莫莉的計劃

銀行就坐落在帕爾梅托大街西頭，是城區(qū)灰不溜秋地段的一座灰舊大樓。有兩點讓銀行不同尋常：其一，其長廊由不協(xié)調(diào)的白色柱子支撐，就好像有人欲在此處建一座莊園，但工程進行到一半，忘記了樣子如何，索性停工；其二，它坐落在半圓形的樓群之中，前面是一英里毫無特色的人行道，沒有側(cè)巷，只有一個十字路口通往死胡同。

銀行地理位置之怪，頗讓消防隊員頭疼，可也有個出人意料的絕對優(yōu)勢：它從未被搶劫過。街道十分狹窄，常常被送貨車和并排停靠的汽車堵得水泄不通。街道西頭是死胡同商業(yè)區(qū)，由銀行和另外兩座大樓構(gòu)成，中間由鐵欄桿隔開；東頭就是這個城市最大的警察局之一。誰要是搶銀行，根本就沒有逃脫之路，因此，劫匪們都到別處去干他們的行當(dāng)了。明智的偷牛賊也會避開箱形峽谷。

銀行支行經(jīng)理唐納德·拉姆齊就喜歡說，世界上根本不會有人大膽或者愚蠢到來搶他們銀行的地步。

但他錯了。

12月的第一個星期四，下午12點57分，歐文·麥凱推開了帕爾梅托銀行支行前門，走進大廳。

歐文個子不高，瘦得和流浪漢的錢包似的。他上身穿廉價大衣，下身穿褪色藍(lán)牛仔褲，腳蹬運動鞋，戴手套、棒球帽和一副墨鏡。假如在街上碰上他，你可能會覺得此人很是怪異，但絕不會認(rèn)為他危險。

他一進門就站住，從兜里掏出支票簿假裝看，實則研究周圍動靜。果然和莫莉說的一樣。左邊20英尺長的柜臺后面并排坐著四個銀行出納，后面的角落是一間玻璃墻辦公室，里面靜靜的空無一人，沿左墻一排桌子后面坐著兩名前臺接待——莫莉稱他們?yōu)榭头Ｖ挥腥c看起來不尋常：第一，沒有顧客（那是一周業(yè)務(wù)最少的一天，而且再過幾分鐘就該中午關(guān)門歇業(yè)了）；第二，沒有汽車過往服務(wù)窗口（根本沒有車道可以讓車開過來）；第三，沒有支行經(jīng)理（他正在參加一周一次的扶輪社午餐）。這些都讓歐文的任務(wù)變得更輕松。

通往保險庫的門是關(guān)著的。莫莉告訴他門常常是開著的。小問題——也就是說他得需要副經(jīng)理的協(xié)助了。今天副經(jīng)理在干出納的活兒，很好辨認(rèn)，因為屋里除了歐文，就他一個男的。塞西爾·伍德索普很符合人們心目中底層銀行家的形象：中年禿頂，又矮又胖，戴副圓框眼鏡，圓圓的耳朵豎在頭上就好像汽車后視鏡。

歐文還發(fā)現(xiàn)了監(jiān)控探頭，就安在側(cè)墻頂端。太棒了。監(jiān)控探頭沒朝向他，而是對著出納區(qū)和門廳中央。莫莉說過，只要他待在前門附近，就不會有事。

啊，莫莉呀！

自從在高中體育課上第一次見到莫莉，歐文就愛上了她。高三一年他們一直約會，后來他去參軍，莫莉當(dāng)年秋天進了一所社區(qū)大學(xué)，但是分離卻讓兩人的感情更深了。一年后他們結(jié)了婚，7年之后——也就是10個月之前——他在奧克伍德征兵中心領(lǐng)受任務(wù)，而她則辭去了運動裝模特的工作，來到帕爾梅托銀行支行干出納。這一步他們走得都不妙，兩人的工資加起來都不夠付房租。三個月前，她又辭了出納工作，重新回去干模特。26歲的她身材苗條，金發(fā)碧眼，依然十分美麗動人，但是她找不到經(jīng)紀(jì)人。那個行業(yè)和眾多行業(yè)一樣也舉步維艱。

上個月的一天晚上，他倆坐在位于城市另一面的公寓里邊看電視邊吃晚餐，CNN正在播放一則發(fā)生在千里之外的銀行搶劫案新聞。就在那時，莫莉心生一念。

隨后的幾個星期，她一直在制定日程，研究逃跑路線，擬定應(yīng)急計劃，其結(jié)果就是如今歐文站在銀行前門內(nèi)，手拿莫莉的支票簿，用眼角余光四處打量大廳，同時顯得有點內(nèi)急的樣子。

他深吸一口氣，又慢慢呼出，摘下右手手套，從大衣口袋里掏出點22口徑手槍，瞄準(zhǔn)監(jiān)控探頭開了一槍。效果幾乎有些滑稽。六個人的頭一下子全抬起來，每人都震驚地張大嘴巴，簡直不相信眼前發(fā)生的一幕。

“都給我后退，”歐文大喊道，“離開桌子后退兩步！快點！”

他們?nèi)剂⒖搪犆Ｄ壳盀橹梗磺羞€算順利，他想。莫莉告訴他每張出納的桌子上都有一個無聲警報器按鈕，但他很確定還沒人來得及按。這也是他為什么不用無聲手槍的原因。近距離槍響產(chǎn)生的效果令人震驚，很有用場。

哦，也不全對。不是他選擇不用無聲手槍，是莫莉。說實話，歐文不擅長做計劃。他擅長的是射擊，能指哪兒打哪兒，還擅長執(zhí)行命令。在軍隊時，這兩樣的經(jīng)驗他可真不少。這一次，莫莉的指令十分清楚，他只需執(zhí)行就可以了。

他迅速向門外瞅了一眼。一個人都沒有。他覺得外面不可能有人聽見里面的動靜——這是小口徑手槍的優(yōu)勢。此外，莫莉也向他保證過，這里的墻隔音很好，尤其是門上的玻璃非常厚，也沒有窗戶。

很快，歐文掛上門栓，拉下門簾，轉(zhuǎn)過身來面向大廳。出納窗口和客服桌子后面，塞西爾·伍德索普和五個女人都背靠墻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一個女人將手舉了起來。

歐文走到大廳中央，注意力集中在幾個出納身上，因為他記得妻子的指示。別浪費時間，讓他們把現(xiàn)金抽屜里的錢都拿出來——大錢都在保險柜里。別讓他們排成隊走到大廳，躺在地上。因為劫匪們經(jīng)常這么干，莫莉說，銀行里有人說起過要在出納窗口外面的門上多安裝一個報警按鈕。她不確定他們是否安上了，但她不想冒這個險。

“你，”歐文對伍德索普說，“到柜臺那頭，爬上柜臺，跟我來。快點！”

伍德索普沒動。他好像在傻笑。

“馬上！”歐文說。

禿頂?shù)募一锲届o地?fù)u搖頭說：“不。”

第二次槍響和第一次一樣突然，讓人猝不及防。女人們低聲尖叫起來，一個客服暈倒在地。塞西爾·伍德索普渾身上下還是一動不動，除了眼睛。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好像隨時會從腦袋上爆出來。

他那大大的右耳朵上出現(xiàn)一個領(lǐng)扣大小的洞，而就在他身后的側(cè)墻上，也出現(xiàn)一個同樣大小的洞。鮮血從他耳朵流到白襯衣上。

“走吧！”歐文說，一邊用冒著煙的槍管比畫著。

他根本不用再命令。不到五秒鐘，暈乎乎的伍德索普就已經(jīng)跨過柜臺，僵直地站在那里待命。他一只手捂住耳朵，所有傲慢的神情都沒了蹤影。

“拿著，”歐文從大衣內(nèi)掏出一個黑色折疊尼龍袋，“打開保險柜，把袋子裝滿，明白嗎？”

好像換了一個人，塞西爾·伍德索普抓起袋子，飛快地走到保險柜門口，開始轉(zhuǎn)動暗碼盤。歐文注意到，甚至連那些女人也起了變化，她們顯然都在顫抖，大氣不敢出，眼睛筆直地盯著前方。現(xiàn)在她們都把手舉了起來。一點點血就能起到這么大的作用，歐文想。要是訓(xùn)練基地的指揮官也時不時地射穿某個人的耳朵，他們的訓(xùn)練小組早就能周周奪冠了。

保險柜的門開了。伍德索普幾乎一刻不停地跑了進去，開始往尼龍袋子里塞現(xiàn)金。歐文挪到保險柜門外，盯著他干活。墻上的鐘顯示此時是1點02分，和計劃中的一樣。

“只裝大票子！”歐文喊道。干得正賣力的伍德索普聽了點點頭。他耳朵上的血流得不如先前多了，但這也沒減輕他急于取悅劫匪的那股勁頭。

歐文擦了擦前額上的汗，在腦海中又將計劃的每個環(huán)節(jié)過了一遍。

現(xiàn)在他最擔(dān)心的就是銀行經(jīng)理唐納德·拉姆齊了。拉姆齊通常都是1點半才從扶輪社吃完午餐返回，但一切都說不準(zhǔn)。要是他提前回來，發(fā)現(xiàn)前門鎖著，門簾拉上，并不會吃驚，但是假如他用鑰匙開門，發(fā)現(xiàn)門被反鎖，就會明白發(fā)生了什么，繼而報警。此外，莫莉也不希望他出現(xiàn)。“拉姆齊會對我們不利，”有天晚上她對歐文說，“他很壯，也很聰明。我在那兒上班時，他干得不錯。”歐文半開玩笑地回答道：“那是因為有你這個好幫手。”

他記得莫莉笑了。天哪，他是多么愛聽她笑啊！

他真希望她此時能和他在一起。

歐文看了下手表。他在銀行已經(jīng)待了快8分鐘，和他們計劃的差不多。但他必須小心，絕不能放松警惕。接下來的幾分鐘可能會決定他將來是在熱帶海灘上做愛還是在聯(lián)邦監(jiān)獄里干活。

“快點！”歐文喊道，盡管他想象不到還能有誰比伍德索普干得更賣力。這個家伙簡直成了裝袋狂人。

正在這時，有什么東西——歐文也不知道是什么——讓他轉(zhuǎn)過身子，朝房間那頭的工作平臺區(qū)看去，結(jié)果看到的一幕讓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那個客服根本就沒暈過去，或者也許暈過去又醒了過來。此時她正用顫抖的肘部撐著身子，另一只手朝桌面伸過去。

“快離開那里！”歐文咆哮著大叫道。

太晚了。她的右手食指已經(jīng)摁到桌面旁邊的小紅按鈕。歐文想都沒想就開了兩槍，子彈射進胡桃木桌子邊緣，打斷了那里與地面連接的電線。不過太遲了。他知道，警報器早就響了——不是在銀行大廳這兒，而是在街道那邊的警察局。

壞了，他想，壞大事了。

但不嚴(yán)重。莫莉早已預(yù)計到這點，她真是料事如神。按計劃行事。

他四下看了一眼，以確保萬無一失。沒事。塞西爾·伍德索普還在像個瘋子似的拼命裝錢，好像根本不關(guān)注整個事件。摁下報警按鈕的女人坐在桌旁的地面上，抱著自己的胳膊肘，棕色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歐文，看上去很為自己竟然還活著而吃驚。

歐文的大腦飛速旋轉(zhuǎn)。

他努力不去想報警器的事。據(jù)莫莉回憶，去年夏天她也見過有幾次假警報的情況發(fā)生，銀行防盜演習(xí)時警察趕到這里至少需要6分鐘。時間足夠了。

“好了，”他朝伍德索普喊道，“夠了，你出來！”副經(jīng)理氣喘吁吁地匆忙走出保險柜大門，將尼龍袋子遞了過來。他的眼睛一直盯著手槍，也許他覺得比被擊中更糟的是再次被擊中吧。歐文打開袋子，往里看了看，用沒拿槍的手使勁伸到下面好幾層。袋子里裝滿了一捆又一捆的百元大鈔。

歐文一聲不吭地拉上袋子拉鏈，小心地從大廳后退到門口。房間里靜得跟墳?zāi)挂粯印Ｋ叩介T口，用槍管挑開門簾一角，向外面看了看。

路上相對很空曠。街道對面，有個上了年紀(jì)的男人頭戴草帽，手拿拐杖，正在遛一只長得像老鼠的獅子狗；街道左邊，一輛運面包的卡車停在一個寫著“利奧面包房”的牌子下面；卡車附近的人行道上，一個小女孩在跳繩，她呼出來的氣在寒冷的空氣中形成白霧；右邊，在死胡同的盡頭，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婦人身穿紫花裙和破上衣，正推著一輛裝滿垃圾袋的購物車，偶爾停下來看看馬路邊的垃圾箱里有什么，把有意思的東西都塞進一個袋子里。

歐文轉(zhuǎn)身朝大廳最后瞅了一眼，然后將耳朵靠在門上聽了一會兒。沒有警報聲，至少現(xiàn)在還沒有。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他打開門栓，深吸一口氣，把門打開。

3分鐘之前，兩個警察接到警報，便立即將巡邏車掉頭轉(zhuǎn)到帕爾梅托大街，朝西向銀行開過去。斯科特警官個子幾乎和歐文·麥凱一樣矮，不過比他壯多了。另一名警官——馬倫——大高個，臉老長，因此得了個“馬爾登”的綽號，人名來自一部警察喜劇，該部電視劇早在他出生之前就已上演。

“別忘了，”馬倫說，“把我介紹給你妹妹啊。”

斯科特可不希望妹妹跟馬倫有什么關(guān)系，氣呼呼地看了他一眼，說：“你不是她喜歡的類型。”

“為什么你不讓我去判斷這個呢？”

“因為我早就領(lǐng)教過你出警時的判斷力了，”斯科特說，一邊看看路上的車輛，快到了。“就比如現(xiàn)在，咱們把注意力放到工作上怎么樣？”

“你說的是這次警報嗎？”馬倫哼了一聲，“斯科特，這次還是假警報。你知道，沒有人會去搶那家銀行的。”

他的話還沒說完，他們就看見50碼遠(yuǎn)的地方有一個頭戴棒球帽、身穿褐色外套的矮個子正跑下銀行大樓臺階。那個家伙左手戴手套，拿著一個尼龍袋子，右手沒戴手套，拿著一把手槍。“那肯定就是你說的‘沒有人’了。”斯科特說，在街道中間來了個急剎車。

嫌疑犯看到他們，朝左邊躲去，讓停靠的運面包的卡車擋在他和警車中間。等警官從車上下來，掏出手槍，透過卡車找尋他時，那個家伙正穿過死胡同，朝兩座大樓之間的鐵柵欄跑去。我們逮到他了，斯科特想，這里逃不掉的。

此時，有三件事幾乎同時發(fā)生：小女孩明智地扔下跳繩，躲進了面包店；穿紫色裙子的老太太從馬路對面把購物車推進死胡同；戴草帽的遛狗男看到正在逃竄的劫匪，立刻丟下獅子狗，舉起拐杖，像準(zhǔn)備好戰(zhàn)斗般，大步朝奔跑的劫匪追過去。

但是警察和持槍的劫匪都朝他大喊，讓他趕快滾開。他還是繼續(xù)朝前走。劫匪開了一槍，并沒減慢步伐。老人的帽子被從頭上射掉了，就好像被風(fēng)刮了下來，落在身后10英尺的地方，然后滾到排水溝里。

蹲在卡車旁邊的斯科特和馬倫警官愣住了，對視了一眼。老人也停住了，摸了摸頭頂，顯然明白了剛才發(fā)生了什么，發(fā)現(xiàn)自己毫發(fā)未損，便對捉拿敵人完全失去了興趣。簡單地說，他滾開了。

不幸的是，那個撿破爛的老太太則沒有讓開。

聽到槍響，頭發(fā)花白的老太太突然停下，茫然地四處看了看，然后又推著購物車開始往前跑。

正在奔跑的劫匪幾乎就要越過她了——如果不是她直接跑進他的道，也會繞過她。可結(jié)果是他在拼命逃竄中一下子撞到購物車，把車子撞翻，兩人也撞倒在地，而破鞋子、舊報紙、舊鐘表，還有黑塑料垃圾袋全撒在了人行道上。劫匪手里仍然拿著手槍，掙扎著起身，立刻朝警察瞟了一眼，撿起掉在地上的尼龍袋，便又朝連接死胡同的鐵柵欄跑過去。

“不許動！”斯科特警官喊了一聲，朝空中開了一槍。兩名警官不能朝嫌疑人開槍，穿裙子和外套的老太太正搖搖晃晃地將她地上的寶貝一一撿起塞進袋子，直接擋在了警察和劫匪中間。他們無助地看著劫匪跑到柵欄門口停下，用力拉鐵柵欄，可是沒有用。身后又傳來斯科特警官的喊叫聲，接著又是朝天一槍，以示警告。

這一聲槍響似乎讓劫匪下了決心。他脫下外套，扔到地上，并且吸了吸肚子，頭歪向一側(cè)——先伸進右腿，然后是右胳膊、肩膀、頭、軀干。柵欄之間的空隙不可能超過8英寸，而且看上去他也不可能鉆過去。但是他竟然過去了，幾秒鐘之內(nèi)他就輕松地到了柵欄另一邊。

除了他的左手。

那只拿著黑色尼龍袋的手。

那只裝得滿滿的袋子太大了，根本過不去。雖然離得還很遠(yuǎn)，兩名警官仍能看清他臉上的表情。首先是吃驚，然后是沮喪，接著是憤怒，最后是認(rèn)輸。猶豫了片刻后，劫匪松開手，讓袋子掉在了大衣旁邊的人行道上。他隔著柵欄憂傷地盯著袋子看了一小會兒，然后轉(zhuǎn)身跑掉了。街道上在他身后的人看見他沿著一條胡同跑，左轉(zhuǎn)彎后就不見了。

斯科特和馬倫從隱蔽處跳出來，經(jīng)過那個老太太，跑向大門。馬倫瞅了瞅大門，伸手夠了下柵欄，掂量了柵欄之間的空隙，“那個家伙可真夠瘦的。”

斯科特?fù)炱鸬粼诘厣系哪猃埓e了幾次，拉開上面的拉鏈。他盯著里面一捆一捆的鈔票，“而且差點就成大富翁了。”

“你可要小心了，”馬倫說，“我們還要查上面留下的指印呢。”

“沒必要了——他戴著手套。至少是拿袋子的那只手。”斯科特抬頭看了看10英尺高的柵欄門，補充說了一句，“我在想他為什么不先把袋子扔過去。”

“很可能根本沒想到吧。一切發(fā)生得太突然了。而且，看起來還很沉。”

“的確。”

人群越聚越多。穿紫裙子的老太太還在撿她的寶貝，把東西都塞進垃圾袋、上衣口袋，重新將快散架的購物車裝好。她的腿一瘸一拐，嘴里不停地嘟囔著，看上去怒氣沖沖，傷得倒不重。那只看起來臟兮兮的獅子狗正四處追趕自己的皮帶，最后在那頂草帽旁邊的排水溝里坐下。斯科特想，它的主人想必還在跑吧。

遠(yuǎn)處傳來轟隆隆的雷聲。天上下起了蒙蒙細(xì)雨。

斯科特警官將尼龍袋夾在腋下，撿起劫匪扔掉的外套，觀察著人群。他認(rèn)識銀行經(jīng)理拉姆齊，但是旁觀者里沒有其身影。他突然想起銀行工作人員可能還被困在銀行里面，或者被鎖在里面。“我們最好還是去犯罪現(xiàn)場看看吧。”他說。

馬倫笑著說：“走吧。那里的一個出納——叫黛比什么來著——可是個大美人呢！”

斯科特嘆了口氣，翻了翻眼珠，穿過死胡同朝銀行走去。

“我可不是對你妹妹不敬啊！”馬倫喊道。

帕爾梅托支行自從開業(yè)以來還沒見過這么大動靜吧，黛比·馬丁格爾想。事情發(fā)生后20分鐘，偵探、記者和銀行行政人員都從市中心趕來，銀行里擠滿了人，但事情并沒有什么進展。倒是有眾多人交口稱贊，相互慶祝。畢竟，裝錢的袋子又物歸原主，沒有人被害，而唯一受傷的人——傲慢的塞西爾·伍德索普——早已將其傷口視為機會，變得比以前更傲慢了。黛比·馬丁格爾私下里希望劫匪要是當(dāng)時右偏4英寸瞄準(zhǔn)就好了。

竟然沒有人對劫匪成功逃脫表示關(guān)注，最令人吃驚的莫過于這個了。盡管沒有人問起她，黛比對此還是有自己的看法。

現(xiàn)場的兩個警官——其中一個，她覺得很像重播的電視劇《笑彈總動員》里的弗蘭西斯·馬爾登——說，嫌疑人應(yīng)該不難找到，因為他是步行逃走的，他的逃亡車很可能還停在街上某處。找到了車，就能從車輛管理局記錄里調(diào)出嫌疑人的名字、住址等信息。

黛比覺得他們說得不對。劫匪跑下銀行外面的高臺階時，她都透過前門玻璃看見了。她看見他把那個老頭的帽子一槍射下來，跟撿垃圾的老太太撞到一起，又直接跑向柵欄門。她十分確定，在他將身體擠進鐵柵欄之前他的猶豫是在演戲，簡直太明顯了。她認(rèn)為他之前就很清楚他肯定能通過鐵柵欄。不會找到什么逃亡車輛，因為他根本就沒打算那樣逃脫。他計劃的是走出去——或者沿街道，或者穿過柵欄。

但她的構(gòu)想（和柵欄中間有洞一樣）也有一些漏洞。那錢又是怎么回事呢？是他忘了先把袋子從柵欄上扔過去，或者——他那么忙亂激動——根本就沒來得及？還有，要是他不是被逼著從鐵柵欄中間穿過，他本來打算從哪里逃走呢？這些都是很重要的問題，太重要了，她都不敢說出來。此外，此刻她還有別的事要考慮呢。站在一群記者中間的塞西爾·伍德索普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來，正將手指向她。她看著他離開眾人，朝她大步走來。

好極了，她想，現(xiàn)在該怎么辦？

距離銀行四分之一英里處的一個三層旅館房間內(nèi)，一個女人身穿浴袍和拖鞋站在房間唯一的窗戶前，一邊抽煙看著天上飄落的細(xì)雨，一邊用手揉著屁股上的擦傷。她的頭發(fā)被雨淋濕了，因此頭上包著一塊白毛巾。

她悠閑地看著下面街上的車輛。人們走來走去，車輛來來往往，到處都是。那首歌是怎么唱的來著？就像螺旋一樣旋轉(zhuǎn)不停的圓。對她來說，所有下面的人都跟她毫無關(guān)系。甚至她身處的旅館房間，和市里這片大多數(shù)旅館一樣又破又舊，她都不在乎。

她聽到有人敲了一下房門。她緊張起來，將浴袍上的帶子系緊，走了過去。門上既沒有貓眼也沒裝防盜鏈，因此她一只手放到把手上，一只耳朵貼在門上聽。“誰呀？”她問。

馬上她就聽到走廊里好多門悄悄打開的聲音。她知道，他們不會把門縫開得太大——只是快速地瞥上一眼。早在兩天前她就住進來了，她知道這里的其他客人不是販毒的就是吸毒的，一般不會對無關(guān)人員感興趣。

“民政部，”一個聲音回答道，“我可以進來嗎？” 她聽到那些門又咔嗒咔嗒關(guān)上了。她能感覺到他們?nèi)妓闪丝跉猓隙ǘ荚谙耄号叮瓉硎歉＠鸬娜税。皇蔷炀秃谩?/p>

女人吸了最后一口煙，開了鎖，打開門，然后一瘸一拐地穿過房間，將煙屁股扔進一個空可樂罐里。在她身后，凱文·麥凱走了進來。他的棒球帽不見了，運動衫已經(jīng)濕透，藍(lán)牛仔褲的一個膝蓋處撞破了，撞擊他的力量同時也把她屁股撞傷了。

她轉(zhuǎn)過身來面朝他。他掀開襯衣下擺，從皮帶上取下手槍，然后從牛仔褲口袋里拿出一卷黃色不透明膠帶。

“你真是民政部的人？”她問。

“你說得沒錯，”他笑著說，“過來。”

塞西爾·伍德索普身體前傾，嚴(yán)肅而急切地說：“我們需要數(shù)一數(shù)。”

他和黛比·馬丁格爾正一起站在后面的房間內(nèi)。他一只手小心地捂住已經(jīng)包扎好的耳朵，另一只手拿著那個拉鏈還沒拉開的黑色尼龍袋，就在30分鐘前他還在拼勁全力將保險柜里的現(xiàn)金裝進去。

“為什么？”

他把袋子抬到他們中間的桌子上。“記者們需要知道差點被劫匪劫走的確切現(xiàn)金數(shù)目。你數(shù)完了，把總額報給拉姆齊就可以了。”銀行經(jīng)理唐納德·拉姆齊正在接受一個無名記者的采訪，他幾分鐘前剛趕回銀行，當(dāng)時看上去就像生日派對結(jié)束后只得到一個氣球的孩子。

“拉姆齊，”黛比心里說，今天早上還應(yīng)該稱呼人家拉姆齊先生啊，“你對塞西爾有新的工作安排？”

伍德索普轉(zhuǎn)身離開，讓她一個人干活。袋子很沉，她拉開拉鏈，往里瞅了瞅，忍不住低聲驚叫了一聲：“哇！”

伍德索普停下，轉(zhuǎn)身問道：“怎么了？”

“這可是一大筆財富啊。”她把手伸進去，碰到一大捆鈔票，“一大捆一大捆的10美元票子，一直到袋子頂。”

他皺了下眉頭，“老天啊，馬丁格爾，怪不得你的現(xiàn)金抽屜金額不能總平衡呢。你連10美元和100美元的票子都分不清。”

“什么？”

“是百元票子，”他不耐煩地說，“那個白癡告訴我他只要百元的，我就裝了百元的。”

現(xiàn)在輪到黛比皺眉頭了。她很是小心地用拇指將其中的一捆一一捻開，仔細(xì)查看每張票子。她注意到，剛才的確是她錯了。不是一捆10美元票子，但也不是100美元的。是一捆空白紙，只是最上面一張是10美元。她大氣不敢出，從袋子里又拿出好幾捆來。都一樣：每一捆最上面是一張10美元，下面99張是長方形空白紙。從上面幾捆再往袋子底下挖下去，她又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袋子下面裝的全是成捆成捆的舊報紙。

她抬起頭來，看到伍德索普的臉突然變得蒼白。

“你指的是哪個白癡啊？”她說。

歐文·麥凱用牙齒咬下一條不透明膠帶，眼睛一直沒離開那女人，只有一次掃視了一下房間。行李箱裝好了放在角落，襯衣和褲子整齊地放在床上，黑色尼龍袋敞開著，空空地放在桌上，旁邊就是幾十捆鈔票，十捆一摞放在那里。桌子旁是一輛裝滿垃圾袋的購物車。一個垃圾袋離開購物車到了那女人手里，她在他面前敞開口拿著。他再次仔細(xì)盯著她的臉。

“好像收垃圾的生意還不錯嘛。”他說。

她聳聳肩，“還行。”

“多少錢？”他一邊用膠帶干活，一邊問。

“96萬，如果我沒數(shù)錯的話。”她依然看著他，手拿垃圾袋口，敞開給他看。房間里只聽見冷雨敲打在窗子上的聲音。

歐文終于用膠帶將手槍包好。他以前讀到過，這是唯一保證金屬探測器無法探測到手槍的方法。然后他把手槍放下，將那卷膠帶放進開口的袋子，接著把墨鏡和從嘴唇上撕下來的假胡子裝進去。他看見袋子里早就有一頂花白假發(fā)、一條紫花裙子、一件襤褸的黑上衣和一個化妝盒。

她合上垃圾袋，用扎線將口扎好，放在一邊，“怎么花了這么久？”

“警察在街上。我又走回到杰斐遜街，從另一條路回來的。”他朝窗戶點點頭，“車怎么樣了？”

“裝好了，一切就緒。”

歐文想起了什么，微笑著說：“你用了多少枕頭才撐起那條裙子啊？”

“比我預(yù)想的少，”她笑著說，“最近比薩吃得太多了。”她把頭發(fā)上的毛巾展開，拿下來遞給他。他用毛巾擦了擦被雨淋濕的臉，然后又將目光轉(zhuǎn)向桌子上的錢和她鋪在床上為他備好的衣服。

“老婆，”他說，“你干得真漂亮。”

莫莉·弗里蒙特·麥凱笑了，用手撫弄著自己金黃色的頭發(fā)，“那是因為我有個好幫手。”她說完走上前去，鉆到他的懷里。

他們擁抱在一起時，他的腦海里有兩個念頭。一是終于結(jié)束了，計劃成功了。

另一個是他是多么愛聽她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