嘲諷的釣魚人歷險記

有時候知道自己最崇拜的人不是真的，真讓人受不了。

然后你畢生都在與之較勁的低沉情緒悄然而至，接著又是焦慮。生活的邊界縮小，讓人窒息，喘不過氣來。

正是帶著這種感覺，28歲的瘦削青年保羅·溫斯洛走進心理治療師萊文的辦公室。這間位于曼哈頓上西區(qū)的辦公室干凈整潔，裝修樸素，保羅也只是斷斷續(xù)續(xù)來這里。

“你好，保羅！快進來，請坐！”

萊文醫(yī)生只為病人提供必需的扶手椅，不提供長沙發(fā)。心理咨詢期間他會和病人談?wù)撛S多話題，也不忌諱給病人提供建議，但他只在很有必要了解病人感受時問一句：“對此你感受如何？”不過，這也極少發(fā)生。

他從不使用“探索”一詞。

保羅早已讀過弗洛伊德的《日常生活的心理病理學(xué)》一書（覺得寫得還不錯，就是有些重復(fù)），也看過榮格、霍妮以及其他心理學(xué)大師的著作。他知道心理醫(yī)生說的很多話都是胡說八道，但萊文醫(yī)生人還不錯。

“我已經(jīng)盡力了，”保羅解釋說，“一切都還可以，還算挺不錯的，但最近兩個月越來越糟糕，我也拿它沒辦法，你知道，就是感到悲傷。”保羅又苦笑著補充道，“我想我該給自己調(diào)調(diào)弦了。”即便在最糟糕的情況下，他也不忘幽默。

醫(yī)生笑了一聲。他胡子刮得精光，穿戴整齊，下身休閑褲，上身襯衣，戴一副不再流行的金絲眼鏡，倒與他休閑的著裝風(fēng)格和友好的態(tài)度挺匹配。

保羅已經(jīng)快八個月沒來了，醫(yī)生正抓緊時間瀏覽病人卷宗以回憶起他的情況。文件夾夠厚的。保羅斷斷續(xù)續(xù)來萊文醫(yī)生這里已有五年多，之前也看過別的心理醫(yī)生。早年他就被診斷患有躁狂癥和焦慮癥，他也一直努力控制病情。他從不自行服用非法藥物，也不酗酒。他看過治療師，參加過研修會，也服用過藥物——雖然不很經(jīng)常，只是普通的抗抑郁劑，跟紐約這座大都市很多人慣常服用的沒什么兩樣。他從未入院治療過，也沒有與現(xiàn)實世界脫節(jié)。

盡管如此，他的狀況——他媽媽也深受其苦——還是給他帶來了一些困擾。保羅不好相處，沒有耐心，不尊重權(quán)威，有時言語犀利，攻擊那些有偏見的蠢貨從不口下留情。

哎呀，可是他實在太聰明了，其智商絕對高于常人。他花三年時間念完大學(xué)，又僅用了一年讀完研究生。可是這時真正的障礙來了，那就是現(xiàn)實世界。他在社區(qū)大學(xué)教過書，可是沒長久（你倒不必一定要與同事搞好關(guān)系，但是對學(xué)生的弱點要有一點寬容之心，這是必須的）。他在幾家科學(xué)出版社做過編輯，結(jié)果還是很糟糕（同樣的問題又發(fā)生在他跟老板和作者之間）。最近他成了自由職業(yè)者，給先前的一位雇主做一些審稿工作，這種單打獨斗的活倒挺適合他的，至少目前如此。

也不是因為錢對他有多重要。他的父母都是銀行家，錢多的是。他們同情兒子的處境，專門為他設(shè)立了一個信托基金，因此他手頭很寬裕。沒有了金錢方面的后顧之憂，他生活自由而簡單，沒有壓力，不必全職工作，到俱樂部下下象棋，偶爾去約個會（雖然興趣不大），但他最喜歡的還是看書。

保羅·溫斯洛對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不感興趣，卻極熱愛小說中的人物。他向來如此。

盧·福特、安娜·伍爾夫、薩姆·斯佩德、克萊德·格里菲斯、弗蘭克·錢伯斯、邁克·哈默、皮埃爾·別祖霍夫、哈克貝利·費恩……還有100多個其他人物都是保羅的親密朋友。哈利·波特是他的好友，佛羅多·巴金斯就更不用提了。

至于吸血鬼和僵尸……好吧，最好不要讓他起了頭。

但是小說不論是雅是俗，都沒有一個作家的短篇或長篇小說給他的吸引力大，那就是夏洛克·福爾摩斯的創(chuàng)造者亞瑟·柯南·道爾。

幾年前他第一次讀就立刻知道自己終于找到了偶像——一個與他的性格、眼界和靈魂都極其相似的人。

他的熱情不再局限于書本，也收集維多利亞時期的紀(jì)念品和藝術(shù)品。他的起居室墻上最顯眼的位置張貼著一幅西德尼·佩吉特創(chuàng)作的福爾摩斯鋼筆插畫，場景取自《最后一案》。在這幅非常精美的畫上，福爾摩斯與其頭號死敵莫里亞蒂教授正在萊辛巴赫瀑布上的一塊狹窄巖石上殊死搏斗，最后莫里亞蒂墜崖身亡，福爾摩斯看上去也未能生還。保羅還收集了福爾摩斯探案故事的各種影視版本，他一直認(rèn)為由英國格林納達(dá)電視臺于上世紀(jì)八九十年代制作、杰里米·布雷特飾演福爾摩斯的全集老版本最為權(quán)威。

但最近幾個月來，保羅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不能安心閱讀。隨著書的魅力慢慢消退，抑郁和焦慮伺機而來。

現(xiàn)在，保羅坐在萊文醫(yī)生明亮的辦公室里——之前他稱之為“時髦心理診室”——一只手?jǐn)n了攏凌亂卷曲的黑發(fā)，因為常常忘記梳頭。他向醫(yī)生解釋，過去從書籍和故事中得到的樂趣已經(jīng)急劇減退。

“今天我突然想到，哎，有一個虛構(gòu)的偶像真是無聊，無聊透了。我完全，我也不知道，局限于書本當(dāng)中，錯過了……一切，”他慢慢吐了一口氣，“我覺得可能太遲了。我人生最好的部分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醫(yī)生微笑了一下，保羅并不在意。醫(yī)生說：“保羅，你還年輕，你已經(jīng)取得很大成績了。你的美好人生才剛剛開始啊！”

保羅瘦窄的臉上，雙眼快速合上，然后猛地睜開，“但是有個虛假的偶像不也真夠愚蠢的嗎？我是說，他們只不過是書中的人物。”

“讀者和文學(xué)作品之間存在合理的情感吸引，這不容否認(rèn)。你知道嗎，狄更斯一部小說中的一個人物去世，成千上萬的維多利亞人都為之泣不成聲？”

“哪個人物？”

“小耐兒。”

“哦，是《老古玩店》中的人物。讀者這么反應(yīng)我倒不知道。”

“全世界的讀者都這樣。人們痛哭流涕，走到大街上，談?wù)撝∧蛢旱乃劳觥！?/p>

保羅點點頭，“福爾摩斯在《最后一案》中好像墜崖身亡，當(dāng)時道爾也是迫于讀者的壓力而不得不寫了續(xù)集，讓他復(fù)活。”

“的確如此。讀者愛死了小說中的人物，小說在我們生活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但拋開這個不談，我覺得就你的情況而言，你對福爾摩斯故事的興趣不如以前，也是一大進步。”醫(yī)生看上去很是熱心。

“是嗎？”

“這說明你愿意——也準(zhǔn)備好了——踏出虛構(gòu)世界，進入現(xiàn)實世界。”

這真有點意思。保羅覺得自己心跳加速了。

“你現(xiàn)在找我，過去找其他心理醫(yī)生，目的都是為了讓自己不那么孤獨，更合群一些。找份工作，找個伴，也許建立個家庭。現(xiàn)在是絕佳的機會。”

“為什么？”

“福爾摩斯探案故事能引起你共鳴，原因有很多，我覺得首要原因是因為你的天賦：你的智慧，你天生的分析能力，還有你的推斷能力——與他的如出一轍。”

“我的大腦的確也是那樣運轉(zhuǎn)的。”

萊文醫(yī)生說：“我還記得你第一次來我這里的情景。你問起我的妻子和兒子，問我兒子在幼兒園還好嗎。可是那次我并沒戴結(jié)婚戒指，這里也沒有我家人的照片。我從沒提過我家人，個人情況也不發(fā)到網(wǎng)上。那時我就想你是猜的吧——順便說一句，你猜對了——但現(xiàn)在我覺得你是推斷出來的，對吧？”

保羅抬起頭，“沒錯。”

“但你是怎么推斷出來的呢？”

“這個嘛，至于你有一個孩子以及他多大，我注意到你褲子邊上有一個小小的果凍或果醬的手指印——像是一個四五歲的孩子吃早飯時擁抱爸爸留下的。而且你在上午11點之前從不接待病人，這讓我知道你很可能是家里負(fù)責(zé)送孩子的那位；如果他上一年級或者更大，你就會更早送他上學(xué)，那么9點或10點就能給病人看病了。我當(dāng)時想，你負(fù)責(zé)接送孩子，因為你自己開了診所，比妻子的時間更靈活。我確定她干的是一項全職工作。當(dāng)然了，在曼哈頓夫妻雙方都工作是普遍現(xiàn)象。

“你會問，為什么是兒子？我想，要是個女兒，那個年齡的女孩更細(xì)心，在擁抱你之前會擦擦手指。為什么是獨生子？你知道，你的辦公室和這座大樓都很簡樸，我猜你不是百萬富翁，再考慮到你的年齡，我就知道你很可能只有一個孩子。至于你有妻子，即便你們有什么婚姻問題，你是心理治療師，你也會努力處理好，保住婚姻，所以不太可能離婚。當(dāng)然也有寡居的可能，但可能性不大。”

萊文醫(yī)生大笑著搖搖頭，“福爾摩斯也會為你驕傲的，保羅。告訴我，這些都是天生的嗎？”

“完全是天生的，就是我玩的某種游戲，業(yè)余愛好。我一出去，碰見人都會推論。”

“我覺得你應(yīng)該考慮一下將你的這些技能應(yīng)用在現(xiàn)實世界中。”

“什么意思？”

“我一直覺得你搞學(xué)術(shù)、做出版都沒有人盡其才。我覺得你應(yīng)該找份能用上這些技能的工作。”

“比如？”

“也許法律，或者……哦，對了，你之前學(xué)過數(shù)學(xué)和科學(xué)吧。”

“對。”

“那么也許你適合搞刑事偵查。”

“我也考慮過，”保羅不太確定，“但是你覺得我準(zhǔn)備好了嗎？我是說，我準(zhǔn)備好進入現(xiàn)實世界了嗎？”

醫(yī)生毫不遲疑地答道：“我十分肯定。”

幾天以后，一個普通工作日的上午10點，保羅和平常一樣，在自己公寓附近的星巴克邊喝咖啡邊閱讀。但是今天他并未沉浸在小說中，而是被當(dāng)?shù)貓蠹埼恕?/p>

他在考慮萊文醫(yī)生的建議，并試圖將自己的技能用到實處，但是運氣不好。

有時他觀察一下四周，對坐在周圍的人做一下推論——一個女孩和男友分手了，一個男的是畫畫的，還有一個男的很可能是罪犯。

不錯，這就是天賦。

只要找到用武之地就好了。

正在他思考時，一名顧客低頭看看蘋果電腦屏幕，轉(zhuǎn)向她的朋友說：“哦，天哪！他們又發(fā)現(xiàn)了一具！”這話恰巧被他聽到。

“什么？”她的同伴問。

“又一具，你知道，被刺身亡的受害者。在公園里，就在昨晚。他們剛剛發(fā)現(xiàn)尸體，”她朝屏幕揮揮手，“《時報》上登了。”

“天哪！受害者是誰？”

“報上沒說。我是說，沒給出姓名。”那個頭發(fā)后攏，扎著馬尾辮的金發(fā)女孩讀出聲來，“29歲，財政顧問。他們沒公開名字，就不該將她的職業(yè)說出來。誰要是認(rèn)識這樣的姑娘，現(xiàn)在都要擔(dān)心了。”

保羅意識到，根據(jù)典型的犯罪特征，兇手肯定是男性，就是那個號稱“東區(qū)殺手”的家伙。幾個月來，他已經(jīng)殺死兩名女性，如今又一名女性被害。兇手割斷受害者頸靜脈，還將前兩個受害人的左手食指割下作為戰(zhàn)利品。尸檢并未顯示受害者遭性侵，警察也不能判斷兇手的犯罪動機。

“在哪里發(fā)現(xiàn)的？”保羅問星巴克店里的那位金發(fā)女孩。

“你說什么？”女孩皺著眉頭轉(zhuǎn)過身來。

“他們在哪里發(fā)現(xiàn)尸體的？”他不耐煩地又問了一遍。

女孩被人打斷，似乎有些生氣。

保羅揚了揚眉毛，“你說話時聲音那么大，整個店里的人都能聽見，我這也不算偷聽吧。快說，尸體是在哪里發(fā)現(xiàn)的？”

“在中央公園的龜池附近。”

“離龜池到底有多近？”

“報上沒說。”她怒氣沖沖地轉(zhuǎn)過身去。

保羅立馬站起來，他感到心跳加速。

他扔掉喝了一半的咖啡，朝門口走去。他微笑著心想：好戲馬上要上演了。

“先生，請問你在干什么？”

正蹲在地上的保羅抬起頭，看到面前站著一個人。此人身材魁梧，臉色有些蒼白，頭發(fā)稀疏，留一大背頭。保羅緩緩站起來，“怎么了？”

“能出示一下你的身份證件嗎？”

“我想，當(dāng)然可以。那我能先看看你的證件嗎？”保羅直視著對方說。

那人冷靜地出示了紐約警察局的偵探警徽，說他是卡萊拉偵探。保羅于是將自己的駕駛證遞過去。

“你在附近住嗎？”

“駕駛證上寫著呢。”

“但這不意味著是你目前的地址。”偵探邊把駕駛證遞還給他邊回答。

兩個月以前保羅剛換過駕駛證。他說：“是目前地址。西82街，就在百老匯附近。”

他們正在中央公園特拉弗斯路北面，距離星巴克店里那個女孩說的發(fā)現(xiàn)尸體所在的池塘很近。此處樹木林立，到處都是灌木叢和巖層。警察封鎖現(xiàn)場用的黃色警戒帶在風(fēng)中飄舞，但是尸體和犯罪現(xiàn)場調(diào)查人員都不見了。

幾個圍觀者在附近閑逛，有的用手機拍照，有的只是盯著看，可能想瞅瞅有沒有像電視劇《犯罪現(xiàn)場調(diào)查》中演的那種先進刑偵手段。但并不是每個人都想窺探。兩個保姆手推嬰兒車交談著路過；一個穿粗布工作服的工人正在休息，一邊喝咖啡一邊閱讀報紙的體育版面；兩個女大學(xué)生穿著旱冰鞋從此地滑過。他們都沒有意識到，據(jù)此處僅50英尺遠(yuǎn)的地方，發(fā)生了一起兇殺案。

偵探問道：“先生，你在這兒待多久了？”

“大約半小時前我聽說兇殺案的消息，就趕過來了。之前我從沒見過犯罪現(xiàn)場。我很好奇。”

“昨晚子夜時分你在公園嗎？”

“那是兇殺案發(fā)生的時間？”

偵探堅持問道：“先生，昨晚你在這兒嗎？”

“沒有。”

“你最近有沒有見到公園里有一個穿著洋基隊運動上衣和紅鞋子的人？”

“這是兇手昨晚穿的衣服嗎？抱歉，沒有，沒有見到。但兇手穿的是這些嗎？”

偵探看起來有些猶豫，最后說道：“有一名清潔工稱看見一個穿洋基隊棒球服和紅鞋子的人約在深夜12點半走出灌木叢。”

保羅瞇著眼睛，“是那兒嗎？”

偵探嘆了一口氣，“對，是那兒。”

“當(dāng)時目擊者是坐在清掃車?yán)飭幔俊?/p>

“對。”

“那他說得不對。”保羅不屑地說。

“你說什么？”

“你看，”保羅點點頭，走到特拉弗斯路，“他的清掃車在那邊，對嗎？”

偵探也走了過去，“對，那又怎樣？”

“路燈會照到他臉上，如果他能看清運動服上的字就怪了。至于兇手穿的鞋子，我猜是藍(lán)色，而不是紅色。”

“什么？”

“目擊者開車經(jīng)過這里看見鞋子的時間僅有一兩秒。片刻過后，大腦反射給他鞋子是紅色的信號——這是視覺后像的作用，這意味著鞋子真正的顏色是藍(lán)色。對了，順便說一下，那根本就不是鞋子。兇手腳上穿的是某種鞋套，就比如外科醫(yī)生穿的那種，通常都是藍(lán)色或綠色。”

“鞋套？你說什么？”卡萊拉不知該表示感興趣還是該惱怒。

“你看啊，”保羅轉(zhuǎn)過身去，讓偵探看剛才他蹲在那里研究的泥巴，“看到那些腳印了嗎？有人穿過草坪，從尸體那里過來，踩到這兒的泥土上。他停了下來——從這兒可以看出來——站在這兒，好像把什么東西從鞋上扯下來。同樣大小的鞋印又出現(xiàn)了，不過這回更清楚了。所以那個嫌疑人穿著鞋套，以防止你們查明他穿的是什么品牌的鞋子。但他錯了。他以為一離開尸體脫下來就沒事了。”

卡萊拉偵探低頭細(xì)看，然后拿筆記下什么。

保羅補充說：“至于鞋的品牌？我猜你們的犯罪現(xiàn)場調(diào)查人員那里有數(shù)據(jù)庫。”

“是的，先生，我們會查出來的。”卡萊拉偵探生硬地答道，但看上去真是很感激。他拿出手機，開始打電話。

“哦，偵探先生，”保羅打斷道，“別忘了不能因為鞋子很大——看起來好像12碼——就說明犯罪嫌疑人長了雙大腳。要是不想讓別人看出你的身高，穿大兩碼的鞋比小兩碼的舒服多了。”保羅預(yù)感警察會在電話中說嫌疑人個頭很高。

卡萊拉偵探命令犯罪現(xiàn)場調(diào)查人員返回，然后便掛斷了電話。保羅說：“哦，對了，還有一件事呢，偵探先生。”

“什么事？”

“你看到那里的花骨朵了嗎？”

“是那朵花嗎？”

“對，那是矢車菊，公園里只有莎士比亞花園才有這種花。”

“這個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觀察力強，”保羅輕描淡寫地答道，“你看，那兒有一個小小巖層，那可是個藏身的好地方，我敢說兇手就是在那兒等待受害人的。”

“為什么？”

“可以設(shè)想，兇手在下蹲時花骨朵被碰下來，掉進了他袖口。而他到這里抬腳摘掉鞋套時，花骨朵又掉了出來。”

“但是花園距離這里可有200碼遠(yuǎn)呢。”

“這就說明你們根本沒有仔細(xì)搜查。”

卡萊拉偵探表情變得僵硬，但還是承認(rèn)道：“你說得沒錯。”

“和兇手預(yù)計的一樣。我要是你，會派人仔細(xì)搜查花園，尋找微量物證——或者你們法醫(yī)需要查找的東西，管它叫什么名稱。這些電視上看得太多了，也不知道哪是真哪是假。”

卡萊拉偵探做完筆記，問道：“你也是法律部門的嗎？”

“不是，我只是看了很多兇殺推理小說。”

“哦，這樣啊，你有名片嗎？”

“沒有，不過我會把電話號碼留給你。”保羅在偵探的一張名片背面寫下電話號碼，遞過去。偵探比他高約6英寸，他仰起頭盯著對方的眼睛，“你肯定也懷疑我吧。我也把我去的國際象棋俱樂部的電話留給你了，就在格林尼治村。昨晚我在那里一直待到凌晨。地鐵里的監(jiān)控能看到我，我乘坐的是地鐵1號線，到72街，監(jiān)控上會顯示我在1點半左右下的車。之后我又去了阿隆佐熟食店，我認(rèn)識那里的柜臺工作人員，他可以為我作證。”

“好的，先生。”卡萊拉偵探盡量裝出他并未懷疑保羅，但事實上即便是福爾摩斯探案故事中并不十分高明的雷斯垂德探長也會看出來。

盡管如此，此時的卡萊拉偵探還是主動伸手跟保羅熱情握手，“多謝你的幫助，溫斯洛先生。像你這樣合作的市民可不多，而且還給我們提供了很多幫助。”

“我很榮幸。”

卡萊拉偵探戴上手套，將花骨朵放進一只塑料袋，然后朝花園走去。

保羅正待繼續(xù)調(diào)查犯罪現(xiàn)場，身后突然傳來一個聲音：“不好意思，打擾了！”

他轉(zhuǎn)過身來，看到一個體格健壯、身材高大的禿頂男人，上身馬球衣，下身棕褐色休閑褲，腳穿平底便鞋，像一個周末休假的康涅狄格州生意人，手里拿著一支錄音筆。

“我叫富蘭克林·莫斯，是Daily Feed的記者。”

“那是一份農(nóng)業(yè)報紙嗎？”保羅問。

莫斯眨眨眼，“是一個博客，通過Feed格式發(fā)布，就像RSS那樣。哎呀，F(xiàn)eed一般是‘飼料’的意思，真是鬧笑話了。”

保羅沒有回應(yīng)。

莫斯問道：“能問一下你尊姓大名嗎？”

“無可奉告。你想干什么？”他看了看錄音筆。這人的眼睛流露出太熱切的神情，太熱切了，讓他很不自在。

“我看到你剛才和卡萊拉偵探交談了。他不太配合。他可是個混球。這話咱兩私下里說。”

是咱倆，保羅心底里暗暗糾正他，“哦，那個啊，他只是問我有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你知道，關(guān)于那起兇殺案。我想他們把這個稱為走訪群眾吧。”

“這樣啊，那你發(fā)現(xiàn)什么了嗎？”

“沒有，我只是在附近居住。我45分鐘之前來到這里。”

莫斯很沮喪地四處看了看，“這次沒什么好素材了。我來得太遲了。”

“好素材？你是說尸體嗎？”

“是啊。我本來想拍些照片，但這回運氣不好。”莫斯往灌木叢影子那里盯著看，那是受害人遇害的地方，“這次他強奸受害者了嗎？除了割掉手指，有沒有別的？”

“我不知道。偵探……”

“他什么也沒說？”

“正是。”

“他們的嘴可真他媽的嚴(yán)實。我說過，就是個混球。我采訪下你可以嗎？”

“我沒什么可說的。”

“大部分人都沒有。誰在乎呢？隨便編點什么都可以。你要是想快速出名的話，就給我打電話。這是我的名片。”他遞過來一張。保羅看了看，放進口袋。“我正在寫一篇補充報道，調(diào)查人們對這樣遇害有什么看法。”

保羅揚了揚頭，“我敢說大家都不想這樣被害。”

第二天，保羅一整天都在不停地進出公寓，去上東區(qū)兇殺案現(xiàn)場偵查，盡可能地靠近現(xiàn)場，一邊觀察一邊做筆記。然后像現(xiàn)在這樣回到家，坐到電腦前，繼續(xù)查資料，絞盡腦汁地思考如何把他從福爾摩斯那里學(xué)來的東西用到實處。

門鈴響了。

“喂？”他朝對講機喊。

“哎，你好！是保羅·溫斯洛嗎？”

“是我。”

“我是卡萊拉偵探，我們那天見過面，在中央公園。還記得嗎？”

原來是那位偵探。

“當(dāng)然了，請上來吧。”他按下開門按鈕。

一會兒之后就有人敲門，保羅打開門讓偵探進來。爬了兩層樓，此時偵探還氣喘吁吁——顯然他沒耐心等電梯。進門后偵探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或許是職業(yè)訓(xùn)練不允許他說“你的住所真不錯呀”之類的話，但保羅能感覺出來，自己這套空間雖小但極其雅致的公寓給偵探留下很深的印象。

他那信托資金數(shù)目的確相當(dāng)龐大。

“這么說，”保羅開口道，“你查過我了？我猜你查過了，因為你沒掏出手銬來抓我。”

卡萊拉偵探手里拿著一個厚厚的深棕色文件夾，開始否認(rèn)，但接著笑道：“是啊，你可稱不上是犯罪嫌疑人。”

“可是的確也有罪犯返回犯罪現(xiàn)場的。”

“是，但是只有那些蠢到家的才會給警察提供建議……而且是很不錯的建議，就你的情況說。兇手穿的鞋子是菲拉格慕，大名牌，鞋號12碼——你眼光不錯，所以說犯罪嫌疑人很有錢呢。”

“那么你們查過鞋印了？”

“是，很深，是個大塊頭的人，所以鞋子大小可能正合適。”

“鞋子有多舊了？”

“看不出磨損情況。”

“那太糟糕了。”

“關(guān)于兇手穿的外衣，你說對了，那個清潔工并沒有看清衣服的徽標(biāo)。他只是猜測——因為衣服是黑色，裁剪很像他孩子穿的洋基隊棒球服。他只是想幫點忙。很多目擊證人都這樣。”

“別忘了背光。很可能根本不是黑色的，也可能是任何一種深顏色。你要喝點什么嗎？”

“來點水吧，謝謝。”

“我要喝牛奶。我喜歡牛奶，一天喝一杯，有時喝兩杯。要不你也來杯牛奶？”

“我喝水就行。”

保羅去給自己倒了一杯牛奶，給偵探拿來一瓶達(dá)能水。

他回來時，偵探正在看他的書架，“天哪，你的書可真不少！整面墻都是——全是關(guān)于刑偵破案和法醫(yī)學(xué)的。”

“我在考慮也許有一天我會去做專門研究，我的意思是到學(xué)校去。我有數(shù)學(xué)和理科學(xué)位。”

“那你基礎(chǔ)不錯。我認(rèn)識的所有優(yōu)秀的犯罪現(xiàn)場警察都是理科背景。嘿，你要是需要尋找什么學(xué)校之類的建議，找我好了。”

“是嗎？那多謝了。”

卡萊拉偵探轉(zhuǎn)過身去，“溫斯洛先生？”

“叫我保羅就可以。”

“好的，保羅，你可以叫我阿爾。你有沒有聽說過，有時候碰到很復(fù)雜的調(diào)查，警察會尋求市民的幫助？比如心理現(xiàn)象學(xué)方面。”

“這個我聽說過。我不相信心理現(xiàn)象學(xué)，我可是個唯理論者。”

“你的意思是不相信超自然存在嗎？”

“對。”

“我也一樣，但是我過去做的就是去找顧問，去咨詢專家，比如計算機方面。或者假如發(fā)生了一起藝術(shù)品盜竊案，我們會去找博物館的人幫忙。”

“你想讓我給你們當(dāng)顧問嗎？”保羅問，他覺得心怦怦直跳。

“你在公園里說的，給我印象很深。我?guī)砹艘恍┪募P(guān)于287名‘不明嫌疑犯’的。我們就是這樣稱呼兇手的。”

“我猜警察不大用‘殺手’這個詞。”

“沒錯。你知道，這太不專業(yè)了。好了，保羅，我想你能否看看這些文件，然后告訴我們你的想法。”

“沒問題。”

喬治·拉西特坐立不安。

這個40歲的曼哈頓人，被新聞媒體冠以“上東區(qū)殺手”這一驚悚但準(zhǔn)確的稱號，現(xiàn)在遇上麻煩了。

在策劃和實施犯罪方面，再沒有比他更細(xì)致嚴(yán)謹(jǐn)?shù)牧恕Ｊ聦嵣希麖臍⑷酥械玫降目旄校艽蟛糠衷从诓邉潯＃ㄅc細(xì)致的策劃環(huán)節(jié)相比，實際殺人環(huán)節(jié)——他戲稱為“執(zhí)行處決”——有時候挺讓他失望的，當(dāng)然了，如果受害人不尖叫或者不像他希望的那樣拼命掙扎的話。）

一絲不茍地選擇合適的殺人地點，絕不留下丁點不利于他的證據(jù)，事先了解受害人的全部情況以避免突發(fā)意外……這些都是他的作案方式。

但很明顯，幾天前的夜晚在莎士比亞花園和龜池附近的那次行兇，他給搞砸了。

喬治·拉西特身材魁梧，身穿休閑褲和黑毛衣，正在曼哈頓上西區(qū)82街的一棟公寓樓前徘徊。拉西特在作案后的次日清晨重返作案現(xiàn)場，打探警方調(diào)查有何進展，當(dāng)時他發(fā)現(xiàn)一個身材瘦削的年輕人跟負(fù)責(zé)本案的阿爾伯特·卡萊拉偵探交談。年輕人好像在提供建議，而卡萊拉偵探對其也頗感興趣。

事情不太妙。

年輕人離開犯罪現(xiàn)場后，拉西特一路跟蹤來到其公寓樓前。他在樓道口等了半小時，才等到一個老太太從里面走下樓梯。他趕緊笑臉迎上去，描述了年輕人的模樣，說那人長得和他當(dāng)兵時的一個戰(zhàn)友很像，問他叫什么。那個鄰居說他叫保羅·溫斯洛。拉西特?fù)u了搖頭，說不是，不是他要找的人。他謝過老太太后便離開了。

一到家，拉西特就在電腦上輸入保羅·溫斯洛的住址，查找關(guān)于他的資料。沒有什么結(jié)果。那人既不用Facebook、Instagram，也不上Twitter、Flickr、LinkedIn……根本就不用社交媒體。犯罪背景調(diào)查也沒有什么結(jié)果。不過，至少現(xiàn)在很清楚，此人不是什么法律專業(yè)人士，只是一個愛管閑事的閑人。

但這并不意味著他構(gòu)不成威脅。

很可能拉西特從莎士比亞花園內(nèi)的藏身之處出來，卡住雷切爾·加納女士的脖子，將她勒昏后抱進公園，然后開始動刀，這些都被他看見了。

或者在他處理完畢后在凌晨時分溜出犯罪現(xiàn)場時被發(fā)現(xiàn)，這個可能性更大。畢竟，拉西特看到當(dāng)時保羅緊盯著看的正是他從血腥的殺人現(xiàn)場溜出來的地方。

那人為什么不打電話報警呢？哦，有可能他整晚上都在掂量牽扯進案子的利弊吧。

拉西特鬼鬼祟祟地又來到保羅的公寓樓前。他原本打算再次跟蹤這個年輕人，查明他在哪里上班，或許能對他了解得更多。

但是真沒想到，哎呀呀，看誰拿著一個厚厚的文件夾來敲門了！

這不是卡萊拉偵探嗎？他真該多曬曬太陽，加強一下鍛煉了。

這下該怎么辦？怎么辦呢？

他的腦中閃過一些念頭。但是和往常一樣，他并不急著立即做決定。

先想想再做計劃。再多想想。

只有考慮周全了才能萬無一失，成功作案。

“我們的確有了新發(fā)現(xiàn)。”阿爾·卡萊拉偵探對保羅說，在面前的咖啡桌上展開案件卷宗，“就在你之前說的不明嫌疑犯等候受害人的巖石那里——就是莎士比亞花園區(qū)。”

“發(fā)現(xiàn)什么了？”

“跟鞋套相吻合的腳印，還有一小塊包裝紙，包裝食品的。法醫(yī)已經(jīng)查明是露營和徒步旅行者吃的那種能量棒，從紙張和油墨分析看來，我們斷定是Sport Plus品牌的能量棒——4盎司花生奶油和葡萄干混合的那種。很可能是犯罪嫌疑人的，因為通過分析上面的露珠，可以斷定是在子夜時分丟在地上的。”

“你們的人挺厲害。”保羅很佩服。他想起福爾摩斯也有自己的實驗室，作家柯南·道爾本人就是一名科學(xué)家，深諳法醫(yī)學(xué)。

偵探拿起一個信封，“這些是犯罪現(xiàn)場的照片，包括受害人的。我必須先提醒你，看了會有些不舒服。”

“我還沒見過真正的尸體照片呢。我是說，從新聞上看過，但從沒這么近。”他盯著信封，有些猶豫，最后點了下頭，“好吧，打開。”

卡萊拉偵探將照片一一展開。

保羅吃驚地發(fā)現(xiàn)照片是彩色的，顏色鮮艷生動。他覺得自己不該為此吃驚，現(xiàn)在人人都拍彩色照片，警局?jǐn)z影師當(dāng)然也沒有理由拍攝黑白照片。

看著這些未經(jīng)過濾的血淋淋的現(xiàn)場照片，保羅直犯惡心。但他想起福爾摩斯探案的故事，提醒自己要和偶像一樣努力做到不動聲色，保持專業(yè)形象。于是他彎下身，聚精會神地研究起來。

最后，他說：“說一下我的看法吧，兇手非常強壯。你看受害人脖子上的瘀傷，兇手一步到位，他只是掐住脖子，用力一擠，受害人便失去知覺——請注意，受害人并沒死。失血量說明受害人在咽氣之前被刺。我們再看看，嗯，兇手還是右撇子。要是一個左撇子假扮成右撇子，他對受害人身體軟組織的切割就不會那么平整。”

“有道理。”

“還有，兇手非常警覺，觀察力也很強。你看他在三處現(xiàn)場留在泥地上的腳印就知道了。他不停地站起身來，四處走動，看看有沒有威脅。真是聰明。”

卡萊拉偵探用筆一一記下。

保羅指著照片上的血手印——可能是兇手站起身來時留在地上的，“你看他的拇指，很有意思。”

“怎么了？”

“大拇指并沒有展得很開——但是假如他要借助手的力量站起來的話，拇指會展開的。”

“我看到了。”

“這也可能意味著兇手經(jīng)常使用電腦。”

“為什么？”

“經(jīng)常打字的人一般大拇指和手掌靠得很近，以方便敲擊空格鍵。”

卡萊拉偵探揚了一下眉毛，把這個也記下來。

保羅微微一笑，“兇手是個釣魚的。”

“你說什么？”

“我很確定。你看到受害者手腕上的痕跡了嗎？”

“嗯，是繩子捆綁后留下的。”

保羅瀏覽著一張張照片，瞇起眼睛說：“和釣魚線一樣粗。還有，你看到他在割下受害人手指之前留下的刀口了嗎？和去魚皮一樣。對了，還有能量棒——正是釣魚人經(jīng)常帶著當(dāng)午餐或者上午零食的東西。”

保羅靠著坐好，瞥了卡萊拉偵探一眼，此時他正用力往本子上記著什么。保羅繼續(xù)說道：“如果他的確是個釣魚的，對此我毫不懷疑，他很可能在三州交界地區(qū)擁有一座湖畔小屋。我們知道他很有錢。他不會和當(dāng)?shù)厝艘粯尤|河釣魚。他會開著寶馬車到鄉(xiāng)下去。等一下，”保羅看到卡萊拉偵探正要做筆記，笑著迅速說道，“寶馬車只是猜測，但我敢肯定他開一輛好車。我們知道他屬于高收入階層。他的作案手段十分傲慢，也顯示他會開一輛很招搖的車。奔馳，寶馬，保時捷什么的。”

卡萊拉偵探記下后，問道：“他為什么要割下受害人食指呢？”

保羅說：“哦，我認(rèn)為這是一種侮辱。”

“侮辱？針對誰呢？”

“這個嘛，針對你們。針對警察。兇手鄙視當(dāng)局。他的意思是說有人能直接指出兇手是誰，而你們卻查不出來。他這是在嘲笑你們。”

卡萊拉偵探聽了搖著頭說：“這個狗娘養(yǎng)的。”

保羅再次回到照片上。“嘲諷的釣魚人。”他沉思道。《嘲諷的釣魚人歷險記》，這個題目要是放在福爾摩斯探案故事里倒很不錯。

卡萊拉偵探厲聲說道：“竟然敢嘲笑我們，這個混蛋。”

保羅仰起頭，“魚……”

“什么？”卡萊拉偵探只見保羅目光炯炯地大步走到電腦前開始敲擊鍵盤。

瀏覽了一些網(wǎng)頁后，保羅說：“中央公園里有釣魚的——大湖、大池和哈林米爾湖。沒錯！我敢說犯罪嫌疑人就是去那里釣的……受害者。”他急切地看了卡萊拉偵探一眼，“我們?nèi)ツ抢锟纯窗桑苍S還能找到另一張食品包裝紙或者別的證據(jù)。我們還可以設(shè)立監(jiān)視系統(tǒng)。”

“可是非警務(wù)人員無權(quán)參加實地行動。”

“沒關(guān)系，我只是跟著你們。只是進行觀察，提提建議。”

卡萊拉偵探猶豫了一下，“好吧。但是你要是發(fā)現(xiàn)任何可疑人員或情況，立刻向我匯報。”

“沒問題。”

保羅從臥室取來夾克，回到客廳。他一邊穿衣服，一邊皺了下眉頭，“我剛想起來，我敢說兇手認(rèn)識你。”

“我？我們認(rèn)識？”

“你，還有其他調(diào)查人員。”

“怎么認(rèn)識的？”

“我想兇手又返回犯罪現(xiàn)場，去查看案子調(diào)查進展情況。這就說明你的處境很危險，你們都很危險。你應(yīng)該通知調(diào)查小組的每個成員，”他表情嚴(yán)肅，補充道，“越早越好。”

卡萊拉偵探用手機發(fā)了一條短信，“我告訴我搭檔了。他會通知每個人多加注意。保羅，你也應(yīng)該小心。”

“我？我只是一個普通百姓，肯定沒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

好可惜，闖進保羅·溫斯洛的公寓真是太容易了。

拉西特看到保羅和卡萊拉偵探離開后——那大約是兩小時之前了——就溜了進來。先撬開地下室門，爬了幾段樓梯，來到門口。用了不到五秒鐘，他就撬開鎖進來了。真好，竟然沒安裝報警器。

小菜一碟。

現(xiàn)在他站在昏暗的客廳飄窗前，察看下面的街道。他手上戴一副乳膠手套，頭戴絨線帽。拉西特被這套華麗的小公寓所征服，有肥水對他來說最好不過了。這樣的小豪宅竟然不安報警器？這不明擺著等著被盜嗎？他早已想好，不能讓保羅也成為上東區(qū)殺手的另一個受害者，因為那樣的話，卡萊拉偵探和其他調(diào)查者就會立即明白，保羅的建議——很可能指向拉西特——是準(zhǔn)確無誤的。不行，這次罪行該是入室盜竊。

拉西特是這樣計劃的：如果卡萊拉偵探和保羅一起返回，他就從后門偷偷溜走，再找個時間下手。但是如果年輕人一個人回來，拉西特就會把他按倒在地，用手槍柄揍他，把他弄瞎，敲碎他的下巴。叫他在醫(yī)院待上幾個月，不能再當(dāng)目擊證人。兇殺會極大提高犯罪案件的關(guān)注指數(shù)。坦白說，警察才懶得管揍人的事呢，不管揍得多狠。

天哪，看看，怎么這么多書啊……想到把他弄瞎，他就再也看不成書了，拉西特幾乎有些不忍。

但這都怪你自己啊，愛管閑事的溫斯洛先生。

半小時之后，拉西特開始緊張起來。看啊，是保羅從中央公園方向回來了。一個人，偵探?jīng)]和他一起。那個年輕人拐入一家便利店，拉西特便掏出手槍，躲到前門后。門一開就是大樓過道。

三分鐘過去了，四分鐘過去了。他隨時等著門上的鑰匙轉(zhuǎn)動，卻沒料到蜂鳴器響了起來。

拉西特謹(jǐn)慎地透過貓眼朝外看去，看到一個手拿盒子的比薩送貨員的一張大臉。

他幾乎要笑出聲來。但是接著尋思道：等一下，這個家伙沒從外面摁對講機，又是如何從前面的防盜門進來的？

我靠！是因為保羅把鑰匙給了他，讓他摁蜂鳴器，以把我引到前門。那么這就意味著……

槍口頂在他脖子后面，冰涼冰涼的，真不好受。

“別動，拉西特，”保羅鎮(zhèn)靜地說，“把槍放下，手放在身后。”

拉西特嘆了口氣。他的手槍掉在木地板上，很響地彈起來跳了幾下。

保羅立刻嫻熟地將他的雙手銬上，撿起手槍。拉西特轉(zhuǎn)過身來，苦笑了一下。原來，這個年輕人根本沒帶什么武器，剛才只是用一根管子嚇唬他。保羅朝門點點頭，“我在外面把鑰匙給了比薩送貨員，告訴他從前面進來，如果你想知道的話。不過你可能也料到了。”

蜂鳴器再次響了起來。保羅松開拉西特，讓他倒在地上。

“別動，聽見了嗎？”保羅檢查了槍是不是裝了子彈，還真是有子彈。他把槍指向拉西特的頭。

“好好，我不動。”

保羅把槍放進口袋，將公寓的燈全部打開。他走到門口，打開門。

他接過比薩盒子，付了錢。他肯定留下了數(shù)目可觀的一筆小費，因為送比薩的一個勁地說：“哎呀，太感謝你了，先生！祝你今晚愉快！哎呀！太謝謝了！”

保羅并不太喜歡吃比薩，其他的食物也一樣。他訂比薩只是為了引開拉西特，讓自己有機會從后門偷偷溜進來。但是，他的確感到有些渴，“我想喝杯牛奶，你呢？”

“牛奶？”

“或者水怎么樣？我只有這些了。沒有酒，也沒有蘇打水。”

拉西特沒有反應(yīng)。保羅走進廚房倒了一杯牛奶，走回來把拉西特扶到一把椅子上坐下。他一邊慢慢品嘗高腳杯里的牛奶，一邊沉思現(xiàn)在感覺是多么不同，多么自信。抑郁徹底消失了，焦慮也沒了。

謝謝你，萊文醫(yī)生。

保羅盯著玻璃杯說道：“你知道牛奶和紅酒一樣，也有風(fēng)土條件嗎？通過對牛奶的分析，可以知道奶牛在哺乳期的飲食，包括土壤中所含物質(zhì)，化學(xué)殘余物，甚至昆蟲的活動。為什么你將戰(zhàn)利品包在絲綢里面呢？那些手指？這事我沒搞明白。”

拉西特大口喘息著，他睜大雙眼，目光如炬地盯著保羅。

“我知道新聞上沒說，甚至警察也不知道，”保羅解釋道，“在其中一個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一條帶血的絲綢線，不可能是你穿的絲綢衣服上掉下來的。穿那個對一個要行兇殺人的人來說太顯眼了。絲綢內(nèi)衣多是天冷時穿的，是的，你不會在那樣的天氣下穿這個，畢竟在犯罪現(xiàn)場出汗可不是個好主意。過去沒有DNA技術(shù)對你們作案要更有利些吧？”

拉西特的喉嚨是不是發(fā)出一聲呻吟？保羅不太確定這點。他微笑道：“好吧，我不關(guān)心絲綢，只是好奇而已，與我們在此的目的沒有關(guān)系。你更關(guān)心我是如何找到你的吧。可以理解。簡單點說，就是從報紙上對你的兇殺案報道看，你做事極有條理。我推斷每件事你都會提前做好周密計劃，對整個殺人過程和逃跑路線你都會進行極其細(xì)致的安排。

“像你這樣的人肯定會想了解查找你的人，我斷定行兇后的第二天你會來到案發(fā)現(xiàn)場。我觀察了那里的每一個人，懷疑那個邊喝咖啡邊看《郵報》體育版的男子。我很確定那就是你。我早就知道關(guān)于菲拉格慕鞋子的線索是假的——再多走三步就能到瀝青路上摘掉鞋套，也不會給警察留下任何痕跡，為什么偏要走到泥地上去呢？這就說明你根本不富有，只是中產(chǎn)階級——鞋子是故意誤導(dǎo)警察的。我知道你很強壯，身材魁梧。那名《郵報》讀者都符合這些特征。

“我離開現(xiàn)場時覺察出你在跟蹤我。我一進門就抓起一頂帽子、一件新夾克和一副墨鏡從后門溜了出去。我開始反跟蹤你——一直跟蹤到你位于皇后區(qū)的公寓。從網(wǎng)上稍加搜索，就知道了你的確切身份。”

保羅很享受地慢慢喝了一大口牛奶，“美國一頭普通奶牛每年產(chǎn)奶大約2萬磅，真是不可思議。”他盯著那個不幸的人看了一會兒，“我是福爾摩斯探案故事的忠實粉絲，”他朝房間四周的書架點點頭，“這個你可能看出來了。”

“這就是你把警察叫來的原因吧，”拉西特咕噥道，“你是想和福爾摩斯一樣扮演大英雄，讓警察見識一下你的聰明才智吧。你要把我交給誰處理呢？市長，還是警察局長？”

“絕對不是，”保羅補充道，“我想做的是要雇用你，做我的助手。”

“助手？”

“我想讓你為我工作，做我的伙伴。雖然我得先聲明，我從來不喜歡用這個詞。”

拉西特酸溜溜地大笑一聲，“這也太讓人摸不著頭腦了。你以為你是福爾摩斯，而你想讓我做你的華生嗎？”

保羅做了個鬼臉，“不不不。故事里我的大英雄，”他朝書架揮揮手，“可不是福爾摩斯。是莫里亞蒂，詹姆斯·莫里亞蒂教授。”

“可是，難道他不是人們都說的福爾摩斯的大敵嗎？”

保羅引用背下來的福爾摩斯的話：“把莫里亞蒂稱作罪犯，從法律上講，是公然誹謗——這正是奧妙之所在！他是古往今來最大的陰謀家，是一切惡行的總策劃人，是黑社會的首腦，一個足以左右很多民族命運的智囊——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他繼續(xù)說道：“福爾摩斯的確聰明，但他缺乏宏偉的藍(lán)圖，沒有動力。他太被動。但莫里亞蒂不一樣，他就是野心的化身，不停地策劃陰謀。自從我第一次讀到關(guān)于他的故事，他就成了我崇拜的偶像。”保羅的眼睛充滿愛意地看著書架上有關(guān)莫里亞蒂的書，繼續(xù)說，“我學(xué)數(shù)學(xué)和科學(xué)，是因為他的緣故。我當(dāng)教授，也是為了要與我的偶像一樣。”

保羅又想起不久以前跟萊文醫(yī)生的那次見面。

福爾摩斯探案故事能引起你共鳴，原因有很多，我覺得首要原因是因為你的天賦：你的智慧，你天生的分析能力，還有你的推斷能力——與他的如出一轍……

萊文醫(yī)生還以為保羅崇拜的是福爾摩斯呢，保羅當(dāng)時覺得沒必要糾正他。將罪犯當(dāng)作偶像，或許心理治療師會把這看得很重吧，即便是像莫里亞蒂一樣的虛構(gòu)人物。

“莫里亞蒂作為小說人物僅在兩個故事中出現(xiàn)，另外五個故事只提到他的名字。但是他的邪惡籠罩著整個系列故事，而且你會感覺到福爾摩斯總是很清楚有一個比他更聰明更有頭腦的大壞蛋在附近出沒。這個壞蛋就是我的偶像。”保羅微微一笑，臉上流露出強烈的崇拜之情，“就是這樣。因此我已下定決心，要成為今日世界的莫里亞蒂。這就意味著我也需要一名助手，和我的偶像一樣。”

“和華生一樣的助手嗎？”

“不。莫里亞蒂的伙伴是塞巴斯蒂安·莫蘭上校，一名退役軍人，對殺人很在行，正是我需要的那種人。該選誰呢？犯人圈子我不熟，因此我開始研究城市最近發(fā)生的犯罪案件。看了關(guān)于上東區(qū)殺手的報道，我覺得你最有希望。哦，當(dāng)然你也有失誤，但我想我可以幫你克服缺點——比如重返犯罪現(xiàn)場，沒有留下足夠假證據(jù)來推卸責(zé)任，襲擊的受害者過于相似，模式固定以至于勾勒你的輪廓易如反掌。天哪，在等候受害人時吃能量棒？得了吧！拉西特，你能做得更好。”

拉西特一聲不吭。他臉上的表情表示他承認(rèn)保羅說得沒錯。

“但是首先我需要把你從警察手里救下。我?guī)椭ㄈR拉偵探，為他勾勒了一個十分具體可信的罪犯輪廓，這個人跟你完全不同。”

“或許吧，但是他們都在全力查找我的下落。”

“哦，是嗎？”保羅挖苦地問。

“你這是什么意思？”

他找來有線電視遙控器，鼓搗了一陣子，“你知道，過去我們得等到整點才能看到新聞。現(xiàn)在，他們?nèi)?4小時，每周7天不停播放。常常很煩人，但有時也很有用。”

電視有了信號。

此時正在播放一家汽車保險公司的廣告。

“真拿這些廣告沒辦法，”保羅苦笑著朝電視點點頭，“雖然它們本來可以拍得很好玩。”

過了一小會兒，電視上出現(xiàn)一名女主播，“如果你正在收看我們的節(jié)目——”

“我們正在收看呢。”保羅插言道。

“紐約警察局官員說，外號‘上東區(qū)殺手’的兇手已被捉拿歸案。此人在曼哈頓殺害了三名女性，并在今晚早些時候殺害了阿爾伯特·卡萊拉偵探。兇手名叫富蘭克林·莫斯，是一名記者和博客寫手。”

“天哪！這是怎么回事？”

保羅示意拉西特安靜。

“今天下午5點左右，在中央公園哈林米爾湖釣魚區(qū)附近，有人發(fā)現(xiàn)卡萊拉偵探被刺身亡。一個未透露姓名的目擊者留下線索……”

“就是我。”保羅說。

“讓警方順藤摸瓜，找到莫斯在布魯克林的公寓。警察在那里發(fā)現(xiàn)了一系列證據(jù)，證明他就是殺害卡萊拉偵探和其他受害人的真兇。目前他正被羈押于曼哈頓拘留中心，并不得保釋。”

保羅將電視關(guān)上。

他轉(zhuǎn)過身子，看到拉西特表情十分困惑，覺得很有意思。“我想我們不需要這些了。”他起身將手銬打開，“但我也要告訴你，我的律師手上還有很多證據(jù)能將你定罪，讓你與這些案子擺脫不了干系。所以啊，別做什么蠢事。”

“不會，我明白。”

“好，現(xiàn)在我可以告訴你了。我下定決心想讓你當(dāng)我的助手后，必須要保證有人能替你承擔(dān)殺人罪責(zé)。找誰呢？我從來都不喜歡記者，富蘭克林·莫斯尤其讓我反感。所以我查了有關(guān)他的數(shù)據(jù)，了解到他很喜歡釣魚，就把這個告訴卡萊拉偵探，說兇手有這個業(yè)余愛好。

“今天早上我說服卡萊拉一起到中央公園的一處釣魚區(qū)尋找線索。只有我們倆的時候我割斷了他咽喉，并切下他一根食指。順便說一句，工作量可真夠大的。你為什么不選小指呢？好吧，這個別放心上。然后我去了莫斯的公寓，把刀子和食指藏在他的車庫和汽車?yán)铮ㄒ恍┓缸铿F(xiàn)場的其他證據(jù)，有昨天剛買的一雙菲拉格慕鞋子，還有一包你喜歡吃的能量棒。我還在他門前臺階上留了些卡萊拉的血跡，這樣警察就有充分理由將他捉拿歸案了。”

保羅又慢慢喝了一大口牛奶，真是享受啊。

“雖然是間接證據(jù)，但很有說服力：莫斯開一輛寶馬車，我之前告訴過卡萊拉偵探兇手開這種車——這是因為之前我看見他開過。網(wǎng)上公開數(shù)據(jù)顯示他在韋斯特切斯特有一座湖畔小屋——這個我也告訴卡萊拉了。我還向他提過，受害人身上的勒痕是釣魚線留下的，這個莫斯的車庫和地下室多的是……而你用的是電鈴線吧？”

“哦，對。”

保羅繼續(xù)說：“我還讓偵探信了我的胡謅，說兇手很可能經(jīng)常用電腦打字，比如一個博客寫手。所以我們的朋友莫斯永遠(yuǎn)回不來了。你沒事了。”

拉西特皺皺眉頭，“但是卡萊拉偵探會不會告訴了其他警官，是你勾勒出的罪犯輪廓？那么你就成為犯罪嫌疑人了。”

“這一點提得好，拉西特，但我知道他不會。他為什么把文件夾帶到我家來讓我看，而不是請我過去？還有，為什么他一個人來這兒，而不是與他的搭檔一起？對，他是以個人的名義來咨詢我——這樣，他就可以盜用我的點子，往自己臉上貼金了。”保羅用手?jǐn)n攏頭發(fā)，看著拉西特，羞澀地一笑，“好了，現(xiàn)在該輪到你給我講講你的任務(wù)了——講講是誰雇用了你。對此我真是很好奇。”

“任務(wù)？”他假裝出吃驚，但是并沒成功。

“得了，拉西特，你根本不是什么連環(huán)殺手。你真是那樣的話我也不會想雇你了——連環(huán)殺手太任性，太受情緒左右。”保羅說到“情緒”一詞，就好像這是腐爛的食物一樣，“不，你殺這么多人都是為了掩蓋你真正的罪行。是有人雇你去殺死某個人——此人是三名受害者中的一個。”

拉西特的嘴巴真是張得很大，隨后慢慢合上。

保羅繼續(xù)說：“這太明顯了。兇殺中沒有性侵因素，而連環(huán)兇殺案常常有這個。而且，留下一根食指當(dāng)作戰(zhàn)利品也沒有精神病理學(xué)上的原型。你是隨機干這個的，因為你會覺得這樣看起來更嚇人，更合適。好吧，現(xiàn)在告訴我，那三名受害者中哪個是別人雇你去除掉的？”

拉西特聳聳肩，瞞下去又何苦呢。“雷切爾·加納，最后一個。因為她要告發(fā)老板。她老板經(jīng)營一家對沖基金，干的是洗錢的交易。”

“錢太干了，所以需要洗，”保羅忍不住又玩起了雙關(guān)語，“我覺得就是這樣。”

拉西特說：“那個家伙是我參軍時認(rèn)識的。他手里也有我的把柄，所以他打電話叫我?guī)兔Α！?/p>

“這么說是一次性的了？”

“對。”

“好。這樣的話，你可以跟我干了。”

拉西特在猶豫。

保羅身體前傾，“還有好多血案等著我們?nèi)ジ伞Ｈツ玫羧A爾街很多愚蠢男女的一些收益，不管是合法還是非法取得的。還要進行非法武器交易，敲詐騙子政客，販賣人口，還有，恐怖主義分子持有的觀點雖然在智力上站不住腳，但他們銀行賬戶里錢多，也樂意向能滿足他們需要的人開支票，比如我們。”

保羅瞇起眼睛，“還有，拉西特，有時候為了好玩也需要去殺那么一兩個人，切斷他們的喉嚨。”

拉西特眼睛直盯著地毯。過了一會兒，他低聲說：“絲綢你還想知道嗎？”

“什么？”

“我媽以前打我時都是往我嘴里塞上一塊絲綢手帕。你知道，堵住我嘴，不讓我尖叫聲太大。”

“哦，我明白了，”保羅輕聲說，“為你感到難過。但我向你保證，拉西特，有很多機會能讓你從這個陰影中走出來。就是這樣，你愿不愿意跟我干？”

殺手只躊躇了幾秒鐘，便咧嘴笑著說：“好的，教授，我當(dāng)然愿意。”

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