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話詩盡管古已有之,但成為中國詩歌創作的主流,并被冠以“新詩”的稱謂,不過百年的歷史。實際上,新詩所涉及的生活乃是“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李鴻章語),正如胡適所言:“文學的生命靠能用一個時代的活的工具來表現一個時代的情感與思想。工具僵化了,必須另換新的,活的,這就是‘文學革命’。”胡適的話不無矯枉過正之嫌,但確實傳達出,在新的時代和新的生活面前,新詩作者們面臨著前所未有的表達困惑,新詩自從誕生之初,從選材、詩歌情緒,到詩歌韻律、節奏,無不打上了深刻的現代文化烙印。
在一個現代性和后現代性的文化語境中,很難見到一種圓融、齊整的抒情方式,我們的生活是破碎的,情感表達也注定是破碎的。現代人所面臨的一個共同絕境就是,無法把握時間,更無力超越時間。因此,詩人盤妙彬才會在《似水流年,時光就是親戚》中這樣寫到:“他披著晚霞,也落著路途的風塵和倦意/細細看,依稀是我的一位遠房親戚/時隔多年不見,他老了”,在時間這個殘酷的大手之上,“親戚”的面孔都是模糊不清的,我們可以把這位親戚視為一個有關現代人生存困境的文化符號,“山頭和樹木遮掩它東去的身影/唯見千里外趕來的我的親戚/怔怔站在門外/我們都老了/一時不敢相認,彼此心頭起了憂傷”,詩人和“親戚”都老了,這種衰老既是一種不可抗拒的自然現象,也暗喻了我們面對死亡的平等性和無奈性,而對于死亡的思考正是支撐詩歌創作的原始動力之一,這一點,我們可以在中外許多詩人的創作中找到確證。
在時間的長河中,碎片化的個人存在構成了我們生活的主旋律,這種碎片甚至波及所有的生命體。詩人楊健在《母愛》中寫道:“她一直沒有出現,/她知道我的存在,/因為我往堂屋走的時候,/她就銜著另一只幼鼠跑出去了。/她已經知道這里不安全,/她覺醒的速度真快!/大約有二十幾分鐘吧,/我開開門,/看見那一只幼鼠也不見了,/這漫長的二十幾分鐘,/一定是她心里牽掛這個幼鼠的二十幾分鐘”,這與其說是某種低等動物的自然母愛,還不如說是人類生存境遇的寫照。也許對于別的更高級的生命體而言,人類的境遇就是這樣的,自然流露的母愛是如此卑微而瑣碎,只因為我們并不能掌握自身的存在。從這個意義上說,這首詩其實是以母愛為文眼,試圖去叩響人類存在的哲思之門。
再回到新詩發展的歷程中來,自“五四”新文化運動開始,詩歌被認為是難以攻克的文學堡壘,諸多前驅者不憚艱險去開拓新詩疆土,胡適、郭沫若、康白情、李金發、戴望舒、卞之琳、穆旦等從創作到理論,都竭力去充盈新詩的審美空間。這些詩人,如卞之琳、穆旦等均有精深的翻譯西方詩歌的造詣,戴望舒對于中國古典詩歌資源則有嫻熟掌握,對西方詩歌的翻譯或者對古典文學資源的“譯”,是否從某種程度上激發了他們的新詩創作?當代詩人章德益在《譯》這首詩中提出了一個頗有趣味的話題,就是有關語言的哲思,古典的、西方的文學資源如何復雜地影響到詩人的思考。“床前的早霜呵都是唐詩的原著/一半是月光的精選/一半是李白的原文/我偶然的咳嗽是一次猩紅的筆誤/寫進 生命的幽深/卻把一滴早歲的淚 誤譯成 青春/譯完 孤寂的影子與/荒遠的舊夢后呵/一頭白發早已是 最完整的譯本”,在這里,詩人顯然將“譯”當成是人生存在的某種形式,在這個日常的文化活動中,人的存在帶有幾分荒誕的意味,“月亮的校對何其謹慎/從發梢到發根 已是一生”,或許人與人之間、人與歷史之間、人與藝術之間,都橫亙著難以逾越的鴻溝,“譯”這個活動本身就顯得具有荒謬色彩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似水流年,時光就是親戚》《母愛》《譯》這幾首詩歌從不同角度詮釋了碎片化的現代生存困惑,這也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寫作癥候。這或許也是當代詩歌創作的重要特征,就是一切都在崩壞中,唯一不變的就是我們對于詩意的追求,盡管有時這種追求注定是無功而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