劈頭而來的盤妙彬的詩讓人如墮霧中,“我”與“江水”相見,“一怔”和“驚慌”寫出剎那間的錯愕。“江水”和“親戚”間有纏繞關系,“我”到底是見到了誰?讀完傾向于是詩人見了前者。江水在家人為“我”設的洗塵宴上不請自來,它正如遠房親戚,代表著孕“我”育“我”的地方水土。但問題隨之而來,為何“我”很久未見江水,江水一直流淌在“我”家門外,那“我”這么多年去哪兒了?還有江水如何會老?答案自是“我”背井離鄉求生存,老了的不是江水,而是“我”。我們“彼此心頭起了憂傷”,那涌起的正是鄉愁。盤妙彬與水甚是熟稔,他出生地榃美沖旁有沙田河;就讀大學所在的南寧和畢業后工作的梧州都有珠江的支流流過。水生萬物,這一江水意象博大、浩蕩,與天地一體,生生不息,在詩人與之偶然、瞬間的相遇中,詩意由此誕生。
從標題來看,“似水流年,時光就是親戚”,詩中的“江水”也不一定是實指,時間如水,其深層的所指是時間。自己的過去和現在相見,區別太大,不敢相認。“我”與時光/江水的凝視和回望,正如李白的“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辛棄疾的“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達到我就是你、你就是我的物我兩忘境地。詩歌也實現了在他者的比對中對自我審視的使命。讀解這首詩如同猜謎,層層剝繭,乃見真身,其敘述的不定,透露出了詩人先鋒性的探索追求。
楊鍵的《母愛》則是首場景如在目前的敘事詩,平白易解得多,詩如清風拂崗,清水流石,透亮明澈。詩人關注平凡瑣碎事物,對人們認為的“四害”也流露出溫情,這樣的態度與小林一茶的“不要打哪,蒼蠅搓他的手,搓他的腳呢”相似。他細致地觀察到母鼠因恐慌拋下幼鼠又折回銜走的過程,也記下了院中與母鼠的幾次偶遇,描摹出鼠的動作、心理和情感,感受到母鼠面對人這一龐然大物的惶恐不安和對子女割舍不掉的愛。楊鍵《在湖邊》一詩中提到“因為萬事萬物都是我的化身”,在“我”與鼠的對視中,他看到的不僅僅是這一弱小的動物,更反觀到人類自身。最后一句“我還記得她眼里的惶恐,/記得她眼睛里的灰暗和貧窮”是點睛之筆,由鼠及人,令人不禁想到無數個貧窮灰暗的母親,含著愛和惶恐對她的子女,就像羅中立的油畫《父親》,無力的父母以僅有的慰藉,一碗水、幾片干“竹葉”,溫暖著孤立無援的幼子。詩人富有禪心,秉持眾生平等的理念,詩風樸素,閃現著慈悲、仁愛的光芒。
章德益的詩名為“譯”,但詩歌是中國味的,在格律和意象上浮現出古中國的面影。相對于前兩首的口語化,這首詩有修飾之痕跡,可能與詩人長期與文字打交道、習慣字斟句酌有關,精致中帶著沉重,以人生的厚度壓上這優美的句子和意境。詩人寫出了翻譯的過程,在譯他人作品中更深切地審視了自己,這樣的雙重注視是鏡中之鏡的折射和投影。“一頭白發早已是 最完整的譯本”是對一生的概括;“身體的/譯本/只寄語 山河的原著”更由紙面的翻譯躍升至身體、人生的翻譯。結尾的對仗句“別把我一生的道路 誤譯成遠方/別把我一生的心律 誤譯成生存”,對“遠方”和“生存”的否定似乎形成悖論。人們常說擁有“詩和遠方”,“遠方”是形而上的,未來的,精神的;“生存”則是形而下的,當下的,物質的,這使詩歌矛盾中帶有張力,意味著“我”追求的是腳踏實地,不是好高騖遠;“我”所作的不是稻粱謀,就像譯者生涯,字字譯出皆是心血,這樣的精神、人文奉獻豈是金錢所能估量?這收束句是詩人風骨、人品和人生選擇的凝練。
三首詩風格迥異,但都是對自我和他者的審視。盤妙彬和章德益均在時間之流中反觀自己,借具象化的江水和抽象化的翻譯比喻個體;楊鍵以動物的行為察看到人類之心。他們的詩明心見性,是對自我的發現和開啟。在“我”與他者的關系中,詩歌躍動、上升,飛翔于宗教和世俗的兩極之間,彰顯永不更改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