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誤判的艾滋病人生

2004年，他被篩查出艾滋病，由此命運像一盞浮燈，隨風搖蕩。可是，10年后，他卻被確診不是艾滋病人，當年檢查結果系誤診！這些年，他活在漫天非議和歧視中，妻離子散、工廠關閉、抗艾藥物導致身體器官衰竭……如此的凄涼，應該由誰買單？

艾滋病人竟然體檢正常

2014年7月，手捧兩份HIV抗體篩查均為陰性的報告，河南省南陽鎮平縣的楊守法跪在地上號啕大哭：“老天啊，你怎么能這樣捉弄我？”他怎么也沒有想到，原本不是艾滋病人的他，竟然過了10年“艾滋病人，’的生活。這么多年，他備受冷落，妻離子散，因為服用抗艾藥物，使得原本健壯的體格，一日不如一日……

楊守法究竟遭遇了什么？

還得從2003年說起，那年，40歲的楊守法事業正處在高峰期，幾年前創辦了一個石子加工廠，因他為人厚道、講誠信，生意非常好。他的家庭也非常幸福，和妻子徐靜生育一個女兒和兩個兒子，妻子全職在家打理家務、照顧孩子，讓他放心在外面創業。然而，誰都沒有想到，一場厄運正向他襲來。

2003年12月，鎮平縣按照河南省疾控中心統一安排部署，對該縣既往獻血重點村開展重度感染層和中度感染層調查。楊守法于12月15日，接受了來村里的醫護人員的血樣采取。2004年1月18日，楊守法的初次篩查結果出來，HIV為陽性，即艾滋病毒攜帶者。如晴天霹靂，楊守法死活都不相信，這么多年，他沒獻過血，又潔身自好，怎么會得艾滋病？他要求縣疾控中心工作人員對自己的血樣再次檢驗。

在焦慮不堪的等待中，時間過去了5個多月。這5個多月的時間里，焦慮和擔憂充滿了楊守法的內心。6月23日，殘酷的現實再一次擺在了楊守法的面前，他再次被確診HIV陽性。之后，縣中醫院工作人員對他進行了流行病學個案調查，同時納入病人管理。縣疾控中心工作人員告訴他，以后定期到村莊診所醫生處領取治療艾滋病的藥物。

那天，楊守法沒有直接回家，而是來到一家小酒館，一個人喝得酩酊大醉，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第二天，楊守法情緒低落，不吃不喝，工廠的事也不愿再管。看他這副樣子，妻子徐靜急了，問他發生了什么事。楊守法沒有多說，他該怎么說？又怎么能說得清楚？

經過了一段時間的痛苦煎熬，楊守法最終做出一個決定，他跟妻子說：“我們分居吧。”妻子聽完，驚呆了，日子過得好好的，丈夫怎么突然提出分居？難道他在外面有人了？楊守法沒辦法解釋，抱著被子住進了工廠。

丈夫突然像變了個人，這讓徐靜有種說不出的難過。一天，徐靜無意中從朋友那得知真相，原來丈夫患了艾滋病，她如五雷轟頂。怪不得他不肯跟自己說發生了什么事，原來是得了艾滋病。他沒有抽過血，到底是怎么得上的？徐靜來到丈夫的工廠見到他后，直言不諱地問：“我都知道了，你怎么會傳染上艾滋病？”“我從沒做過對不起你和孩子的事。”楊守法丟下手頭的活兒，蹲在地上，不停地抽煙。徐靜正在氣頭上，根本不聽楊守法解釋，扭頭就走。

丈夫患艾滋病，自己與3個孩子是否也被感染了，這是徐靜最擔心的事。她帶著幾個孩子來到縣人民醫院抽血化驗。很快，結果出來了，徐靜和3個孩子的HIV化驗結果顯示為陰性。徐靜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了，她哭著把3個孩子摟進了懷里。

沒多久，楊守法患艾滋病的消息就傳開了。員工們紛紛提出辭職，十幾個員工一個個都走了，楊守法的工廠也關門停業了。

最讓楊守法沒有想到的是，妻子徐靜帶著3個孩子也突然消失了。楊守法瘋了一樣地尋找，孩子在他心里多么重要啊！那段時間，楊守法真的有些恨妻子，恨她剝奪了自己做父親的權利。

那段時間，楊守法說不出來的絕望，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個被全世界拋棄的人，甚至生出了尋死的念頭，可他還希望有機會能見到3個孩子啊。

就這樣，楊守法活了下來，并且開始了一條抗艾之路。遵照醫囑，他定時去村衛生所領取抗艾藥物。服藥期間，他出現嚴重的不良反應，疲憊、惡心、嘔吐、腹瀉、肌肉疼痛。嚴重的時候，楊守法會頭痛欲裂，但他都咬牙堅持了下來。

這些年他所遭遇的非議與歧視

此后，楊守法屈辱、卑微地活著。

一次，他去鄰居老張家借東西，當老張把門打開看到是他后，趕緊“哐”地把門關上，還生氣地嚷嚷：“你以后別再來我家，萬一把病傳染給孩子們咋辦？”楊守法張嘴想解釋什么，卻什么都說不出來。

楊守法成了人人躲避的瘟神。只要他在哪里出現，人們就會趕忙躲開。有時候，他原本只想打個招呼，可人們卻呼呼啦啦地散去了，弄得他一臉尷尬地站在那兒。

一天晚上，楊守法躺在床上，感覺心冰冷冰冷的，在艱難的生存中，他給自己制定了兩個“任務”：一、每天按時服藥;二、在離開這個世界前，能見到朝思暮想的孩子們。這成了他堅強活下來的理由。

雖然得知艾滋病無法治療，但楊守法還是抱著積極治療的念頭，他拿出所有的積蓄，踏上了北京、上海、武漢的求醫之路……這個過程中，楊守法還被一些昧著良心的江湖郎中欺騙過。一次，一個年近七旬的老人找到他，稱自己是老中醫，祖傳秘方能治愈艾滋病。楊守法信以為真，從老中醫那兒開了12劑中藥，價值6000元。

誰知，楊守法服用了6劑中藥后，未見一絲好轉。并且由于藥量過大，他每次服藥后，還出現腹脹、頭暈、惡心、嘔吐等癥狀。當楊守法服用第8劑中藥之后，渾身腫得像個水桶，體重迅速增加了10多斤。他感覺不對勁，來到縣醫院檢查，醫生得知情況后，讓他馬上停藥。一段時間后，他的身體才恢復正常。

由于思念3個孩子，楊守法經常徹夜難眠。一次他夢到小兒子楊軍被一只瘋狗狂追，楊軍哭喊著向父親撲來，楊守法一個箭步躍上前去，將兒子緊緊擁入懷中，瘋狗張牙舞爪地向他們撲來……楊守法一個激靈從睡夢中醒來，然后久久無法入睡，擔憂、思念包圍了他。

期間，思子心切的楊守法到處打聽妻子與3個孩子的下落，他曾給四川綿陽的岳父母打過電話，但打了幾次都沒有人接。有一天，電話終于接通了，當岳父聽說楊守法是來詢問女兒的行蹤時，冷冷地告訴他：“徐靜沒有回來過，我們也不知道她在哪兒。”說完，岳父便掛斷了電話，再也不接了。那之后，楊守法又先后去了10多個省市，尋找妻子和孩子，途中因為身體虛弱，加上饑渴勞累，楊守法多次暈倒，但他一次次撐著，堅信總會找到孩子們。

就這樣，楊守法一邊求醫治病，一邊尋找妻子和孩子，家中的積蓄很快花完。錢沒了，妻子和孩子還沒找到，而他的身體由于不間斷地服用抗艾藥物，肝、膽、脾、胃、腎、眼睛、大腦等器官均受到不同程度的損傷。

盡管日子這么難，可楊守法還是決定好好活下去。

為了維持生計，楊守法花費800元錢買了輛舊三輪車拉客，每天早出晚歸，平均一天能賺50元。這期間，楊守法不但嘗遍了人間冷暖，而且多次與死神擦肩而過。一次，他送一個乘客去郊區地毯廠返回途中，迎面疾駛而來一輛大貨車，由于路窄，再加上他視力不好，過度緊張的他連人帶車翻倒在路旁，大貨車沒有停留，飛馳而去。后來，在好心人的幫助下，楊守法被送進醫院。那一次，他的胳膊、腿受到不同程度的磕傷。

還有一次，一個乘客剛坐上他的車，同為三輪車夫的一個競爭對手，沖著那位乘客喊：“他有艾滋病，小心傳染給你。”乘客一聽，嚇得急忙跳下車走了。楊守法氣得說不出話來，他跑過去用力抓住競爭對手的衣領，想狠狠揍他一頓，卻因為不是人家的對手，被掀翻在地，嘴也摔出了血。

見楊守法獨自一人孤苦伶仃，在外地做生意的侄子楊曉亮把他接到家中，和自己父母一起生活。楊曉亮安撫他，生活中有啥困難盡管說。侄子的關心，讓楊守法感動不已。

轉眼到了2010年，妻子徐靜終于回來了。面對這個“絕情”的女人，楊守法曾經是帶著恨的。可經歷了這么多年的人生波折，楊守法發現自己再見到徐靜的時候，已經恨不起來了，只是油然生出了一些陌生感。

徐靜卻是感慨萬千，她含淚告訴楊守法，自己當年也是無奈抉擇。她怕他的病感染幾個孩子，便偷偷帶著他們回到了四川娘家，楊守法打電話找她的時候，父母幫她隱瞞了一切。之后她一邊打工掙錢，一邊供3個孩子讀書。到四川后，3個孩子不停地問爸爸為什么不來？徐靜只好編了一個謊言，說楊守法遭遇車禍，離開了這個世界。3個孩子竟然信以為真。此后多年，他們再也沒提及父親，他們都以為父親已經去世了。

徐靜告訴楊守法，3個孩子都很好，女兒楊蕓已結婚，遠嫁臺灣，兒子楊濤與楊軍也都中專畢業，去南方打工了。說到最后，徐靜面露難色：“我這次回來是和你離婚的……”這一切，已在楊守法的預料之中，他沒有猶豫，沒有推辭，答應了徐靜的要求。

楊守法想向徐靜索要孩子們的聯系方式，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想，孩子們既然幸福地生活著，以為爸爸離世了，就不要再打擾他們了。再說，自己是一個艾滋病人，孩子們如果知道了真相，會怎么看待自己，又要承受怎樣的壓力？

天問：我悲慘的命運該誰來買單

楊守法的身體越來越不好，視力迅速下降，出現耳聾、肝、腎萎縮等多種癥狀，這是自己多年服用抗艾藥物的結果。2014年6月24日，身體不適的楊守法在一個親戚的介紹下，來到南陽市第一人民醫院進行全身體檢，卻得知了一個讓他無比震驚的結果，他的HIV抗體篩查報告竟然顯示為陰性，也就是說，他并沒有患艾滋病。楊守法拿著化驗結果，欲哭無淚。為了確診，楊守法又來到河南大學南陽南石醫院復查。這次，楊守法的HIV抗體篩查報告仍顯示為陰性。

那天，楊守法回到家，一個人號啕大哭起來，想到自己原本幸福的家庭，如今支離破碎;原本生意火爆的工廠，當年被迫關門。再加上，這些年他曾經度過的屈辱、卑微的日子，一幕一幕，不停地在他腦海浮現。這一切，都是當年那份醫學檢查報告惹的禍啊。

自己悲慘的命運該誰買單？楊守法要向縣疾控中心討要說法。但村醫老胡的一席話又給楊守法一個提醒。老胡說：“你不要過于僥幸，艾滋病潛伏期長，容易反復，還是再觀察一段時間再說。”楊守法覺得他的話言之有理，隨后，他停止服用一切抗艾藥物，準備觀察身體的反應。

2014年9月5日，楊守法來到當地權威的南陽市中心醫院做檢查，報告單仍顯示：HIV陰性。3家不同醫院的檢查報告，足以證明當年的檢查報告單有誤！

這樣的結果讓楊守法激動不已，他第一個想告訴的人，就是已經和自己離婚、遠在四川的徐靜。電話中，他激動地哽咽了：“徐靜，我沒得艾滋病，當年是被醫院誤診，你回來，我們復婚吧。”電話那邊，徐靜沉默了很久后，“哇”地一聲哭了，她告訴楊守法，她已經再婚了。徐靜掛斷電話的那一刻，楊守法如萬箭穿心。當他回過神來，再次撥打徐靜的電話，想索要3個孩子的聯系方式時，徐靜已經關機了，而且在那后，再也打不通了。

楊守法決定為自己討個公道。他來到鎮平縣疾控中心，接待他的同志聽了他的遭遇后，決定先請示領導，讓他回家等消息。但一周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楊守法沒有等到任何消息。他只好再次來到疾控中心。這次，一位負責人告訴他，事情過去這么多年了，領導換了一任又一任，現任領導暫時無法解決這個問題。一聽這話，楊守法火了：“你們知道嗎，就因為當年你們的不負責任，毀了我一輩子！”

之后，楊守法又到多家部門去反映情況，卻沒有一家愿意承擔責任。楊守法并沒有放棄，他開始逐級上訪。10月，他到河南省衛生廳信訪辦，接待他的同志看了他的證據，生氣地說：“顯然是當年診斷有誤。”他請示領導之后，責成鎮平縣衛生部門盡快處理此事。不久，縣衛生部門派人和楊守法協商賠償之事。楊守法提出60萬元人身賠償，但雙方最終沒有達成一致。

為了掌握更多的證據，楊守法以個人名義，在縣疾控中心又做了一次HIV抗體篩查，結果很快出來，檢查報告單顯示：HIV陰性。這張由鎮平縣疾控中心出具的檢查報告單，也意味著推翻了楊守法當年的那份檢查報告單。

面對鐵的證據，鎮平縣疾控中心及衛生部門依然不愿承擔過錯。憤怒之余，楊守法的侄子把他的遭遇圖文并茂發在網上，成千上萬網友紛紛譴責鎮平縣衛生部門應該承擔責任，要求給楊守法一個合理的說法。

在采訪中，鎮平縣衛生局一名楊姓副局長向記者解釋：楊守法的事，局領導和縣領導都知道了，但他必須進行DNA認定，確定是當年拿錯血樣，還是病人通過治療“自愈”……

鑒于種種社會壓力，鎮平縣衛生局被迫出具了一份情況說明：2015年7月15日，楊守法本人到縣疾控中心要求進行HIV抗體篩查，檢查結果為陰性。縣衛生部門開始高度重視，成立調查組專門調查處理此事，要求縣疾控中心檢測2003年留存的楊守法血樣，經過檢測結果顯示為陽性。

為慎重起見，縣衛生局將對原留存血樣同本人現在的血樣申請上級部門進行DNA比對，若與原有血樣DNA不符，鎮平縣衛生局將對相關環節進行調查，若確屬工作過程中出現的問題，在對相關人員處理同時依據有關規定對楊守法予以補償，目前各項工作正在進行中。

在接受記者采訪時，楊守法一臉悲憤地說：“我的淚早已經哭干了，再多的賠償也彌補不了我失去的一切，包括曾經健康的身體和曾經完整的家。”但這場災難也讓楊守法更加懂得珍惜生命，懂得愛護身邊的每一個人。他要等著公安機關的DNA結果出來，相關部門還自己一個清白，并拿到合理的賠償后，去尋找3個孩子，讓他們知道父親不是一個艾滋病患者，父親也沒有死，這些年一直在想念他們。“和妻子復婚也許不可能了，但我真的想見見孩子，這是我唯一的愿望……”楊守法說著，眼圈紅了。

一管小小的檢測血樣，造就了楊守法無比悲催的十幾年。究竟是拿錯血樣，還是病人自愈？答案不言而喻。可即使最后縣衛生局承認拿錯了血樣，楊守法獲得了賠償，又怎么能彌補他這十幾年的悲慘人生？而另一個血樣的主人，本來患有艾滋病卻自以為健康，他的人生又是怎樣的？讓人不敢再想下去。

（除楊守法，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