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在等著老爸胖回來

當那個曾經像山一樣的男人，敵不住歲月一天天老去發福;當曾經壯如牛的父親，被病痛折磨而迅速消瘦下去時，孩子唯一的祈愿，無非是您胖點瘦點都無大礙，健康快樂地活著才是最重要的……

老爸曾是銅墻鐵壁一座山

老爸曾是個大胖子。

那時每到夏天，爸爸總會赤著肥的上身，在房間走來走去地嘮叨：“熱啊，這天兒怎么這么熱？”因為空調和風扇，他沒少和老媽爭執。媽媽瘦，怕冷，大夏天也長褲長袖，涼席都睡不得，開空調準鬧肚子。爸爸又不愿意跟媽分床睡，只能忍氣吞聲，實在熱得受不了了開會兒電扇。可老媽電扇也吹不得。爭執許久，老兩口商量出對策：媽媽睡里側，爸爸睡床邊。這樣的話，電扇可以開整夜不停歇。

床里側電扇就吹不著？“你爸銅墻鐵壁像座山，往外面一躺，水泄不通的，一點風絲都進不來。”媽媽說。我還真試了，躲在爸爸身后，他那厚身板，真是比一座山擋得還嚴實。

夏天的問題解決了，冬天的矛盾又來了。媽媽怕冷，立冬剛過，棉衣就翻出來了。有一種冷，叫老伴兒覺得你冷。自己的翻出來，老頭子的也要翻出來。媽媽穿棉襖，爸爸也得穿。

“我不穿！死也不穿！”爸爸像孩子一樣耍起脾氣來，還指著汗濕的秋衣給我看，“我要再穿上棉衣，就得捂出一身臭汗。衣服臟了得她洗，感冒了得她伺候，這老太婆就是拎不清！”

看看爸爸紅光滿面鼻尖滲汗的樣子，我和弟弟也勸媽由爸爸去。老媽沒轍，轉而攻擊爸爸的身材：“你看你，沒有二百斤也有一百八了！胖成彌勒佛了！午飯少吃點兒，晚飯別吃了！”

少點兒、不吃，那怎么行？雖然早查出了“三高”，可我這老爸，真是一日三餐加消夜，一頓飯都不能少。用他的話說是“好不容易盼到了好日子，干嗎要餓肚子？”說完吩咐我媽道，“中午吃涮羊肉，買上好的羊肉片！”我媽裝作沒聽見。

這老頭子為了吃上一口肉，湊到我媽身邊，說：“老伴兒啊，昨晚上我做夢了，夢到小牛肉餃子，那叫一個香！咬一口，‘吱溜’一口油。中午不涮羊肉也成，那晚上吃牛肉餃子好不？”我媽嘴上抱怨，腳卻邁出去，給老伴兒買肉去了。

爸爸愛吃肉，還好喝兩口。他嘴饞，兒女們倒也不怕花錢。但為了健康大計，我們還是勸他少吃肉，多吃菜。老爸拍拍凸出的大肚子，哈哈大笑：“瞧我這體內的儲備，全都是能量和健康，瞎操什么心！”老媽擠兌他：“高血壓、高血脂、冠心病，血糖指數‘噌噌’往上躥，你這全身上下，還有個好零件嗎？”

老爸“哼哼”兩聲，跨上他那破自行車，去找老伙計下棋去了。看他蹬自行車那勁兒，根本不像70多歲的人。而且，雖然他每次體檢一堆小毛病，但這些年來，這老頭該吃吃該睡睡，心寬體胖，動作麻利。這么一想，我們也就隨他去了。這把年紀了，唯一的愛好就是吃肉，我們能限制嗎？

某一天，女兒在姥姥的櫥子里翻出了老影集，看看照片再看看姥爺，突然笑得前俯后仰，她問道：“姥爺，這些年，您簡直又長了一個您呀！”

我探頭一看，也樂了。應該是二十幾年前的老照片了。那時候的爸爸40多歲，穿著件瘦刮刮的中山裝，整個人竹竿一樣立著，兩只大眼睛在凹塌臉上使勁瞪著，一副面黃肌瘦的可憐樣兒。

“那時候能胖起來才怪。”爸爸覷一眼當年的自己，眼睛瞇一瞇，欲言又止。我還記得那時候，是我們家最艱難窮困的日子。

好容易胖了的老頭又瘦回去了

那時，我和弟弟妹妹都還在上學，3個半大孩子，要吃要穿還要交學費，爸爸一個月的工資還不到300元。媽媽身體弱，種不了莊稼。為了照顧孩子，早早跟著父親進了城。一家5口人，擠在兩居室里，每月就靠著爸爸那點兒可憐的工資生活。常常是一個月過不到頭，家里就揭不開鍋了。

東挪西借捱到下個月月頭，爸爸的工資下來了，又得馬上還債。記憶最深處的光景，是每天放學回家，桌子上放著滿滿一蓋簾的大饅頭。我和弟弟妹妹3個人就跟餓牢里剛放出來似的，三下五除二就把一大筐饅頭給消滅了。

那個年代，別說肉了，炒個青菜都舍不得放油。這樣的生活條件下，一家5口人，全都瘦骨伶仃的。胖是個什么概念，想都不敢想。

從那個時代走過來的人，做夢都不會想到，有一天咱的生活字典里，竟然也會有“減肥”兩個字。尤其是我爸，剛開始胖起來時，那個得意洋洋啊。因為一年胖似一年，老爸每年都要添置新衣服，要求也隨著體形水漲船高。“給我買衣服，都要買帶牌子的，可不能拿地攤貨糊弄我！”他教訓我弟弟。

前年春節，街上流行大翻領的棉外套，老爸非要買一件。我們都說那種衣服不適合他，老頭兒一賭氣，自己跑到商場，花了一千多元買回來一件。敢情是當年太窮了，這不一有機會，老爸就使勁兒給自己找補。

好在，老爸不像老媽，有好衣服好鞋，都攢著不舍得穿。那件價值不菲的大衣，老爸見天出門就得穿。從這年秋末穿到來年初夏，整整穿半年。老媽看他臭美，偷偷和我們咬耳朵：“越老越臭美出花兒來了！樣子雖然不錯，但是死沉死沉的。”

我試了一下，好家伙，至少5斤重。這么沉的外套，穿身上多累啊！爸爸卻不以為然：“就你爸這腰身，鐵盔甲都擔得起來。”說完，虎虎生風邁兩步，還別說，真有一番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勁頭。

“既然您擔得起，那等到明年春節，再給您買件更貴更重的。”我和弟弟、妹妹都爭相許諾。

卻沒想到，來年春節還沒到，老爸卻突然急劇地消瘦下來，一向愛吃的肉也不吃了。這不正常，帶他去醫院檢查，肺癌，不幸中的萬幸，還是早期。但誰不談癌色變？全家人都緊張起來，老爸的腫瘤位置特殊，不能手術。他倒是很鎮定地跟我媽開玩笑：“老嫌我胖，這會兒就瘦成模特身材了！”老爸開始了漫長的放化療，一年三分之二的時間都在醫院。等到基本康復出院時，他瘦了一大圈，完全是皮包骨，重回當年最困難時期的竹竿兒體形了。

“回家好好補補，幾個月就胖回來了！”看老爸在體重秤上皺眉頭，我安慰他。他瞬間就揚起笑臉，對我說：“就我這胃口，再長一身肥膘太容易了！”

從那以后，一日三頓，老媽都會準備一大桌，大魚大肉全是老爸的最愛。然而，筷子剛夠著肉食，老爸就悻悻地縮回了手，說：“不想吃，想吐。”

豈止是肉食，連米飯、饅頭，老爸都沒胃口了，他好像再也找不到饑餓的感覺了。往往是看到老媽背過身去抹眼淚，他就皺著眉頭勉強吃幾口，吃完后，趕緊跑到體重秤上。“又下降了！”他幽幽地說。

我們都在等您胖回來

老頭兒著急，我們更著急。從來沒有一個時候，我們是如此希望老頭能胖起來。但是轉眼半年過去，老爸的體重還在下降。體重下降偏偏喜歡量體重，每次量完，老爸唉聲嘆氣：“日子快到頭嘍！就只剩下一身骨頭啦！”

這樣下去可不行，如果真的胖不回來，那也得讓老頭子快樂地瘦著。一家人琢磨后統一口徑，讓老頭兒改變觀念：瘦不代表不健康。于是，當爸爸再說自己瘦時，我們就說：“雖然瘦，可爸你氣色好啊！”話剛說完，老爸已經立在鏡子前，上下打量自己。

打量完后長嘆一聲氣，說臉色就像一張白紙，說我們騙他。于是帶他去醫院檢查，醫生說，血脂不高了，血壓也降下來了，血糖也沒再升過。“您看您，一瘦下來百病消！”聽醫生這么說，老爸才相信，還是瘦了好。

但老頭子還是喜歡量體重，希望能長個一斤兩斤。于是媽媽使了什么招，體重秤徹底罷工了。

沒了體重秤，爸爸叨叨了幾天，再后來也放下了。偶爾我們說漏嘴，問到體重，他無所謂地一擺頭：“不知道多少斤了，我現在想明白了，無論胖瘦，只要沒有不舒服就中！”

老頭兒不再有關于體重的執念，我和弟弟暗自松了一口氣。不過，心里那根弦兒一直還緊繃著，尤其是很多時候在房間里忽然看見他，會有突兀的心酸：原先那么敦實、樂觀的父親，現在瘦得弱不禁風，顯得佝僂而蒼老。

老爸啥時候才能再胖起來呢？這樣的話，雖然我們兄弟姐妹幾個從不溝通，卻都是各自心底里最放不下的一個心事。老媽倒好像一點不在乎：“你爸瘦了多好，再過夏天，我們就不會為開不開空調吵架了。”

老媽說的還真對，瘦下來的父親，現在和我媽更協調了。身材體形般配，飲食習慣也越來越一樣，對于冷熱的需求，也終于同步了。

今年冬天到了，爸爸發話了：“我得買新衣服了吧，原來的衣服都不能穿了。”

可不嘛，瘦了幾十斤的爸爸，過去的所有外套都不能穿了。夏天的T恤不明顯，冬天的棉衣，往里面再緊兩指寬的扣子，還是肥得不得了。那些肥大的褲子，更是沒法想象曾被爸爸穿在身上。

媽媽搬出多年不用的縫紉機，開始忙活著把父親的褲腰捏幾個褶。我說不如直接剪掉一部分，她頭都不抬地說：“萬一你爸再胖回來，重新放開還省勁。”說完，她捏著褲腰愣一晌，自言自語地說：“老頭肯定能胖回來的。如果胖回來，我天天給他做肉吃！”

玄圭

責任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