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06年,他離開的那個冬天,在我記憶里格外冷。我身上沒有錢,連孩子的奶粉錢也沒有。這不能怪任何人。如果你十年前就認識我的話,你應該清楚我結婚前就開始做的業務——銷售二、三極管和IC,還在福永申請到了個體工商戶的營業執照,成功開發過足以維持生計的穩定客戶。電子產品生意開展得如火如茶的時候,我想到了“夢想”這個詞。是這個詞讓我將客戶全部交給了法律上稱為丈夫的男人去打理,主動放棄了經營權,一門心思想要做自由撰稿人,讀讀詩歌,寫寫小說,順便生個孩子。
話說回來,那男人不可能帶走我所有的客戶,比如在西鄉三圍工業區的那一家就是。我一個好朋友在那做采購,使得他沒辦法代替我。正是這家客戶,給我留了“一線生機”。我說一線生機并不夸張,你可以想象一個女人抱著剛出生的孩子身無分文的焦慮。當然,我有父母和三個哥哥,如果我的臉皮足夠厚的話,完全可以向他們低下頭來懺悔,說他們之前反對我結婚是對的,我嫁的男人就是一堆狗屎,甚至還可以說得更狠一點——這樣的話,興許他們能多借點錢給我。
我粗略估算了一下,帶著孩子將原本住的地方退掉,換成單間,每月做點手工,不買罐裝而改買袋裝的奶粉,這樣熬一整個月就好了。到了第二個月,西鄉那家客戶要支付我兩千塊錢的貨款。
我是在福永新和村的出租屋里坐的月子。房東是個六十多歲的老年人,據說老伴早逝,多年寡居,有四個兒子兩個女兒,平時不來往,只在老人生病的時候偶爾露個面。老人不會講普通話,說一口地道的粵語,語速極快,怕人家聽不過來,說的時候習慣性連比帶畫。她對我顯得很熱情,只要碰見我經過她門前,不管我愿不愿意,她都將我一把拉住,往她的房間里帶,若我依了她,她會麻利地從昏暗的里屋端出一些水果或零食,多數是面包之類的,我對她充滿了好感。我要搬走的時候,她叫來一個彪悍的兒子,沖我罵罵咧咧,抱怨我沒有將房間打掃干凈,說要扣我一百塊錢的房租押金。可我已經用洗衣粉將地板拖了一遍,又用清水拖了三遍。我將頭低了一會,抬起頭來看向窗外。我聽見老人的兒子對她說:“這孤兒寡母的……”算是一種憐憫嗎?我咬著牙又望向天空,放棄了想要回那一百塊錢的想法。
我將我的女兒用布背帶捆在胸前,背著她出去找出租房。天快黑的時候,我們如愿租到了一個單間,在福永村。白天,我抱著孩子做一些手工活,活計是隔壁開小店的婦女介紹我去工廠拿的貨,比如給玩具娃娃剪線頭、手工鉚電腦連接器、十字銹等等。晚上,我抱著孩子寫小說,有時候將紙攤在腿上寫,有時候將紙攤在木床上寫,一只手寫字,一只手抱孩子,那字寫得極丑,密密麻麻,我想也許只有自己才看得清。
拿到兩千塊錢的貨款后,我遭遇了劫匪,就在寶安大道邊上。“參與作案的有三個人,一個人開著無牌摩托車在旁邊等,一個勒住我的脖子,一個負責搶。他們打我、踢我,將我隨身包的帶子都扯斷了……”我在西鄉警區報警時頭痛欲裂,只能形容個大概,根本無法記清楚劫匪的樣子。
從警區走出來后,我身五分文,離福永還遠呢。我想坐公汽回去,沒錢,想打電話向親朋好友求救,可除了那個男人的手機號,我不再記得任何人的號碼。
沿著寶安大道走的時候,我聞到灑過水的路面塵土仍在飛揚的味道,模糊不清地想起剛出來打工的時候,我二哥帶我出去找工作,他站在路邊買玻璃瓶裝的百事可樂,用牙齒咬開瓶蓋,里面的氣體涌出來,開香檳似的。二哥是個極為樂觀的人,他在五金廠跟著模具師傅做學徒時沒有工資,工廠包吃不包住,他找了很久,才在離工廠很遠的地方租到一個鐵皮房。我一直想問他是怎么做到按時上下班的,那些貧困的時期,他的雙腿是怎么走過那些黑暗的工業區的?他有沒有感覺到害怕,有沒有某一天像我這樣望著路燈后面的影子想要大聲哭泣?
我一直走,不停地走,從黑暗里循著有路燈的地方走,忘記了害怕和悲傷,拖著一雙不知疲倦的腳,一直向前。偶爾會有一輛不知名的車從我身邊疾馳而過,我聽見車輪不斷向前快速旋轉的聲音,想象著汽車里有個孩子正在安睡,小嘴微微向上翹,多么可愛。而我的女兒,被我寄放在她外公租的房子里,我出來的時候她外公還讓我早點回去帶她,有些擔心她沒有吃飽,擔心她意識到我不在身邊而長久哭泣。我擔心她尿濕了,而她外公沒能替她及時換褲子。
終于走到那間出租屋門口時,我聽到了不遠處傳來教堂的鐘聲,整整敲了十一下。房間里傳出微弱的光,我沒有聽見孩子的哭聲,只有我爸媽輾轉反側的聲響。我的靈魂在這個時刻慢了下來,歸于平靜。
我沒有急著要進那個房間,而是貼著門,我想喘口氣。也許并不是要喘氣,我只是要收拾一下臉上的表情。
手彎曲著正要敲門,我聽見兩個老人爭吵的聲音。
“這個時候還不回來,肯定是出什么事了!”
“你就是瞎操心!能出什么事?”
“你當然不操心,你就只曉得心疼你自己!”
“我替她看了一下午孩子已經對得住她了!我擔心有什么用?她當初要是聽我們的,也不至于走到今天這步田地!”
“現在說這些有用嗎?你是不是想逼死她……”
2
我女兒滿周歲的時候,我媽的氣消了,主動幫我帶孩子,讓我趕緊去找工作。我不肯,說賺點稿費、做點手工也能養活孩子。她堅決反對,說孩子大一點后就得上幼兒園,現在不攢錢將來會過不下去的。半個月后,我應聘到一家廣告公司做文案。
進公司上班的第一天,我就注意到設計師柳青青,棉布T恤和棉布裙,清新得像晨光中的一株剛冒出嫩綠的芽。乍一看,還是個孩子。柳青青的話極少,開會的時候永遠皺著眉頭在紙上畫著什么。據說她是廣美的高才生,水彩專業。她為什么沒成為畫家或者教畫畫的老師,這一點是同事們猜不透的問題。有人當面問過她,柳青青一臉孤傲,未透露半個字。問話的人尖著嗓門在公司宿舍說:“保不定她壓根就不是廣美畢業的,即使是,也是被廣美開除了的。”這是個謎,無人知曉。
有一天夜里,我媽給我打電話,一把鼻涕一把淚說我爸打了她,我聽見孩子尖銳的哭聲從電話那頭傳過來。握著話筒,我僵在那里。柳青青從上鋪探出頭來,對我說:“你想哭就哭出來,別憋著。”我真的哭了,宿舍里沒別的人,就她一個人。
離異,有一個女兒,今年六歲,在家鄉跟著外婆上小學。這是柳青青告訴我的關于她的信息。她說這是秘密,除了我,她沒告訴過任何人。我問她為什么會選擇告訴我,她笑了一下,那抹笑讓我一下子知道了答案。我低下頭,喃喃地說:“我女兒一歲多,她現在也跟著她外婆……”
知道了柳青青的秘密,我們的距離似乎一下子就縮短了。上班和下班,我和她總是很默契地走在一起,我們并沒有嘗試做更多的溝通和了解,從不主動問對方任何問題。柳青青說過每個人都有不愿意揭的傷疤,我同意她這個說法。她從未在我面前表現出悲傷和難過,從來不哭,內心平靜又強大。有好幾回,我們跟著策劃總監去客戶那兒提案,她都表現得很出色,句句說到點子上。和客戶一起吃飯時也決不含糊,不該喝的酒一滴沒沾。客戶的手摸向她的裙裾時,她的手及時擋住了,一句多余的話也沒有,轉身就走。
柳青青走的時候,我還在被窩里昏睡。等我爬起來趕到車站,她坐的那輛火車已經開出去了。留下來的字條上,她寫著:“好好保重。忘記我。”盯著這七個字,我完全不能明白她想說的是什么。后來,我打她的手機,語音提示該號碼已經過期。
策劃總監說柳青青走得很匆忙,連她之前一直惦記的兩千多塊錢的提成都沒拿。大家都覺得柳青青走得蹊蹺,相互打聽,試圖找些蛛絲馬跡出來。就連公司老板都現出了疑惑不解的表情,他在開早會的時候說:“她就這么走了,可惜了。”這一聲可惜說得我心里很不舒服,那口氣像是在說一個剛死去的人。
柳青青離開后不久,我媽打電話給我,吵著要一個人回鄉下去。她說我爸在廣東變壞了,看著那些發廊里的小姐就變得不一樣了。而我爸據理力爭,說打開門做生意嘛(他開了個小雜貨店,賣一些零食、飲料之類的),你管來的人是做什么工作的,難道因為她們是做小姐的就不賣東西給她們嗎?又說小姐的錢來得容易,出手也大方,賺她們的錢比較快。我媽堅持說我爸有思想問題,兩個老人為此吵得不可開交。
我無法忍受我媽三天兩頭打電話來哭訴,只得同意她回到鄉下去,而我自己辭職,回去帶孩子。向廣告公司的老總辭行時,他深深看我一眼,說:“小唐啊,這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你要往前看,往有亮光的地方看!”我愣了愣,一時竟然感動得有些熱淚盈眶,想不到他會對我說這么一句語重心長的話。可接下來,他說出了一個讓我錯愕的真相——柳青青自殺了。
“我喜歡那孩子,你們可能不知道,我和她爸是大學同學,我是看著她長大的,她敏感、自負、倔強。她和她老公談戀愛的時候我們都很高興,這個年輕人上進、有夢想、充滿激情……可兩個人說離就離了,兩邊的家長都瞞著就辦了離婚手續。她父母覺得他們太把婚姻當兒戲了,一度要跟她斷絕關系,孩子也不肯替她看。她為這事還割過手腕,沒死成,她父母害怕了,再也不敢責備她什么。她一向都特別自尊和要強。我知道,這些年,她承擔了巨大的精神壓力,背負了沉重的思想包袱,可這么多年過去了,她一個人默默走了這么久,早該走出來了才對啊!聽說前兩年家里還給她物色了一個不錯的對象,那男的比她小一歲,又從沒結過婚……她怎么就這么想不開呢?”老總說。
“說他不錯僅僅是指他從沒結過婚這一點嗎?”我問。
“也不能完全這么說。可你也知道,這年頭連離婚的男人都想找個未婚的,更甭說沒結過婚的了。誰愿意找個二婚頭?你一個有婚史有孩子的女人想找個沒孩子又對你好的男人,談何容易?”
柳青青家里給她物色的那個對象,我聽她說過一次。是個冬天的夜晚,天黑得特別早。我關了宿舍的燈,躺在床上沒有睡著。我知道柳青青也沒睡,她在上鋪翻來覆去,像是有心事。忍了忍,我終于說出一句廢話:“冬天的夜晚特別漫長。”柳青青嘆了口氣,說:“對,我跟你的想法是一樣的。”
我放棄了再說話的想法。沉默一陣,柳青青的聲音突然從黑暗里橫掃過來,她說:“我家里給我介紹了個對象。”我“唔”了一聲,等著她往下講。她卻沒有繼續往下說的意思了,兀自輕輕嘆了口氣。
我想起這件事來非常后悔。那天晚上我應該也學她那樣,對她說一句:“想哭就哭出來吧,別憋著。”或者讓她哭一場,她看到的命運就會呈現出不同的模樣……
柳青青,事過境遷后我寫下這些文字,希望可以透過流動的空氣告訴你,我們都是在黑暗里走得太久的人,總要適當地找到一個突破口才能對某些東西釋懷,真正放下。哪怕流著血也要剔除一些早已壞死的膿瘡,去除體內的病毒,唯有這樣,才能活著——只有活著,活下去,才能找到生命的出口。
3
從廣告公司辭職出來,我帶著孩子重新租了個一室一廳。手頭上攢了些錢,我心里盤算著是否做點小本生意,例如開家網店之類的。
開網店風險不大,只是貨源是個比較大的問題。正糾結于此,我接到了附近一家廣告公司老總的電話。廣告公司的老總是三年前我在一次文學筆會上認識的,出版過詩歌集。他在電話中說希望我去他的廣告公司上班,工資可以按我在前一家廣告公司的標準給。我說我若上班的話就沒人帶孩子了,去不了。他說讓我好好考慮一下,孩子大了可以送幼兒園,又說他的廣告公司與出版社、印刷公司都有聯系,有機會可以幫我出書。是后面這句話讓我動了心。
我去幼兒園問了一下,幼兒園的園長說我的孩子可以上小小班,一個學期五千多塊錢學費,還不包括被子、校服等費用。不過可以分期付。我一聽學費就嚇了一跳。轉念一想,學費這么貴,從長遠來看,不上班是更加不行了。上小學之前,我的孩子總得上幼兒園啊。
去新的廣告公司報到的前一天,我將孩子送到了幼兒園。正式上班那天,公司老總顯得很熱情,他召集全體工作人員開了個短會,專門介紹新同事的加入。著重介紹了我,豎起大拇指,說他看過我發表的很多小說和散文。和我一起加入的還有一個男設計師,姓夏,中等個子,有著一臉讓人愉快的笑。
上了半個月班,我才知道公司的財務主管就是老板娘。有一天,老板娘和老板打起來,辦公用品掀得到處都是,椅子也砸出去了。同事說這樣的事隔三岔五就出現一次,對我吐吐舌頭,說:“習慣就好了。”我沒有問是為了什么,隱約聽見老板娘提到“百年潤發”發廊里的什么人,一邊哭一邊罵。
那天過后,夏設計師遞交了辭職申請書,他說不愿意看著一個公司搞得像個家庭小作坊那樣,又說老板不怎么講信用,生生扣了他一半的工資。他問我要不要一起走,我說我要走也不是現在。附近不一定找得到合適的工作,可上幼兒園的孩子還等著學費呢。他對我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說:“樂觀一些。”
我說:“我會盡量成為一個無可救藥的樂觀者。”
老板娘和老板經常吵。同事們說每次都是因為女人的問題。我看著板著臉出入公司大門的老板娘,足有一米七的身高,瘦,穿著時尚,五官清秀,夫妻倆站在一塊,老板娘在外表上還要略勝一籌。我記起剛來上班那幾天,她對我表現出來的敵意,絲毫未加掩飾,心里直納悶——她對自己的外表該是有足夠自信的呀。
不止一次,老板娘對我的穿著打扮提過整改要求。
有一天大清晨,我遠遠看見老板娘過來了,我對著她微笑。她看我一眼,臉上一絲表情沒有。三兩步走到我面前,纖纖手指往我頭上一指,嚴厲地說:“以后不能戴這個上班!”我愣了愣,下意識去摸頭上的布發帶,不過是一塊用來束住頭發的布藝發圈,清湯寡面的裝束。
去文博會參展那次更離譜。老板說要穿得正式一些,我翻箱倒柜才找到了一身職業裝,紫色的襯衣,黑色的西裝裙,細高的皮鞋。緊趕慢趕跑到公司,老板娘的臉塌下去,尖細的聲音沖我迎面掃過來:“今年穿這個顏色犯大忌!”
旁邊的女同事看不過去,說老板娘故意刁難我。我低下頭去,什么都說不出來。“就當是公司的規章制度好了。”我心里想。現在想起來,我性格里面摻雜了懦弱的部分,跟隱忍和不爭無關。
我小心地活著,盡量活得有尊嚴。我說有尊嚴,說的不是別人給予的尊嚴,而是我自己固守的那份尊嚴。
“很多東西必須交給時間去評判,不是嗎?”我對自己說。
某一天,老板娘在上班的時間打通我的手機,讓我立即隨她去附近一家咖啡館坐坐。掛斷電話后,我模糊地想象了一下她會對我說點什么。我單身的身份讓她覺得別扭,或者說痛苦,我知道。
我嚴格按照老板娘的要求,準點到達了她選定的咖啡館。推開小包廂的門,她的臉顯現出來。滿臉堆笑,這是她從未對我顯現過的柔和。她對我說話前,先介紹了一味煲仔飯,說是很好吃,推薦我嘗一下。我依了她。她自己點了別的,還有一杯咖啡。咖啡端上來后,她問我要不要也點一杯。我說不用了。
食物端上來之前有一段空白,我看著老板娘,她什么都沒說。眼睛并不看我,也沒有看向窗外,而是盯在一個虛無的地方。她點的咖啡放在我和她之間的位置,冒出來的熱氣使得桌面上升了一層水霧。這層水霧將我和她生生隔斷在兩個空間。我不知道她打算沉默多久,心里默默希望這種寧靜能夠不被任何人打擾。
老板娘點的食物先端上來,她笑著對我說她有些餓,要先吃點東西。沒等我有所表示,她就開始吃了。吃了幾口后問我要不要和她一起分享她買的那份食物。她說的是買,我記得很清楚。我拒絕了。她猛然停下來,問我:“為什么?”她的表情一下子顯得嚴肅無比。我一時沒反應過來。我不知道她問的為什么是針對什么事情的,直到她又問了一遍:“為什么?”我的聲音干澀,說出來的話干巴巴的。
“我不喜歡吃別人碗里的。”我說,盡量也表現出嚴肅的樣子。
透過咖啡制造出來的水霧,我看見老板娘再次笑了一下。我心里想,她笑起來可真好看。“包括什么?”她問,眼睛看著我。
“也許,包括了一切。”我說,眼睛也看向她。這一次看向老板娘的時候,我意識到她坐起來也比我高了一截。她掃向我的目光是俯視的。而我原本是用平視的目光望向她的,卻也像是仰視她。意識到這個,我的心顫抖了一下。只一下而已。服務員的敲門聲打斷了我們。
我的煲仔飯端上來,香噴噴的,勾起了我的食欲。可還沒到飯點,正想開吃,老板娘笑著將置放在我面前的煲仔飯移到桌子的另外一個角。她說:“太燙了,等涼一會再吃。我們聊聊吧。”我放下筷子,順從地點了點頭。
“不喜歡分享別人的——這一點很好,我也是這樣。”她說。我不打算往下說了。她略微停頓一下,話鋒一轉,說:“一定也不喜歡別人分享自己的,對吧?因為這個,才離婚的嗎?”
“你問得太多了!”這句話差點就脫口而出,但我只是咽了咽口水。
“哎喲!你難為情了。”老板娘笑起來,不再是我印象中的那個樣子。她整個人顯得輕松多了。后來,她又說了一些什么,我記得她說了她表妹和老板之間的事情,說她為此很痛苦,還自殺過,又說了百年潤發的一個姑娘,具體說了什么,我都忘了。不過,她最后說到的是她的兒子,說只要看到她的兒子,她就覺得生活還是有希望的。
4
這家廣告公司的業務以硬廣告為主,橫幅、刀旗、招牌一并給客戶做。給我印了名片,上面寫的職務是文案策劃,更多的時候被派出去招工、設計圖紙,甚至是校對排版。我幾乎沒有寫軟文的機會,卻著實忙。每天下班后去幼兒園接孩子,天早已經黑盡了,我蹬著一輛從自行車修理店買來的二手自行車,雙腳發軟,渾身乏力。
我的女兒,她見到我時會不停地抱怨,說我去晚了,說她尿濕了褲子,說幼兒園的老師批評了她,說被幼兒園的孩子欺負了。她讓我別送她去幼兒園了。她說她會在幼兒園哭死的。只有一天,我去接她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我的孩子看見我時柔軟地倚過來,她輕聲說了一句什么,只這一句,她便不再說話,不再有任何其他的表情。她的身體軟軟的,像是已經沒有了生命跡象。我害怕極了,表現得手足無措,慌亂得用手去探她的鼻息……啊,我是個壞媽媽,我是個毫無用處的媽媽!
我向廣告公司的老板遞交辭職書的前一周發生了一件事。
我爸說他的舊書店(我媽回到鄉下后,他從收垃圾的人那里收購了一批舊書,將小店里原先賣的飲料和小食品撤掉,改賣舊書)一時申請不到營業執照,辦不下去了。房東要他立即搬走,有人等著要租那店鋪。我還在沉吟著該怎么安慰他兩句,他就說他已經叫了一輛三輪摩托車,半個小時之內會將舊書全部搬到我租的那間出租屋里去。
三十平方米不到的房間,舊書像摞磚塊一樣堆滿各個角落,更多的是堆在窗戶邊上,只留下一線光。我原本自認是個極愛書的人,那一刻卻看都不愿看它們一眼。那些舊書,使得狹小的房間散發著奇怪的味道一一酸、霉、腐,它們直直向我壓迫過來。擁堵、窒息、黯淡,我煩躁得幾乎要跳起來。如果可以,我心里喊起來,我要把這些書全部丟到大街上去填路。是的,就是要將書拿去填路,填一條陽光明媚、空氣清新的道路。
我該如何準確地形容那個房間才好?潮濕、陰冷、昏暗,布滿了死亡的味道。
兩張破舊的木床對開在房間靠墻的兩邊。我睡的那張是前一屆租客留下來的木床,一邊的床腳和床架略為畸形,上面的三塊床板凹凸不平。我將木床拆了,想修好它。每個床腳和床架的接口處都少了一個合適的螺絲。我牽著我的女兒去五金店配螺絲,沒找到特別合適的。將螺絲拿回來后又發現沒有合適的工具,連把老虎鉗或者螺絲刀都沒有。我對修理一無所知。我爸在邊上看著一言不發。他搬進來的時候我說過,我不愿意和他擠在一個屋檐下過日子。我說:“你有錢,你為什么不能單獨去租間房子住呢。”他恨透了我這句話,罵我是天底下最不孝順的女兒。
罵歸罵,我爸仍然住了下來。父女倆相處起來,拘謹,壓抑,沉悶。我上班后,他就在出租屋里替我帶孩子。
廣告公司的老板娘在我提出辭職后的第三天,給我結清了工資,滿臉都是爽朗的笑。從廣告公司出來,我深吸一口氣。灰塵、汽車尾氣、城市上空飄浮的不穩定情緒,人與人擦肩而過陌生而熟悉的況味。離開,我想到這個詞,將眼睛使勁睜大,望向遠方。
我爸對我辭職的事很生氣,他讓我告訴他,我到底對自己今后的人生有著什么樣的規劃。我沉默,就如他也從不嘗試對我說他的想法那樣。我估計他是想幫我帶孩子,好讓我專心上班,攢些錢。我想跟他講講廣告公司那個漂亮老板娘的事,講她約我去咖啡館坐坐時我對她產生的憐憫。可一時又不知道該從哪里講起。我也不一定講得清楚。更重要的是,我爸他一時還聽不進我說的任何話。
“一個女人,婚姻失敗了,就徹底完了!”我爸將這句話狠狠砸向我的時候,我沒有覺到悲傷和痛苦,就連一絲想哭的意思都沒有。我并沒覺得難受和委屈。他見我面無表情,氣得一跺腳,甩門而去。他一定覺得我已經到了病入膏盲的地步。
我打電話給遠在肇慶的二哥,電話那頭傳來我媽的聲音。我才知道她從鄉下去了他那里,替他帶孩子。我媽一聽說是我爸在替我看孩子就罵起來,說那老頭子就是好吃懶做,人家六十歲的老頭還在鄉下刨地呢,他倒好意思洗干凈腳上的黃泥巴享清閑。
掛電話之前,我媽一再囑咐我不要理我爸,她甚至說了要和我爸離婚的話,嚇唬我說若我再和他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就要和我斷絕母女關系。我沒有跟我媽說我也不想讓我爸長期幫我看孩子的話。
二哥希望我離開深圳,去肇慶找份工作。這樣一來,我的孩子和他的孩子有了伴,還可以由我媽一并照顧。他為此打了個電話給我爸,說了一個女人帶著孩子的諸多不便。我哥說我已經夠累了,希望我爸能給我留一點私人的空間,讓我可以適當地喘口氣。不說別的,至少是在想哭的時候可以自己躲起來好好地哭一場。我二哥相信我。他說只要我愿意,我就有能力照顧好自己和孩子。再稍稍努力一把,我完全可以合理安排好以后的人生。賺錢、做飯、帶孩子,這些算得了什么?
我爸選擇了妥協。他從我租的那間出租屋搬出去,另外租了一間房子,就在福永大道邊上。他不僅租了房,還買了一輛三輪車。每天黃昏的時候,他往三輪車里裝好書,拉到路邊去。往路邊鋪一塊長方形的塑料墊,再鋪一層布,將舊書碼齊整,薄的書賣兩塊,厚的五塊或者八塊。有一回,我去路邊找他。老遠就看見他蹲在地攤邊,一只手無力地垂著,一只手拿著一小截枯枝在地面上畫著什么。我已經走到他面前了,他還沒發現我。
我喊他,他看我一眼,目光顯得呆滯。我心里痛了一下。他問我:“你過來干什么?”我想說我來看看他,沒說。我說:“路過。”他沒有問我要去哪里。我想勸他回到鄉下去。話說不出來。我不知道他為什么不肯回到鄉下去。
我在書攤前默默待了一會。我的孩子抱著我爸的脖子,要他帶她去廣場那玩。他不肯,哄她,讓她自己先玩一會,他說要是她聽話,他會給她買玩具。我女兒信了他。
我爸問我最近在忙什么。我說就帶孩子。他并不看我,轉過頭去看著道路上偶爾才路過的行人和時不時疾馳而過的汽車。良久,他的聲音顯得突兀。他說:“有一個經常來我這買書的男人,河南人,長相標致。上次從你那搬出來時,他騎自行車從我門前經過,他看見你一手牽著孩子一手抱一疊書。”他故意形容得自然和粗略,聽在我耳里卻如此詳盡而刻意。
“他離過婚,和前妻沒孩子。”我爸說。這是重點。我立刻猜到了他要說什么。我說這兩年還不打算考慮這個問題。我爸一下子火起來,他說:“你以為你還能嫁個什么樣的?找個離異有孩子的,你得做后媽;找個沒結過婚的,人家遲早有一天會嫌棄你是個二婚。”
我想不到我爸會生那么大的氣。我看著他不說話。停了一會,他的態度不那么惡劣了。他說:“一個家里怎么能沒有男人呢?”他說話的樣子顯得蒼老。
我無意識地嘆一口氣。我爸看著我女兒說:“就算為了孩子著想,也該找個男人啊……等孩子長大了,你就是想找,孩子也不一定能接受。也不一定找得到了!”我看他一眼,說得狠了點,我說:“我的事不要你管。”我爸氣壞了,他整個人都在顫抖。我想緩和一下,我說除了帶孩子,我還能寫小說和散文。我說就上個星期,我的小說還發在了《打工文學》周刊,稿費有七百多。我說,我會寫更多的作品出來,我的作品會在全國各地的大小報刊發表。順便,我跟我爸談到了我的文學夢想。我說我能看到遠處的光,縱然微弱了點,可憑著這一點微光,我也能前行,可以走得很遠。
“好吧。”我爸望了望天空,無奈地說:“如果你既能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又能照顧到孩子,我就回到鄉下去,不再管你了。”就在我爸說這話后的第三天,一個溫暖的早晨,在福永街道辦上班的文友打電話給我,問我愿不愿意參與《福永志》的編撰工作——“書編得好的話,你就有機會留在街道辦工作,既能上班,又能照顧孩子。”他說。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