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后來我曾不止一次地回想,仍感茫然和怪異。那被診斷為“病毒性角膜炎”也即俗稱為“紅眼病”的到來,怎么就那么突然,那么令人猝不及防呢?
那個有風的春日深夜,我在友人家正說著他們夫婦就要出國遠行一年的告別話,突然,真的是非常地突然,我的左眼竟如刀割般地驟疼起來。強忍著難以形容的疼痛,盡量把自己掩飾得無事人一樣,卻又趁其不防禁不住用手去反復揉搓,到底沒能堅持住,不得不找了個理由,提前逃也似的回到家。
路過院門口值班室,我迫不及待地對著墻上的鏡子照了又照,暗下不覺很是惶恐,糟糕,這怕是得上了紅眼病吧!卻又極力寬慰著自己,應該不會,自己的眼睛一直都很弱,角膜發炎是常有的事兒。
“快,我眼迷住了,不知道進了什么東西,疼得厲害,你趕緊給吹吹吧!”我對他說。
他近前只看了那么兩眼,就很肯定地道:“明明是紅眼,都已經紅成這樣了,還吹個啥呢!”
“紅是我剛才使勁揉擦了,很可能是進了什么東西,快吹吧,快快快!”內心里,我雖已感到也許這就是紅眼,但又害怕真是。很希望只是暫時進入了什么異物,吹一吹,也就出來了。
然而,吹過幾口之后,他更加堅守地說:“這情形絕對是紅眼,而且紅眼很容易傳染。”
一次次,我望著鏡子里那紅得嚇人的眼睛,之前懷抱的希望猛地崩潰成了紛紛的碎片。
二
一如天地萬物都是脈脈相連、息息相通一樣,紅眼病于我當然也不例外,它是有前因的。
從去冬到今春,單位里的全體人員都在為已經超時了的七年一次的換屆會做籌備工作。每一項議程,每一個細節,從領導到同志,從會務到材料,方方面面,細致具體,不勝其忙,不堪其累。僅那個需向大會作的工作報告,就不知反復修改了多少遍。這中間,心急火燎的我,不得不領著有關人員坐夜苦熬,一段段一句句地認真增刪,直到最終確定下來。對于一直以來雙眼近視散光極易疲勞的我來說,簡直就是要眼的命啊!多影,面前一團模糊,看字一片亂碼……如此超強度地惡性使用,早已充血的雙眼,不累出病來才怪呢!何況,班子里的兩位同事因勞累過度已先我而患上了紅眼,我們隨時要在一起商量事情,互用電話和紙筆,如此的傳染源,自己怎么可能會幸免呢?
問題是,這紅眼來得太不是時候了!明天下午二百多名代表就要來報到,晚上須按時開預備會,省文聯主要領導還親臨此會,更要緊的是后天上午依照規定必須得由我來向大會念的那個長十六頁的工作報告,這雙又紅又疼睜不開看不清的眼睛不給力怎么辦?天哪,難道我們大家幾個月的辛苦忙碌就這樣讓我這該死的紅眼給生生砸了嗎?不!我絕不甘心,更不能放棄,我要集結出全部的意志和力量,刻不容緩地向紅眼抗擊,向病毒決戰;我要抓緊分分秒秒的時間殺弱病毒,哪怕在病毒休整的間隙,利用這種短暫的有利,來完成我的任務。
我以最快的速度奔向醫院。
三
真不巧,那個常給我看眼的副院長外出學習了,給她打電話通著卻沒人接。望著眼前陌生而忙碌的白衣天使,我不知道該找哪位醫生。
忽想起掛號處有位似曾相識的文學愛好者,忙舉目望去,還好,她在且正忙著。我湊向窗口,取下臨時戴上的很不習慣的墨鏡,“哎”了一聲,算是對不知姓名的她的招呼。她見是我,趕緊站了起來,熱情詢問病情后建議我掛蔣醫生的專家門診。我聽從著她,卻對掛號給病歷的同時,還需交一定數額的現金辦一張本院的充值卡頗不理解。
“明明我有醫保卡可刷,為什么還要交這么多的現金辦充值卡?如有不屬報銷范圍的藥品,我盡可自費付現金的,干嗎非得按你們的要求辦那個毫無意思的充值卡呢?這樣吧,我不辦卡,只看病,不在這里取藥還不行嗎?”我有些不耐煩地跟她說。
“不行,這是規定。你若是不辦充值卡,就不能在我們這兒看病。”見我困惑,她忙又解釋,“沒事兒,卡里的現金用不完,剩下的還如數退給你。”
“這是哪門子的規矩?原本極其簡單的事情為什么非要弄得這么復雜。”我心里不滿著,卻又不得不按照她說的去做。
她邊辦理邊跟我說:“你醫保卡里的錢多,充值卡就少點兒吧。”她讓我交了比她剛開始說的數目少去一半的現金,也就是說,充值卡內現金以外的藥費可以刷醫保卡。
我不知道她這么做是工作中可以酌情允許的,還是因了文學她對我的特殊關照。不管怎樣,這一刻,文學讓我們的心相互走近,文學讓我流淚,讓我深感柔潤和溫暖
四
蔣醫生是一位中年女性。她的診室里雖然有站有坐擠滿了找她看病的人,卻鴉雀無聲,秩序井然。這靜,令我立時生出好奇和感動,也更襯出了走廊里的吵鬧和喧嘩。
她接過我的病歷放在桌上一大疊病歷的最下面,又抽出來囑我寫上自己的名字,然后顧不得看,更顧不得再放回去,就忙著按排號向患者詢問病情,給他們診斷開藥。好幾次,她都把手機的揚聲器打開,手里忙著寫處方,口里回答著病人的各種詢問。我很奇怪,那些病人怎么都有她的手機號呢?而且他們可以隨時打她的手機聽她的治療意見,她竟沒有一點不耐煩的神情,為什么呢?
這時候,屋子里新進來一個人,不知他說了句什么立刻引發了大家的議論,蔣醫生很是嚴厲地道:“不要高聲!要像剛才那樣保持安靜,知道吧?誰再大聲說話我不給誰看病。”她那樣子分明就是幼兒園的老師對一群不明事理的小學生。頓時,房間里重又恢復了先前的寂靜。待她轉過身,背后撇嘴、擠眼、吐舌頭、做手勢的不乏其人,但他們卻個個都很聽她,沒有人再高聲說話。
望著那厚厚一疊病歷,我很著急地道:“我有一個很重要的大會馬上要開,時間相當緊急,真的是太忙太忙了,您看,能不能……”我聽見自己的口氣期期艾艾,整個就是在低聲下氣地央求她。因為已經等了一個多小時了,我實在是沒有工夫在這兒等下去。
哪知她不等我說完就斷然拒絕:“不可能!我向來都是按規矩辦事,從不搞特殊化,不照顧任何人。排在你前邊的還有二十三人,我今天上午最多再看五個,要不你干脆下午或明天再來。”
“好好好,謝謝,算我沒說,我再等等吧,再等等。”這話與其說是說給她聽,不如說是說給我自己。這種沒有希望、沒有結果的等待,只能使心火更烈,疼痛的眼睛更加疼痛。
五
已經不抱任何僥幸能夠在上午看眼的我,決定撤退的那一刻,還是忍不住把昏沉的目光投向了她:細瘦的中等個兒,眉眼清秀靈動,皮膚白皙,周身透著底氣十足的持重和干練!乍一看,很像正在熱播的某部電視劇的女主角。盡管她執意不通融,卻不影響我對她的那份好感,我猜想從年齡上講,她應該是我的妹妹吧?要是我的生活中真有她這樣一位醫生妹妹,那該有多好,會多么幸福!
就在我無比失望地嘆著氣,準備離開的時候,她忽然指著桌子上她一直沒有顧上看的我的病歷本驚呼:“哎呀,您就是……”她喊出了我的名字,然后做了個讓我坐下別走的手勢,再然后十分熱情而真摯地道,“我在報刊上讀過你不少作品,很喜歡,還專門搞了幾本剪報。今天能見到你本人,真是太意外也太讓我高興了。”接著,她大聲跟診室里等待看病的人商量說,“她是作家,時間寶貴得很,請你們多多理解并發揚一下風格,讓我先給她看好不好?”那些人齊聲回應著她,都說“沒意見”。她轉而又對我強調,她從來都是按排號喊人看病,對病人一律平等。今天為我,她情愿破例一次,因為文學在她心目中始終是那樣崇高和神圣!
在她的全力關照下,兩個半小時后我終于取了眼藥走出醫院。臨別時我與她相握,我主動提出要送她一本自己的破書,她喜出望外,又說了文學的諸種好話以及對她的影響,我完全能夠感覺到她那發自內心地對文學的尊重和熱愛,她生命里那種強烈的文學情結!
走在車流人聲的大街上,我暗自為文學而驕傲,為自己沾了文學的光受到特殊關照而欣喜。盡管文學使我失去很多,但它卻給我帶來內心的遼闊與充盈,帶來熟悉和陌生的關切,只要人類存在,文學就不會沉睡,更不可能消逝,因為人們的心靈永遠需要文學的撫慰。
惟有文學才可拯救自己,今后無論我的生活是什么樣子,也無論我寫得怎樣,今生今世我只能屬于文學……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