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兮霆兮皆風流

一

靜霆兄是作家，名聲不小的大作家。他的軍旅文學經典《凱旋在子夜》令他一舉成名。他寫的贊美祖國的歌詞《今天是你的生日》聲震九州，膾炙人口，家喻戶曉。他的讀史力作《孫子大傳》，大開大闔、驚心動魄，拍成電視連續劇熱播。中國文壇早已有他重要一席之地。

他一專多藝，堪稱通才，文學之外的藝術活動格外豐富多彩。比如大型文藝晚會策劃與主持詞撰寫，已是軍內外一張公認的王牌。一個人有這么多的本領與突出成就，足以在當代安身立命。可是，靜霆兄沒有故步自封。在仕途上，他是一個淡漠甚至遲鈍之人，不會逢迎鉆營，只懂得適可而止、埋頭做事。可在藝術的探索追求上，他卻是一個“貪婪無度”之人，不但不講究知足常樂，卻“老而彌貪”，選擇了永不自足的堅持。如此也就陷入了沒完沒了的迷茫與痛苦，類乎屈原式的無窮無盡的迷茫與痛苦。更是中國傳統文人楷模之稟賦追求與生命軌跡。他的這種堅持與相伴隨的無盡迷茫與痛苦，同樣也延展到了書法和繪畫領域，滲透到了王維式的詩意與色彩形象的表達之中。眼下面對他的畫作，即想到了“靜”如處于，雷“霆”萬鈞這兩種情形。想到了“靜兮霆兮皆風流”這個具有辯證精神的美學命題。

二

那天，北京城里難得望見藍天，我們相約在陶然亭附近的韓府聚會。回想起來，這的確是一次難得的，更是令人難忘的“雅集”。感謝靜霆兄誠請做東，我與《華人畫事》主編李群、著名書畫評論家張瑞田、《散文選刊》執行主編蔣建偉相約同行。

一見面，靜霆兄和夫人王作勤格外高興，拿出最好的茶葉和水果招待。不知何時開始，京城文人聚會形成很奇怪的現象，即較少談論文藝，甚至是很有名氣的大家見面，彼此只談友情或者別的，似乎只有外行或是半外行，才會談及文藝本行。我這個嚴格說并不在文藝圈子里的人，倒是時常渴望文友相逢能相互切磋技藝，但漸漸也就入鄉隨俗了。近些年，此種情形似乎愈演愈烈，話題多數是養生、美食、房價、桃色八卦、反腐新聞或是網絡奇談、才子怪論、黃色笑話等等，很少看到像在魯迅日記、老舍回憶中時常見到的那種足以寫進文史資料的令人羨慕的文壇友誼佳話，更令人悲哀在于對此人們早已習以為常。韓府的這次聚會不同，是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文友雅集。寒暄過后，話題自然就轉向靜霆兄的文學創作和書畫研習。靜霆兄似乎有說不完的話，他從進京求學，如何走上文學道路，一直談到近期的創作和未來計劃。當他提及近年來拼命創作的八部歌劇，因種種不該出現的情況而至今尚未搬上舞臺，神色頓時顯得暗淡，說到動情處，止不住熱淚盈眶，據說他的病，與此不無關系。夫人王作勤急忙示意制止他控制情緒，建偉趁機岔開話題，拿出新出的幾期《散文選刊》分送大家。于是，韓兄也慎重地簽名贈書，開始興致勃勃談書論畫。

此日，也就在那客廳兼書畫室的廳堂，筆者欣喜地看到韓兄大病初愈之后，潛心創作的數百幅精致的小幅畫作。這令我感到了意外與震撼。以前也知韓兄創作之余也在畫畫，可是沒有想到他會如此狂熱地投入。以前也聽說他在研究文人畫的創作，但是并沒有想到他畫得如此專業而精彩。此時的韓靜霆，完全變成了一個興致勃勃的少年。他跑前跑后，一邊張羅著請王作勤幫他展現畫作，一邊詳細介紹著每幅畫的創作思想與藝術追求。仿佛是春天里冰消河開，歡快的流水一下子奔涌而出，滔滔不絕。那種溢漫而出的青春的活力，令人羨慕又振奮。你這可不是小品呀，這可是正兒八經的大畫！受到他的熱情感染，我情不自禁地說。那一刻，每個人的熱情都被他點燃了。大家一下子都變成了癡情少年。一個人的生命力，竟會有如此的頑強！一個人的創造力，竟然是如此的無量！此刻的靜霆兄，哪里像是大病初愈的古稀老人。一兩個小時之內，他都如數家珍地為我們介紹他的每一幅畫作。那神情舉止，的確像熱情奔放的少年。那些畫作，仍然保持著他的固有風格，率真而激情四溢，但顯得更加激越清純，更加深沉凝重了。如同他的文學與書法，如同他的秉性和為人：愛憎分明、冰炭交織，靜水與霆火互襯，差異與矛盾并存，形成了和諧統一之大美。

三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面對靜霆兄恣肆揮灑，隨性而就的一幅《屈子行吟圖》，第一時間腦海里閃現的便是《離騷》中驚天動地的名句。在那一刻，畫家的身影是同他筆下的人物完全聚焦、融合一體的。這種主體與客體的相融，應當是繪畫藝術的至高境界。韓兄筆下的屈子，其實也就是他自己靈魂的呈現。上下古今、碧落黃泉，癡情忘我，苦苦求索，寵辱不驚，喜怒皆忘，尺幅之內，淋淋漓漓……幾多艱辛，幾多困頓，幾多風雨雷電，幾多坎坷無奈，宦海沉浮，冷暖人生，仰天長嘯，伏地飲淚，終于凝結成為這把酒問天、聲震寰宇、縈繞千年、聲猶在耳的詩意的定格……由于精神境界的高遠與美學追求的博大，在極有限的尺幅之內，創造了無窮無盡的想象空間。

四

詩以言志，畫鳴心鐘。一個詩人兼畫家的情感，包含在他的激情即筆墨之中、浸透在他的形象與意境里面。真正意義上的創作，是創作者與表現對象靈魂的感應互通與生命感悟的默契對話，是心心相印的交織交融，是陰陽電子的相互撞擊而產生的雷鳴光閃。那天，一張一張地看著韓兄新作，聽著他推心置腹的精彩介紹，即產生了如上的想法。終于發現，韓兄的這一批畫作，亦即他自認為大病之后的“頓悟之作”，無論是人物、花鳥，還是古景、新風；無論是戰馬嘶鳴，還是花前月下；無論是文士雅集還是將相歡宴；無論是閑情逸致之趣還是時代擔當鴻舉，無論戲曲中的藝術典型還是生活中的蕓蕓眾生，形形色色、千奇百怪，在韓兄的畫作之中，雖然并不刻意講究所謂技法，卻始終貫穿一道靚麗彩虹，即癡情燃燒的五彩軌跡。這是蘊涵在韓靜霆新文人畫作中的生命律動，是浸透在他筆墨之中的遠遠超越了形象表達與美學規律的精氣神韻。這種癡情點燃的靈光爆發結果，也是自古以來，文人畫與普通畫師作品在創作動機以致創作狀態上的根本區別。正因為如此，文人畫是富有生命力的，而且不可復制，一幅就是一幅。普通畫師之畫，是可以不斷復制的，甚至可以流水作業。前者注重的是精神呈現，而后者則強調程式與技法表現。我把韓兄的畫定位為當代“新文人畫”，正是基于這樣的原則分野。不是有意要讓造型藝術的精神氣質與筆墨技巧相對立，而是忌諱前者的不斷被忽視甚至消解與缺失。試看有清以降，特別是石濤、揚州八怪后止于八大山人，隨著文人畫的逐步衰落，中國畫一味玩弄筆墨技法的僵化現象愈演愈烈。延至今日，且大有淹沒畫壇之勢。其中雖然不乏以黃賓虹、吳昌碩、齊白石、徐悲鴻、趙望云、石魯、李苦禪、林風眠、吳冠中、劉海粟、朱屺瞻等叛逆創新大家堅持走自己的道路，但一個個中流砥柱的出現，雖然也激起過不小的波瀾與浪花，卻終究未能扭轉乾坤，未能改變中國畫衰落的頹勢。特別是隨著作家隊伍非學者化且不諳畫事的傾向和畫家隊伍文化日益消解缺失問題的突出，匠氣十足的所謂專業畫家，更加洋洋自得地拘泥甚至賣弄日趨平庸呆板的技法。導致中國畫又一次坐失變革良機而面臨更加嚴峻的生存危機，可見，眼下新文人畫的破繭而出，雖然仍然不失為稚嫩，但其清新深邃的面貌，終究為畫壇變革與突破，帶來了一縷希望的曙色。但愿韓兄的畫作，能夠似一聲雄雞的啼鳴，喚醒在霧霾中苦苦探索的青年后學，勵精圖治，成就大業。

五

靜霆兄筆下形態各異的《奔馬圖》，是他內在精神的圖騰式呈現，堪稱是韓兄靈魂的延伸外放。通過那無拘無束、酣暢淋漓的筆墨韻致，能夠想象我們的詩人畫家進入創作狀態那一刻的情形：畫室之中，甚或又是子夜。寫作累了或處在詩人通常會有的那種常人難以想象的昂奮難眠時，一個人抽著煙低頭反復逡巡……腳下的步子，由沉重而逐漸輕快，面部憂慮的表情也開始變得舒展興奮。當腳步由輕快而變得急促，終于成為了奔馬一般的迅捷……于是我們的詩人畫家摩拳擦掌來到畫案前。眼前事先鋪開的宣紙上，突然就躍現出一匹奔馬的神影。那奇妙的形象逐漸幻化，繼而變得清晰……顯然，歷經長期琢磨反復醞釀過后，眼下我們的詩人畫家，絲毫不再猶豫。瞧他提筆在手，迫不及待地飽蘸水墨、運斤成風，酣暢淋漓，濃淡枯濕，首尾肌腱，鬃毛顴骨，肢蹄聲息，渾然一體，揮灑而就。整個創作過程，絕不超過半個小時。再瞧那縷縷筆痕，鬼使神差一般，幾乎完全擺脫具象與線條束縛，如同一匹擺脫了鞍韉的脫韁之馬，自由奔騰于千里草原。然而奔馬再隨意，也不失沉穩重心、穩健步態。畫家再說是隨性，也不離馬之大形。只不過此時的畫家，全然失去理智局限而盡被激情驅使。堪稱天馬行空、任意西東，此刻筆下之馬豈但是馬，而乃畫家靈魂的一次莊嚴的省親。是流浪歸來的游子，是飛翔返航的風箏，復歸精神家園，降臨生命出征的原點。于是，畫家的心靈完成了一次自我關照的儀式，一次盡情歡呼的宣泄，更是一次放歌與充滿哲思的盡情吟誦。這寄托與象征手法的表達，這樣的繪畫姿態與歸宿，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藝術呈現，是心靈本真的流露，更是個性與思想的率性演繹。

六

顯而易見，靜霆兄不是由《介子園畫譜》中走出來的所謂專業畫家。像歷代優秀文人畫家一樣，他們不善甚至不懂模仿照搬、經營點畫或者亦步亦趨地跟在前人屁股后面爬行。他們不甘心也沒資格成為古人的筆墨之奴。盡管他們也不反對對于傳統筆墨技法的學習與借鑒，甚至信賴名師指點、虛心叩拜名家學藝，但是他們又是野性不改、靈魂渴望自由奔放，絕不墨守成規。這是他們的個性與詩人的秉性決定的，筆下的一切物象也充分證明了這一點。我們所講新文人畫的特點同時也正在于此。是的，在韓兄筆下呈現的，無論是多么傳統古老的題材，其精神氣質和筆墨語言卻是當代的、鮮活而各自獨有的。他的并未固定的所謂風格，不同于前人，也不同于今人。他筆下的山水、人物，無論帝王、野老、武士、文臣、仕女、村姑、僧人、游俠、戲曲典型等，還是山水、荷花、松鶴、草木、竹石、樹森等，這些很常見的繪畫題材，所呈現的精神面貌，卻完全不同于別人。這不僅因為絕不拘泥于傳統技法，也單因為他不是由學院派的搖籃中孵化出的滿腦子清規戒律的專業畫師，而是因為他有著深厚的人文學養與豐富的人生閱歷。就像一條連通著山泉的溪流，絕不同于靠天雨供水的澇塘。靜霆兄，他首先是一個讀書人，一個大作家，一個文學感覺與藝術修養并佳的清醒自覺的藝術家。他從提筆作畫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找到了屬于自己的筆墨語言與探索方向。因此在他的筆下，才有了那么難得的高山流水般的率性與自信，那種遠離塵俗的徹底純粹的高士氣質。

七

行文至此，讓我們把話題重新聚焦到《離騷》，返回到屈原與韓靜霆千年神交的結點來。當然這絕不是筆者故意牽強類比以借光溢美，而是就他們心靈相通、本質相同而言。因為同樣是真正意義上的詩人，他們的靈魂通過詩意的交融呈現于韓兄的水墨丹青。這穿越過千年歲月的迭現，絕非是歷史的偶合。面對韓兄的畫作，如同閱讀屈子的詩句。仿佛聽到那穿越時空的吟誦：“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許多人在許多情況下都引用過這自然平淡卻無比苦澀的詩句。其中的一聲長嘆，包含多么深沉的情感，留下多少心酸眼淚。當你默默面對靜霆兄大病頓悟之后的這批畫作，無論是色彩亮麗還是筆墨沉郁，在愉悅、凝重的同時，你都會感到沉重與奮激。這是思想的穿透，更是詩意的浸潤。當你心中默誦著《離騷》，同時細品韓兄畫作，逐漸就意識到，這些起初或許并無刻意編排，甚或貌似輕松舒緩的題材，卻呈現出非常的思辨意蘊。這些畫作，如同《離騷》中的詩句，絕非是文人雅士無病呻吟的矯情，更不同達官貴人飯后茶余的消遣，而是充滿對于自然、歷史、社會、民生之思考與關照，對于宇宙洪荒、大千世界、蕓蕓眾生秘密的俯視與探微。正所謂“積土成山風雨興焉，積水成淵蛟龍生焉”。這些被韓兄自謙為“小品”的畫作，無論尺幅大小，集合起來實質卻類乎屈子的巡天豪舉與問天狂想。眼下一張張地排列起來，就形成了韓靜霆式的畫說《離騷》與《天問》，產生出強大的詩意與哲理的震撼。那些叱咤風云、如雷貫耳的英雄豪杰，那些人格獨立、思想峻拔的文士高僧，那些醉臥書榻、擁書自雄的文豪隱者，那些命運多舛、弱不禁風的嬪妃侍女，那些命如枯草、饑寒交迫的黎明百姓，加之那蕭瑟凄慘的敗柳殘荷、仰天凄鳴的曠野群鶴、悠遠曠達的山川河流、陰云密布的宇宙太空等等，一切的畫面與詩像，漸次營造出韓兄獨具的夢幻般的“汨羅舟”與“天問臺”。于是，我才聽到黃鐘大呂的鴻鳴。那極富穿透力的鴻鳴響起在耳畔：請問遠古開始之時，誰將此態流傳導引？天地尚未成形之前，又從哪里得以產生？明暗不分，混沌一片，誰能探究根本原因？迷迷蒙蒙這種現象，怎么識別將它認清？白天光明，夜晚黑暗，究竟它是為何而然？陰陽參合而生宇宙，哪是本體，哪是演變？天的體制傳為九重，有誰曾去環繞量度？這是多么大的工程，是誰開始把它建筑？……我們驚異地發現，屈子那些奇異的詩句，在靜霆兄的畫里畫外漫溢流淌。我們孤獨憔悴的詩人畫家，正以丹青形象抒發著各自的屈原情結，同時也營造著屬于他自己的《離騷》與《天問》——他的貧寒出身與艱難坎坷的人生履歷，他的艱苦卓絕的創作歷程與一波三折、探索不懈的漫長征程……

“屈子既放，行吟澤畔，形容枯槁，乃賦《離騷》，是為千古絕唱矣。”韓兄《屈子行吟圖》題畫語，顯然是為自己畫龍點睛。

八

同靜霆兄相知已久，卻多次擦肩而過，僅此近期一面之交。過去只是限于閱讀他的作品、欣賞他零星發表于報刊書籍中的字畫，時常感到心靈相通的愜意。感覺他心胸寬廣，激情肆意，美文美意里總透著浩然正氣與陽剛、秀美之氣，便以為必定身材偉岸，是美須公一類人物，卻發現并未跳出“奇才拙貌”之律。他身材矮胖，同夫人王作勤之高挑俊美形成一種反差。這點遺憾很快被韓兄熱情與智慧淹沒。那日大家相見恨晚，品著好茶、吃著水果，進而火鍋美酒助興，談文論藝，實乃大樂。韓兄古道熱腸，東北人特有的好客在他身上化作文士的儒雅瀟灑，真摯懇切言辭，虛懷若谷風范，自然又是他文章與書畫注腳。黑土地農家子弟之憨厚、正直軍人的豪爽、作家藝術家的淵博睿智終歸集于一身，鑄就了靜如處于、動似雷霆的人。

人品，即文品、畫品、藝品也。此超然三品，歷經坎坷半世，藉此驚蟄時節，終成一尊雕塑：精神矍鑠的文人畫家韓靜霆。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