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很小的時候,一個綠草如茵的季節,父親放牧白色的老驢歸來時,抱回一只土黃色小驢駒。小驢駒在褪去胎毛之后,逐漸還原了它母親獨特的白色,方圓百十里獨一無二,活脫脫一位白雪公主。
父親分房另住時,小白驢被當作一件重要的“家當”隨了父親。從此,小白驢就成了我們新家中的一員,成為我們最好的玩伴。我們小孩之間還有鬧別扭的時候,相互好長時間不理不睬,而小白驢對我們一視同仁,誰也不得罪,永遠是一個心胸開闊、不計得失的開心果。小白驢的脖頸上套著一個被陽光洗滌成白色的紅布條項圈,項圈下面吊著一個小紅布袋和一個核桃樣銅質小鈴鐺。紅布袋是母親專門為小白驢縫制的,里面填充的棉花里包裹著心紅、朱砂之類的藥物,其功用我想和農村嬰兒縫在肩膀上避邪用的大公雞等物件類似吧。小鈴鐺在小白驢一昂首、一低頭,一蹦一跳時發出或急劇或舒緩的響聲。
平日,小白驢蹦蹦跳跳像一個頑皮的小孩子一樣來回奔跑,在一邊干活的大人們心里時刻掌握著它的一舉一動。如果一會兒聽不到“叮當”的銅鈴聲,坐在木頭墩上編背篼的父親或坐在小板凳上納鞋底的母親就會停下手中的活兒,站起來引頸探尋,看到小白驢躺在北墻根悠閑地嚼著麥草或“呼呼”酣睡,他們就放心地笑了,坐下來接著干手里的活兒。如果在幾個地方不見小白驢的影子,父親的第一個反應就是一邊奔向大門口,一邊罵我們幾個進出時沒有關嚴大門,讓小驢駒鉆了空子,又跑到外面瘋跑去了,等找到小白驢,還得幾個人圍追堵截一番,小白驢在撒夠了歡的時候,才無奈地跑進家門。
小白驢快半歲的時候,出落出一副有板有型的好身板,加上它溫馴的性格和獨特的毛色,就像一個漂亮的姑娘一般。有一天,父親說:“小駒子,你已經長大了,該給你戴上籠頭了,以后,你就是我們家的半個勞力了。”
父親抱著小白驢的頭,親昵地用手撫摸著小白驢的額頭,把母親早已準備好的帶有銅飾的小籠頭套在了小白驢的頭上。小白驢不習慣地仰起頭甩了幾次,想甩掉這個讓自己極不舒服的籠頭,卻無濟于事,沒有成功。倒被新換上去的喇叭形銅鈴清脆響亮的響聲嚇壞了,它圓瞪著雙眼,蹬緊兩條前腿,身子往后縮,極力想遠離銅鈴,誰知它越掙扎,“叮叮當當”的鈴聲響得越發厲害。父親牽著韁繩,嘴里“嗷嗷”地喚著小駒子,把它拴在北墻邊的槽沿上,為它新添了一些草料。
小白驢過早地脫離了自由自在的童年生活。
父親在小白驢籠頭上方額頭的位置,掛了一朵紅絨線做成的纓子,說:“白驢是驢中的女子,要打扮得攢勁一點。”
父親愛撫地用鐵梳子刮著驢背,小白驢舒服得一動不動,不時回過頭望著父親,有時還用乳牙輕輕咬住父親的衣角,親昵地拽一拽。
二
一個冬日的早晨,父親早早給小白驢喂過草料,又特意加了半瓦罐青豌豆,一抱曬干的青草。小白驢吃飽了,父親讓我們牽著去村邊的小河里飲水。
我牽著驢走在前邊,哥哥胳膊上掛著水桶跟在后邊,我們朝村邊的小河走去。哥哥吃力地從冰窟窿里舀上水,換著手提到河岸上,驢嘴探進桶里,水太涼,它幾次抬起頭來,鼻孔大張,噴出一股股白氣,又搖頭晃腦的,粘在嘴唇上的水星四濺,我們趕緊往后躲閃著。在幾次試探之后,驢唇逐漸適應了冰涼的河水,才把頭埋進水桶里飲起來,脖子下邊的肌肉一緊一松地伸縮著,不大一會兒,一桶水就灌進肚里去了。哥哥再到冰窟窿接了半桶水,驢這次只飲了不多,抬起頭甩甩,轉身拽著我邁開了步子,哥哥倒掉桶里的水快步跟了上來。
中午時分,父親邀請鄰居的幾個人幫忙,要調教小白驢學習套轅拉車。他先把家里的架子車拉到大門外的巷道里,從墻上取下早已準備好的全套鞍韉設備,解開捆綁的繩子,有條不紊地給白驢武裝起來。父親拿起圍脖,一邊叫哥哥抓緊韁繩,一邊“嗷嗷”地安撫著,慢慢挪到白驢身邊,把圍脖從上往下搭在脖子上,起初白驢不知是怎么回事,還以為是父親和他在親昵呢,就歪著脖子靠過來,用頭蹭了幾下父親,沒想到一個什么東西搭在它的脖子上,嚇壞了,身子一驚一乍往后縮,差點把哥哥拽翻在地。它眼睛驚恐地望著父親,連連打著響鼻,“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父親一邊用手撫摸著驢背,試圖讓白驢安靜下來,一邊往驢身邊靠,幾次三番,才把搭在驢脖子上的圍脖口用繩子拴好,把圍脖頭翻轉到了上面。戴著圍脖的白驢極不情愿地搖頭晃腦、左顧右盼,好一會兒,才鎮定了下來,它可能也明白,自己的清閑日子就要結束了。
待到父親在驢脖子上掛好拉板,在背上備好鞍子等物件時,幾個鄰居大叔早已等候在大門外,在大家七手八腳的幫助下,不一會兒工夫,白驢和架子車就用這些繩套連成一體了。驚恐不定的白驢鉚足了勁,一跳一跳地試探著想甩掉身上的羈絆,但氣力尚未足夠的白驢被幾個身強力壯的人前后左右地控制著,除了劇烈地震顫和陣陣急促的銅鈴聲外,架子車牢牢地附著在它的身后。白驢瞪大雙眼猛一用力,人們一陣使勁,不讓白驢脫套棄車而去。相持了半天,白驢終于用盡氣力,平和了許多,也許是逐漸適應了這套附著在身上的枷鎖,也許是想明白了自己天生就是套轅拉車的,終于安靜了下來。
這時,跟在一旁看熱鬧的我不知怎地已是熱淚漣漣,圍在白驢兩邊的幾個人也是滿頭大汗、氣喘吁吁了。這白驢的“成人”儀式也實在是太慘了一些。回望家門口,發現白驢拉著車已走了一百多米。
接下來的幾天,父親都要在我和哥哥的幫助下,駕轅套車,到自留地里去拉土,一來為家里儲存墊圈的干土,二來慢慢調教訓練白驢的駕轅能力。
后來發生的一件事改掉了白驢只在水桶里飲水的毛病。
那是一個秋季,忙完農活兒,父親駕著驢車去郊區賣蒜苗,在回來的途中,暫時卸車休息。近旁有一條河,兩歲多的白驢由于好長時間沒有飲水,見到河水,抬起前蹄就試探著把嘴伸到水面,嗅一嗅,就是不敢飲,又后退,一會兒又上前一邊嗅著,一邊小心地用嘴唇試探著水面。站在旁邊的父親知道河水很涼,也知道白驢膽子小,還有從小養成的在水桶里飲水的毛病,心想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哪有水桶供你飲水?父親一氣之下,趁驢不防,猛地鉆到白驢肚皮下,用力一起,往前一推,只聽“通”的一聲,整個白驢已躺在河水里,待白驢從水里爬起來,已成了落湯雞,打幾個“機靈”,甩出無數個水花兒,呆立半晌,低頭飲水。
從此,白驢再也不害怕流動的河水了,可以直接從河里飲水了。
三
白驢三四歲的時候,已是一頭毛色發亮、健壯無比的壯年驢了。在父親的馴養下,白驢能聽懂簡單的吆喝聲,駕馭它的人就省事多了。每次駕轅拉車,父親就跨在車轅上,手握韁繩,口呼“嗆嗆”(qiang),白驢知道是要它快走,抖擻精神緊走幾步。遇到路口拐彎,父親呼“吔吔”(ye),白驢拉著車左轉,父親呼“嗷嗷”(ao),白驢就向右邊拐,到達目的地,呼聲“唔唔”(ang),白驢就停下來。我覺得白驢有時比鄰居家的小弟弟聽話多了。
只是有一次,我們疏忽大意,在人們面前丟盡了臉面。
那天放學回來,我和哥哥駕著驢車去村邊的土崖下拉土。哥哥學著父親的樣子,手牽韁繩坐在車轅上,我坐在車廂里,雙手握著長鞭,雄赳赳、氣昂昂地出發了,路上的幾個小孩羨慕地望著我們。我哼著小曲,不時甩出幾個響鞭,白驢在哥哥的吆喝下,一會兒左拐,一會兒右拐,在巷子里穿行著。就在一個“丁”字路口,突然跑出一只小狗來,白驢受到了驚嚇,拖著車子瘋跑起來。哥哥緊緊地拽著韁繩,想讓白驢停下來,嘴里不停地發出停下來的指令,但白驢一點也不聽話,噴著粗氣只顧往前沖。我緊緊地用手扣緊車沿,腦子里一片空白,車子在快速的行進中劇烈地搖蕩著,一邊的車輪子有時跳起老高,把我們甩過來又甩過去……忽然“砰”的一聲,一邊的車轱轆撞上了一個莊廓墻的拐角,車子翻了,我們被拋在路上,巨大的聲響把白驢嚇壞了,它掙斷捆綁的繩套,把車子扔在我們前邊不遠的地方,裸著身子往前跑,在路人的圍堵下,才驚魂未定地停了下來。我們嚇壞了,膝蓋和手背等多處蹭破了皮,好一會兒才感覺到了疼痛。經歷那次驚險后,我們倆好長一段時間沒敢逍遙地坐在驢車上唱歌了。
父親說,白驢到底是牲畜,使喚時要小心一點。
包產到戶那年,生產隊的牲口及其他財產都要分到農戶家,但生產隊飼養院里就二三十頭大牲口,一二十頭牛,當然還有飼養院里的房子、山里羊場的房子等。按全隊的戶數,好的、賴的,新的、舊的均勻地搭配起來,編上號,估好價,各家選派一名代表抓鬮兒,手氣好的抓到了大牲口及一堆爛木頭,多吐出一點錢也心甘情愿。手氣不好的抓到瞎驢瘸馬及一些好的木料,得到一點經濟補償,幾家歡喜幾家憂。沒有大牲口的到春播時就犯難了,土地都承包到戶了,自己的娃娃自己看,自家的莊稼自家種,這時候才想起家有大牲口的好了。
父親抓鬮兒抓到了一頭尕肋巴牛犢,一堆從羊場拆下來的舊木料。在院子里湊合著加蓋了兩間房子,一間盤個槽做驢圈,一間儲存草料當庫房,也算物有所用吧。小牛犢養了一陣子,賣掉了。種地,有白驢呢,不怕。
四
夏天是白驢最清閑的時候,它就在槽前用蹄子刨開了,嘴里發出“噓溜溜”的聲音,父親對我們說:“白驢在家悶得慌了,找個好一點的天氣,你倆到藥水灘拉渣筏去,”聽說去拉渣筏,我們高興得跳起來,因為以前都是我們跟隨父親去,讓我們獨自去藥水灘還是第一次。
一個晴朗的星期天,我們叫上早已約好的兩輛車,在父親的叮囑聲中向藥水灘進發了。
沿著大大小小水塘邊彎彎曲曲的小路進入到藥水灘的中心部位,那里遺留著多年來挖出來的無數個大大小小的坑,像一張張大嘴在訴說著什么。
我們終于選擇了一個比較安全的地方,卸車,把白驢拴在車轱轆上,取下裝著干草的袋子,讓白驢吃草。我們哥倆扛著鐵锨、掃帚,拿著袋子走向大坑。大坑里又密密匝匝地遍布著大小不一的小坑,真不知人們在這里挖了多少年。
快到中午時分,我們裝了滿滿一車渣筏,駕好車,又在上面放了幾個裝滿渣筏的蛇皮袋子,用繩子扯緊綁上,等到白驢吃完最后一口豌豆,就吆喝著回家了。
遠遠看去,方圓幾公里的藥水灘里,還有不少人在裝車,也有一些人把挖出的濕漉漉的渣筏晾曬在地勢較高的地方,每隔一會兒就翻攪一次,他們沒有牲口,只有人力車,把渣筏曬成半干再裝車,人拉起來輕一些,他們一般要等到下午或黃昏時才離開。
我們的車終于啟動了。哥哥一手牽著白驢,一手扶著車轅,我甩著長鞭跟在后邊。我們瞅一眼不遠處正在裝車的鄰居小伙伴,大吼一聲:嚼,走了!
沿著坑坑洼洼的石子路左擰右拐,車上的渣筏口袋也在左右搖晃,車身“吱吱嘎嘎”作響。白驢低著頭,身體始終向前傾斜,看得出,車子很沉。遇到倒窩,我不失時機地伸手推一把。一會兒,我們的車子就走出了最難走的一段路。
終于松了一口氣,我們伸手用袖口擦著額頭的汗,想不到這不足兩百米的路競走出了一身大汗。前邊的路雖然還是布滿石塊,一樣的凹凸不平,但比走過的路好多了。再往前走不遠,攔腰有一條小河,小河上沒有橋,小路從河里橫穿過去,已經能聽到“嘩嘩”的河水聲了。
哥哥吆喝著白驢左躲右閃著路上高低不平的地方,盡量讓車子走得平穩一點。我甩手跟在后面,心里高興,便唱起歌來,歌沒唱完,只聽“砰”的一聲巨響,架子車劇烈地抖動了一下,車旁騰起一陣塵土,飛揚的塵土籠罩了我們,白驢也受到了驚嚇,差一點從哥哥手中脫韁而去。我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車胎爆了。
把白驢卸下來,我們坐在路邊,一邊吃著剩下的青稞面饃饃,一邊看著一輛輛滿載渣筏的車轱轆從前邊碾過,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打招呼的人,心里沮喪極了。
傍晚時分,那些拉渣筏的人力車都給我們投下憐憫的一聲安慰,慢慢從視野中隱去了。我們焦急地望著路的盡頭,盼望著父親的影子盡快出現在那里。在相互埋怨了一陣后,把全部的責任歸結到了白驢身上,如果不是白驢一驚一乍亂走,而是踏著方步,四平八穩地行進,車胎怎么會爆呢?
在焦急中等來了五叔。他騎著自行車,車后座上帶著從他家的架子車上卸下來的整個車下腳(車軸及兩個輪子),待到換上車下腳,把廢了的下腳綁在車頂上的時候,已是伸手不見五指。回到家,父親看到車上黑乎乎的一車渣筏,又摸摸渾身像澆了水一樣微微顫抖的白驢,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那時,一年快到冬天的時候,家家戶戶的門口場院里,都堆放著幾堆黑褐色、淺黑色、灰白色的渣筏。黑褐色的是濕的,灰白色的是曬干的。只要這天有太陽,就把渣筏攤開,邊曬邊用大掃把在上面掃,粗糲的,朽木枯枝,就被掃出來了,這些留著燒火,細的用來煨炕。在農村常常聽到石板炕太熱,把鋪在上面的沙氈烤焦了或燒了個大洞,兩口子在家里吵架,男人聲音特別大,女人委屈得說不出話的,炕洞里煨的多半就是渣筏了。
那次拉渣筏的經歷記憶猶新。
五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篩碳渣成了農村人解決燒煨的又一途徑。每到冬季,省城各大工廠家屬院都開始燒鍋爐取暖,鍋爐房后邊堆放爐渣爐灰的垃圾場,卻成了農村人變廢為寶,撿拾“烏金”的場所。
記得我小學四五年級的時候,父親常常駕著白驢去省城篩碳渣。
省城離我們村子約有六十里。篩碳渣前要準備好各種用得著的工具,如鐵锨、篩子、口袋、修車工具以及路上燒水的水壺等,給牲口也要準備一大袋子干草、一小袋子豌豆,以及料袋、糞兜等。
湊好伴,頭天晚上九十點鐘出發。在漆黑的夜里趕著大車向省城方向走去。父親身上裹著白板板皮襖,頭上罩著貍貓皮棉帽子,吆喝著白驢走一會兒,累了上車坐一會兒,困意襲來,打個盹兒,腳腿麻了、僵了,再下來走一會兒。邊走邊想心事,或者和前后的同伴拉拉話。這樣走一夜,天亮前,要趕到某個早已盤算好的工廠門口,等著值班的師傅醒了,說過一些好話,才進去,見到身穿藍色勞動布工作服的人打聽鍋爐房的位置,那些藍色勞動布工作服并不說話,順手一指,父親趕著白驢過去。看著高大的鍋爐房后面數十米高的煙囪,沉思一下,放眼望去,眼前打麥場一樣的場地上堆滿了小山似的爐灰。他選好地點,卸車,拿出工具,工作起來。
東邊天空一片緋紅,早晨的太陽就要升起來了。
碳渣就是燒鍋爐時沒有燃燒或沒有充分燃燒的生碳,大的有如指頭蛋一般大小,小的就如麥粒一樣。它們夾雜在爐灰里被清理到了垃圾場,由于顏色發黑,夾雜在灰白的炭灰里十分顯眼,但要把這些有價值的碳渣從大量的爐灰里分離出來,絕非易事。
父親望望不遠處拴在車轱轆上吃草的白驢,開始第一道工序。先用鐵锨刨下一堆堆的爐灰,揀去連在一起的大塊油渣疙瘩,揀去石子,用竹篩子篩去灰白色的粉末,留下中間部分,父親所需要的碳渣就在這里邊。接下來的工作是從這些黑白相間的爐灰里分揀出黑色的碳渣,這是最為費時費力的,父親一天的工夫大部分就是花費在這個工序上。
太陽偏斜時,父親已揀出四五袋碳渣了。父親看著這些黑黑的碳渣,笑了,仿佛眼前已經出現了“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溫馨。他站起來,舒展了一下腰肢,走過去從一個小袋子里捧出一捧豌豆,裝在料袋里,把料袋套在驢嘴上,上面用繩子兜在白驢的腦袋上,這樣,驢嘴被深深地包裹在布袋里,里面的豌豆一粒也撒不出來,這料袋是出門時專用的。白驢迫不及待地晃著腦袋甩掉了父親的手,埋頭吃起布袋里的豌豆來,發出響亮的咀嚼聲。父親伸伸腰,又開始了工作。
幾個身穿花花綠綠衣服的缺齒兒童,圍過來遠遠地看著白驢吃料,“唧唧喳喳”地議論著白驢,父親知道他們很少見到毛驢,對毛驢很好奇。吃完豌豆的白驢臥在地上,滿足地品味著豌豆的美味。一個小孩朝父親走來,小心地和父親商量,要騎一騎白驢,父親看著幾個孩子,笑著答應了。
父親把白驢趕起來,把幾個膽大一點的孩子抱到驢背上,讓前面孩子雙手抓著白驢脖子上面的鬃毛,后面的孩子摟著前面孩子的腰,雙腿夾緊,牽著白驢在空地上轉了幾圈,孩子們高興得直呼喚,父親看到他們興奮的樣子,也笑了。
黃昏的時候,灰頭土臉的父親終于裝好了車,打掃場地,抖落身上的灰塵,準備返程了。父親給白驢的屁股后面吊上了糞兜子,這樣,白驢在屙糞的時候,驢糞蛋就會掉在糞兜里,不至于拋撒在大街上,引起城里人的反感。在城外的一個地方,早上分散開來的幾輛車又湊到一起了。
回去的路上,他們吆喝著沉重的車子走走停停,不時地休息,給牲口加餐。到一個地方,還要生火燒茶,吃一口干糧,歇一下繼續趕路。因為車上裝的是家里幾個月灶膛里燒的,泥爐子里烤的,一看滿車疊起來的結結實實的碳渣,心里就感到暖烘烘的,實實在在的。
六
每次過年的時候,盡管辛勤勞累了一年的父母手頭并不寬裕,還是給我們四個孩子每人添置了一身新衣;平時碗里缺肉少油的,在過年的時候,總要宰殺并不肥壯的年豬,改善我們的生活。
大年初一,父親早早起來,點燈焚香,祀神祭祖后,不忘告訴我們,去找一些紅布條拴在白驢的鬃毛和尾巴上,白驢也要過年啊。我們急急忙忙在母親的門箱里翻開了。找到一些零碎的紅布條或幾段紅毛線,趕緊給白驢系上,我們覺得喜慶、好看。心想,白驢也知道過年嗎?白驢肯定是知道的。因為它還能吃到比平時多一些的豌豆或干饃饃之類的大餐。我們順便在庭院的那叢黑竹、花椒樹、蘋果樹上也掛上了紅布條或紅毛線。我們覺得這也是它們的過年方式,也暗含著我們對它們深深的祝福,祝福在新的一年里能夠茁壯成長,結出豐碩的果實。
翻過年,父親說白驢要生小駒子了,我們聽了都很高興,心想,小駒子一定很可愛,我們放學回家時又可以一起玩了。
白驢的肚子越來越大了。快要做媽媽的白驢在吃草的時候顯得安詳、寧靜;走路時更加沉穩,只是一見到土崖或一些老墻墻根里泛著白嘩嘩鹽硝黃土的時候,就迫不及待地扯著脖子跑過去啃上幾口,看著它吃得香甜的樣子,常常讓我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白驢在遇到一塊平地的時候,勾頭用上唇摸索著地面的浮土,慢慢跪下前腿,臥倒身子,就打起滾來,這時我想起一個關于打滾的謎語:“一堵墻,猛跌倒,四個桿桿滿天繞,一把掃帚地下掃。”看著白驢在地上滾來滾去的樣子,心想,這白驢也太聰明了,它這是撓癢癢呢。
這個春天播種的時候,父親沒有讓白驢再駕轅拉犁,而是借用鄰家的黑白花犍牛完成了春播。馬蓮葉子一拃高的時候,我家的第一頭小驢駒出生了。
那天早上醒來,父親告訴我們,昨天半夜小驢駒出生了。我們顧不上上廁所,趕緊跑到驢圈看,一只土黃色的小驢駒渾身濕漉漉地站在那里,四個麻稈一樣的腿支撐著瘦弱的身子,細長脖子,不停地晃動著,站得不太平穩。我們親切地呼喚著小驢駒,它無動于衷。一副滴著血滴的衣胞子(胎盤)搭在驢棚的大梁上,父親說保存好白驢頭胎駒子的衣胞,以后還會生好多的小駒子呢。
中午放學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小驢駒。你看它,它也瞋瞋地望著你,有時用唇吻你的手,有時用屁股蹭你的腿,有時忽然間離開,像受到驚嚇一樣,跑到前面又跑回來,有時湊到我們身邊,像在聽我們說話一樣。我們輕輕地撫摸著它身上濃密柔軟的毛,撫摸它光滑的鼻梁,看它靈活轉動的長耳朵,就想到了它媽媽小的時候。
當白驢第三次懷孕的時候,父親說這回如果順利的話,會生一匹小騾駒,它的爸爸是一匹健壯的黑色公馬。我們雖然不知道驢、馬和騾究竟有怎樣的關系,依然興奮不已。也明白了父親心里埋藏多年的一個奢望,自己家擁有一頭真正的大牲畜(馬或騾子)。
七
這年一冬無雪,春節剛過,就刮起了亂風,漫天的沙塵遮天蔽日,土巷道里的塵土紙片雜物被風卷起來像無頭的野獸,東一頭、西一頭地撞擊著村莊里的每一個角落。氣溫一天天升起來,不見半點雨雪,干燥的空氣里夾雜著塵土的味道。積蓄了一冬的力氣和閑散了一冬的身子骨逼得人們抖擻精神、躍躍欲試,春播大幕即將拉開。
我們已經多次聽到了一些地方騾馬生病甚至死亡的消息。生病牲畜的主要癥狀是鼻孔流涕、咳嗽、沒精少神、目光呆滯、不思飲食,這種病嚴重時還會造成有孕在身的母畜流產,甚至死亡。
一種幾十年不遇的“馬流感”瘟疫在鄉村蔓延。
一種不祥的陰云籠罩著村莊,沉沉地壓著父親的心。父親早晚不再拉著白驢到河邊去飲水了。每次都是先挑回水來再讓它飲用。父親每天都注視著白驢是否流鼻涕,觀察著它的精神狀態。在驢棚周圍撒上生石灰,不讓別人靠近驢棚。還時常到獸醫站打聽疫情,買防止“馬流感”的中草藥,回家熬成湯汁,用牛角罐給白驢灌下去。
縣廣播站每天發布著“馬流感”的最新消息,講解著如何預防的常識。報道著疫情嚴重地方牲畜死亡的數量。聽得父親百般焦慮,憂心忡忡。
白驢在家里雖是一頭牲畜,但它也是家里的一員,是家里做農活兒不可缺少的勞力。父親精心伺候著白驢,想盡一切辦法保護著白驢,不讓它受瘟疫的侵襲,但流動的空氣,狂舞勁吹的風使父親無可奈何,望天興嘆。父親按廣播站里講的,村莊里老人們曾經用過的白處方積極做著預防,思前想后,跑前跑后,為驢愁,為驢憂,吃飯不香,睡覺不寐,每天沉默寡言,那桿旱煙鍋不停地叼在嘴里,不時騰起一陣陣的煙霧……父親對白驢是仁至義盡,他僅有的“三錛斧”全砍完了,每天無助得只好聽天由命了。
二十多天后,廣播里宣布“馬流感”過去了。父親看著流過多天鼻涕的白驢,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事后,人們在閑聊的時候,聽說全縣死了數百匹牲口,某溝岔地方一家的幾匹大牲口全部病死了,與牲口相依為命的男主人在最后一匹騍馬死去后,悲痛欲絕,廢食三天,上吊自盡了,他為這些只知道干活,永遠沉默不語,不訴苦,親若家人的牲口殉道了。
八
六月份,白驢順利產下一頭活蹦亂跳的小騾駒,村子里的老人們說父親好福氣,人們極其羨慕,專門跑來看望我們的小騾駒,說毛驢下騾子,你家的好日子來臨了。在父親的精心喂養下,小騾駒一天天長大,父親像小時候伺候白驢一樣伺候著,對它寄予著厚望。
這頭騍騾除了前鼻梁一抹白色外,其余部位呈黑褐色,長大以后比它母親更加結實、漂亮,因為它承襲了那匹黑色公馬的威武雄壯,繼承了父母生理上和精神上的優質基因,具有馬的速度、馬的耐力和抵抗疾病的能力,又有驢的溫馴、膽小、乖戾、倔強的性格,我們喊它驢騾子。驢騾先天沒有生育能力,壽命比馬和驢都要長得多。
父親決意不再賣掉這頭騾子,留下讓它接替白驢完成家里的農活。有了騾子的幫扶,白驢就清閑多了。這時候的白驢也是驢到中年,身板更是壯碩無比,幾年的時間里又連產兩頭小騾子,這兩頭小騾子都在不到一歲的時候被買走了。那時一頭騾駒可以賣上五六百塊錢,這在農村是很大的一筆收入了,我們兄妹四人也上了高中和初中,當時正是家里最需要錢的時候。
就在我考上本縣師范學校的那一年,家里的白驢生了第四頭騾子。由于家里活兒越來越少,口輕的驢騾也能獨當一面了。
那年秋天,父親決定把白驢和還在吃奶的小騾駒賣給一個遠方親戚,價錢早已講好。那個親戚來牽走白驢母子的早上,父親還是像往常一樣給白驢和小騾子拌料吃,久久地望著白驢,不說一句話,其中滋味,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個遠方親戚來的時候帶著一包老茯茶和一條棕沙韁繩,一包茯茶是走親戚的,一條韁繩是父親特意聲明要帶來的,農村有“賣籠不賣韁”的習俗。父親從槽頭解下拴在上面的雜毛韁繩,又從籠頭根部開始解韁繩。一個疙瘩解了十幾分鐘,但綰在父親心里的疙瘩何時才能解開呢?父親始終不發一言。終于換上了親戚拿來的新韁繩,父親把新韁繩交到那位親戚手里,語重心長地說話了,“我伺候了它一輩子,這驢也添喚了我。你好好養著,別虧待了它啊!”
白驢母子被買走了。那人是看到了白驢潛在的價值,它不但能干活,還能生出一頭頭金貴的騾駒子來。
幾年后,村里很多人家都擁有了手扶拖拉機,犁地、運糞、拉麥捆和碾場都用上了機器,我家昔日令人羨慕的驢騾子就黯然失色了。農活兒還得做,時常有親戚開著手扶拖拉機來幫忙,三天的活兒一天就干完了,方便省事。我家的騾子再養下去也沒有多少意義了,可父親還是舍不得賣掉。
上世紀90年代初的農歷十一月里,父親在一個毫無異常的傍晚溘然長逝,給父親料理完喪事后的多少天里,每次去給騾子添草或加料的母親和哥哥,回來后都說聞到了一股若有若無的柏香味道,彌漫在騾子周圍久久不散。我也聞到過一次,是巧合嗎?還是冥冥之中的父親還在掛念著他的騾子呢?
在父親去世后一年,哥哥做主將這頭額頭有一抹白色、全身黑褐色的驢騾子連同它的韁繩一同賣掉了。父親傳下來的古訓“賣籠不賣韁”,是夢想讓家里永遠不缺騾馬這樣的大牲口,永遠能得到它們的幫扶嗎?我不得而知。
白驢、騾子及它的同類與人類相處了千百年,是人類忠實的伙伴,它們曾跟隨人類一起走過了刀耕火種、茹毛飲血的慘淡歲月,走過了幾千年二牛抬杠、春播秋收、相依相伴的崢嶸歷程……隨著時代的發展,它們逐步從田間地頭消失了,逐步走出了地平線,走向了城市的動物園,走向了人們的餐桌……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