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塊神奇的石頭,在陰天下雨的時候會顯出陰陽魚的圖形,這塊石頭沉睡在八卦溝里。
我家住在陽魚的一側,那里承載著我金黃色的夢境:從橋頭蔓延到正義商店,再到東頭的水臺到處都是厚厚的金黃色的樹葉,樹葉藏住了商店賣場的三級木樓梯。木樓梯是咖啡色的,上面也落著幾片樹葉。樹葉上沒有車,也沒有人影,只有暖暖的陽光和我歡愉的目光……
一覺醒來,媽媽讓我去正義商店打醬油。我愛打醬油,喜歡看店員拿個漏斗放到我的醬油瓶上,再拿著木勺舀了醬油,倒進我的醬油瓶里。那一勺醬油正好裝滿一瓶。我拿著醬油瓶轉身開跑,摔了一跤,膝蓋上的硬茄掀掉了,疼,并不苦惱,苦惱的是醬油不夠一瓶了,媽媽會不會說?再跑去水臺往瓶里灌點水,只一點就滿了。要是買醋決不能摔了,因為我會邊走邊喝。
回到家,交差,媽媽只說:“才回來,菜都熟了。”她往菜里倒些醬油,也沒發現我兌水,因為有鹽找平(指填平、補齊)。
我快速吃了一大碗飯,就去橋頭的表蒙廠了,趴在窗戶上看工人在玻璃上畫圓圈,切割下來后加熱,壓成半球形,像極了美瞳。我和小伙伴們都盼著工人做出邊緣不光滑的表蒙,那些表蒙就會被扔到廢品堆里,我們從中找出一對兒,放顆滾珠在里面,用家里的電工膠布粘上一圈,一個玻璃搖鈴玩具就做好了。然后,我們會一邊跑,一邊舞動著手中的搖鈴。跑到哪呢?跑到垃圾庫紅磚房的窗下,看傻金子娶媳婦。
垃圾庫有一排紅磚瓦房,房后的院子用木頭桿子圍著。院里擺著一圈手推車。清潔工都戴著只露出眼睛的藍布帽,穿著藍色的勞作服,腳下是黃膠鞋。從服飾上看不出誰是領導,我們只認識傻金子,他身材高大,外褲上總系著根紅褲帶。這紅褲帶對傻金子來說意義非凡。“傻金子搞對象了一一”這句話是從我們這群娃娃嘴里喊出來的。傻金子的對象啥樣?前奔兒露頭后迪迪,扎著兩條翹起的小辮,走路一撅一撅的。看傻金子搞對象也成了我們的樂事。傻金子對象愛吃大蔥,每次她來,我們都看她坐在傻金子旁邊,拿一根煙袋長的拐棍粗的大蔥嘎巴嘎巴地嚼著。一捆大蔥吃沒了,傻金子決定娶她。傻金子沒家,沒有父母,聽說因為他傻,走丟了找不著家,清潔工拉垃圾時發現了他,他就跟了回來,傻金子有力氣能拉垃圾,不嫌臟。垃圾庫就成了傻金子的家。白天傻金子拉垃圾,晚上傻金子住在垃圾庫打更。
這一天,垃圾庫里張燈結彩,異常干凈。垃圾庫的平臺上沒有堆放的垃圾,因而車庫的地溝里也沒有垃圾車。傻金子把糖果放在窗邊的桌子上去娶媳婦,可遲遲不回,聽說因為傻金子忘給媳婦買紅褲帶了,媳婦說沒有紅褲帶就不來。我們在窗前自顧自地拿著喜糖吃,享受著甜甜的喜悅,想象著傻金子等著商店開門跑進去買紅褲帶焦急的樣子,都很快樂。糖吃光了,我們跑到垃圾場的斜坡上張著胳膊,學著老鷹張開翅膀的樣子向下俯沖,“啊——傻金子娶媳婦嘍……”
光學老鷹不行,我們還得學猛虎上山,一人帶一塊和好的黃泥爬防空洞。爬防空洞最費褲子,爬幾次褲子膝蓋部位就磨個洞,難免挨幾次罵,沒事兒,只要爬得快,爬到“山頂”再把泥娃娃摔得三響就行。
第二天,垃圾臺上的垃圾堆得像小山一樣。劉奶奶帶著發黃的口罩去垃圾堆里撿垃圾,她把撿回的垃圾分兩堆,我問她:“郭奶奶呢?”劉奶奶說:“郭奶奶病了,我替她。”天快黑時,郭奶奶病重了,急需上醫院,那時,誰家都沒有汽車。郭爺爺只好到垃圾庫找傻金子,“金子,幫郭爺爺一個忙,你郭奶奶病了,急需上醫院,麻煩你用手推車送一趟!”傻金子第一次聽到有人這么客氣的跟他說話。“嗯嗯”連連答應,他推著車往外走,看看車箱底雖然用笤帚掃過,但仍是不能直接躺人,更何況天冷。傻金子拽起自己的褥子就往車里放,媳婦伸手阻攔,被傻金子推開了,“救人!”說完,傻金子拉著手推車一路小跑,追郭爺爺去了。
我們似乎也感覺有些沉重,也不玩了,都散了,各回各的家。
一進院,只見我爺爺挑著水桶正要去打水。“爺爺,郭奶奶病了。”爺爺常說我是八卦溝新聞播報員。爺爺說:“郭奶奶這次病得不輕。”“爺爺,傻金子把郭奶奶拉走了。”爺爺說,“這次多虧了傻金子。”爺爺挑著水桶,在小胡同里走著,我在后面蹦蹦跳跳地跟著。胡同很窄,爺爺的前后兩只水桶只能一前一后通過,我和爺爺也只能一前一后走。我邊走邊看兩邊的泥墻,透過泥墻上的窗玻璃看別人家吃什么。“菜團子不好吃、蒸胡蘿卜甜還行、鹽豆就是咸……”爺爺說:“你餓了吧,盡看吃的,一會兒挑了水回去給你煮豆腐邊。”“我不愛吃豆腐邊。”但我沒說,說也沒用。奶奶每天都拿著盆帶我去正義商店買豆腐,她像算好了似的,總是買最后的幾塊豆腐,買豆腐時,連豆腐邊一起帶回來。還有就是買粉條,總是買最后的幾斤粉條,那樣就可以連碎粉條一起帶回來。回到家,奶奶就和我在炕桌上挑粉條。碎粉條里有沙子、石子、笤帚米兒,奶奶這么節省。可是鄰居家總把門鑰匙放奶奶家,還把和我一樣沒上學的小孩放奶奶家,奶奶給我吃啥,也給他們吃啥。
“丁零哐啷”爺爺已把水桶放到了小水房的窗前。小水房只有一間,外邊看是泥墻。窗戶下方有一個小方孔,能伸進一只手。爺爺敲敲窗,在小方孔上放上一分錢。里面伸出一只手,收走這一分錢。然后在里面打開水龍頭,屋外,水桶上面的水管出水了。一會兒,水桶里水滿了。屋里人像知道水桶滿了似的,水龍頭自動沒水了,爺爺挑著兩桶水顫顫地走著,我仍蹦蹦跳跳跟著,“爺爺,為什么水桶里要放一塊木板?”“放木板走起來水就不灑了。”“哦!”
家里更熱鬧。進我們家要下三級臺階,窗戶幾乎和地面齊平。
今晚,爸爸的徒弟又來了一群。屋內劉叔吹笛子,張叔講評書,爸爸說山東快書……窗外,鄰居家里的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們把窗戶圍得看不著縫兒。每當一個節目演完,就有人喊爸爸徒弟的名字:“章德新——小畢子——”就像現在演唱會上觀眾喊歌星的名字。天氣的炎熱和熱情的叔叔們大汗淋漓,沒有節目的叔叔就拿著暖瓶去買冰果。我享受著場內邊幕上的觀眾的待遇,常常在瞌睡蟲用手拉我的眼皮時,暖水瓶的冰果就會出現在我的面前。
這是上世紀70年代初的趣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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