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種下一株芭蕉,如今已是蔭濃一片。烈日把一切都曬得快枯蔫了,人也跟著無精打采起來。不過,只要有一縷清風吹過,搖曳的芭蕉葉子,就會像鐵扇公主的芭蕉扇一樣,送來陣陣涼意。且綠色怡人,泠然養目,心里便自然清靜了不少。
可以說,芭蕉葉子上的雨滴,承載了中國古典文學中近一半的離愁別恨,要是再配上絲弦管簫之類的古典音樂,那更是淋漓盡致了。幾年前,有一位網友把自己演奏的古箏曲子,錄好音之后傳到網上,再配上“蕉窗夜雨鼓箏”的圖片,要大家分別以“蕉窗夜雨”這幾個字作韻腳,各作五律一首,一時應者云集。也許,這正勾起了大家藏在心底深處的那份古典情結。我當時也湊趣了幾首,題為五律《夜聆網友鼓箏“蕉窗夜雨”》,拈“蕉”字:“幽泉輕入耳,風作雨瀟瀟/破石沉香艷,憑窗起寂寥/書成無雁影,夜滴有芭蕉/但望云天外,清愁若海潮。”拈“窗”字:“絲語匯成江,朱弦十疊雙/高山流水韻,繼日繞梁腔/灘急鷗爭隱,林空虎伏降/夜風來點滴,素手合軒窗。”拈“夜”字:“亂谷燕輕啼,孤帆風急下/初聞裂帛聲,細數敲窗夜/艷艷若三春,空空成一夏/仰天長有時,郁郁弦箏罷。”拈“雨”字:“柳絲垂萬縷,雙燕飛新圃/暗點草塘春,忽如金石古/荒原急馬蹄,客里冰窗雨/一曲自云中,飄飄思片羽。”其實,清雅綽約的芭蕉能帶給人愁思的,是夜的無眠。
我兒時的鄰居叫陳凡,號老凡,是一位舊文人,飽學之士,詩書畫印樣樣皆精,卻命運多舛。他畫的貓,趣味橫生,冠絕一時,現在也時常看見一些收藏者藏有他的作品。但在那個時候,他卻無緣操觚,日日要自謀生計,自食其力,碼磚搭灶頭便成為他的一手絕活。反正我小的時候,碰到十里八鄉來的陌生人,向我問訊打聽的,多是來找他搭灶頭的。他搭的灶頭,不僅式樣新穎,好看人時,而且每只灶頭搭好后,都要在上面畫上牡丹、梅花等四時花卉,有的鮮艷奪目,有的素潔高雅,再寫上相宜的警語、古訓等,十分受人喜愛。后來他還改革創新了吸風灶,燒柴大大節省,并且火力可控,因為那時候家家戶戶燒柴,山上都砍得光禿禿,所以,此舉真是利國利民,更受人們的歡迎。他的居室自然也多了一份雅趣,不同于一般的農家,他喜歡在房前屋后廣植奇花異草,竹木蔥蘢,掩映其舍,門前小池塘邊的芭蕉也總是隨風搖曳,送蔭納涼。家里多有藏書,閑時便在他的畫桌前揮毫潑墨。家里也時常聚集一些文人雅士,高朋滿座,吳昌碩先生的后裔吳志魯先生就是他們家常客。我最喜歡在他們家串門,翻看他的藏書,觀賞他門前屋后的花花草草,有時幾個小伙伴玩打仗,便要摘了他的芭蕉葉子,頂在頭上,以作偽裝。但有時他也要拉著我,要教我練習毛筆字,這時,我便要悄悄地溜之大吉了。我后來到杭州讀書,我的家書也都是由他代筆的,言簡情摯,感人至深,現在偶爾翻出來閱讀,常教我淚流滿面。
這個時節,往往也正是農村新麥上桌的時候。小時候家里常常青黃不接,新麥自然也是翹盼已久的美味。新麥曬干磨好的時候,母親往往會去采摘幾張完好寬大的芭蕉葉子,墊在蒸籠的下面,然后在面粉里放人一點點酒釀搓揉,轉眼之間,一鍋發得如海綿般隆起的發糕就出鍋了。用刀切開,真是清香四溢,味美無比。后來,我到南國去旅游,發現南國的芭蕉樹高大偉岸,竟然也可以結出一串串的果實,形同香蕉;再后來又發現芭蕉的塊根,還是一種寶貴的藥物,味道也同食用的芋艿差不多。原來,如此風雅別具的芭蕉,也有如此多實實在在的用處。
唐朝的書法家懷素和尚,用筆蒼勁有力,奔放流暢,一生癡迷于書法,他的草書被稱為“狂草”。懷素勤學苦練的精神是十分驚人的,傳說他用壞的筆,堆起來埋在山下,號曰“筆冢”。因為買不起更多的紙張,懷素就找來一塊木板和圓盤,涂上白漆后用筆沾墨書寫,但是由于漆板光滑,不易著墨,所以他就在寺院附近的一塊荒地里,種植了一萬多株的芭蕉樹。等芭蕉長大后,他就摘下芭蕉葉,鋪在桌上,臨帖揮毫。由于懷素沒日沒夜地練字,老芭蕉葉剝光了,新出來的芭蕉葉子又舍不得摘,于是他想了個辦法,干脆帶了筆墨站在芭蕉樹前,對著新鮮的芭蕉葉子書寫,夏練三伏,冬練三九,不管烈日酷暑還是冰天雪地,懷素都堅持不懈地練字,他寫完一處,再寫另一處,從未間斷。這就是懷素“芭蕉練字”的傳說。
碧綠色的雨中,我看見窗前綽約的芭蕉影子,恍惚自己回到了唐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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