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唐群英

走近唐群英

從白衣港向北而行數十里，沿著一條彎彎曲曲的田埂路，繞過一口碧綠清亮的大水塘，便來到唐群英故居——湖南衡山縣新橋鎮黃泥村三吉堂。這里，背靠平整如枕的紅薯嶺，面對氣勢磅礴的龍形山，視野開闊，三面環山，風景如畫。屋后古樹參天，茂林修竹，如同一把大圍椅將一棟青瓦白墻的民居環抱于懷中，山水環繞，藏風聚氣，古樸幽雅。門口上方掛著“是吾家”橫額，兩旁配有一副對聯，筆跡蒼勁有力：

是足下青云起處

吾心中皓月來時

“是吾家”是唐群英誕生地和歸宿地，墻上一磚一瓦一石無聲見證了唐群英堅持中國婦女解放、男女平權、辦報興學的人生歷程。來到大廳，后墻正中懸掛著唐群英留學日本時巨幅照片，身著和服，發鬢上盤，年輕貌美，宇眉間透露著一種執著、剛毅和頑強。兩側掛有孫中山“發達女權”、陳立夫“女權斗士”的題詞。從陳列的物件、圖片和資料一路看過去，一種對唐群英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不由發出一聲感嘆：唐群英，好一個衡山女子！

右邊臥室陳列著唐群英生前使用過的床、桌、椅、茶幾和書柜，一枚褪色的民國女子參政同盟會會員徽章、一只表殼銹跡斑斑玻璃泛黃的懷表格外引人注目，仿佛訴說著唐群英一生追求男女平等、東渡日本留學、北伐從戎、走南闖北搞女權運動、辦女子教育的傳奇經歷。

唐群英（1871-1937），字希陶，號恭懿。生于1871年12月8日，從小有強烈的愛國思想和女權意識，1904年與秋瑾相約赴日本留學，先后結識黃興、劉揆一、宋教仁、何香凝等革命志士，1905年5月加入以“驅逐韃虜，恢復中華”為己任的華興會。后追隨孫中山投身民主革命，與宋教仁、陳天華等70余人宣誓加入了同盟會，成為中國同盟會第一位女會員。在《洞庭波》創刊號上，唐群英發表的“欲展平均新世界，安排先自把軀捐”、“愿身化作豐城劍，斬盡奴根死也暝”等詩被革命黨人傳誦一時。這年7月28日，黃興帶著唐群英去見孫中山，她向孫中山談及對男尊女卑的反感，表達了“天下興亡，人皆有責”的主張。孫中山當即贊道：“革命首先是喚醒四萬萬同胞，女同胞覺醒的還很少，你是第一個走進革命隊伍中的女同胞，是榜樣，是二萬萬女同胞的帶頭人。”1911年10月，武裝起義爆發，唐群英與張漢英在上海組織女子后援會，分頭募集軍資糧餉，隨后又組織女子北伐隊，任隊長，率領數百人在南京參加武裝斗爭。她挎著雙槍，率領女兵隨大軍攻城，并喬裝成難民，暗藏短刀、短槍，偷偷混進城，伺機殺死守門清兵，致使清廷兩江總督倉皇出逃，南京勝利光復。從此，女子北伐隊名聲大震，“雙槍女將唐群英”名震一時，被孫中山譽為“創立民國的巾幗英雄”，并榮獲總統府“二等嘉禾勛章”。

走出唐群英臥室，映入眼簾的是吟香園碑林和詠梅閣。吟香園碑林由著名書法家史穆題書匾額。碑林中豎有唐群英半身銅像，像座刻有全國政協原副主席、全國婦聯原主席康克清題寫的“唐群英，一代女魂”字樣。銅像后面有櫻花樹陪襯。詠梅閣為唐群英生平事跡展覽，前坪有一道長15米的碑墻，刻有孫中山給唐群英的親筆信以及唐群英的生平、詩詞、文稿等，展廳進口處，“天下興亡，人皆有責”八個鮮紅大字格外耀眼，有人告訴我，湘南盛產朝天辣椒，皮紅、肉脆、味辣。唐群英具有典型的“辣妹子”性格，她敏而好學，一鳴驚人。一天，她邁出書房臺階，看到農家的炊煙連著朦朧云霧升入天空；近處鳥兒歡跳，嘰嘰喳喳，好不快活，便觸景生情，寫出了一首《曉起》的五言詩：

清流依垅曲，綠樹接丹崖。

鄰煙連霧起，山鳥喚睛來。

這首詩將清新素雅、瀟灑超逸的田園景色躍然紙上。唐群英10歲時，就央求父親教她劍法，攻讀中國典籍，以及《木蘭辭》、《烈女傳》、《精忠岳傳》等作品，勤學苦練之余，還經常組織周邊孩童“打仗”，自稱“穆桂英”掛帥出征，迎戰“金兵”。1891年，20歲的唐群英嫁與湘鄉荷葉曾國藩的堂弟曾傳綱為妻。可剛過幾年，丈夫、女兒先后病逝。按照當時封建傳統和族規，她要在婆家守節，才不失為“名門閨秀”，但唐群英生性豪放，蔑視傳統禮教，沖破夫死守節的封建桎梏，毅然“大歸”，定居于“是吾家”。唐群英在家中博覽群書，深受維新思想的影響。康有為的《婦女之苦總論》，讓她對女子的社會地位有所認識，《大同書》、《天演論》、《警世鐘》、《猛回頭》、《革命軍》等文章使她豁然開朗。在《讀大同書感懷》中，她寫道：“斗室自溫酒，鈞夫維換風？猶在滄浪里，誓作踏波人。”表達了她站在風口浪尖扭轉乾坤的革新壯志與火辣辣的性格。

1912年2月初，民國政府臨時參議院在起草《中華民國臨時約法》時，沒有“男女平權”條文，唐群英以女子后援會會長名義，與張漢英一道“要求中央政府給還女子參政權”，先后五次上書，提案沒被臨時參議院接受。3月20日，她怒不可遏，率領20名女將闖入臨時參議院，打碎玻璃窗，踢翻前來阻止的衛兵，轟動全國。

1912年4月8日，南京臨時政府和參議院北遷。以宋教仁為首的改組派公然將同盟會政綱中主張“男女平權”的內容刪掉了。唐群英聞訊，沖進改組會議會場，提出強烈抗議。1912年8月25日，國民黨召開成立大會，新黨綱中仍未恢復“男女平權”條文，唐群英失望、憤懣、盛怒之下，“啪”的一聲打了宋教仁一記耳光，林森出面調停，還沒等他開口，“啪！”唐群英也順手給林森來了一下。女會員連聲喝彩：“打得好，打得好！打落了封建大男子主義的威風。”唐群英憤然離開會場，發布《女子參政同盟會代表宣言書》，詳析女子無權無地位遭受壓迫欺凌的痛苦，“實我國數千年重男輕女之習俗使然。”號召女界“同心一志，充足實力，不患不有奪回我女權之一日”。這年4月，唐群英在南京成立“女子參政同盟會”，并任會長，通過了男女權利平等、禁止買賣奴婢、實行一夫一妻制、強迫放腳等11條政綱。從此，無論是在櫻花盛開的東京，還是在冠蓋云集的京滬，無論是女權運動席卷南北的暴風驟雨，還是設立秋瑾專祠引發的政治風波，無論是在戰火紛飛的護國戰爭前線，還是在辦報興學的教育后方奔走呼號，無論是被袁世凱懸賞一萬元通緝，還是怒砸刊登她“被結婚”的《長沙時報》報館，顯示出她火辣辣的性格，憂國憂民的情懷。唐群英認識道：“女同胞要爭取平等的權利，非先從學問上下手不可，若要學問平等，又非在教育上下手不可。”參政受阻之后，唐群英變賣個人家產，大力辦報興學。“多學則智，自立即強”。1912年9月，她組織創辦中央女子學校，籌辦南洋女子政法大學；1913年11月，袁世凱下令查封幾家女報，通緝唐群英，唐群英被迫離開北京，回到湖南繼續辦學、辦報，宣傳男女平權，她先后在長沙創辦女子政法學校、女子美術學校，1918年以后，回鄉創辦衡山紅茶亭女校、衡山女子學校。

“紅映夕陽好趁余暉催馬足，茶烹活水須從前路取龍泉。”唐群英嘔心瀝血，耗盡祖遺家產，19年間創辦9所女子學校，還創辦了《留日女學會雜志》、《女子白話報》、《亞東叢報》、《女權日報》，復刊《神州女報》，一邊大力宣傳女子參政，鼓吹反袁，一邊從事女子社會教育，從身先士卒參加辛亥革命，到革命成功后四處奔波，啟迪民智，耗費了畢生精力，1937年3月病逝于故居“是吾家”。國民黨元老于右任、戴傳賢、張繼、覃振等發來唁電以示悼念，時人更譽其為“女界孫黃”、“五千年來女權之曙光”、“中國婦女運動的第一聲”。

1979年12月，鄧穎超在中國女運史資料編纂委員會成立大會上，將唐群英與秋瑾并列為辛亥革命時期的英雄人物。1991年10月，康克清在唐群英誕辰120周年紀念專輯上題寫了“唐群英，一代女魂”七個大字。

故鄉的云

品讀瓊瑤的詩：“回首衡陽，遙望湘江，白云深處，是我故鄉，寄語白云，歸我故鄉……我欲歸去，山高水長，我不歸去，最斷人腸。”我的思緒便回到了故鄉白衣港。

在與白衣港相隔不到3公里的平田村上空，飄蕩著一朵美麗的云彩，綺麗絢爛，厚實凝重，潔如棉絮，美如羊群，燦若紅霞。故鄉的云為何美如畫卷？直至今天，我才找到她的注腳。

夏明翰的母親陳云鳳，就是湖南省衡東縣霞流鎮平田村人，清末“鐵面御史”陳嘉言長女。她自幼人私塾，能詩善文，蘭心蕙質，才華橫溢，著有《衡陽吟詠》、《嚴余吟》詩詞二卷。她18歲嫁人衡陽縣禮梓村夏家，丈夫夏紹范被御封資政大夫授三品銜，她也被御賜誥命夫人。誰知天有不測風云，陳云鳳丈夫英年早逝，她擦干眼淚，擔負起丈夫遺稿《離經南溟詩稿》的編校重任，含辛茹苦養育兒女，完成了從誥命夫人到革命母親的華麗轉身。

“你用慈母的心撫育了我的童年，你用優秀的古典詩詞開拓了我的心田，爺爺罵我、關我，反對派又將我百倍折磨。親愛的媽媽，你和他們從來就是格格不入的。你只教兒為民除害，為國除奸，在我和弟弟妹妹們投身革命的關鍵時刻，你給了我們精神上的關心，物質上的支援。親愛的媽媽，別難過，別嗚咽，別讓子規啼血蒙了眼，別用淚水送兒離人間，兒女不見媽媽兩鬢白，但相信你會看到我們舉過的紅旗飄揚在祖國的藍天。”佇立在夏明翰烈士故居陳列館前，一封遺書撲入眼簾，這是夏明翰烈士臨死前寫給母親陳云鳳的。

1928年3月，夏明翰深知自己生命最后時刻即將到來，給母親、妻子、大姐寫了三封印有吻印的訣別遺書。遺書被難友密藏，輾轉到夏明翰的外甥家珍藏了15年，最后還是被國民黨反動派查獲、燒毀。

陳云鳳舉止文雅，悠閑貞靜，神清氣爽，她反對兒女讀死書，著重培養兒女的正義感、愛國思想和民族意識。結合識字學文化，她繪聲繪色地講述“越王勾踐臥薪嘗膽”、“屈原遂而作《離騷》”、“張騫不辱使命通西域”、“司馬遷含冤受屈作《史記》”、“岳飛精忠報國抗擊金兵”、“文天祥留取丹心照汗青”、“鄭成功收復臺灣”等古代民族英雄的故事，循循誘導孩子們從小立下報國志，長大后擔負起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責任。并把歷代具有愛國思想的詩詞歌賦、辛亥革命后出版的新讀物和《船山遺書》作為教材，供子女閱讀，還帶領子女步行十多里瞻仰王船山故居，感悟船山先生的錚錚傲骨和崇高氣節。

1918年春，吳佩孚盤踞衡陽，坐著轎子來拜會夏時濟，夏時濟不顧年老體弱，打著赤膊鞠躬迎送，以表“坦坦赤誠”。陳云鳳與孩子們很憎惡這種行為，夏明翰還憤然畫了一幅漫畫，題上一首諷刺詩：“眼大便觀風察色，嘴大便拍馬吹牛，手長便多撈名利，身矮好屈膝磕頭。”掛到書房。陳云鳳佩服孩子的膽量和想象力，不禁想起4年前經過漢口，看到港口的洋船上，外國水兵耀武揚威，隨意打罵中國老人與小孩，夏明翰異常憤怒，吟出幾句罵洋人的詩，陳云鳳反復修改，將國恨家仇融合在一起，著意喚醒國人的民族覺醒與自尊：“洋船水上漂，洋旗空中飄；洋人逞威風，國民恨難消。”

20世紀20年代的神州大地，革命運動風起云涌。夏明翰參加了衡陽最激進的“改造社會、改造自己”的砂于會和么社，常把《新青年》等進步書刊帶回家，陳云鳳與孩子們一同閱讀，孩子們對她歷數中國之黑暗、軍閥之橫行、外侮之日熾，常常聲淚俱下。每到此時，明翰慷慨激昂，熱血沸騰：“媽媽，今日國難當頭，我們理當為國竭智盡力，哪顧得生死。當今第一件事，就是要使民眾覺悟，啟民智，振民心，不如此，不能振國威，御外侮。您曾教我們效前朝英雄，孩兒不能老死戶牖之下。”陳云鳳倍感欣慰：“古人云，‘匈奴不滅，何以為家？’你們走你們的路，我絕不阻攔你們，海闊任魚躍，天高任鳥飛……”

不久，五四運動的風暴席卷衡陽，衡陽成為湘南斗爭的中心。明翰兄妹奔騰在革命的滾滾潮流之中，他們反軍閥，查日貨，斗工頭，懲辦不法商人，連藏在爺爺夏時濟書房夾墻中的日貨也被他們搜出來燒掉了。夏時濟氣得渾身哆嗦，全身冰涼，聲嘶力竭地叫嚷：“把明翰關起來，要將他沉塘，滅了這個孽障。”秋風陣陣，冷雨敲窗。陳云鳳決定幫助兒子沖破牢籠，遠走高飛。她進城召回讀書的明震，請老家友人設宴調開夏時濟，用酒灌醉差人，預先雇好小船，協助明震用斧頭砍開囚禁明翰的門，把明翰送到隱蔽在湘江邊的小船上。分別時，陳云鳳送給兒子幾個熟雞蛋和一個行李包，再三叮囑：“孩子，在家千日好，出外時時難，你一定要走正道，有骨氣，為弟弟妹妹帶個好頭。”夏明翰堅定地點了點頭。

1920年，被毛澤東戲稱為“你比《紅樓夢》中的賈寶玉強多了”的夏明翰，毅然“與封建家庭決裂”，從衡陽來到長沙，成為湖南省最早入黨的少數黨員之一。

夏明翰出走之后，陳云鳳搬進江東街一所平民住宅，她將明衡、明震、明霹召到身邊，鼓勵他們投身革命洪流，不畏千難萬險，不怕流血犧牲，徹底砸爛舊世界，建設新中華！兒女陸續成年后，她將他們一個個引上革命道路，以更直接的方式支持革命事業。在她的教育和影響下，4個兒女相繼加入中國共產黨。從此，在陳云鳳家往來的，不再是著長袍馬褂的紳士，而是兒女們的同學好友。他們中有著名的烈士蔣先云、黃靜源、陳芬、毛澤建等人。孩子們經常通宵達旦擠在她的小屋里“做功課”，她感到愉悅充實，生命很有價值。為支持革命事業，籌集革命經費，她開始變賣首飾，連丈夫留下的心愛遺物也拿去當了。

陳云鳳不但教育兒女獻身革命，而且身體力行，站到革命斗爭風雨第一線。1922年春，她當選為衡陽縣議員，成為全縣最早參政的女性之一。1923年5月，日本“商輪號”軍艦開進長沙港，與搜繳日貨的工人、學生發生沖突，居然冒天下之大不韙，開槍掃射，制造了震驚中外的流血慘案。消息傳到衡陽，明衡、明震、明霹組織湘南學聯上千名學生和農工商代表游行示威，抗議日本暴行。她還利用議員合法身份，掩護兒女及共產黨人的革命活動，提供各種方便。衡陽“泌日事變”發生后第二天，江東各學校地下黨善后會議就是在她家召開的。

要奮斗就會有犧牲，一時間，低沉灰暗的黑云在故鄉上空翻滾。“天上勾勾云，地上淚淋淋。”蔣介石、汪精衛原形畢露，向共產黨人和革命志士舉起了屠刀，轟轟烈烈的大革命失敗了。在那揪心的1928年上半年，陳云鳳的四個兒女明霹、明震、明翰、明衡相繼壯烈犧牲。

1月12日，曾任衡陽縣農民協會青運委員夏明霹在衡陽演武坪英勇就義，年僅19歲。

2月21日，擔任郴縣縣委書記、工農革命軍第7師黨代表的夏明震血染郴縣城隍廟，年僅21歲。

3月18日，夏明翰在漢口被捕，臨刑前寫下了氣吞山河的壯烈詩篇：“砍頭不要緊，只要主義真，殺了夏明翰，還有后來人。”犧牲時27歲。

6月，曾任衡陽縣學生聯合會總干事、女界聯合會主要負責人、中共湘南區執委的夏明衡，被省清鄉委員會通緝追捕，犧牲在長沙打褂嶺，年僅26歲。

1930年，陳云鳳的親外孫鄔依莊在紅軍某部執行任務中犧牲，年僅19歲。

噩耗接二連三傳來，陳云鳳陷入撕心裂肺的痛苦之中，承受著常人不能忍受的痛苦。她不忍住在衡陽，回到老家禮梓村居住。當地一些所謂的社會賢達和鄉紳帶著禮品前來慰問，陳云鳳說：“我夫死兒亡，不祥極矣。且已風燭殘年，行將就木，君等青云發達，還是遠我為好。”“中年喪夫，老年喪子”，人生中最大的三件悲哀，陳云鳳經受了兩件。她把仇恨深深地埋在心里，面帶微笑，鎮靜地把兒子的“就義詩”抄下來，努力完成兒女壯志未酬的事業……

夏明翰兄妹殉難后，陳云鳳拿出畢生積蓄，在船山故居附近建了一所學堂，嘔心瀝血，培養革命“后來人”，有的學生上了井岡山，有的奔赴抗日戰爭前線，有的在解放戰爭中英勇殺敵。遺憾的是，這位為中國人民解放事業奮斗一生、獻出4個優秀兒女和1個外孫的偉大女性，卻未能看到五星紅旗在天安門城樓冉冉升起。1946年10月，她帶著遺憾溘然長逝，享年77歲。

毛澤東十分欽佩陳云鳳的革命精神，稱“夏明翰有一個好母親”。

棒槌聲聲

白衣港三面環水，一條清亮的小溪繞過村莊后緩緩流人湘江。

“啪、啪、啪……”晨光熹微，紅霞初露，伴隨著淡淡的霧靄和湘江流動的韻律，江邊響起了清脆響亮的搗衣聲，時而急促，時而舒緩，快慢相宜，悅耳動聽，喚醒了沉睡的村莊。漢子們牽著哞哞叫的水牛下地了，孩子們背著書包蹦蹦跳跳上學了，村姑們忙上忙下洗衣做飯了。

“春來江水綠如藍”。這邊水花四濺，那邊山谷傳來陣陣回聲，驚動了河邊的柳、河里的魚和河岸的鷺鷥。村姑們挑著衣服一路走來，回眸一笑百媚生，裊裊婷婷，嘻嘻哈哈，不約而同地來到了洗衣碼頭。碼頭由塊塊青石板砌成級級臺階，從上至下潛入湘江，是個洗衣淘米洗菜的好地方。村姑卷起衣袖和褲腳，將藕節般嫩白的雙腿泡入江水。水中的小魚親吻著她們的腳背，一群麻鴨“嘎嘎嘎”地伸著扁嘴在周邊覓食，就連天上飛翔的燕子也對她們致以深情一瞥。“三個女人一臺戲”，村姑們一邊互相嬉戲，一邊捶打衣服，笑聲如銀鈴般響亮，臉上像涂了胭脂般白里透紅，清靈靈的湘江倒映著她們的苗條身段，那白嫩的腿和渾圓的臀部交叉出來的美妙深邃曲線，隨著流動的波紋一圈圈傳向遠方……這是一幅由山川自然與村姑勞動創造的水墨畫卷。

水霧蒸騰，白衣港一片迷蒙，遠遠看去，村姑們如同一群仙女騰云駕霧，有時只露出一些美的線條與輪廓，只有那清純嘹亮的搗衣聲不絕于耳，給寂靜的村莊帶來蓬勃生機。少頃，云開霧散，一輪紅日從東方噴薄而出，大地披上一層燦爛的霞光，江面的水仍在冒著熱氣，映照著七彩霞光和村姑的臉龐，呈現出赤橙黃綠青藍紫的夢幻色彩，十分瑰麗。

當年，沒有洗衣粉，肥皂也是稀罕物。村姑們將茶枯搗碎，用熱水浸泡，把浸出大量泡沫的茶枯水倒入裝滿衣服的腳盆內，跳起雙腳踩出衣服中的污水，然后，挑著盛著衣物的鐵桶，拿著棒槌到湘江邊的碼頭上拍打漂洗。茶枯純屬天然，是茶籽榨出油后的細渣，不污染環境。棒槌也是由茶籽樹做成的，木質細膩，經久耐用，上端有一個圓形的手柄，被手掌磨得光滑發亮。

村姑們麻利地從鐵桶中提出衣服，擺成一堆，五顏六色，再一件一件拿到水中抖開、漂洗，放到石板上捶打。“咚！咚！咚！”，聲聲不斷，落點準確，力度均勻，極有節奏。搗衣也有學問，對于布做的扣子，可以亂捶，塑料扣子則不行，要用手將塑料扣子捏住，否則會被搗爛。

棒槌聲聲，此起彼伏，構成水鄉聲韻，像一首無字的歌謠。女子槌聲輕盈，漢子槌聲渾厚。如果有一個漢子混在中間，不用去看，從棒槌的聲音就可聽出來。單薄的衣服有敲擊石板的脆響，而棉衣被單厚實，捶起來聲音沉悶。洗衣村姑不但引來了河中的麻鴨、水里的魚蝦和空中的燕子，還吸引住幾位調皮后生，他們探頭探腦，沒話找話與村枯搭訕。村姑稍不留神，一棒槌落在手指上。“哎喲……”十指連心呀，村姑們會將手指含人口中，吸出鮮血。這時，江邊傳來了粗獷的山歌：“妹子洗衣眼望郎，棒棒敲在手指上，睡到半夜手指痛，只怨棒槌不怨郎。”歌聲剛落，河邊驟然喧鬧起來：“討厭，看我不打你！”姑娘將洗衣水直潑過去。頓時，笑聲、罵聲、搗衣聲響成一片。傷了手指的村姑滿臉紅暈被打落到河中，竟點燃了滿河金波……

“日出江花紅勝火”。紅彤彤的河面上泛起道道波紋，遠遠望去，像少女粉紅色的裙褶。猛然，幾件花花綠綠的衣服被江水沖到了下游，一位村姑驚出了一身冷汗。這時，一位小伙子躍入河中，撈起衣服送給村姑，渾身濕淋淋的，還伸出一張討好的笑臉，村姑心存感激。天光云影共徘徊。岸邊垂柳依依，像村姑頭上的秀發隨風飄逸，婀娜多姿。

洗衣碼頭這般熱鬧，惹得一些中年漢子們心癢癢的。不知何時，他們也帶著漂亮的堂客來到河邊洗衣服，因為在洗床單和被面時，一個人奈不何，得有人打下手。村姑像撒漁網般靈巧地將床單和被面甩到水面上，江中如同落人一只漂浮的大氣球，只見她們不緊不慢，又像收漁網般用力收回來，放到石板上，一邊用棒槌捶打，一邊不停地翻動。怕床單被面不干凈，她們在石板上又揉又搓，甚至跳起身用雙腳踩。直至被子干凈了，才用力提起來，兩人各擰一頭，像擰麻繩般將其擰干，擰成麻花狀，放人鐵桶挑回家，再一件件將皺紋撫平，曬到竹竿上，像拉上了彩旗，五彩繽紛，在春風中鼓蕩，居然也有千般風韻、百般柔情。

太陽漸漸升高了，村姑們挑著衣被陸續回了家，碼頭又恢復了平靜，只有幾只鳥兒對著水中的影子發呆。

楊柳

小時候，無意在屋門前池塘邊插下的幾根柳枝，如今都長成碗口粗、丈余高的大樹了。

白衣港的春天不是說來就來的，如同一位“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村姑欲說還休，在春風春雨的滋潤下，枯萎的草地泛起了淡綠，灰霾的天空露出了湛藍，裸露的柳樹蹦出了根根綠色枝條和無數尖尖的嫩綠葉片，在陽光下迎風搖曳。

小橋。遠山。流水。春天急匆匆地來了，似乎在催促著父老鄉親的腳步。天空中猛然響過幾聲春雷，曼妙清新的春雨飄然而下，毫無停歇的意思。“春光一刻值千金”。爹打著赤腳，穿著蓑衣，戴著斗笠，從柳樹上“啪”地折下一根長長的柳枝，趕著一頭滿身油亮的大水牛，將牛軛往牛肩上一套，右手扶著犁，左手牽著牛開犁了！“嗬——起——”隨著爹的吆喝，柳條在牛背上抽動，田野上劃過一道深深的犁溝，犁頭閃過，泥水嘩嘩跟進，留下一路油黑發亮的泥坯，股股芬芳的泥土氣息撲鼻而來。耕田必須經過犁耙耖耥四道工序，每道工序都馬虎不得。田土翻耕后，接著是耙田，隨著耙具的移動，田里翻起層層浪花。耙的作用是把土塊耙平，耖的作用是讓泥土更加細碎，和泥水一起攪拌成松軟的糊狀。耥田就是把泥土耥得平整如鏡，股股泥漿在田里流淌沉淀，只等著秧下田了。鄉親們一邊犁田，一邊浸種育秧，爭取犁田育秧兩不誤。我們則摘來幾片嫩綠的柳葉放到嘴邊，吹著柳笛，屁顛屁顛地跟在大人身后蹦蹦跳跳，身上濺滿泥點。有人說，春耕的序曲是小孩子們用柳笛吹來的。小伙伴還折下柳條編織成柳帽，一個個調皮地戴在頭上，神氣十足地學著解放軍的模樣行軍打仗，沖鋒陷陣，那“繳槍不殺”的喊聲震天動地。

“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上學后，才知柳樹是農家一種普通植物，是最早報春的使者。“五九六九，沿河看柳。”當萬物還在冬日的寒風中沉睡，柳枝上卻綻出了嫩綠的芽兒；當其他樹木漸漸醒來時，柳樹已在浩蕩的春風中搖曳多姿了。清人李漁在《閑情偶記》中寫道：“柳貴乎垂，不垂則無柳；柳貴乎長，不長則無婀娜之致。”鶯歌燕舞時，美好春色惹人沉醉，隨風搖曳的柳枝撫慰著人們的心靈。鄉親們將柳條編織成柳筐裝東西，堅固耐用，與老家相鄰的一個村取名為“楊柳村”，足見人們對楊柳的喜愛；毛澤東主席還將楊柳寫進了《送瘟神》的詩中，“春風楊柳萬千條，六億神州盡舜堯”；晚清儒將左宗棠率軍到西北大漠，看見戈壁灘上荒涼景象，沿途遍插楊柳，后長成“連綿數千里綠如帷幄”的塞外奇觀，被稱為“左公柳”。

柳枝輕柔細長，姿態婆娑，楚楚動人，多用來比喻養在深閨的美麗女子。“柳葉眉”、“楊柳腰”是對少女體征形象的比喻。“楊柳青青柳葉平，聞郎岸上踏歌聲”（劉禹錫《竹枝詞》），寫出了柳樹成蔭，倒映江中，和風輕拂，送來情郎嘹亮的歌聲，描繪了懷春少女心中的無限甜蜜。清代詞人厲鶚的《楊柳佳詞》“玉女窗前日未曛，籠煙帶雨漸氤氳。柔黃愿借為金縷，繡出相思寄與君”。全詩無一“柳”字，卻在字里行間描述出籠煙帶雨的柔美楊柳，正是相思纏綿的少女的絕妙寫照。明媚的春光里，柳樹立于河畔堰堤，垂下的萬千根柳條如同農家少女們跳起的舞蹈纏綿輕盈、歡快靈動、婀娜多姿。古人對柳樹執以宗教的感情，幻化成對生命的敬仰。“柳”與“留”諧音，多植于亭臺樓池，官道驛路旁，形成了古人送行折柳枝的習慣，并留下許多詩句，“楊柳青青著地垂，楊花漫漫攪天飛。楊柳折盡花飛盡，借問行人歸不歸。”這首隋朝的《送別》，詩人姓名無處考證，然而詩中借柳抒發的那份戀戀不舍的情感，卻流傳至今，升華著一種優雅的傷懷之美。

柳樹是故鄉一種極其常見的樹種，十分貧賤，卻具有頑強的生命力。隨便摘下一根柳枝，插入泥土便會生根，長出綠色的枝葉。只要有陽光、空氣、泥土和水分，便會長成健壯而美麗的大樹。春天，柳樹的枝條上綻出鵝黃嫩綠，千枝萬葉春意鬧，給人間捎來春的信息；盛夏，柳樹像一把巨大的綠傘，撒下一片綠蔭，招來一路涼爽；深秋，柳葉變黃，落葉繽紛，表達一種“無可奈何”的意境；嚴冬，根根光禿的枝柳如錚錚硬骨鋼鐵般地屹立于寒風中，給人以骨氣和堅強。柳樹看似柔弱，其實極為堅韌，任狂風肆虐，卻不為之所動，依然能夠在空中舞出驚心動魄的美麗。其實，柳樹早已將根深深地駐扎于泥土之中，如巨蟒般勁健，像水牛般有力，將地面拱頂得龜裂，幾十米開外，只見樹根突然探出地面，撐開龍爪，又一把扎進地里……從大地吸取豐富的營養，蓬勃生長，隨著年歲增加，樹身不斷拓展向上，而枝葉垂垂落下，條條不忘根本，時時俯首腳下的土地，借著春風之力輕輕搖擺，向養育自己的土地虔誠致意，樹高千尺也忘不了根，這是綠葉對根的情意。湘籍著名歌星陳思思的《衣食父母》唱出了這種獨有的韻味：“我也有慈父，我也有慈母，可我還要喊一聲我的衣食父母，春夏秋冬穿的都是你做的衣，一日三餐吃的是你種的谷，你養育了花，養育了果，養育了參天大樹，自己卻平凡似一捧泥土……”是呀，每種生物都有一種生命姿態，楊柳用綠意裝扮春天，以一種低垂的姿態，與春天同行，與璀璨的春光完美結合，溫文爾雅，搖青納翠，展示一種令人心動的美和優秀的品格，構成一幅恬靜清雅的生活版圖。

“羊有跪乳之恩，鳥有反哺之義”。楊柳依依，依依楊柳，正因為有了這種平凡、樸實與浩蕩的感恩之情，故鄉的春，才這樣燦漫成了夏天的前奏。

人的一生，如果能夠以“柳”的形象存在，那也是一種成功和完美。

秋雨

白衣港的秋天很少這么涼爽、舒服過。自從立秋當日“漏秋”之后，每天傍晚下一場透雨，絲絲縷縷，細如牛毛，無休無止，真是“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啊。

秋天，太陽被厚厚的云層遮擋，烏云與太陽無時無刻不在進行艱難博弈，偶爾太陽鉆出云層，仍像夏天那般噴吐火焰，陽光普照，大地的溫度一下子躥了上來，白衣港又變得悶熱異常。江山易改，“秋老虎”本性難移。特別到了中午，那種炎熱，讓人恨不得脫光衣服，真有一種“秋剝皮”的滋味。臨近傍晚，陣陣秋風吹過，烏云布滿天空，幾聲悶雷從天邊響起，一場秋雨飄然而至，悄悄飄到古老的瓦屋上，居然不聲不響，過了半個小時，才動屋檐水，屋上晶瑩的雨滴往下滑；飄到村口的石板路上，半天才打濕路邊，照得見村民來回奔波的影子；飄到田野忙碌的鄉親們的衣服上，開始沒多少感覺，后來才將頭發與衣服打濕了，“毛毛細雨濕衣裳”呀；秋雨絲絲，由北至南劃著根根斜線，飄向地面，淺淺盈盈，像曹雪芹筆下仕女的凝眸。隨著秋雨的到來，氣溫驟然而下，山嶺、河堤、田野全變換了一個氣場，給人一種清爽素淡的感覺。幾位放牛娃將身軀靠緊在田塍邊任傾斜的雨絲親吻臉龐，難怪有人說：“七月半，七月半，放牛娃子伴田塍。”

秋天的夜晚十分涼爽。絲絲涼風伴著零零星星的小雨飄落，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出不來，地上的青蛙拼命地鼓噪，螢火蟲翹起閃閃發亮的屁股在漫天飛舞，孩子們拍著小手唱起了童謠：“螢火蟲，飛過壟，偷把鎖，鎖大門；偷只牛，犁大丘，偷只馬，上衡州；衡州城內好多花，最好一朵在李家……”鄉親們大早吃完晚飯，搬來竹靠椅拿著大蒲扇到古樟樹下乘涼，一些貓兒、狗兒也喜歡湊熱鬧，貼著身子直往他們屁股底下鉆。大家抽著旱煙，打著手勢，一個個海闊天高地談古論今，一位村民猛然冒出了一句：“林彪那奸賊好壞，聽說逃到蘇聯去還偷走了三只雞。”他的話無頭無尾，讓人摸不著頭腦，弄了半天，原來他說的是林彪叛逃出國，坐上了一架三叉戟的飛機，后來摔死在蒙古溫都爾汗，叫作“自取滅亡”，用毛主席的話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去吧！”一位愛講笑話的老頭坐在村民中間神秘地笑著，用滄桑的臉和粗糙的手，出神入化地描繪著他的“小康生活”：“什么叫小康？就是白天有奶喝，晚上有奶摸。”盡管講得粗俗，但生動形象。有位老農控制著語速，更為慢條斯理：“人比人，氣死人呀！我種了10多畝田，除去開支，一年的純收入不到一萬元，而對門壟里有戶農家生了兩個女兒，兩丘二指寬的田租到了廣東，一年收入上百萬，家里還建了別墅。”言語中透露出幽默、風趣、嘲諷和不滿，引來陣陣笑聲。“現在的政策好是好，我們的日子像芝麻開花節節高，就是有時分不清好丑了，大家笑貧不笑娼！”“這種現象已引起了上頭重視，經濟要發展，傳統道德也不能丟！聽說中央正在培育和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規范的就是這些人和事。”古樟樹下，大家言論自由，你一言，我一語，暢所欲言，無所顧忌。說了就說了，沒有人去評說對與錯，這些話隨著秋風秋雨飄然而散。鄉下人，圖的就是這種舒坦，這種發泄與自由。

秋雨絲絲，由小至大，繼而敲打著瓦片叮當作響，如天外飄來的音樂，鄉親們趕緊收拾凳子進屋，枕著雨聲清涼入夢，睡得又甜又香。

雨過天晴，鄉親們一刻也閑不住，抓住這場難得的秋雨，荷鋤下地干活，他們朝手心吐了口唾沫，搓了搓，再握緊鋤頭，往空中一揮，劃出一條有力的弧線，鋤頭重重地落下去，濕潤的泥土松了。栽上了秋紅薯、秋大豆，種上了秋小麥，說不定可“搭上最后一班車”，半夜抱上個“金娃娃”哩！

秋雨沒有春雨綿綿不絕的曼妙，沒有夏雨拍打荷塘的幽雅，沒有冬雨拂弄柳枝的韻致。秋雨纏綿、溫柔、清新，絲絲飄落，地表似乎有層涼氣在升騰。在這種無主題變奏中，干涸的塘里蓄滿了水，田里的水稻灌漿勾頭了，門前的柑橘由青變紅了，土里的辣椒變成紅彤彤的一片，就連山上的板栗也笑得咧開了嘴……

秋風輕輕，秋雨柔柔，每天傍晚落，早上停，一連堅持了半個多月。到了深秋，秋風送爽，湛藍的天空上飄著朵朵白云，田里一片金黃，稻浪千重，河里，漫江碧透，“秋水共長天一色”；山上層林盡染，“楓葉紅于二月花”……白衣港少了春花的招搖，夏云的浮躁，那壓彎枝頭的累累碩果昭示著成熟、飽滿與甜蜜。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夜晚，秋蟲在秋雨絲絲中孤鳴，聲若游絲。多少人事在秋風秋雨中老之將至，老之已至。人的一輩子也四季分明，隨著人生“秋天”的到來，對雨有了新的感悟。

小河

小河彎彎，清澈見底。

那時候，我們看得見河里招搖的水草，數得清浪中逍遙的游魚，抓得到河底橫行的螃蟹，飲得到山中流泉的甘甜，江南的柔美在歡騰的浪花里交匯融合。清晨，鄉親們前來淘米煮飯，洗衣洗菜，上午，搬來水車吱呀吱呀地車來河水，灌溉岸邊的良田沃土；夏日，每當夕陽西下，晚霞滿天，不知疲倦的知了在樹上拼命地鼓噪，灼人的熱浪在田野上升騰激蕩，路邊的野艾被曬得無精打采。我們累了一天后，連衣帶褲跳進白衣港，“撲通、撲通”，一個比一個跳得遠，濺起的水花洗去滿身的汗漬與污泥。一跳進水里，涼意透骨，清爽如風，說不盡的舒坦與愜意，一些魚兒用小嘴舔著我們的肌膚，癢酥酥的。猛然，同伴從石頭縫里抓到幾只大螃蟹，對我做著鬼臉，調皮地折斷螃蟹幾條細腿，輕輕放人口中咀嚼，脆脆的，咸咸的，看到一位村姑從河岸走來，同伴將一只螃蟹扔過去，落到姑娘身上，夾住了她的秀發，嚇得她“媽呀媽”地尖聲大叫，我們高興地拍起了巴掌，將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這就是我們兒時的惡作劇。爬上岸，天已斷黑，只聽見遍地哇鳴，牛歡狗叫，螢火蟲在漫天飛舞，與天上的星星一道，把白衣港的夜空映襯得十分奇妙。

小河彎彎，曲折回環，晝夜奔流不息，它深不過五尺，寬不過10米，穿過荒谷，淌過叢林，百折千回，一個彎道接一個彎道，一簇浪花連一簇浪花，不知拐過了多少道彎，從哪個地方流來，也不知流過了多少朝代。匯入湘江后，奔騰到海，一往無前。水流聲聲，流淌著生命的繁衍與律動；波光粼粼，倒映著兩岸的生物，也映照著人間喜怒哀樂。

小河彎彎，默默流淌，無數魚兒在河里追逐嬉戲。有人居然見魚眼開，挑來茶枯搗碎撒進河里，水中涌出無數泡沫，頓時，魚兒缺氧，頭昏眼花，一只只浮出水面，被他們用漁網網住，有的沉入水底，也被他們潛入水中抓了上來。次日清晨，只見他們挑上幾擔閃著銀光的魚上街，渾身濕淋淋的，有的魚還在籮里活蹦亂跳，自然能賣上好價錢。鄉親們罵這些人沒良心，連魚崽子也不放過，做這種“絕篼事”，將來“生個孩子沒屁眼”。

小河彎彎，流過悲壯和憂傷。一旦狂風暴雨過后，山洪暴發，河水陡漲，一片渾黃，白衣港咆哮怒吼起來，像一條滾滾黃龍張開血盆大口吞噬兩岸的水稻、牲畜和房屋。頃刻間，正在田里勞動的19歲的根生來不得撤離，連同脫粒的打稻機卷入河里，尸體被沖到湘江邊才打撈上岸；剛剛下河捕魚的水云連人帶網卷入白衣港，一命嗚呼。他們經常助人為樂，鄉鄰人人都道他們的好，可惜“好人命不長”。幾天過后，雨過天晴，小河恢復了本來面目，變得溫柔平靜了，留給鄉親們的是一片狼藉，水稻、蔬菜、野草、樹木的葉片上裹滿污泥，發出難聞的臭味，鄉親們默默地趕來水牛，把土地犁翻過來，重新播種，田野再次披上綠裝。

小河彎彎，像一位無憂無慮的少女一路嘻嘻哈哈流來，在百年一遇的干旱面前也不曾斷流。夏天，烈日炎炎，綠草茵茵，河邊的石頭被曬得滾燙滾燙，我們用雙手把水潑上去，馬上被蒸發掉了。小河匯集無數股山中流泉，流過村邊光滑的石板路，穿過村前古老的小木橋，經過綠樹掩映的村口，繞過飽經滄桑的古祠堂，盡情地滋潤兩岸子民，直至每顆心流淌出一種清冽甘美溫暖的情感。

有了河水的滋潤，故鄉一代代人和一茬茬莊稼頑強而旺盛地生長著。童年，多少個天真無邪的日子，我們在田野拾稻穗，在山坡上放牛，在茅棚里躲太陽……有時會不顧一切地撲進小河懷抱，打著赤腳在齊膝深的河里奔走，踩著砂卵石與浪花賽跑；有時會提著竹籃，極力搜尋河里的田螺、貝殼和小螃蟹；有時還會把大水牛趕到河里洗澡，騎在牛背上涉水過河，別有一番情趣。玩累之后，我們還會在河灘上繪畫，堆沙丘，挖水井，扔石頭比賽，用牛屎烤紅薯，甚至還撿來兩顆雪白的鵝卵石，像劃火柴般相互碰撞，居然碰出束束火星，發出刺鼻的硫磺味。水流幽深處，生長著一些雜亂悠長的絲草，像少女的頭發在水中搖曳；小河拐彎處，河水幽藍，是一汪深不見底的深潭，不能往前走，一旦掉進去……聽說里面還有“落水鬼”哩。

10多年前，國家有關部委在湘江投資修筑了大源渡樞紐水電站，上游水位抬高了10多米，小河與祖祖輩輩耕耘的上千畝良田被淹沒了，變成了一個偌大的湖泊，整日碧波蕩漾。彎彎的小河不見了，消失在故鄉的版圖上……

炊煙

故鄉的炊煙是在老黃牛的哞叫聲中升起來的。

大清早，經過一夜的消化，老黃牛在欄中哞哞地叫著，仿佛在說：“我餓了，我餓了。”如同一種“條件反射”，我從床上一躍而起，趕緊擦亮睡眼，打開牛欄，趕著牛歡快地爬上山坡，一邊看著牛在津津有味地吃著野草與嫩葉，一邊津津有味地讀著初中語文課本。不知不覺中，太陽越升越高，山坡的陰影越來越短。回頭一望，老家屋頂升起了縷縷炊煙，裊裊悠悠，呈直線上升，經晨風一吹，變得彎彎曲曲，像一條條蜿蜿蜒蜒的長蛇在蠕動。更多的炊煙從一棟棟瓦屋間鉆出來，很快就匯集到一起，頓時，白衣港上空涌動著一層輕紗般的煙霧，不停地朝四周升騰、涌動、擴散，柴草的香味四處彌漫，接著就飄來了五谷飯香。

“吃飯了！”田野上傳來母親的呼喚，這是另一縷炊煙。伴著公雞的啼鳴和豬狗的叫聲，牛吃飽了，挺著滾圓的肚子仍貪戀嫩草，不肯回家，我狠狠心：“只顧你吃，老子還得上學哩！”我帶緊牛繩，將牛牽回了家。濕潤的山坡上，留下了紛繁雜亂的牛蹄印，像刻上了一枚枚梅花辦的印章……

故鄉的炊煙是被一只只大紅冠子的雄雞喚醒的。雄雞報曉，此起彼伏，伴隨著公雞的啼鳴，一輪紅日從遙遠的東方噴薄而出，帶來漫天金色的朝霞，像舞臺上拉起層層彩色的帷幕。彩霞映紅了青磚黛瓦，天亮了，男人們扛著鋤頭、箢箕下地勞動，小孩子趕著牛羊上了山坡，女人們則待在家里開始洗衣做飯，只聽見“嗤”的一聲，火柴劃著了，點燃了稻草，縷縷青煙從灶屋頂上裊裊升起，這些新收的稻草燃燒后，在空氣中散發出濃濃的煙味和稻花的清香。緊接著，一家家的灶火紅了起來，越來越多炊煙混合到一起，絲絲縷縷，追著晨風的背影各奔東西。這時，村姑用木桶從井口挑來一擔井水，晃晃悠悠，走在彎曲崎嶇的小路上，撒下一路斑駁的水珠；老人趕著牛、背著犁回來了，全身上下濺滿了泥點，手上還提著一串滑溜溜的鰍魚；婦女們提著竹籃，籃子里裝滿了青翠欲滴的香蔥、大蒜、絲瓜、空心菜……

故鄉的炊煙是在孩子的吵鬧聲中升起來的。清晨，空氣格外清新，孩子們貪婪地睡著懶覺，被母親揪著耳朵拖下床，來到灶屋添火做飯，有的燒火不太里手，盡管鼓起腮幫用長長的竹制吹火筒吹風，但灶膛里不見火焰，濃濃的煙霧灌了滿滿一屋，被嗆得咳嗽起來，連眼淚水也嗆出來了；有的因全神貫注添加稻草，灶膛里吐出猩紅的火舌，如陽光般燦爛，連頭發眉毛燒焦了也渾然不知。娘于萬忙中用火鉗將灶膛的灰扒向兩邊，中間形成一個空間：“火要空心，人要真心，燒火沒空間，空氣就不能對流；沒有空氣對流，就沒有氧氣，火就不能燃燒……”她表面上是告訴孩子在燒火，實際上在告訴孩子如何做人。

故鄉的炊煙是在鄉親們的期待和互助中升起來的。小時候，家里經常缺吃少穿，爹時常愁眉不展，愁得灶口難填。爹告訴我：“灶口天天要燒柴草，永遠填不滿。人心要知足，不然也永遠難以填滿。”為填滿灶口，保證家里日日見炊煙，放學后，上山砍柴、下地扯草成了我們的“第一要務”，有時，我們把柴草找來，壘在一起，將灶屋堆得高高的，為的是得到爹娘的一張笑臉。爹娘經常起早貪黑，沒日沒夜地勞作，才保證全家9口人有飯吃。如果看到周圍一戶不見炊煙，娘會把自家的糧食借給別人，與鄰居共渡難關。因為少了炊煙，農家生活就會少一種色彩，一種生機與活力，白衣港也就丟掉了最纏綿和最溫暖的詩意。

故鄉炊煙是一部流動的村史。它植根于泥土，四季繁衍，火力旺盛，生生不息，與土地、灶王爺、村落、糧食、牲畜緊密相連，沒有這些，就沒有炊煙飄逸的空間。液化氣灶只有火苗，沒有炊煙，從抽油煙機里抽的全是油煙與熱氣；蜂窩煤、焦炭雖然能噴吐出火苗，產生股股嗆人的煙味，但那不是真正的炊煙；“灶口”被填滿后，鄉親們將田野上的秸稈就地焚燒，盡管濃煙滾滾遮天蔽日，讓飛機無法起降，即使關閉門窗，仍有絲絲煙霧鉆入屋內，但也缺乏炊煙的韻味；還有“我牽著你的手，卻看不見你的臉”的霧霾，更是離炊煙越來越遠……

“暖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故鄉炊煙是離家最近的一條路。每次回到故鄉，總能遠遠望見縷縷炊煙從白衣港上空騰挪、游移、飄蕩，就像蹣跚學步的孩子伸長手臂撲進娘的懷抱。特別是吃到用炊煙熏烤出來的臘肉，金色透明，滿嘴流油，香透五臟六腑。有了炊煙，鄉愁如同種子扎根泥土茁壯成長，時時牽扯著游子的大腦神經，滋生對故鄉的無限眷念，幻化為慰藉靈魂的經典。

“青壯打工去，種田叟與婦。”這些年，青壯年背井離鄉務工經商去了，在家“留守”的全是老人小孩與極少數婦女，白衣港快變成了“空心村”，失去了昔日的繁榮與喧鬧。柴門寂寂，炊煙稀疏。一縷炊煙代表著一家農戶，村莊上空炊煙越來越少，顯得冷清與落寞。條件好的農民用上了蜂窩煤或液化氣，不少先富起來的鄉親搬到了城鎮居住，過上了城里人“天晴沒有曬，下雨沒有淋”的生活。這變化讓年輕人高興得手舞足蹈，讓父輩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許過不了多久，這些炊煙不復存在，留給我們的將是一個記憶的符號。我不知道，隨著時光的流逝，故鄉的影子還有多少。不單是炊煙，還有如詩如畫、飽經風霜的鄉村原貌，看得見山、看得見水、記得住鄉愁的歷史沿革和諸多民間藝人也將消失在城鎮化的浪潮中，到那時，我們又到哪里尋覓故鄉的根脈與溫暖？

故鄉在我的視野里越來越模糊。

草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立春過后，天氣回暖，白衣港的山坡上，河岸里，田埂邊，長出了一畦畦嫩嫩的青草，一根根、一叢叢、一簇簇，有的如針尖鉆出地面，探著細嫩的身子在春風中搖曳；有的像蠶蟲擠出地面，踴動綠色的身軀在春光里攀爬……慢慢地，枯黃的山坡泛綠了，蕭條的河岸變青了，裸露的田埂添翠了，故鄉又迎來了一個綠意盎然的春天。

經過一個冬天的積蓄與休整，小草吸取大地的養料濕氣，沐浴著春天的陽光雨露，踮著腳尖，鉚著心勁，用足氣力蓬勃生長著，一天一個樣兒，你看著我，我瞧著你，昂揚向上，似乎誰也不甘落后。十天半個月后，綠油油的青草鋪天蓋地，將白衣港映襯得如水墨丹青般美妙。白云悠悠，楊柳依依，流水潺潺，河水倒映著藍天、草地、牛羊、農舍，如同一幅彩色的油畫。

草是堅強的。只要有泥土、雨露和空氣，就可以自由自在、無憂無慮地生長，哪怕在紫色頁巖的山坡上，只要有點土壤，有點濕潤，就會頑強地生長，不怕烈日曬，緊緊地依賴于那點泥土；不怕大雪壓，葉子枯黃了，根還活著，待到來年春天，陽光和春風春雨將小草喚醒。牛馬羊蹄從小草身上踩過，留下了深淺不一的腳印；年輕戀人從小草身上滾過，增加了一些浪漫色彩；狂風暴雨過后，小草被折騰得奄奄一息，有的歪歪斜斜，身子觸地，一陣清風吹來，小草又挺直了腰，盡管身上還沾滿泥土，卻顯得十分堅強。有人說：“有媽的孩子像塊寶，沒媽的孩子像根草。”農家孩子像小草一般出生在貧瘠的土地上，生命力十分頑強，經得起風吹雨打日頭曬，只要有粗茶淡飯，就可健康成長；不像溫室中的豆芽，見了陽光就枯萎。

草是健康的。經過鳥的飛翔，風的播種，草的種子無論落到那里，便在那里安家落戶，深深地扎根于泥土，傾聽大地的心跳，一旦日麗風和，則抖動身軀，拼命地向上攀爬。清風中，微微擺動的尖尖草葉流瀉出翠綠、深綠、淺綠，層次分明，泛著油光，如天邊飄來一片巨大的荷葉。每當雨過天晴，草葉上掛滿晶亮的小水珠微微顫動，在陽光的照射下折射出一串七彩光焰來。小草盡管長不出樹的高度，但匍匐于大地，不斷向周邊拓展；小草盡管開出的花不鮮艷，但清新淡雅，暗香浮動。草賤生賤長，從不生病。早春，萬物復蘇，小草第一個醒來，以點點翠綠帶來春的消息；盛夏，枝繁葉茂，小草與萬物共榮共生；深秋，落葉遍地，小草一片枯黃，但根系仍健康發達；嚴冬，白雪皚皚，小草在雪的覆蓋下積蓄著力量，流淌著生命的靜美。有了草，春夏秋冬不再單調；有了草，世間萬物有了昂揚向上的力量。

草是無私的。從來就沒想到要顯擺什么，為自己留下什么，似乎與生俱來就是牛、羊、豬、馬、魚等的食物。一頭大水牛將舌頭一卷，叢叢嫩草被咬斷送人嘴中。牛吃飽后，鼓著圓圓的肚子，躺在草地上反芻胃里沒消化的草莖，不停地咀嚼著，嘴中冒出一些白沫；山羊鼓動著鼻翼將小草攔腰折斷送人嘴中，小草毫不氣餒，幾天過后，又長出新葉；驢子將小草連根拔出吞進肚子，排出來變成肥料，又養育地上的小草；年少時，家里的肥豬都是我們用扯來的草喂大的。草深深地埋著頭，隨時接受人類的一次次挑選。三年困難時期，缺吃少穿，聽說鄉親們從田間山野扯來蒲公英、野艾、馬根草、糯米草、野胡蔥充饑，度過了那難挨的饑荒……“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小草除了飼養動物之外，方可人藥，老郎中不時找來一些草根草葉，醫治人間百病，為人類解除了不少痛苦。小時候，我的手指被鐮刀割爛，鮮血直流，爹從田邊扯一把青草用牙嚼爛，敷上傷口，居然消炎止痛不化膿。小草還伸著頭顱，挺直身軀，鋪到溜滑的路上，讓鄉親們走路時不摔跤……

草是團結的。悄悄地生，靜靜地長，散發著綠色的幽香。長到一定的程度后，草喜歡抱團，葉牽著葉，根連著根，鋪在地上像一塊綠色地毯，無邊無際。放牛娃們在上面翻滾、打趣，增添無窮無盡的歡樂；牛羊想方設法吃掉它們，但不管怎么用勁，只能傷到表層，難以影響發達的根部，只要不影響它的根系，一場大雨過后，草又蓬勃地生長起來，這就是團結的力量。

草是平凡的。在鄉親們眼里毫不起眼，沒有人把草當回事，正如一首歌唱的那樣：“沒有花香，沒有樹高，從不寂寞，從不煩惱。你看我的伙伴遍及天涯海角。春風將我吹綠，陽光把我照耀，河流山川哺育了我，大地母親將我緊緊擁抱。”鶯飛草長，草叢成了螞蚱、青蛙、蜻蜓、螞蟻等動物的樂園。蛐蛐在草叢中歌唱，牛羊在山坡上撒歡。草的生命十分平凡，在農村隨處可見，不顯山露水，不招搖過市，不沾沾自喜，發一分光，發一分熱。果實的事業是尊貴的，花的事業是鮮艷的，草的事業是平凡而偉大的。怪不得不少人以“草根”自居，低調、謙卑，“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可見草何其博大與崇高。

綠草茵茵，構成了家鄉最靈動的畫卷。生命輪回，人生四季，小草如人類傳承生命，在生命終結之時，卻把希望留給人間。

草是一本無字的書，似乎讓我讀懂了生命的全部。

蛙聲

“青蛙這么鬧，不費勁嗎？”我問爹。

爹告訴我：“青蛙冬眠了一冬，憋足了氣，春天來了，它要將滿肚子廢氣吼出來，才好受，新陳代謝哩！”這是一種說法，蘊涵一定的哲理。

陣陣蛙聲是從鄉親們忙碌聲中涌出來的。“春光一刻值千金”，大地回春，萬物泛綠，隨著氣溫升高，陣陣熱浪襲來，季節不等人呀！只見爹趕著水牛，冒著細雨，左手執住犁把，右手揚起牛鞭：“荷起一一”隨著這聲吆喝，田里嘩啦啦一陣水響，牛、人和犁在田里同向而行，一塊塊泥坯被犁翻了過來，閃著金屬般的光彩。這樣來來回回，一丘水田被犁完。緊接著，這塊塊泥坯又被耙蕩碎整平。田里如同一塊明鏡，倒映著村里的農舍、樹木、鄉親和跟在他們后面的狗。臨近黃昏，蛙聲響起，男人們犁的犁田，扯的扯草，女人們挑的挑水，煮的煮飯，青蛙似乎在大聲呼喊：“加油！加油！”

陣陣蛙聲是從田野山谷之間冒出來的。“滿目青山在，一川稻花香。”黃昏，一陣春雨過后，田野萬籟俱寂，除了牛哞狗叫，雞鴨和鳴，就是小孩的哭鬧聲了。猛然，田里響起一兩聲蛙鳴，“咕呱咕呱”，無人留意。蛙聲如同一個合唱藝術團，開始是一人領唱，然后是眾聲和鳴，仿佛“一花引來百花開”，這時，水田里、小溪邊、山谷中的青蛙一呼百應，遠遠近近，高高低低，疏疏密密，清清濁濁，鼓噪著，鬧騰著，喧嘩著，成千上萬只青蛙的叫聲匯集在一起，如排山倒海，整個村莊被這種聲音所主宰，形成一股摧枯拉朽的力量，淹沒了雞鳴狗叫和孩子的哭鬧聲。端莊浩渺，靜水流深，蛙聲如同人語，擁有千種生相，萬種情態，沒有哪種聲音有這般優美恬靜讓人心靈悸動的了。夜晚，有了青蛙的無主題伴奏，鄉親們睡得舒坦、踏實、香甜。次日，而當晨曦微露，蛙聲漸漸寥落。鄉親們又“日出而作”了。陽光蒸發了路上的積水，目光里搜尋不到青蛙的痕跡，我不知道，那些成千上萬徹夜鼓噪的青蛙眨眼間躲到哪里去了？

陣陣蛙聲是從農家悠閑日子里抖出來的。春種秋收，年復一年，鄉親們一年四季干著同樣的活，重復著同樣的勞動，有張有弛，怡然自樂，沒人覺得枯燥無味，“官出于民，民出于土”，人們對土地的依賴和對勞動的熱愛似乎亙古未變。在這般“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日子里，一陣比一陣強烈的蛙聲抖落了出來，漫向山村四野，與當空皓月、如鏡池水、點點星辰交相輝映，那種深邃、遼闊、高妙的“音畫時尚”，使人不由產生一種聆聽天籟之音的美感。鄉親們的笑容，在年復一年的蛙聲中悠然綻放。

陣陣蛙聲是從莊稼拔節聲中淌出來的。“蛙聲響，萬物長。”桃紅柳綠，姹紫嫣紅，萬物泛綠，青蛙忠于職守，捕捉害蟲，是莊稼的守護者，播種著農家豐收的喜悅和希望。南風悠悠，吹拂著水稻的箭葉，涌出千層綠浪，萬頃碧波，我們仿佛聽到了水稻的拔節聲。

陣陣蛙聲是從孩子“試驗中”憋出來的。小時候，我在田野捉到了一只大青蛙，尖尖的嘴，鼓鼓圓圓的眼睛，花花綠綠的脊背，白白嫩嫩的肚皮，上身兩條腿短，下身兩條腿長，時刻保持一種蹦跳的姿態。聽到村里大人在搞計劃生育，我用鋼鋸條磨成一把“手術刀”，劃開了青蛙的肚皮，看見了里面的花花綠綠的內臟，無知的我從地上拾起一顆晶亮的小石子，裝入青蛙肚子里，算是給青蛙實施了“結扎”手術。這一瘋狂幼稚的舉動被爹發現，爹大吃一驚：“作孽呀，青蛙是人變的，你看它的嘴，它的‘手’，它的大腿，還有肚子里的心肝脾腎，那一點不像人呀，它是我們的祖先變的，生下來就是捕捉害蟲，保佑我們碗里有飯吃。”聽到這里，我趕忙將青蛙放了。受傷的青蛙眼睛里飽含淚滴，艱難地蹦跳幾下跑了。我對自己的行為很后悔，在心里祈禱這只青蛙不會死去。長大后，有人給我講了個“溫水煮青蛙”的故事。說的是用開水煮青蛙，青蛙一蹦跳，死里逃生了；而將青蛙放入冷水中慢慢加溫，沒有任何覺察，該跳出溫水的時刻沒有跳，等想跳的時刻已經跳不出來了。那口老鐵鍋可以悶死任何鮮活的生命。

當時代的音律過于粉飾，被人們遺忘的恰恰是真正的天籟之音。多少個月明星稀的夜晚，我的耳邊老是響徹著那濃厚而響亮的蛙鳴，從而心靈更加澄明，感官更加舒適，思緒更加浩渺。如今，農家的蛙聲稀疏多了。生態環境日漸惡化，農藥化肥大量施用，加上人類不顧政府三令五申，依然大肆捕捉青蛙食用，致使青蛙越來越少，青蛙為了人類的生存晝夜不息捕捉害蟲，而人類居然恩將仇報，對青蛙舉起了血淋淋的屠刀。

而那些未曾走遠的湮滅在時代喧囂里的稀疏蛙鳴，才是純正的鄉村音樂，是我們建設美麗鄉村不可缺少的元素，是真正“綠色化”的基石……

我思念你，蛙聲陣陣，如同青蛙脊背上的一抹綠色，如同夜幕中那一彎新月。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