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兩個姥姥

一

假如眼睛再也裝不下喜怒，那所有的沉重是不是就都會壓在心里？

我想她的所有就全堆在心里吧，因為她的眼睛里什么也沒有。

他熟門熟路地在前面走，我磨磨蹭蹭地跟著，穿過一條條有高門大院的胡同，我們終于在一條胡同的盡頭停下，我要跟著男朋友去見他失明的姥姥。

那是一個沒有圍墻的院落。土坯房像一個收拾得干凈利落的老人，院子里對排的石榴樹、無花果樹、山楂樹、棗樹和那干凈利落的土房子一下子都向我這邊看來，突然暴露在它們面前，我不知所措地呆了一下。

有一條極其平坦的水泥路，一直從土坯房的門口伸到胡同右側的一所有高高院墻院落的大門口。“那是小舅家”。他說著就進了姥姥的屋里。我也跟著他張望著進去，一進房間，我就被嚇了一跳。原來土地面上，一進門有個碗口大的坑，屋里光線特別暗，差點被絆倒。

適應了一會兒，終于看清了屋里的樣子。小小的窗戶嵌在墻上，玻璃上棗樹試圖探進眼睛來，阻擋了陽光的張望，我突然想起來，姥姥不需要陽光。

不大的土坯房被分成了三間。一進門是客廳，餐桌、碗柜蹲在角落里緩緩地望向我。右側是臥室，一個能住兩人的土炕占據了一半的空間，炕上一個看不清顏色的木柜子靜靜地扛著兩床花被子縮在角落里。左側是一間比臥室更小的儲物間，男朋友媽媽正從里面拿出蘋果給我。坑坑洼洼的土地面的濕氣從腳底沁上來，我的眼睛濕了，對于這個房間的蒼老，我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熟悉。我知道這種地面很少用打掃，因為用掃帚清理走的垃圾里總帶著這所房子的地基和過去。

寒暄一番，始終都是坐在對面的七十多歲的老人問，我回答。我整個人都心不在焉。老人睡著的眼睛呆呆地一動不動，倒是老人的耳朵時常朝我這里湊湊。

故事是后來從男朋友的只言片語里被我拼湊起來的。姥姥的大兒子在上班途中被大貨車撞飛，只留下了讀初中的兒子和妻子。誰也沒見過姥姥流淚，可一兩年過去，姥姥的視力越來越差。到今天，姥姥幾乎什么都看不見了。兒女要接她走，可她說什么也不，只好每天給姥姥送飯，不敢讓她再碰火。怕姥姥磕著碰著，屋里的陳設誰都不敢輕易搬動，那些年老的伙計們，就默默地守在每一個姥姥熟悉的地方，包括那個年老的碗口大的坑。

姥姥眼睛里有著無限的悲傷，我相信是這樣的。我沒有辦法去體會一個老人的絕望。兒女“一個不少”，少一個也不行。姥姥是老樹，兒女是老樹的皮，老樹的葉，少一個，老樹就會枯。

姥姥在一個有月光的晚上喝了農藥。

那時我在幾千里之外的課堂上知道了這個消息，土地的濕氣又一次漫上了眼睛。這個跟我關系微妙的老人輕易地讓我的淚腺失控。直到男朋友在重癥監護室門外給我打電話說姥姥脫離危險，我才松了一口氣。后來我聽到電話里說，姥姥醒來后竟然不好意思，不肯說一句話，倒是晚輩們哭得鼻涕眼淚。我笑了。

男朋友的媽媽把姥姥從醫院接了回去，每天晚上都陪著姥姥。原來的失眠不治而愈，在姥姥身邊，竟睡得格外踏實、香甜。原來再大的樹，也改不了對老樹的親昵。

姥姥只是個普通的農村婦女，不管時光再怎么流逝，對孩子的愛，她不曾減少半分。她護住心臟，因為那是盛滿她所有愛的地方。

母親節那天，我給男朋友姥姥打了電話。

姥姥聽起來很高興，我問她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她就滿口說“好好好”，怕我聽不見，特地說得很大聲。我多想姥姥重新擁有用月光取暖的魔法，多希望她所有的回憶都美好溫暖。

二

最近一段時間，正在準備考研，打算報考的學校在長春，和大學所處的城市有四個半小時的火車車程，只身前往，在那里住了一晚上。整個晚上都睡不著，第一次獨自住在外面，異鄉的孤獨像是暖不過來的被窩，越睡越冷，無比想念家。直到天剛蒙蒙亮，我才借著透進來的陽光迷迷糊糊地睡過去。早上七點多鐘的時候，我接到爸爸的電話，高興地接起來，爸爸說今天是我姥姥十年祭日。

小時候我覺得圓滿就是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姥爺姥姥一個不少。直到姥姥第一個離開我，我才明白我再也不會擁有這樣“一個不少”的圓滿。

我的姥姥讓我的小時候飽受小伙伴們的“歧視”。每當他們嘲笑我姥姥奇形怪狀，我就理直氣壯地把他們打哭。我覺得這樣是在保護我的姥姥，就算每次都被姥姥批評我也不改這個“劣習”。

姥姥有嚴重的駝背，走路時，臉幾乎是向著地面的，偶爾她站著不動，我會在心里笑她像田里彎腰插秧的人，但我從不說出來。

妹妹在我四歲那年出生，媽媽再沒有多余的精力照顧我，我被送到了姥姥家。我喜歡姥姥，所以到了她家以后，不哭也不鬧，安安靜靜地看著姥姥高興地為我準備被褥，收拾衣物玩具。我低頭數著她的步子，卻發現她的步伐還不如我的長。我笑話姥姥像蝸牛，姥姥只知咧開沒牙的嘴笑。

姥姥為我養了十只雞，每天我尾隨她進入雞欄喂雞，也許是雞欺負我個小，幾只小雞齊刷刷撲棱著翅膀啄我手里的玉米，我哇哇大叫。姥姥立馬扔下食盆，向我飛奔過來，左一只，右一只，抓住雞翅膀就往邊上扔，然后把我抱到雞欄外。我驚異于“蝸牛姥姥”的神速，以及她向我飛奔過來時小腳跨出的半米的“大步”，姥姥的步伐足有半米。

姥姥平時很少出門，快過年的時候鎮上有了“年集”，姥姥破天荒讓姥爺帶她出去，出門前千叮嚀萬囑咐說讓我看看那只快生產的羊，發現它快生了就趕緊叫鄰居。我就拿了小板凳坐在羊面前，等了又等那只羊就是沒動靜。我估計它一時半會兒是不會有動靜的，于是就拿著自己攢的零花錢從羊圈邊上的矮墻上溜了出去。等錢花光了回家時，我看到大門還上著鎖，就又偷偷從墻外往院里爬，還沒往下跳，我就聽見一種陌生的，細細的聲音，心咚咚地跳，哆嗦著往羊圈里一看，那只山羊用兩個前蹄撐著身子不停地舔著掙扎著站起來的小羊。我想幫大羊扯掉它身后的紅色的“帶子”卻不敢，只能往它身邊不停地抓干稻草。姥姥回來，見大羊小羊都好好的，就夸了我完成了任務，把羊照顧得非常好。我紅著臉，一句話不說。后來我給媽媽講了真話，媽媽說姥姥早就在集市上看到我，知道我溜出去玩了。

戴上紅領巾，背上書包我就正式上學了。百米遠外的“第一小學”上的紅旗跟我的紅領巾一樣鮮艷。我晚上纏著姥姥講故事，白天卻起不來，鬧鈴響一次，我就往被窩里鉆深一點。可姥姥輕輕挪到我身邊，把我和被子一起扶起來，我倚到她身上閉著眼睛裝睡，她先用手替我捋捋頭發，再摸摸我的額頭，然后把我攬在懷里替我穿校服、穿襪子、穿鞋子。

當最后給我系上紅領巾后，姥姥長吁一口氣，把我抱到餐桌前吃早飯，精致的小包子，金黃的小米粥，煎得金燦燦的蛋，挑逗著我惺忪的小眼睛。但每到此時，姥姥總會大叫一聲：“快吃，還有五分鐘。”我哪里知道五分鐘是什么，繼續狼吞虎咽。

每天八點零五預備鈴會突然地響起，而每天出門前我都會迎頭撞上八點鐘。百米的距離，姥姥像插上翅膀的蝸牛，拽著我狂奔，小小的腳一邊大步地向前，一邊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抽了一輩子煙，姥姥的肺早就被抽空了，每一次氣喘吁吁里都有細細的痰音，細細地撕咬著我的心。但姥姥從沒批評過我的“懶惰”，更不曾向媽媽抱怨照顧我的辛苦。

二十歲，我參加完高考，收到錄取通知書那天，媽媽爸爸帶我去給姥姥上喜墳。矮矮的墳堆孤零零靜止地在那里。我放緩了步子，半米半米移向墳……

媽媽說姥姥沒有耐心，可姥姥卻拿著我的手一遍一遍地教我寫“家”，各種各樣的傳說故事講了一遍又一遍，我頭上的小辮子給我反反復復扎，直到我滿意。

姥姥留給我的所有記憶都是快樂的，媽媽聽了我的回憶都睜大了眼睛，我的姥姥顯然不是她嘴里那個嚴厲多病的母親。

姥姥走后，我偶爾會發現街上會有跟她長得像的老人，可是她們都不是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