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折衷”是劉勰的主要“論文”方法。劉勰將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中衷”、“折中”概念加以再認識的運用到論文中,構建起獨具特色的文學批評方法體系。《文心雕龍》的“折衷”方法是以對象的“勢”、“理”為依據,以對事物“擘肌分理”的過程為基礎,對評價對象進行揚棄與取舍。本文將從《文心雕龍》“折衷”研究述評、《文心雕龍》“折衷”分析以及劉勰的“變”乎《騷》三個方面進行分析。
關鍵詞:劉勰;《文心雕龍》;折衷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6)-30-0-03
一、《文心雕龍》“折衷”研究述評
“折衷”作為劉勰“論文”的主要方法,曾在很長時期內沒有引起學者的足夠重視。隨著對《文心雕龍》研究的不斷深入,使得更多的學者深刻意識到“折衷”的重要性,進而學術界對其研究也在不斷增多,目前有不少學者都針對這一問題發表了自己的觀點。就目前學者對《文心雕龍》“折衷”的研究成果來看,主要集中在對其思想源頭的探索上。
一種觀點認為劉勰的“折衷”觀念,主要來源于儒家思想,在學術界以周勛初《劉勰的主要研究方法——“折中”說述評》一文及戴旻棣《“中和”思想與劉勰的“折衷”說——兼析<文心雕龍>的理論建構》一文為代表。這兩篇文章的觀點基本相同,認為劉勰的“折衷”思想來源于儒家,在受儒家思想影響的同時還深受玄學的影響,此外,《文心雕龍》“論文”有縱向與橫向兩個方面,橫向主要體現在對“情”、“采”的闡述方面,而縱向主要是通過“通變”體現出來。
一種觀點認為,劉勰“折衷”的思想受到儒家中庸思想的影響是其一方面,而佛學從思維方式上對劉勰的“折衷”思想也有很大的啟示,這以《劉勰文論中的“中道”觀》一文為代表。
還有一種觀點認為,劉勰的“折衷”觀念并非只受一家影響,而是在融合儒、釋、道三家思想的基礎上形成的。張少康認為,《文心雕龍》中的“折衷”與儒家的“折中”是不同的,劉勰的“折衷”是“折衷于客觀的‘勢’與‘理’”,而不是“折衷于圣道”,故而貿然的將二者理解為一義是不合理的。同時,張少康還把劉勰的“折衷”的特點概括為三個方面:一、強調識“大體”、“觀衢路”;二、強調“圓通”、“圓照”;三、強調“善于適要”、“得其環中”。并依次指出,它們分別受到了《周易·系辭傳》、《荀子·解蔽》等儒家著作,“圓通”、“圓照”等佛學認識論、方法論,以及“三十輻共一轂”,“得其環中”等老莊思想的影響。蔡宗齊《<文心雕龍>與儒、道、佛家的中道思維》一文及陶禮天《試論<文心雕龍>“折中”精神的主要體現》一文也持此觀點。
除了對《文心雕龍》中的“折衷”進行探源外,另有學者從其他角度進行研究。如周勛初、王運熙二人他們分析劉勰論文的方法不僅是就其本身而言而是站在歷史的高度去分析。將劉勰視為折中派,以區別當時的守舊派以及趨新派,此二人的觀點有異曲同工的作用。
彭鐵浩《<文心雕龍>文學論的折衷性格》一文由辭書對“折衷”的解析入手,指出《文心雕龍》文學論的折衷存在著三種形態,即:追求沒有過于不及的適當狀態;調和二者,取其中正,無所偏頗;肯定多樣性。同時,該文對《原道》、《征圣》、《宗經》、《正緯》、《辯騷》“文之樞紐”這五篇的“折衷”也作了簡略說明。
上面提到的這些觀點非常具有代表性,從而可以了解學術界對于《文心雕龍》“折衷”的研究成果,為以后的進一步研究提供了很好的借鑒與啟示。
二、《文心雕龍》“折衷”分析
“折衷”在《文心雕龍》中出現了三次,分別出現在:《奏啟》篇、《序志》篇以及“折之中和”一語中。下面分別就這三例進行分析:
《奏啟》云:“然函人欲全,矢人欲傷,術在糾惡,勢必深峭。《詩》刺讒人,投畀豺虎;《禮》疾無禮,方之鸚猩;墨翟非儒,目以羊彘,孟軻譏墨,比諸禽獸;《詩》、《禮》儒墨,既其如茲;奏劾嚴文,孰云能免。是以世人為文,競於詆訶,吹毛取瑕,次骨為戾,復似善罵,多失折衷。”[1]劉勰在《奏啟》篇中說道,制造鎧甲的工匠是為了保護人的安全,制作弓箭的工匠,則是希望有人受到傷害;彈劾之文是為了糾正罪惡與謬誤,也就勢必寫得深刻嚴峻。《詩經》里面批判毀謗好人進讒言的人,說要把這種人投給豺狼虎豹;《禮記》中痛恨無禮的人,把他比作鸚鵡和猩猩。墨翟攻擊儒家,稱之為公羊和大豬;孟軻譏諷墨家,就比之為禽獸。《詩經》、《禮記》、儒家、墨家,尚且如此,嚴峻的彈奏之文,又怎么能避免!所以,一般人寫這種文章,都是競相辱罵,吹毛求疵,尖刻的深透骨髓,甚至以謾罵為能,大都失于折衷。“《詩》、《禮》儒墨,既其如茲;奏劾嚴文,孰云能免。”世人之作文則更是如此。
劉勰所說的“折衷”在《奏啟》篇中給予了闡釋,《奏啟》云“是以立范運衡,宜明體要。必使理有典刑,辭有風軌,總法家之裁,秉儒家之文,不畏強御,氣流墨中,無縱詭隨,聲動簡外,乃稱專席之雄,直方之舉也。”[2]寫作奏文,應當要確立規范,衡量取舍,應以表達要義為主。必須做到說理有常規,用辭有法度,取法家的判斷精神,用儒家的文辭修飾,不畏強暴的權勢,使盛氣流貫于筆墨之中;也不放任詭詐欺騙的人,使聲勢振動于竹簡之外,這樣才稱得上是專職彈劾官員的雄杰,耿直方正的舉動。這就是劉勰所提倡的“折衷”,他對儒家、法家二家在行文方面的特點較為推崇。
《章句》云:“若乃改韻徙調,所以節文辭氣。賈誼、枚乘,兩韻輒易;劉歆、桓譚,百句不遷;亦各有其志也。昔魏武論賦,嫌于積韻,而善于貿代。陸云亦稱,。觀彼制韻,志同枚、賈,然兩韻輒易,則聲韻微躁;百句不遷,則唇吻告勞。妙才激揚,雖觸思利貞,曷若折之中和,庶保無咎。”[3]劉勰此段說的是用韻及轉易聲調的問題,賈誼和枚乘,往往兩韻一換;劉歆和桓譚,則多百韻不變,這也是各有其志趣的。從前曹操論賦,用換韻來改善同韻多次出現的問題。陸云也說“四言轉句,以四句為佳”,他對用韻的意見,和枚乘、賈誼相同。但兩韻一換,聲調音韻略顯急促;如較長的辭賦一韻到底,讀起來又會使人感到疲勞。才情昂揚的作者,雖然運思順暢,但也比不上折衷用韻,不疏不密,可以保證不出大的毛病。可見采取“折中”的方法能夠避免過猶不及情況的出現,可做到“庶保無咎”。劉勰此處“折之中和”之說,是受到了儒家“執兩用中”觀念的影響。
《序志》又云:“及其品評成文,有同乎舊談者,非雷同也,勢自不可異也;有異乎前論者,非茍異也,理自不可同也。同之于異,不屑古今,擘肌分理,惟務折衷。”[4]在這段話中,劉勰認為品評已有的文章,有些觀點和前人相同,但并不是人云亦云,看那勢態實在是不能不與之相同;有些說法和前人的不一樣,也不是隨便地求異,按照情理是不能不表示異議的。而無論是相同還是相異,均不在乎它是古人的還是今人的,都要做到“擘肌分理,惟務折衷”,這樣才能做到公允、恰當。
三、劉勰的“變”乎《騷》
在《文心雕龍·序志》篇中出現的“變乎《騷》”便是劉勰“折衷”方法的體現,他認為《楚辭》的最大特點就是“變”,這是其基于對“文勢”、“文理”的分析所得出的結論。《辨騷》篇屬于《文心雕龍》文之樞紐部分,本篇是對以屈原的《離騷》為代表的楚辭進行辨析和評論,其根本目的在于借“變乎‘騷’”的論述,闡明“時運交移,質文代變”,“變則甚久,通則不乏”之理,這是劉勰論文思想中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經過“辨”,劉勰得出了《楚辭》與經書對比有“四同”和“四異”的結論,“四同”即:典誥之體、規諷之旨、比興之義、忠怨之辭;“四異”即:詭異之辭、譎怪之談、狷狹之志、荒淫之意。
劉勰“論文”雖主“征圣”、“宗經”之說,同時他又十分重視文章須“變”之理。《通變》云“文律運周,日新其業。”[5]即寫作規律輪回地運轉不停,不斷地有所更新和變革。《時序》曰“時運交移,質文代變,古今情理,如可言乎!”、“故知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6]時代風氣交替變化,文章的內容和形式也各不相同,古往今來,文風變化的情理也是不同的,這是客觀的“世情”、“時序”使然的結果。劉勰在《通變》中闡述了文章須變應遵循:“夫設文之體有常,變文之數無方。何其明其然耶?凡詩賦書記,名理相因,此有常之體也;文辭氣力,通變則久,此無方之數也。名理有常,體必資于故實;通變無方,數必酌于新聲;故能騁無窮之路,飲不竭之源。”[7]劉勰認為作品的體裁是一定的,但寫作時的變化卻是無限的。如詩歌、辭賦、書札、奏記等等,其名稱和寫作時運用的道理都有所繼承,這說明體裁是一定的,至于文辭的氣勢和感染力,唯有推陳出新才能永久流傳,這說明變化是無限的。名稱和寫作道理有定,所以體裁方面必須借鑒過去的著作;推陳出新才能有更久遠的生命力,所以應該多創作新的作品。這樣就可以自由馳騁,左右逢源。劉勰論述通變問題,主要理論依據是“設文之體有常,變文之數無方”。其實寫作方法本身沒有欠缺,只是不善于推陳出新罷了,所以講到創作,就好像草木似的:根莖附著于土地,是它們共同的性質;但由于枝葉所受陽光的變化,同樣的草木就會產生不同的種類。即文章的體制安排雖然有一定的規定但在方法上卻沒有唯一的標準。
劉勰對文“變”的見解極其深刻。《明詩》云“故鋪觀列代,而情變之數可監”。[8]即綜觀歷代的詩歌,其發展變化的情況是可以明白的。《時序》云“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原始以要終,雖百世可知也。”[9]作品的演變聯系著社會的情況,文壇的盛衰聯系著時代的動態;如想查清事情的來龍去脈,雖然歷史長遠也可查清。劉勰鑒于《序志》的缺失“由君山、公干之徒,吉甫、士龍之輩,泛議文意,往往間出,并未能振葉以尋根,觀瀾而索源。不述先哲之誥,無益后生之慮。”[10]即像桓譚、劉禎、應貞、陸云等人,也泛論過文章的意義,有時或有較好的意見提出來。但他們都沒有能從樹木的枝葉尋找到根本,從水的波瀾追溯到發源的地方。由于他們未能很好地繼承過去圣賢的教導,因此對后代的人也不能給予多少幫助。劉勰正是對幾千年來文章變化的思考,讓他認識到在文學發展的過程中,不論是古人還是今人所得出的結論都應當予以肯定,應當做到“折衷”。
劉勰在《辨騷》篇中說道:“固知《楚辭》者,體憲于三代,而風雜于戰國,乃《雅》、《頌》之博徒,而詞賦之英杰也。觀其骨鯁所樹,肌膚所附,雖取镕經意,亦自鑄偉辭。”[11]《楚辭》基本是學習古人的著作,但里邊包含的內容已雜有戰國時的東西。《楚辭》和《詩經》相比,是要差一些;但和后代辭賦相比,那就要好得多。從各篇中的基本內容和附加上去的詞藻來看,雖然也采取了經書中的一些內容,但在文辭上卻是自己獨創的。劉勰是贊許《楚辭》為“通變”之典范,可謂是:通中有變,變中有通。
劉勰在其他地方對此亦有類似表述,稱《楚辭》“體乎經”。如:《明詩》“逮楚國諷怨,則《離騷》為刺”;[12]到了戰國時期的楚國,多有諷刺怨憤之情,于是便產生了《離騷》這樣的諷刺之作。《通變》“暨楚之騷文,矩式周人”[13],到了楚國出現以《離騷》為代表的騷體文章,它以周朝的詩歌為規范、楷式;《比興》“楚衰信讒,而三閭忠烈,依《詩》制《騷》,諷兼‘比’、‘興’”[14],楚國兩代君王,國政衰敗,聽信讒言,屈原卻懷著忠誠耿介的感情,依照《詩經》的體制、格調創作《離騷》,其中的諷喻兼用“比”、“興”兩種手法。稱《楚辭》“酌新聲”者。如:《宗經》“楚艷漢侈”說明楚辭淫艷、漢賦侈華;[15]《詮賦》“及靈均唱《騷》,始廣聲貌”,直到屈原創作了《離騷》,賦體才鋪陳、舒展地描繪事物的聲貌;[16]《通變》“楚漢侈而艷”,楚漢時期的文風鋪張且艷麗;[17]《時序》“屈平聯藻于日月,宋玉交彩于風云。觀其艷說,則籠罩《雅》、《頌》,故知燁之奇意,出乎縱橫之詭俗也。”[18],屈原文章的詞藻可與日月爭輝,宋玉的文采錯綜如同風卷云聚,他們艷麗的辯說已經超過了《詩經》,光彩熠耀的奇特文思,是從戰國時縱橫游說的詭異風俗中產生出來的;《物色》“及《離騷》代興,觸類而長,物貌難盡,故重沓舒狀,于是‘嵯峨’之類聚,‘葳蕤’之群積矣。”[19],到了《離騷》取代《詩經》而興起,對所寫景物觸類旁通而有所發展,但景物的形貌難以描摹得淋漓盡致,便多用重疊復合的文詞來展現景物的形貌,于是描摹山勢險峻的“嵯峨”這類的詞聚集在一起,刻畫草木花葉茂盛下垂之狀的“葳蕤”這類的詞語便積累了很多。《才略》“屈、宋以《楚辭》發采”[20],屈原和宋玉只要是借助《楚辭》而散發出自己的光彩。還有將兩者結合起來進行敘述的《辨騷》“固已軒翥詩人之后,奮飛辭家之前,豈去圣之未遠,而楚人之多才乎!”[21],《離騷》在《詩經》之后在漢賦之前這段時間內取得了很高的成就,這源于距離圣人時代不遠且楚國人有才華的緣故;《事類》“觀夫屈、宋屬篇,號依《詩》人,雖引古事,而莫取舊辭。”[22],屈原、宋玉所著的詩篇,號稱仿照《詩經》作者所作,雖引用了古人與古事,但并沒有采用舊的言辭。
以上是對“變乎《騷》”所體現的“折衷”觀點進行的闡釋。劉勰基于“通變”之“文理”,通過對以《離騷》為代表的楚辭進行分析,對《楚辭》的“通古”與“新變”均予以肯定。由此可以看出劉勰“變乎《騷》”真正的含義,劉勰將《辨騷》放在“文之樞紐”部分,其目的就是要以《楚辭》為“通變”的榜樣,來進行論文創作。
通過上述三個方面分析,讓我們對劉勰《文心雕龍》中“折衷”的方法有了更進一步的了解,“折衷”是劉勰“論文”的主要觀點,雖然在書中出現次數有限,但卻是一種非常重要的思維模式,貫穿于《文心雕龍》全篇。
注釋:
[1][2]劉勰.文心雕龍[M].(王志彬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4,第277頁.
[3][4][5][6][7][8][11]劉勰.文心雕龍[M].(王志彬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4,第397、578、354、496、348、67、49頁.
[9][10]劉勰.文心雕龍[M].(王志彬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4,第511頁.
[12-[22]劉勰.文心雕龍[M].(王志彬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4,第61、349、414、28、86、349、498、521、532、44、42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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