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布寧的愛情小說中愛與死的主題常常共同出現。在早期的愛情小說《愛情學》里文體大師采用“多重選擇性全知的敘事視角”和“巡回轉換空間結構”講述了一段凄美短暫的愛情故事,描寫了當時凋敝的貴族莊園景象,升華了一種愛的哲學:愛是一門貫穿人一生的藝術,是一種令人難以名狀的生命現象,時空可以使愛人分別,卻隔不開守護真愛的靈魂。女子并非因為她美麗才可愛,而是因為她可愛才美麗。
關鍵詞:愛情;布寧;敘事學;陌生化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6)-30-0-03
伊凡·阿列克謝耶維奇·布寧(И.А.Бунин,1870—1953)俄羅斯著名散文家、詩人、翻譯家,俄羅斯僑民文學重要代表。被高爾基稱為“現代俄羅斯最杰出的語言藝術家。1933年,布寧因其“嚴謹的藝術天才創作,使俄羅斯古典傳統在散文中得到繼承”獲得該年度諾貝爾文學獎,開辟了俄羅斯人獲諾貝爾文學獎的先河。
布寧不僅繼承了托爾斯泰、契科夫等人的現實主義傳統,還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藝術手法和風格。他的短篇小說大都具有情節弱化的特點,措辭精雅考究,散發著濃濃的詩意。他的許多小說哀悼處于衰微中的貴族之家,多數觸及生與死、命運與愛情、自然與美等永恒話題。
從1909年3月起,布寧開始在歐洲、中東、亞洲等地漫游,受佛教哲學思想的影響,開始了人類與宇宙關系的探討,同時開始了一系列愛情小說的創作。《最后一次幽會》(1912)《阿強的夢》(1916)和本文將要分析的《愛情學》(1915)就寫于這一階段。此時他的世界觀與創作重要原則已基本完全定型,風格也日臻完美,讓我們通過短篇小說《愛情學》解讀布寧的愛情觀、欣賞大師的手筆。
一、視角分析
布寧的小說大都采用一種全知全能的視角,但作品中卻沒有托爾斯泰創作中一貫彰顯的說教的話語強調,使敘事真正回到了人物本身的自然角色中,少有創作主體理性思維對敘事的強制性干擾,讓人物沿著自己的個性與命運自由自在地暢行。弗里德曼在《小說中的視角》區分了八種不同的敘事類型,我們認為布寧本篇小說屬于第五類“多重選擇性的全知”。人物的言行、外表、背景等故事成分只能通過某一在場人物的頭腦傳遞給讀者。敘述者放棄自己的眼光而轉用故事中主要人物伊夫列夫的眼光來敘述。與普通的全知視角的差別在于能夠直接展示人物的思想、知覺和情感。在第三人稱人物有限視角敘述中,讀者只能跟故事中的人物一道逐步認識其他人物,可以制造懸念,加深讀者印象。如在介紹小赫沃辛斯基時用了這樣一段話“然而陰沉沉的臺階都很大,一個年輕人在其中的一個臺階上驚訝地望著來人,他穿一件灰色中學生制服上衣,腰里系著一根寬皮帶,頭發是黑色的,眼睛很美,相貌十分可親……”敘述者明明知道站在臺階上的年輕人是赫沃辛斯基的兒子,卻有意不告訴讀者,跟著進屋才揭曉答案,增加懸念感。
《愛情學》中作者以外視角描寫伊夫列夫乘馬車在鄉間莊園間一天的見聞,構建簡單的故事背景,又借主人公心理描寫在內視角下抒發感情,展開敘事。外視角與內視角恰當結合加強了文章的藝術整體性。下面是本文中幾處對伊夫列夫的心理描寫:
“原來赫沃辛斯基已經死了,伊夫列夫想,一定要去一趟,哪怕只看一看神秘的盧什卡那人去樓空的圣地……”為下文去赫沃辛斯基莊園探尋愛情之謎做鋪墊。
“這是把一個人的一生變成某種美的存在的令人費解的愛,而那個人的一生也許應該是極其平淡的,如果沒有遇到具有謎一樣魅力的盧什卡的話……”看到赫沃辛斯基把自己禁閉了20年的愛的陋室時,伊夫列夫全明白了:是愛的記憶讓赫沃辛斯基方夢方醒,是愛的力量讓一個人本來灰暗平淡的生命熠熠生輝。
伊夫列夫離開時也不理會趕車小伙子的話,一心想著盧什卡。愛的陋室、愛的書冊、愛的箴言和可愛的盧什卡的形象讓他頓悟:愛情并非人生的簡單插曲,女人不是因為美麗才可愛,而是因為可愛才美麗。
可以看出,小說中作者不僅采用了第三人稱的敘事視角來講述故事,還不時變換敘事角度,讓它在小說中使讀者直接參與進來,以講故事、對話、回憶的方式出現,加深讀者對發生事件的印象。這一手法沖破了單一性的敘述視點和敘述類型,語言自然質樸,布寧對生活的感知理解、對于民族語言的修養使作品內容充實,有極強的生命力,充分發揮了小說語境的整體效應。
二、時空布局
“一位姓伊夫列夫的先生,在六月初的一天出行去本縣邊遠地區。”
像許多其他短篇小說一樣,小說開頭及其簡潔,三言兩語便交代了時間、地點、人物。準確而模糊的真實時間讓讀者感覺故事好像很普通,就發生在日常生活中,營造出一種意境,給讀者提供更多想象的可能。布寧就十分擅長在最普通的時間尋找最不平凡的事。
總體看來,小說表面上描寫了伊夫列夫乘馬車在伯爵莊園和赫沃辛斯基莊園一天的見聞,實際上借助記憶因子和他人之口講述了赫沃辛斯基和盧什卡真摯動人的愛情故事以及盧什卡死后莊園的凋敝景象,莊園的凋頹恰好襯托了愛情的力量,沒有了愛情的赫沃辛斯基莊園也沒有了昔日的生機。所以當伊夫列夫置身莊園還是感覺“仍舊不像是二十年前有個盧什卡在這里生活并且在這里死去,而像是遙遠的古代的事。”
空間上,布寧設置了巡回轉換空間結構。這種布局方式依據人物與時間的關系不斷發生變化,多個空間接連出現,并沒有中心環節。《愛情學》中,作者沒有直接講述赫沃辛斯基和盧什卡的愛情故事,而是借伊夫列夫這個人物,讓它輪流出現在伯爵家、前往赫沃辛斯基莊園的路上伊夫列夫的心理活動和與趕車小伙子的對話中、莊園和赫沃辛斯基的書房里。通過伊夫列夫在現實和虛擬空間中的轉換,讀者對赫、盧兩人的愛情故事逐漸清晰。這樣的結構設計起了結連作用,巡回推出,表現了較大的畫面,加強了小說的整體性。
布寧是可見的細節、形式、線條、色彩乃至氣味、聲響和知覺大師,是體裁藝術家和風景描寫大師。《愛情學》中景色描寫也占了大量篇幅,但絕不是閑筆。在這里作者不僅通過天氣和景物的變化呈現出一幅幅俄式風景畫,還在推動情節發展烘托人物情感上起著不可小覷的作用。來看這五個主要場所:①出行途中—②伯爵莊園—③前往赫沃辛斯基莊園途中—④赫沃辛斯基莊園—⑤回程。分別對應的天氣描寫的句子是:①“天氣暖和,太陽不大”②“太陽陰晦了,失去光彩的云團從四面聚攏而來,已經在掉雨點。這種溫敦天總是帶來連綿陰雨……”③“等伊夫列夫往前走的時候,雨下大了。”④“然而車頂上的雨卻稀疏了”⑤“濁金色的晚霞在田野那邊的白云間漸漸暗淡,只在一個個水洼中還有反光。田野濕漉漉的,綠油油的。”這樣主人公隨著天氣變化走走停停,以天氣變化為結點,作者加快或放緩敘事速度,隨著天氣最后的放晴,主人公滿腹的疑慮和不解也都云開霧散了,離開時拿著用高價買來的那本愛情的小書,沉浸在美麗的愛情故事中,感到如獲至寶。伊夫列夫短短一天的行程節奏,作者拿捏的恰到好處。同時在不同的天氣里,布寧還獨具匠心地用簡潔優美的語言刻畫出一幅幅充滿濃郁俄羅斯特色的工筆畫,這些畫面描寫中調動了身體各種感覺,常常是靜態照片式的,具有很高的審美效果。
三、主題的表達
《愛情學》借伊夫列夫一天的所見所聞所感講述了聰明過人的貴族地主赫沃辛斯基與侍女盧什卡的動人悲劇愛情故事。盧什卡年紀輕輕就去世了,在生命中剩下的二十年中,赫沃辛斯基沒有一天忘記他們的愛情、忘記盧什卡,甚至把發生的一切都歸因于盧什卡,身邊的人都以為他是神經失常了。透過這個迷樣的愛情故事小說升華了一種愛的哲學:愛是一種令人難以名狀的生命現象,它讓人非夢非醒,大智大狂;女子并非因為她美麗才可愛,而是因為她可愛才美麗,唯有可愛的女子才是男人心靈的主宰。
“語言是構成文學作品的材料,要探討文學的特性就必須從語言的基本特征入手。因為短篇小說、中篇小說都是借助于語詞寫成,用語詞而制成,也是按語言的法則而構成的”“雅各布遜指出:形式在掌握材料,材料整個被形式所覆蓋,而形式一旦成為一種陳套,它也便會死去。必須引入大量新材料和實用語言的新穎成分,以便讓非理性化的詩體結構能重新使人愉悅、使人吃驚,能重新打動人的心靈。”這就是陌生化的審美效果和特點。小說題目《Грамматика любви》直譯為《愛情語法》或《愛的語法》。在俄語和漢語中語法一般只和語言、語種搭配,而才情萬丈的布寧卻把語法和愛情搭配,用來表示愛與被愛的藝術,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讓讀者一看到題目便會有一種讀完全文,一探“愛的語法”究竟為何物的沖動。
“陌生化方法在實際應用中具有兩個相關向度,一是趨向于“加密”,一是趨向于“解密”(伊萬諾夫語)而陌生化則是這兩個向度上運動所最終追求的目標。《Грамматика любви》這一題目本身就加了一道密,引起讀者好奇心,讓讀者和伊夫列夫一道穿過俄羅斯大地上的黑麥田、楊樹林和小山丘走進神秘古老的俄羅斯莊園,解開愛情語法之謎。這樣如層層剝筍,延長了審美效果。
文中作者還采用了一系列含有文化伴隨意義的典型事物來表達人物情感、烘托氛圍、為情節發展做鋪墊。如一開始的云雀жаворонок,在俄羅斯是早起勤奮、歡快、輕松的代表,先營造了一種輕松愉快的氣氛。在前往赫沃辛斯基莊園的路上天氣陰郁、大雨滂沱,“經過長滿赤楊和柳叢的旱溝”“一對黑色小鷸(пара чёрных куличков)哭喊著從那里飛出來。仿佛還在哀悼著二十年前投河自殺的盧什卡。還有那神樹(божье дерево),伊夫列夫少年時還常常騎馬到這里來,象征愛情的神圣。
“窗戶外一株發黑的百年老垂樺矗立在烏云背后那放晴后的晚霞射出的金光中столетняя, вся чёрная плакучая берёза”俄羅斯人的白樺情結有著厚重的文化內涵,象征祖國和美麗的姑娘,人們送別亡故的親友或掃墓時,往往在白樺樹下哭泣。白樺樹好像看到了淚水,于是就形成了“плакучая берёза”這一特殊形象。作家阿·托爾斯泰的名著《苦難的歷程》里,有這樣一段話“我們每個人的生命盡頭是一座小丘,山丘上有一顆哭泣的白樺樹。”這株百年老樺不正是可愛美麗的盧什卡的化身?赫沃辛斯基日日在樹前追思、懷念,而美麗的白樺仿佛也能夠感受到這深深思念。
布寧的許多作品還是俄羅斯莊園文化的見證。短篇小說《安東諾夫卡蘋果》通過金秋蘋果采摘的畫面、長壽而又富裕的維謝爾基的鄉居生活、安娜·格拉西莫芙娜姑母的莊園、冬季謝苗內奇家狩獵的場面構建了昔日莊園生活的場景。《阿爾克謝尼耶夫的一生》是布寧一篇描寫貴族莊園的自傳性作品,小說特別以阿爾謝尼耶夫完整和諧的人性的形成過程作為審美觀照對象。
《愛情學》中也不乏俄羅斯莊園文化這一典型元素。文中,極不中看的窗戶,既小又少的大宅,寒冷凄涼的外室,客廳里地板上滿是蜜蜂的干尸,還有上著生銹的鎖的愛的陋室,表現了俄羅斯莊園外在的衰落。而小赫沃辛斯基不用心經營莊園還迫切想要賣掉父親生前視若珍寶,希望拿給兒孫們讀一讀的藏書、年紀輕輕就和助祭的老婆姘居和文末赫沃辛斯基對后人寄予厚望、意味深長的四行詩形成強烈的反差,從這個側面則反映了俄羅斯莊園精神的落寞。隨著資本主義開始在俄羅斯大地生根,愛情也隨著莊園的凋敝走向衰亡。在當時這樣的社會,愛情成為一種罕見的現象,如赫沃辛斯基那樣的不甘心同流合污、堅守真愛的人卻被嘲笑為瘋子。這也更加深了所講愛情故事的悲劇色彩。
和許多其他愛情短篇小說一樣,《愛情學》中的愛情也是短暫的、悲情的,伴隨著離別和死亡。讀者讀完布寧的眾多愛情短篇也許會不解,為什么作家筆下的愛情故事都具有悲劇色彩?
?Жизнь Бунина Лишь слову жизнь дана?中布寧的夫人這樣是這樣解讀的:“對于布寧來說愛與死的伴隨是不爭的事實,是不容任何質疑的。而事件的悲劇性、人與人關系的不穩定性,生命存在本身的無常這些布寧慣用的主題在巨大的社會變革之后被賦予了更加深遠的意義。愛情是美好的,愛情是注定的,這些觀念交織在一起,在每篇小說的核心深處表達著僑民作家布寧個人內心的深深的痛苦。”
作為人學的文學,不能不把人類生存的真實處境和他的悲劇性當做自己永恒的話題。像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于連·索黑爾、哈姆雷特、林黛玉……古往今來眾多文學作品主人公一樣,赫沃辛斯基也是不在其位的人(человек не на своём месте),他們都在苦苦尋找著愛的失落的家園、失落沉淪的自我和本真的自我。雖然貧困潦倒、無人能懂,但赫沃辛斯基內心依然富足,因為甜蜜的愛的回憶永遠印在了他的心上,正如布寧的另外一篇小說《耶利哥的玫瑰》所說:“世上沒有死,存在過經歷過的東西不會滅亡!只要我的心靈、我的愛、我的記憶活著,就不會有離別和失落。”主人公愛情的悲劇色彩命運背后又被賦予了崇高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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