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知道自己老去的樣子

那是一個20歲女生對于衰老的態度：恐懼、焦慮、悲傷。

愿無歲月可回首

于美天

20歲那年夏天，課業繁重，作為工業設計專業的學生，每日流連于各類車間，幾周下來，眉間出了一條淡淡的細紋，一條隱隱的線，只有自己趴在鏡子上才能看見，愛美的我幾度崩潰，裹在被子里大聲哭。

男朋友完全不懂為什么——“哪里有皺紋啊，我怎么沒看見？”

那是人生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會老，總有一天，肌肉會松弛，器官會衰竭，皮膚會爬滿斑點，這一切聯想都讓我痛不欲生——如果人遲早要老，為什么生命不在青春流逝之后戛然而止？眼睜睜看著自己一點點變老，仿若凌遲，實在太殘酷了。

那是一個20歲女生對于衰老的態度：恐懼、焦慮、悲傷。

在我的想象里，衰老等于一切的終結，美麗和活力會喪失，愛慕會遁去，如果說這是對于老去的恐懼，莫不如說，那時候的我，除了年輕一無所有，所以太篤信年輕的價值。

覺得靠年輕可以征服一切，是貌美女生的通病。

那之后，十年光陰呼嘯而過，我在時光中成長并衰老著，仿若一條魚游在深海，五步遇漩渦，十步遇珊瑚，有美景也會遇危險。偶爾旁觀他人悲歡，自己也上演離合。

時光這條河，豐富有度，美不勝收，只可惜，只前行不后退。

我不記得是什么時候開始接受衰老的了。

東北老家講虛歲，2016年過完年，再有親戚朋友問年紀，便大大方方的說：我三十了。

三十歲了，十年前那條細紋仍然在，也許變得更深，但早已經隱沒在此起彼伏的細紋中間。

我失眠抽煙酗酒，皮膚老化得比同齡人快，好在基因尚可，仍然沒有破相。

然而，我前所未有的篤定自己是好看且有魅力的。如果說時光教會了當年那個20歲的姑娘什么，那就是，她終于知道，緊致的臉蛋和光滑的身體不是美麗的唯一來處，而與之更悠長深厚的，是一個人的智慧、勇氣、磊落的心和愛的能力。

這些東西越積越厚，面對衰老就會從容無畏。

人常犯的錯是，以為青春是自己的，其實不是，它只是命運安排給你的一段路，從那段路里走過，有鳥語花香，但不能駐足不前，因為它不屬于任何人。

有一天，我會60歲、70歲、80歲，會溝壑滿臉、行動遲緩、喪失性別、直至死去，這便是時光賦予的、我應該去承受的，無論青春還是衰老，都是命運的饋贈。

我將來也不想被別人同情

那蹣跚的身影再也不讓我恐懼

同目

過完第10個18歲生日后，我搬到了現在的小區。

它是一棟90年代的老房子，沒有電梯，沒有物業，顯示出比它實際年齡還要過分的蒼老。可足夠便宜，且足夠偏僻，沒有誰比它更適合我當時的狀態了。

天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意識到自己好像沒有那么年輕了。也許是再也沒有陌生人叫我姐姐了，連出于禮貌他們都不愿意假裝一下；也許是化妝品用得越來越快了，然而它們還是沒能趕上黑眼圈和法令紋增長的速度；也許是那些曾經糾纏著我大獻殷勤的人們一個個都開始消失……所以我搬到這所房子，只要看到它那么老，我就能夠隨時安慰自己來日方長。

升級為家庭主婦的閨蜜，在電話那頭邊哄孩子對我說，你這個高齡產婦可是當定了。它像是一句詛咒，在我腦子里嗡嗡作響，沒完沒了。

于是我告誡自己不能成為高齡剩女，要在爸媽和熟人們奇怪的眼神中好起來，我不敢想象老態龍鐘時形單影只的樣子，那忒悲慘了，我不想被別人同情，如同我此時正在同情王奶奶一樣。

王奶奶是住在我隔壁的鄰居，與這座破樓有著同樣的畫風，相映成趣。她看上去有70歲那么老了，也許還能更大點，獨居且話多。每當我們在樓道相遇，她都要拉著我嘮叨好一會兒。我想人寂寞久了都會變得渴望傾訴吧，真可憐。

走在20歲尾巴上的我開始忙碌起來，不熬夜、不頹廢、不冷漠、不素顏出門、不吃垃圾食品、不亂發脾氣……我有2年沒有談過戀愛了，下一次應該不會太遠了吧。

最先發現我變化的是王奶奶，她總是夸我今天的口紅顏色漂亮，或是前天的發型迷倒眾生，而后開始絮叨她當年的傳奇。時常我會被她神采奕奕的精神感動，可一聯想到它們是由老人的寂寞化成，我便哭笑不得。

我重新拾起了那些沉寂了許久的社交圈，對所有熟或不熟的人們都熱情友善，我認識了更多的人，生活也不再沉悶乏味。在某個瞬間我以為自己重回18歲時青春無敵靚麗美少女的狀態，但沮喪的是，戀愛始終毫無征兆——而我卻在一分一秒地變老，即將成為人們津津樂道的剩女。

我害怕自己成為下一個王奶奶，等到老了還要用忙碌來掩飾內心獨處的悲涼。

直到那年中秋節，看到隔壁家中兒孫滿堂的場面，我才明白之前的想法多么可笑。

原來這位獨來獨往的老人并不是單身，她和多數傳統的主婦一樣，把畢生精力獻給了家庭和婚姻。但在丈夫去世后，她突然釋懷，獨居、練字、學習樂器、唱歌、跳舞……過回了曾經失去過的生活。

當偏見消除，王奶奶蹣跚的身影再也不讓我恐懼，我也不再急于去戀愛。人生的任何階段你都需要活得漂亮，而那終究只關乎你自己，并不因為任何人想看到你活成怎樣。它簡單到王奶奶這把年紀的老人兜兜轉轉后都能明白，我實在沒有理由不說服我自己。

這一拳也不是揮不出，只是可能會來得晚一些而已。

人生中最重要那一拳

叮當

對于中年同學會，敏宜本來就沒多大期望。直到星期五的晚上，手機響了。

是個陌生號碼，她一向不接的。作為她這一代的中年人，在接電話，回電話這件事上的道德感已經十分薄弱。當時她癱在新買的懶人沙發上，刷著美團外賣，手指懶洋洋，一不小心就點了接聽。電話那頭傳來一把羞澀的、年輕的、發音不純的女聲，敏宜在恍惚中聽完整段通知——中學60周年校慶，校友會熱烈邀請各位校友出席。

這樣的同學聚會，在過去的四十五年里，曾經發生過幾回。本來錯過了也就錯過了，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但是隨著年歲漸長，敏宜發現，自己似乎失去了太多這些“看起來沒有什么了不起”的東西，不知不覺間，心里空了好大一片。

秋天剛剛過去，過敏癥也隨著秋風過去，敏宜的皮膚呈現出有別于真實年齡的光亮質感。那天，回到母校，第一個引起敏宜注意的人是當年暗戀過的帥男生。聽說這些年他一直單身，47歲的人，也沒有安定下來的打算。身邊的女友換來換去，唯一不變的就是年輕漂亮。這次陪他來的是個直播女主持，水蛇腰，娃娃臉，身材惹火得想讓人想報警，靠在他身旁，像一個超前發育的小侄女。

哎，相當無聊，早知道就不來了。敏宜在心里抱怨。整個晚上，除了遞名片、套近乎的“舊同學”，阿玲是唯一一個主動找她聊天的人。她從人堆中擠到敏宜身邊，依舊是當年那張圓圓的、脹鼓鼓的臉，“天?。∧闶萘撕枚噜?！我都認不出你了！”

敏宜被這樣夸張的恭維嚇到，不過還是笑瞇瞇地說：“還好啦，畢業后出來工作，一直吃飯不定時，不知不覺就瘦下來了?！?/p>

但阿玲不信，她用她的小胖手，故意戳了戳敏宜的手臂，露出疑惑的眼神，“你少來了，瘦成這樣，肯定是刻意減的，吃減肥藥了吧？”

其實，敏宜的胖不是天生，只不過初中那三年，確實是她人生中最胖的時光。尤其初三下學期，升學壓力大，為了減壓，敏宜幾乎一天五頓的節奏。當時，阿玲與敏宜的體重最為相近，她們還自稱為肥小鴨聯盟，經常抱團互相溫暖。但今天，敏宜看著阿玲的臉，背部漸漸泛起一陣寒意。她突然意識到阿玲的諷刺，原來天下間最令人不爽的，不是黑天鵝，而是明明大家都是丑小鴨，而你卻混入了天鵝群……

敏宜本來還想說點什么。這些年，她在社會上摸爬滾打，也經歷過一段不愉快的婚姻，性格早已不復當初那么包子。但這晚，她意興闌珊，無心戀戰，只想盡快回家。

敏宜匆匆告別。臨走前，帥哥主動與她道別：“剛才，我女朋友一直問我，你是不是我們班以前的班花，哈哈哈哈，我都驚呆了，你說她眼神是不是有毛病？哈哈！”

換作從前，敏宜大概也會跟著賠笑。但這次，不知怎的，突然就有了怒氣。她看著眼前這位帥哥的無可挑剔的臉，淡定地說：“她沒有病，有病的是你?！?/p>

說完，轉身離開，留下一某人一臉蒙圈。

回家的路上，敏宜心情大好，她情不自禁想起自己最愛的美劇，被賤男中傷卻無能為力的女主角說：“有時候，你必須承認，你就是揮不出人生中最重要的那一拳?！钡藭r此刻，敏宜卻覺得，這一拳也不是揮不出，只是可能會來得晚一些而已。

我一點也不害怕老年生活，因為它會比我年輕時更有趣

罪案克星賀小姐

Chris

70歲后，罪案克星賀小姐在本市東區愈發人氣旺盛。

有一套關于她破案的專題片上了社交網絡的熱搜，還有人想把她的故事拍成電影。很多媽媽在小孩啼哭時會說：“別哭啦！賀小姐來啦！小心她讓警察把你抓起來！”雖然恐嚇兒童是不對的，但這至少說明一件事：賀小姐的破案率已相當之高，否則警察沒事誰搭理她這么個老太太，你以為每天都過重陽節嗎。

但是小朋友們還是那么喜歡賀小姐，因為她會給他們糖吃，然后從他們無辜的小嘴中套出真話，那是她破案的利器。樓下花園里那些遛娃的婆婆媽媽們也都是她的癡心粉，一發現犯罪的蛛絲馬跡就來找她分析。

賀小姐夠八卦，這讓她可愛。她從不說“你們年輕人”，因為她就是年輕人。她只是在威嚇犯罪嫌疑人的時候會輕描淡寫來一句“我老人家”，那也是為了制造震懾效果。所謂學習、嘗新、不懼皺紋、像兒童一樣好奇，那些被正式寫入本市老年讀本的條例，在賀小姐這里，從來都不是問題。

其實，對于之前那部專題片，賀小姐是有遺憾的：在那里面她脊背不夠挺直，有點像BBC的瘦版馬普爾小姐（女干部胖版死都不要?。。┠菢游⑽Ⅰ劚?，穿的衣服也不夠美。

說到穿衣，賀小姐在中年的某天發生了奇怪的改變。在那之前她總穿英氣逼人的格子襯衫工裝褲，那天之后她搖身一變，愛穿有褶絲綢裙外罩粉色小毛衫，彼得潘小翻領上還有刺繡小花朵。她穿著這身行頭眼神機警地從小區道路上走過，說實話，更像有點鬼祟的馬普爾小姐了。

賀小姐最近開始寫一本叫《廚房破案教典》的專著。寫作是她早年的愛好，她一度借此維生，現在重拾當年愛，她覺得親切，有小激動和小惴惴。她規定自己每天至少500字，這對她來說不難，難的是不能久坐，因為頸椎有老毛病。

與頸椎傷病搏斗仿佛是賀小姐中年至今的人生主旋律之一。好在她樂觀且一心撲在揭露犯罪、奉獻社會的事業上無暇自憐，所以病痛也并沒有認真贏過幾回。

但她每天還是會對自己說三遍：脊椎要好，脊椎要好，脊椎要好。

賀小姐這一生有諸多未竟理想。有一些未竟就未竟了，唯有這個，卑微又壯麗的，賀小姐決意要成全自己。她做到了。

有個算命APP說賀小姐能活90歲。太久了，賀小姐有點唏噓，她其實是希望自己可以慢慢老、快快死的，那才是標準的射手活法。跟獨身的馬普爾小姐不一樣，賀小姐身邊有位老先生，他身體比她好，估計也活得比她久，這樣，有生之年，他都可以幫她干活。

當然，他經常對她的破案和寫作吹毛求疵。她想想，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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