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不斷有人說張學良晚年曾對發動“西安事變”追悔莫及,稱其承認“愧對”蔣介石,張氏晚年曾寫過《愧對蔣公》一書,以此證明“后悔”說法的可靠性……張學良真的后悔,覺得愧對蔣介石嗎?
對于西安事變:堅持自己沒錯,但承認方法欠妥
說張學良“后悔”,其中一種觀點出自張學良自己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寫的回憶材料。
1956年11月,張學良出于蔣介石的要求,開始撰寫西安事變的回憶材料,這份材料后經蔣經國刪改,定名為《西安事變反省錄》,后以《西安事變懺悔錄摘要》之名在1964年7月的《希望》雜志上刊出。
張學良在材料中認為中共“利用”了自己不愿打內戰,想聯合抗日的愛國熱情對其進行愛國宣傳:“共匪彼時乃趁虛而入,善用攻心之策,彼等早在我方浸透,將內部真實的情緒,了如指掌,爾后,所用之口號和其行動,皆迎合我方上下之心理;使認為同道好友,自墮其殼中,毫不自覺。”進而,張學良表示自己錯信了中共的抗日主張,導致西安事變爆發。這是張學良第一次對蔣介石表露出“后悔”發動“西安事變”。
幾個月后的1957年4月,他又根據蔣介石的要求寫出了《雜憶隨感漫錄》,對西安事變做進一步反省,在這份回憶材料中他明確說:“在中國共產黨問題上,中共包藏禍心,別有所圖,聲東擊西,借題發揮,多數人被其炫惑——我亦包括在內。今日證實總裁高深遠見,別具慧眼,超人之上。”這份材料中張學良明顯表現出對中共的敵意,并將蔣介石所說西安事變使“容共政策,使中共坐大”,終致“大陸淪陷”歸罪于己,張學良說:“蔣先生是說對了,我見識真不如他”。
接下來的1958年,張學良又寫了《坦述西安事變痛苦的教訓敬告世人》。在該文中,張學良稱譽蔣介石是“現代對共產主義斗爭中唯一的有明見、有經驗、英勇果毅、不屈不撓的一位老戰士”,聲稱自己過去“受了欺騙,受了愚弄,受了利用”,現在已經“徹底覺醒”,因而要“竭盡綿薄,現身說法,對共產主義者實行口誅筆伐”。這應該是張學良最后一次對西安事變表現出悔意。
其實,張學良在以上材料中表示出的所謂“悔意”可信度并不高,因為它們都是按照蔣介石的“旨意”撰寫的,雖然張學良聲稱自己“不說假話”,但當時其對獲取自由尚存希望,不免有迎合蔣的意味,特別是反共的態度,幾乎完全就是當時國民黨欽定的說法。因此,僅根據這幾份材料就說張對西安事變心生悔意是站不住腳的。
除了上述材料之外,從張學良遺留的大量文章、日記、回憶錄和采訪中可以看到,對于西安事變,張始終堅持自己沒有錯,盡管在某些場合他承認扣押蔣介石方法欠妥。
1936年12月張學良送蔣回南京被扣,后被押上軍事法庭受審時,就只承認有對領袖不恭之罪,唯獨不承認自己的主張有錯。他堅持:“我們的主張我不覺得是錯誤的。”1947年,張學良在鳳凰山幽居期間,對前來探望的張嚴佛說:“西安事變,為了制止內戰,為了抗日,我沒有錯。”
張學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恢復自由以后,又在多個場合堅稱自己沒錯:1990年,張學良在接受日本NHK電視臺采訪組采訪時說:“我為了停止內戰,全國抗日,發動西安事變,我沒有錯。也許方法欠妥。”
1992年,張學良對學者唐德剛說:“至于你們問我,為什么會有西安事變,我只能這么說,我相信中國一定要統一,要槍口對外,不要再打內戰了。這是我的一貫信仰,從東北易幟到西安事變都如此,談不上什么后悔不后悔。”1995年,張學良九十五歲生日時說:“回憶近一個世紀的人生歷程,我對1936年發動的事變無悔,如果再走一遍人生路,還會做西安事變之事。”
可以說,張學良在可以自由發表言論時從來沒有承認過西安事變有錯,也根本沒有表示過后悔。
關于聯共:張學良始終認為與中共合作沒錯
對于與中共合作一事,除了上述“懺悔”材料中認為自己“被利用”之外,在其能自由發表言論時,張學良都堅持自己與中共合作沒錯,他的理由主要有兩個:
一、與中共合作是為了反對內戰共同抗日。張學良是比較痛恨打內戰的。他在西安事變期間以及晚年一直在強調這一點。他在接受唐德剛采訪時說:“我的心里呀,實實在在反對內戰,反對透了!……自個和自個打,今天跟你打,明天跟他打,明天又合,后天又不打,打死了那么多人……打死的都是相當的佼佼者,剩下的無能后輩,來請功受賞……我一直厭煩內戰,就是剿共我也不愿意剿,這有什么意思呀?”所以他談西安事變時說:“我一想起這內戰,就難過呀。所以西安內戰,我不干了,說什么我也不干了,你跟日本打,我打!你和共產黨打,我不干,我不打了,我寧可叛變。我那時候也等于叛變,那就是叛變吶。”
他認為,自己跟蔣介石的最大沖突就在這里:“他是要‘安內攘外’,我是要‘攘外安內’。”他堅定地認為只有國共合作“攘外”,才能最終“安內”。
同時,張學良認為中共是真心順應民意主張抗日,他說:“九一八以后,無論是學生,還是老百姓,抗日情緒都很高哇。有人說這是受共產黨的鼓動,這話我聽不明白。老百姓的抗日情緒不能說是共產黨鼓動的,這得反過來說,是人民自動,共產黨順應……共產黨的厲害,就是共產黨能夠看清這事情的趨勢,知道民眾往哪走,他知道了民眾的意思,他就能夠真正去那么做。”
張學良本人對日本有極深的國仇家恨,他曾說:“我恨日本軍閥,一生主要就是抗日,心中最難過的就是抗日戰爭我沒能參加。”所以他堅持認為為了反內戰和抗日與中共合作并沒有錯。
二、從現實角度講:既然消滅不了他,最好就與他合作。1991年5月29日,張學良在曼哈頓會見東北同鄉時,有人問:“就是因為蔣老總統的‘安內攘外’政策不能貫徹,導致中共統治神州四十年,不知張學良先生如何解釋?”張學良回答說:“我不想再涉及政治,但作為一個曾經與中共交過手、打過仗的人,我必須承認中共的軍事力量不可忽視。當年我手下兩個精銳師與中共紅軍對陣,他們人數雖不多,但最后還是把我的兩個師吃掉了,師長戰死。面對這樣頑強善戰的軍隊,既然消滅不了他,最好就與他合作。”
由此可以看出,張學良晚年無論是出于愛國考慮還是出于實際利益考慮,都仍然認為當時應該與中共合作共同抗日。
關于送蔣回南京:絕不后悔,但有遺憾
說張學良“后悔”第二種觀點來自張學良的第一任夫人于鳳至。1989年,于鳳至在辭世之前寫了一份回憶錄,披露“七七事變”后張學良請纓抗戰被蔣介石拒絕,曾對送蔣回南京心生悔意:“七七抗戰爆發了,漢卿知道后很興奮,他說:這一天終于來到了!他上書蔣先生,請求派他去前線。他一定死在前線報國。但是如石沉大海,得不到回訊。這對他又是一個沉重的打擊。他說,他真后悔了,不應送蔣回南京。他一生的心愿——死在抗日的戰場上,不能實現了。”
盡管于鳳至提到張學良因為想參加抗戰被拒而對送蔣回南京心生悔意,但這種說法從來沒有直接從張學良的口中說出來過。張學良在談起送蔣回南京時,幾十年不變的堅決,始終堅持對此事絕不后悔。
他后來談起送蔣回南京時說:“很多人講,我不該親自把蔣先生送回南京。那怎么講話?這話不對!我這個人不同,也許與旁人不同的是,我這個人是這樣,我是個軍人,我自個兒做的事情,我自個兒負責任,殺我的頭我也負責,我也不在乎,我真的是不在乎,我不是在說假話。我到南京,也許就把我槍斃了,我不在乎。我到南京送蔣先生,我是請罪,簡單地說,我甚至把后事都預備好了。我到南京,是準備去被處死刑的,但蔣先生待我很寬厚。我是個軍人,我做這個事情,我自己負責,我沒有什么旁的意思,我是堅決反對內戰的,假如我不這樣做,恐內戰更擴大。”
1991年5月21日美國之音記者采訪張學良時問:“您說送蔣回南京是準備受死。你有沒有想到一去會軟禁五十年?軟禁五十年這日子不好過的。假如時光能倒流,您還如此做嗎?”張答:“我還是一樣那么做。我是軍人,需要負責任。我做的事,我負責。別說軟禁五十一年,槍斃了我都不在乎。”
但張學良并非沒有遺憾,其實他本意是想蔣介石特赦自己并讓自己返回西安,可惜蔣介石并沒有遂其心愿,張學良對此耿耿于懷。早在1937年他就曾對邵力子說:“我這次冒生命危險,親自送委員長回京,原想扮演一出從來沒有演出過的好戲。如果委員長也能以大政治家的風度,放我回西安,這一送一放,豈不成為千古美談!唉,真可惜呀,一出好戲竟演壞了!”
(責任編輯:黃夢怡;參考資料:《西安事變親歷記》中國文史出版社1986年、《張學良世紀傳奇(口述實錄)》山東友誼出版社2004年、《張學良口述歷史》中國檔案出版社2007年、《張學良及其西安事變回憶錄》《百年潮》2002年第9期、《張學良和發妻于鳳至對西安事變的不同解讀》《黨史博覽》2011年第2期等;作者:吳福章、王書君、唐德剛、楊天石、竇應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