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介石找張學良談話前,他在日記中告誡自己:“對漢卿(張學良)談話不可太重。”但當天下午兩人吵得不可開交,張遂決心“兵諫”。事變之后,張學良被蔣介石囚禁半個多世紀,但蔣介石去世,張學良送去挽聯“關懷之殷,情同骨肉;政見之爭,宛若仇讎”。
個性沖撞出的重大事變
蔣介石個性暴躁直率,早年沒有少受孫中山的勸導。
蔣介石曾回憶,15歲時,有一次母親責打他,要他認錯求饒,他就是不肯。他不肯求饒,母親就打得更狠。打到后來,母親竟然哭了:打兒就是打為娘自己身上的肉,我的心實在是痛如刀割,你快點求饒,免得娘還要打你。哪料到蔣介石仍然犟頭犟腦,說:母親愈是打我,我愈是不討饒,打死我也不變。后來母親停止了責打,蔣介石才向母親認錯求饒。
蔣介石出任國民黨和國民政府領袖職位后,對自己要求很嚴格,屢屢告誡自己,要改掉輕躁的毛病。他常常對人發脾氣,罵人甚至打人,毛病發大了,就給自己記過一次,記大過一次。因為沒有別人可以管他,只好自己管自己,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日記中要自己穩重一些。
有一次他在成都對劉湘發了脾氣,當面嚴厲訓斥。在劉湘的地盤之上,不給劉湘面子,他自己也緊張得不得了。事后蔣介石在日記中反省,“當時不免自悔太過,或招不測之變”。劉湘是個精明人,雖然心懷不滿,但知道權衡利弊,蔣介石因此逃過一劫。他在日記中告誡自己:“暴戾急遽,必多害事,應切戒之。”
1936年12月2日,蔣介石為了監督東北軍剿共,進駐西安。12月10日,蔣介石決定找張學良談話,并在日記中告誡自己:“對漢卿(張學良)談話不可太重。”
當天下午與張學良談話的時候,蔣介石的主張遭到張學良強烈反駁。兩人發生了激烈的爭吵,蔣介石身邊的人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蔣介石大發脾氣,痛斥張學良。
張學良晚年做口述歷史,對唐德剛(史學家,著有《張學良口述歷史》)說,自己的弱點是一輩子未嘗有過“上司”。唐德剛問:“老帥(張作霖)不是你的上司嗎?”張學良說:“父親究竟與上司不同。”唐德剛又問:“蔣不是你的上司嗎?”張學良哈哈笑著說:“所以他發我脾氣,我就把他抓起來呀。”
蔣介石來洛陽布置“剿共”
1936年10月29日,蔣介石來到洛陽,名為避壽,實際上有甩開張學良,用自己人“剿共”的意思。蔣介石在洛陽調動嫡系精銳部隊260個團30萬人,全部擺在平漢鐵路鄭州至漢口段和隴海鐵路鄭州至潼關段,并調錢大鈞、陳誠、蔣鼎文、衛立煌、朱紹良等20余名軍政要員到西安待命。
蔣介石的“動作”不僅于此。1936年11月17日,他從洛陽飛抵太原會晤閻錫山,并于次日返回洛陽;19日,他又馬不停蹄飛往山東會見韓復榘,面授機宜。
就在蔣介石雄心勃勃要以洛陽為基地,籌劃向紅軍發動新的“圍剿”行動時,“不識趣”的張學良又兩次勸諫。其中一次,張學良居然拉上閻錫山一起向蔣介石進言。另一次更令人瞠目。在壽辰當天,白天蔣介石還曾當眾露骨地警告過“不忠于職守、不積極‘剿共’的軍人”要認清當前形勢,在場的所有人都聽得出來,這是蔣介石在警告張學良。誰知,張學良晚上又硬著頭皮去拜訪蔣介石。他說:“東北軍離開家鄉后,都惦記著父老鄉親。東北正遭受日軍蹂躪,官兵們都想盡快打回老家去。”這番聲淚俱下的哭諫招來的又是一頓當面訓斥,蔣介石警告張學良,讓他盡快回去“剿共”,張學良勸諫失敗,只好心情郁悶地返回西安。
蔣介石所以能夠擺平各路軍閥,除了自身實力強大外,其籠絡分化對方陣營之術可謂爐火純青。在洛陽避壽期間,蔣介石對洛陽地區警備司令祝紹周和炮兵第6旅旅長黃永安最為關心。
黃永安是東北人,是張學良的老部下,能夠駐守洛陽也是拜張學良所賜。黃永安卻非忠厚之輩,在知曉張學良與蔣介石在抗日問題上有重大分歧后,他在洛陽密切關注時局,引而不發,以避免在關鍵時刻“站錯隊”。
一日,蔣介石私下召見黃永安。在得知黃永安學的是炮兵專業后,蔣介石連聲稱贊:“好,好,你對炮兵很有研究,黨國需要你這樣的人才,將來‘剿共’一定能立大功。”當時屋里只有他們二人,蔣介石許諾:“若你干得好,將來可以擔任洛陽地區警備副司令。”
感激涕零的黃永安,當即表示,一切唯蔣委員長是從。一個多月之后,相信蔣介石會意識到這番籠絡有多重要——正是西安事變發生時有黃永安掣肘,張學良才無法控制戰略要地洛陽。
洛陽之行受挫后,回到西安的張學良正在苦思冥想下一步勸諫計劃。1936年11月下旬,蔣介石下令逮捕了積極宣傳抗日的上海救國會領導人沈鈞儒、鄒韜奮、李公樸、沙千里等7人。“七君子事件”激怒了國人,忍無可忍的張學良借此只身跑來洛陽質問蔣介石。
張學良要求盡快釋放“七君子”,停止內戰,同意自己率領東北軍參加抗日。蔣介石怒斥張學良,要他不要管政治上的事:“我是委員長,代表革命政府!你不服從我,就是反革命!現在我宣布——革命的進來,不革命的滾出去。”他們爭吵的聲音很大,張學良最終被侍從室的人弄走。
1936年12月初,張學良再次來到洛陽,向蔣介石陳述東北軍廣大官兵軍心浮動、抗日情緒高漲,且他已無法說服,希望蔣介石到西安向東北軍官兵“訓話”。“東北軍之兵心為察綏戰事而動搖……此實為國家安危最后關頭,故余不能不進西安,以資鎮攝(震懾),而挽危局。”日記中記下的這段話道出了蔣介石當時的決定。
12月4日,蔣介石結束了在洛陽36天的生活,乘專列前往西安,并帶上眾多軍政要員,準備施壓迫使張學良、楊虎城“剿共”。蔣介石也做了最壞打算:若張學良、楊虎城不服從命令,就對他們采取行動。
一個星期后,《大公報》刊登出一條爆炸性新聞:衛立煌被任命為晉、陜、綏、寧邊區總指揮,蔣鼎文為西北“剿共”前敵總司令。史料記載,這條人事變動任命并沒有被正式宣布過,但事后看來,這條新聞實實在在地成了兩天后西安事變爆發的導火索。
蔣介石去世后,張學良送了挽聯:關懷之殷,情同骨肉;政見之爭,宛若仇讎
縱觀蔣介石稱雄國民黨政治舞臺的幾十年,無論是出于公心還是私心,無論是嫡系還是非嫡系,凡是得罪了他的人,均無好下場。出于公心的,像張學良、楊虎城,為了民族大義而毅然“兵諫”,其結果,一個終身為囚,一個慘遭殺害。同蔣介石打了一輩子交道的李宗仁,在晚年不無感慨地說:“蔣先生是個多疑而睚眥必報的人,心腹股肱轉眼之間就成仇人了。”
1936年12月25日,西安事變和平解決,張學良親送蔣介石回南京。一般認為張學良羊落虎口,從此就以“待罪”或“獲罪”之身,再也見不到蔣介石了。但是,隨著蔣介石和張學良日記的解密,披露出張學良送蔣介石回南京之后,二人曾有三次會見。
第一次會見是1936年12月27日,也就是蔣介石回到南京的第三天。在蔣介石當天的日記中曾有記載。全文如下:
胞兄介卿正午逝世。余在病中,家人猶不愿使余聞知。嗚呼!兄弟三人今只殘余一人矣!蒙難之中,使病兄驚悸,致其速亡,但余出險之訊,彼已聞知,當可慰其靈矣!是日腿部痛苦未解(西安事變發生時,蔣介石從華清池臥室翻墻外逃跌傷腿部),精神亦不甚佳,僅會客數人。問岳軍(張群)外交情形。晚見漢卿(張學良),彼猶強余以實行改組政府而毫無悔禍之心,余乃以善言慰之,實告以軍法會審后請求特赦,并予以戴罪圖功之意,彼乃昂昂然而去。
這段文字,生動地記述了二人相見的神態。張學良強烈要求蔣介石兌現在西安時的諾言,改組國民政府,采取抗日行動,而且“毫無悔禍之心”。“昂昂然”也顯示出張學良理直氣壯、正氣凜然的精神狀態。蔣介石則以“善言慰之”,并“實告”不久將進行軍法會審,判張學良以“劫持領袖罪”,但蔣介石答應“請求特赦”,予以“戴罪圖功”的機會。
第二次會見是1937年1月14日。據張學良的日記記載:
晚七點,蔣先生同餐,在座有子文、次辰、貴嚴、雨農諸位,飯后談勸余看二書,《憲人模范》、《民族主義》。余報告此來之意:委座對余事感戴之意,并請勿為了我,費了為國家之精神,余可自制自了,任何事委座告余,必盡力之所能。余平生不愿負人,最難過欠人之恩義……
蔣介石于1937年1月3日回溪口養傷,住在蔣母墓廬慈庵,蔣、張就在那里“同餐”。在座有宋子文、徐次辰(名永昌,軍委會辦公廳主任)、賀貴嚴(名耀組,軍隊上將)、雨農(戴笠,字雨農,特務組織頭子)。蔣介石飯后勸張學良“看二書”,張學良向蔣介石說了“此來之意”,除不得不表示“任何委座告余,必盡力之所能”外,以“余平生不愿負人,最難過欠人之恩義”,暗示蔣介石也不要恩將仇報。
第三次見面是1958年11月23日。1946年11月,張學良被秘密轉移到臺灣新竹山中幽禁,一住十余年,曾多次請人帶信給蔣介石,表示想見蔣一面。1958年10月17日,蔣經國來到張學良寓所。對于與蔣經國的這次見面,張學良在日記中寫道:
同蔣經國初次會見。早九點,蔣經國來寓過訪,相談之下,甚為歡暢。我謝他多方的關懷,并道及我很想望一望老先生(蔣介石),以慰多年的想念……約在十點左右,大家同攝數相片而去。
這是張學良又一次提出要面見蔣介石。蔣介石終于答應安排時間召見張學良。張學良在11月23日的日記中詳細地記錄了與蔣介石見面的經過情形:
下午兩點,老劉(看管張學良的情報局特務隊長劉乙光)通知我,五點總統在大溪召見。三點一刻蔣經國派其座車來接,我同老劉同乘,約四點三刻抵大溪。先在一空軍上校家中候等,約十來分鐘,總統已到,蔣經國同老劉來會同至總統行轅。我將到客廳,老先生親自出來,相見之下,不覺得清淚從眼出。敬禮之后,老先生讓我進入小書齋。我說:“總統你老了!”總統也說:“你頭禿了。”老先生的眼圈也濕潤了。相對沉默,此情此景非筆墨所能形容。我恭問總統:“身體安好,精神飲食如何?”總統答曰“都好”。總統問我“眼病好些否”?余詳答眼病近情。又問我“近來讀些什么書”?我答:“二三月來因眼疾未能看書。自從到高雄以后,我專看《論語》,我很喜歡梁任公(梁啟超)的東西,近來看了些梁氏著述。”總統說:“好!好!看《論語》是好的,梁氏文字很好,希望你好好的讀些書……”我立起辭行,總統親自送我到廊外,使我非常不安。總統止步,乃招呼經國先生送至大門之外……侍衛長親至門外送。乘原車六點半返抵寓所。
此次會見之后,“管束”依舊。1975年蔣介石在臨終前還叮囑蔣經國:“看住張學良,別放虎歸山。”1975年4月5日蔣介石去世后,張學良送了挽聯,上書16個字:關懷之殷,情同骨肉;政見之爭,宛若仇讎。
(參考資料:《找尋真實的蔣介石:蔣介石日記解讀》山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5月、《導致“西安事變”的個性沖撞》《報刊薈萃》2009年第10期、《晚清變局與民國亂象》北京工業大學出版社2011年1月、《蔣介石和西安事變》《人文雜志》1996年第5期、《從<蔣介石日記>看蔣介石形象》《鳳凰周刊》2010年第35期、《蔣介石三見張學良》《鐘山風雨》2012年第4期等;作者:楊天石、朱宗震、蔣文祥、張耀杰、王舜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