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中、英兩國首次正式外交始于馬戛爾尼勛爵1793年率英國外交使團訪華,翻譯活動貫穿中英高層對話始終。清廷利用其占主導地位的意識形態和詩學,嚴厲操控此次外交的翻譯活動。然而,史海釣沉發現,中英雙方翻譯人員或出于意識形態之不認同、或出于外交禮儀之考慮、或出于自身利益之權衡,不時在或明或暗地挑戰清廷權威,反叛清廷的操控,使翻譯更有利于英方。審視英使團訪華翻譯活動中的操縱與反操縱現象可揭示特定歷史政治語境下翻譯的規律、特征和形態,并為認識主流意識形態對翻譯的影響提供新的視角。
關鍵詞:意識形態;馬戛爾尼;翻譯;操縱;反叛
中圖分類號:H0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6822(2016)04-0063-07
1. 引言
1793年由馬戛爾尼勛爵(Lord George Macartney)率領的英國使團訪華是中英關系史上的一個重要事件,“它既是一個終點,又是一個起點。它結束了一個世紀的外交和商業上的接近,它在西方人中開始了對中國形象的一個修正階段”(佩雷菲特,1998: 562)。這次外交事件牽涉的翻譯工作已進入學者的研究視野,有學者通過梳理翻譯活動存在的相關問題指出出使任務失敗與翻譯息息相關(王宏志,2009);也有學者聚焦外交活動中具體文書的翻譯過程、譯本考析等(王宏志,2013a,2013b;王輝,2009;劉黎,2014)以期還原史實真相。現有研究多著力于考察翻譯活動本身,較少考慮外力特別是清廷與此次外交翻譯的作用力與反作用力。
在當時的歷史語境下,清廷以天朝上國自居,利用其占主導地位的意識形態和詩學,對使團訪華的翻譯活動嚴加操控;然而,細讀史料發現中英雙方譯員或出于意識形態之不認同、或出于外交禮儀之考慮、或出于自身利益之權衡,在不時挑戰清廷權威、反叛清廷操控。研究中英首次外交中清廷對翻譯活動的操縱及其反叛現象不僅有利于揭示特定歷史政治語境下翻譯的規律、特征和形態,還有助于認識主流意識形態和翻譯詩學對翻譯策略和翻譯形式的影響。
2. 從“欽差”到“貢差”:清廷對使團身份的降格
在這次外交事件中,馬戛爾尼被英國國王喬治三世(King George III)委任為全權特使(Ambassador Extraordinary and Plenipotentiary)出使中國,他被寄望作為首任常駐中國大使打開中國大門,建立平等的商貿外交關系。然而,從一開始,以乾隆皇帝為代表的清政府就將英國視為遠夷藩屬,將英使團訪華視為輸誠向化的納貢事件。基于此立場,清廷對馬戛爾尼的身份有完全不同的定位。乾隆皇帝在使團自譯的禮品清單內見到“遣欽差來朝”等語時大為不滿,并于乾隆五十八年六月三十日(1793年8月6日)在給軍機大臣的上諭里做如下指示:
該國(英國)遣使入貢,安得謂之欽差?此不過該通事仿效天朝稱呼自尊其使臣之詞,原不必與之計較。但恐照料委員人等識見卑鄙,不知輕重,亦稱該使臣為欽差,此大不可。著征瑞豫為飭知,無論該國正副使總稱為貢使,以符體制。(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以下簡稱“一史館”,內閣檔案:40)
這份上諭毫不含糊地對英方提供的譯文進行修正,正式確定了英國使團的朝貢身份(王宏志,2009)。在乾隆皇帝看來,自己是世界秩序的中心、是上天在世上的唯一代表,英方譯員在禮品單漢譯本中稱呼馬戛爾尼為“欽差”就等于把英王升格為與他平等的皇帝,這不可容忍。于是乾隆指示相關官員徹底改正錯誤,“現又令軍機大臣將原譯單內欽差二字改為貢差、敬差等字,恐征瑞等有抄出底稿亦著一律更改” (故宮博物館掌故部,1990:662)。之后,乾隆皇帝進一步指出稱英使為“欽差”的嚴重性——“流傳日久幾以英吉利與天朝均敵,于體制殊有關系”(同上)。值得注意的是,乾隆皇帝作為這份禮品單譯文的接受者,他雖然無法在譯文產生過程中對翻譯施加影響,但由于處于此次外交活動的強勢地位,他可以隨意修改原譯文。此后,中英雙方文書對馬戛爾尼身份的定位就十分明確了:所有的中方文件提及馬戛爾尼均稱“貢使”;而所有的英方文件譯本包括喬治三世致乾隆皇帝國書漢譯本經在京外國傳教士審核后,馬戛爾尼都變成了“英吉利貢使”或“英吉利貢差”( 故宮博物館掌故部,1990: 666,668,688,723)。
事實上,清廷對英方文書翻譯的操控遠非止于“欽差”與“貢差”之別。來自英方的文書譯文諸如東印度公司董事長百靈(Francis Baring)致兩廣總督的信函、英國國王致乾隆皇帝的國書以及馬戛爾尼遞交的呈詞等文件都經過在京傳教士的查核或者重譯(一使館,軍機處檔案: 91,內閣檔案: 14,軍機處檔案: 203),帶有符合清廷官方文書書寫格式和遣詞造句等詩學規范的痕跡。就拿英國國王喬治三世致乾隆皇帝國書的漢譯本為例①。據學者考證,這份國書除了現今收錄于清廷軍機處上諭檔里的漢譯本外還有一個漢譯本在英國外交部備案。從時間上看,英國外交部的這份譯文比清廷檔案收藏的表文更早譯出,且兩份譯文的差異很大:英國外交部所藏譯文在行文上比軍機處所藏譯文優勝得多,在原文內容的表達或信息的傳遞上也比后者準確得多②(王宏志,2013a)。中方軍機處譯本滿篇白話、語言拙劣,且通過書寫格式及用語選擇等不斷發出奉承乾隆、放低身段、向本土靠攏的信息。在編排方式上,譯文仿照中國官方文件款式,以豎體從右到左排列;在格式方面,文中凡提及“大皇帝”、“中國”等字眼皆以換行頂格并放大字體等形式呈現,以示尊敬;在內容方面,國書譯文竭力模仿表文程式化用語——“英咭唎國王熱沃而日敬奏中國大皇帝”,而且 “恭惟”、“恩典”、“進獻表貢”、“求大皇帝加恩”等體現尊卑關系的用語處處皆是,并主動將英國國王貶稱為“英咭唎國大紅毛國王”。最終,一份本來“語調高傲、傲慢并巧妙地融合了誘導性”(Morse, 1926, Vol. II: 219)的國書變成以“屬國口氣”(斯當東,1963: 40)寫就的表文③。然而,這樣一份搖尾乞憐、語句不通的譯文為何取代了行文內容都優勝得多的英國外交部版本并被保留在中方檔案中呢?這說明,清廷關注的不是譯本言辭是否流暢華麗,而是傳達出的態度是否恭順謙卑。軍機處譯文更像一份表文,更符合表文詩學規范和清廷的意識形態,所以也就更為清廷所接受。
清廷對英方文件譯本的審查尚且如此嚴格,對中方文件外譯的監督和控制則更加苛厲。作為乾隆皇帝致英王喬治三世第二道勅諭的譯者之一,法籍傳教士賀清泰(Louis de Poirot)曾寫信提及,該勅諭由一位清廷官員逐句停頓、念誦原文,譯員在翻譯時不敢整句刪減,以免引起官員的懷疑,否則中方會另外找一位傳教士來核對譯文是否精確(Cranmer-Byng, 2000: 372)。勅諭的拉丁文譯本的確交給葡萄牙籍傳教士索德超(Joseph-Bernard d’Almeida)等檢查過④。清廷對文書翻譯的校審不僅出于認真負責、避免錯誤的目的,更有確保這些存檔文件不悖于清廷意識形態、符合體制的考慮。
在應對英使訪華過程中,清廷不僅對中英雙方文書翻譯進行嚴密審核和控制,在中方譯員安排上,作為贊助人的乾隆皇帝充分利用手中權利,通過為譯者提供物質保障和權勢地位并改變譯者社會地位等方式達到對譯者和翻譯活動操控的目的(Lefevere, 2004: 15)。使團到達中國后,乾隆專門為安排譯員一事下了諭旨,委任在京服務的以葡籍教士索德超為首的七名傳教士為通事,并賞索德超三品頂戴、監正安國寧(André Rodriguez)三品頂戴、與索氏同來西洋人賀清泰等六品頂戴(一史館,內閣檔案:10)。這些西洋傳教士并不懂英文,且索氏素來仇恨英國人⑤(Cranmer-Byng, 2000: 93-94),本不宜委任為此次訪華活動的翻譯。然而乾隆皇帝卻對他們加官進爵,使他們仰仗皇恩,并“最終為代表某一文化或社會地位的意識形態的贊助人服務”(Lefevere, 2004: 15)。這些譯員的確非常“聽話”,使團機械師丁維提(Dr. James Dinwiddie)在日記里寫道:開始時,傳教士們在圓明園里非常客氣地當翻譯,后來他們顯得厭倦了。其實,并非傳教士們厭倦,而是清廷不允許他們再與英使團接觸(佩雷菲特, 1998: 311)。可見,清廷安排翻譯人員并不是以對來訪者最方便的方式,而是以最便于操控、最維護其意識形態的方式。
中英兩國的首次正式外交接觸中,英方急于想通過與清王朝最高當局談判,取消對華貿易的種種限制、開拓中國市場,故受制于人,使得中方占據了主導地位。體現在翻譯活動上,清廷利用其強勢話語權力主動歸化英方,對翻譯(包括文書翻譯和譯員安排等)直接干預,以維護其主流意識形態。
3. 從“貢品”到“禮品”:譯員對使團身份的反撥
盡管清廷的主流意識形態制約著使團訪華翻譯活動,但使團和譯員并非完全消極地對操縱亦步亦趨。深入當時特定歷史時空細部,我們會發現譯員試圖突破禁忌、消解操縱的勇氣時有閃現。
使團行駛在從白河口到通州運河一線,清政府安排了迎接英使及禮品的船隊。使團禮品被搬到中國船隊上后,船隊被插上寫有“英咭唎國貢舡”和“英咭唎國貢物”字樣的旗幟。馬戛爾尼很清楚這些字樣意味著什么,但他早在出發前就了解清廷的高傲和虛榮,并受命在一定程度上迎合清廷,所以他裝作把“貢”字看成是用詞不準,沒有提出任何異議(佩雷菲特, 1998: 103;Cranmer-Byng, 2000: 88)。禮品送達圓明園之后,使團翻譯李自標陪同副使斯當東及其他幾位團員前往圓明園組織安裝所有不運往熱河的禮品。他們到達圓明園后卻發現中方人員正在拆箱,因為欽差大人征瑞認為這些貢品是給皇帝的,當時就已經屬于皇帝了。李翻譯勇敢地反對了這種理解,并堅稱這不是“貢品”,而是“禮品”,在其被安裝好并贈給皇帝之前應該由英使團照料,并由送禮人確定送禮的時間。李自標與欽差大人就“禮品”還是“貢品”爭執不下,最后還是工部尚書金簡打了圓場,說稱之為“禮物”也未嘗不可,這場風波以李自標占上風而平息(Cranmer-Byng, 2000: 97)。“貢品”一詞,使團正、副使馬戛爾尼和斯當東都未做出抗議(Staunton, 1797, Vol. II:25-6; Pritchard, 1970: 330),然而李自標身為使團翻譯,從自己的國家觀和外交觀出發,堅持“禮品”一說,不惜違抗清廷對使團性質的定位,竭力反撥英使團的身份。
不同文化的碰撞牽涉到各種意識形態的交鋒與斗爭,作為文化溝通與傳達工具的翻譯文本,通常是觀察意識形態交鋒的最佳場所。英使訪華翻譯活動主要涉及到的三方——清廷、英使團和譯員,他們代表的不同意識形態在或明或暗地角力,并最終體現在翻譯文本上。最為人們津津樂道的是乾隆皇帝致英國國王兩道勅諭⑥的翻譯,有論者認為這兩份勅諭在翻譯上存在嚴重的問題,而且翻譯上的不忠實是出自譯者的故意選擇(王宏志,2009)。
第一道勅諭的譯者應該是為清廷服務的西方傳教士,究竟是哪位神甫,史書并無明確記載,但這位譯者“完成任務之好,才具之高,都遠在翻譯英王表文的那個拙劣的譯者之上”(戴廷杰,1996: 137)。然而在這份準確而優美的譯文中仍不難找到譯者緩和語氣、背叛乾隆皇帝初衷、迎合西方禮俗的痕跡。清朝中葉,中國國力強盛,對崛起的西方列強知之甚少,故到了清朝中后期以乾隆皇帝為代表的清廷仍沉浸在帝國光輝中,凡事以中國為中心、四方為夷狄的心態看待其它國家。在這樣顢頇的意識形態下,勅諭原文里不斷使用高傲的、接近于侮辱人的語氣,這與西方國家所崇尚的自由、平等、尊嚴等觀念背道而馳。勒菲弗爾曾指出,針對原文語言和原文作者熟知世界里包含的事物、概念和習俗等文化萬象(universe of discourse)所帶來的各種難題,譯者常會依自己的意識形態來處理(Lefevere, 2004: 87-98)。譯者為西方傳教士,盡管在京服務多年,但要他們認同清廷對待西方國家的慣用專橫態度實非易事,他們更認同西方意識形態。于是敕書開場白“奉天承運,皇帝勅諭英咭唎國王知悉”(一史館,軍機處檔案: 165-66)這一典型的君臣口吻慣例式表達在拉丁文譯文中被精心地省略了(佩雷菲特,1998: 331),所有傲慢的、帶有侮辱性的詞語被刪除了。拉丁文中沒有君主自稱的專用詞,也不以第二人稱復數作為對對方的尊稱,所以譯者避開了如何翻譯勅諭中“朕”和“爾”這個難題,但在翻譯與“貢”字有關的詞時,譯者并沒有遵照皇帝的指令,而將“貢使”處理為“送禮的特使”。勅諭的最后一段,原文是:“爾國王惟當善體朕意,益勵款誠,永矢恭順,以保乂爾有邦,共享太平之福”,而拉丁文則成了“啊,國王,為了使你的意愿和我的意愿彼此吻合,請你繼續以你的機敏追求真與善。請你始終以善意行事,致力國務,保護國家免遭不幸,俾使我們共享太平與安寧”(戴廷杰,1996: 138)。譯文的口氣緩和了許多,且原文中乾隆皇帝高高在上的口吻幾乎消失殆盡。翻譯文本展現出譯者對西方民主、平等意識形態的認同,這讓譯本相較于原文更易被英方接受;但站在清廷的角度看,這樣翻譯是“極其嚴重、不可寬恕的罪行,既損害國家的利益,亦觸犯所謂欺君之罪”(王宏志,2009),這是翻譯對主流政治的反操縱。
馬戛爾尼的要求在第一道勅諭中遭到拒絕,但他仍不死心,再次向和珅提出六點新要求,乾隆另發勅諭再次拒絕了他所有要求。第二道勅諭同樣“充滿高傲的天朝大國思想,對于當時的歐洲外交模式來說,是很不合禮儀、專橫粗暴的”(王宏志,2009),因此負責拉丁文翻譯的兩位神父,賀清泰和羅廣祥(Nicholas Joseph Raux)出于外交禮儀的考慮照例緩和語氣。賀清泰于乾隆五十九年九月初六(1794年9月29日)寫信給馬戛爾尼,說道:“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在勅諭中塞進一些對英王陛下致敬的語句;因為皇帝對待我們歐洲的國王們就像對待他們屬國的小王一樣,而這些小王只不過是皇帝的奴才而已”(戴廷杰,1996: 137)。
主體文化的意識形態和詩學無疑會對翻譯產生支配作用,但譯者的主體性不容忽視。正如法國翻譯理論家米歇爾·巴拉爾(Michel Ballard)所說:“譯者是社會的人,不可避免地會受到政治和意識形態因素的影響。但是作為翻譯主體,譯者有自己的看法和原則追求”(轉引自許均,2001: 157)。操縱理論的倡導者也并非簡單地將翻譯列入絕對的消極被動地位或單一意識形態與詩學中,而是將翻譯置于多重意識形態對抗交織的張力中,動態地審視翻譯與操縱、順從與反抗的辯證關系。勒弗菲爾就曾極為思辨地指出:“作者和改寫者都可以選擇適應系統,在其制約因素所界定的參數中安于現狀……或者他們可以選擇反抗系統,竭力在其制約因素外行事”(Lefevere, 2004: 13)。在英使團訪華事件里,譯員身處兩種迥異的意識形態和政治文化交鋒之中,但并非一味順從主流,而是積極發揮主體性,實現對主導意識形態的反抗。
4. 博弈背后的譯員立場分析
馬戛爾尼訪華之時,清代中國經康雍二帝勵精圖治、國勢蒸蒸日上,乾隆皇帝統治中國50多年,文治武功、臻于極景。在安定的政治環境、健全的法律制度下,清朝政府對相距甚遠的英國甚至整個歐洲冷漠無知、不屑一顧。與此同時,英國對中國的態度則熱情得多:在文化方面,英國涌現出大量有關中國與東方的書籍,如康特的《回憶錄》、霍弟的《中華帝國描述》和《啟示錄與趣聞記》等(Pritchard, 1970: 116-117),這引起了英國知識界對中國的關注;在經濟方面,中國的絲綢、瓷器和漆器等物品已經激起了英國人的強烈興趣,而茶葉的輸入讓英國再也離不開中國。英國東印度公司對華貿易正迅速發展,英國工業革命也正起飛,急需打開中國大門。總體上說,英國對中國的影響不如中國對英國的影響;中國對英國的興趣不如英國對中國的興趣;中國對英國的需要不如英國對中國的需要(朱雍,1989: 27)。
中英兩國對彼此認知完全不對等,在這種情況下,馬戛爾尼率領英使團訪華勢必會經歷中英兩種外交政治文化和意識形態的對抗。在這場角力中,中方占據了主導地位。中國的外交政治文化和意識形態主要表現為朝貢制度。
盡管如此,中英雙方翻譯人員出于意識形態、外交禮儀、自身利益等方面的考量,或明或暗地挑戰清廷權威、反叛清廷的操控,使翻譯更有利于英方。
英方首席翻譯李自標⑦雖為中國人,但他在陪同英使團過程中忠于職守,不管是日常行為還是翻譯工作,他都盡力維護使團利益。據考證,李自標原籍安徽武威,13歲離開中國到歐洲學習傳教,回國前他已在歐洲呆了近20年(方豪,1969: 383),其意識形態很難不受西方國家和教會的影響。譯者的意識形態及其受到的文化熏陶,都會影響他的行為(Levefere, 1992:14)。在歐洲文明和教會思想中浸潤多年后,李自標不是清政府管轄下唯唯諾諾的順民,在他看來,封建社會森嚴的等級制度讓位于西方國家商業社會的雇傭關系。這就不難解釋李自標為何不惜違抗清廷,處處維護英方利益。
另一方面,中方翻譯、在京外國傳教士們在處理翻譯任務時也較傾向于協助英使團。盡管這些外國傳教士們由清廷委派出任翻譯,但他們并非站在清廷的立場全心全意為朝廷服務。對于其身份定位,清廷和傳教士有不同的看法:清廷認為在京外國傳教士是為皇帝當差、為清廷服務;而傳教士們在華的首要目的是傳教、并充當自己國家的代理人,為朝廷服務只是達到這一目的的手段而已。此外,傳教士們與英使團成員同為歐洲人,身居異鄉難免有惺惺相惜之情,特別是法籍和意大利籍傳教士,他們對英使團相當友好。正如斯當東所言:“在這個遠方國家里,每一個歐洲人都被認為是本國人,都得到照顧”( 斯當東,1963: 333)。另外,據論者分析,在京傳教士(特別是法籍傳教士)期盼從英國貿易中改善自身的境況和傳教的機會,因此他們不愿意看到英使團失敗而歸。如果歐洲與中國沒有更好的關系,福音的傳播就不可能有較大的進展;如果中國向英國開放貿易,將大大有助于傳教士的任務,他們將獨得傳教的好處,畢竟,“在傳道這問題上,他們無須懼怕英國人”(佩雷菲特,1998: 437)。基于此,外國傳教士在執行翻譯任務時出于意識形態、禮儀和自身利益等方面的考慮不時對清廷進行反抗。
5. 結語
勒菲弗爾說過,翻譯不是在真空中完成(Lefevere, 1992: 14)。在馬戛爾尼使團訪華期間,以乾隆皇帝為代表的清廷對中英交涉中翻譯活動大肆干預、嚴密操控,譯員基于政治正確,順從清廷的主流意識形態和詩學觀,采用歸化策略向清廷政治輸成;另一方面,譯者出于意識形態之不認同、外交禮儀之考慮、或自身利益之權衡,都在或明或暗地挑戰清廷權威,反抗清廷操控,使翻譯更有利于英方。1793年英使團訪華事件中的翻譯活動不僅為我們提供了研究特殊歷史語境下翻譯形態與特征的豐富素材,也深刻地闡釋了操縱與反抗這對辯證關系命題,為我們認識翻譯活動與主流意識形態之間的關系提供了新的研究視角。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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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Game of Ideologies: Manipulation and Treason in Translating Work of Macartney Embassy’s Visit to China
LIU Li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Chongqing Jiaotong University, Chongqing 400074)
Abstract: Macartney Embassy’s visit to China signaled the beginning of Sino-British diplomacy, and the translation accompanied the dialogues between the two sides. Qing government severely manipulated the translating activities and made them subject to the dominant ideology and poetics of Chinese society. However, historical resources showed the translators and interpreters of Chinese government and the Embassy were implicitly or explicitly challenging the authority and resisting the manipulation from time to time, to be out of the approval of western ideology, the diplomatic consideration for their own interests and profits, put the Embassy in a more favorable position. To examine the manipulation and treason in translating work during the British Embassy’s stay in China, helps to reveal the principles, the characteristics and the modes of translation in particular historical contexts, and provide a new perspective in studying the impact on translation exerted by the dominant ideology.
Key words: ideology; Macartney; translation; manipulation; treason
作者簡介:劉黎,女,碩士,重慶交通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主要從事翻譯史研究。
通訊地址:重慶市南岸區七公里重慶交通大學外國語學院,郵編4000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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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胡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