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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4-29 00:00:00陳希我
花城 2016年1期

1

“又迷路了!”父親說。

父親坐在床沿。“這不是在家嗎?”我說。

“老是迷路……”父親仍然說。

父親六年前就擔心迷路了。那時候他還能騎自行車,整天往外面跑。那時候母親還在世,父母和大哥一起住。母親去世后,大哥說他家開餐館,沒法在家給父親做飯,父親就到我這邊來了。當初我鼻血滾滾的,還有點反襯兄嫂不孝的意思,長久下來就后悔了,我根本管不住父親。好在他喜歡往外跑,這樣中午這餐就不要為他準備了,他自己外面解決。他能跑,也說明身體還好。但不久他就做迷路的夢了。

“我年輕時‘大串聯’,去北京都不會迷路!”他說。

都什么歲數了,還提年輕時。一次他還說要做個牌子掛在胸前。我笑:“人家還以為是‘牛鬼蛇神’呢!”

不過寫個地址放在他的衣袋還是好辦法。但一直沒有做。一拖兩年過去,父親真的迷路了。

最初迷路是在鼓樓購物中心。他很久沒有去那里了,鉆進去就摸不出來。還好最后有個熱心人把他帶出來。那一次我開始警惕,又想起寫字條。但沒人會按字條上的地址把他帶到家,只是給他指點。第二次迷路,他七轉八轉,到天黑才摸到家。

要是父親有手機就可以給我打電話了。我要給他配,但他堅決不用。他說手機是個怪物。“線也沒有,對著空氣呱啦呱啦,以為是神經病!”他說。

父親早已跟不上形勢了,對新事物總是抵制。他自己當年還是個滿嘴“社會主義新生事物”的人。這是個新生事物層出不窮的時代,他早已跟不上了。他因此總是很不滿,抨擊這個,怨恨那個,說要給自己掛個牌子,也是出于對這時代的怨恨。但能抨擊,說明他還有精力,腦子還能想。但接著又一次迷路,表明他腦子也不行了,他竟然記不得衣袋里揣著地址條。他坐在路邊,邊上圍了許多人,招來了協警。問地址,他記不起字條。最后人家索性動手搜。我感覺問題有點大了,勸他不要出去,但他不聽。

“一個人待家里,等死?”他說。他為自己辯解時,腦子又靈光了。他說他一個同事退休后,整天待在電視機前,不到半年就癡呆了,再幾個月就死了。這例子他說了無數遍。現在想來,那也許只是他思維重復。

家里人要么上班,要么上學,他一個人待著也確實無聊。他不愛看電視,也不看報紙。最好是有人來家里玩,但他沒有朋友。老同事都跟他有矛盾。當年他當車間主任,跟同事關系搞得很僵。一退休,就沒人理他了。他只能到外面轉。但他還愛管人,人家聚在一起,他一摻和進去,就搞得不歡而散。人家不歡迎他,他一到,人家就散了。他就轉去遠一些的舊工人文化宮。三天前,他又跟人家大吵了,回來發誓不再去。這樣,他的去向就沒法判斷了。

我是下班回來才發現飯桌邊沒有父親的。父親這時候一定要坐在飯桌邊酌他的酒,“地瓜燒”。飯還沒做,他就先喝上,那是他早年養成的習慣。等到吃飯,還沒見到他。我沒心思吃飯,讓妻子和兒子先吃,出門去找。問小區門衛,門衛也是個老頭,說看見我父親早上就出去了,他還問去哪里。“他怎么說?”我問。

“應都不應。”門衛說。父親就是這個做派。“早上幾點出去的?”我又問。

“好像是下午……還是早上……”門衛說不清。

不管怎樣找吧!先在小區附近轉,沒找著。于是擴大半徑,仍然不見。抱著僥幸心理往家打電話,是兒子接。問爺爺回來沒有,兒子說:

“神馬都沒見到!”

“還有心思貧嘴!”我啐。

“現在你有心思了?”妻子接過電話說。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她幾次跟我說不要父親住在我們家。首先原因是父親不肯交伙食費。之前我母親在,由母親交,母親一走,父親就不交了。大哥大嫂把他趕出來,深層原因是這個。只是他們不說,只說沒法照顧父親。父親過來了,第一個月不見交,第二個月第三個月也不見交。在妻子壓力下,我去提醒他,他竟然勃然大怒:

“操,我把你養這么大,要算多少伙食費?”

“操”是父親的口頭禪。我只能去做妻子的思想工作,說父親也沒多少錢,就當他是食客吧。不料這個食客卻要當主人。他什么都要管,管自己的兒子、孫子也就算了,還管兒媳。他看不慣我妻子很多東西,最看不慣的是化妝。有一次他酒喝多了,還說她撲粉是“白臉”。我們這里“白臉”就是娼妓。搞得妻子要跟我鬧離婚。那以后妻子就不要父親住我們家。父親第二次迷路,妻子更催促我,說擔心父親在我們家出事,無功也就算了,還有過。于是父親住誰家的問題又提出了。父親四個兒子,我是老二,上有大哥,下有兩個弟弟。小弟在美國,沒得指望了。三弟離了婚,他說他自己有上頓沒下頓,哪能照顧父親?大哥還是強調自己一家早出晚歸。我妻子針鋒相對,我們家不也是早出晚歸?你可以早上把父親一起帶去店里,餐館有東西吃,也熱鬧,老人怕寂寞。何況父親原來就是從大哥那里出來的,更何況,大哥現在住的是父親的房子。大哥無法反駁,就采取拖延戰術,能拖一天是一天。我也不好逼兄弟,反正沒出事。現在出事了。

“你大哥飯都吃了吧?”妻子又說。

我一看時間,已經10點了。大哥是開餐館的,要打烊后才能吃飯。這話倒提醒了我,得告訴大哥。我打電話給大哥,大哥說他掃尾后過來。我又給三弟電話,他說在加班。他總說在加班,典型的“甩手掌柜”,不指望他了。在大哥來之前,我想再找找。妻子又來電話,說飯冷了。

“我不能一熱再熱!”她下最后通牒。

回到家我才扒幾口飯,大哥就到了。大哥滿身油煙味,一臉疲憊,語氣有點急躁:“怎么搞的!”他脫口而出。妻子不高興,甩了手,進臥室去了。我向大哥使眼色,大哥也覺出自己冒失,解釋道:“一個客人叫來物價局,說我暴利。我那怎么是暴利嘛!還敢暴利?稍微一提價客人就不來了!簡直半義務,客人還不滿意,還投訴。到現在飯都還沒入口……”

妻子還揣度人家飯吃了呢!我叫他一起吃,他不吃,沒心思。我也沒心思,推了碗,和大哥一起出門找。坐著大哥店里運貨用的小面包,能跑遠些。整個城市跑遍了,還是不見父親。已經零點過了,大哥說過再過三個小時他得去農貿批發市場采購,我天亮也得上班,就只能先回家。希望最后有驚無險,像前幾次那樣。

“一個大活人,應該沒事吧!”我說。大哥也表示認同。他還特意抱怨了父親幾句,說他吃太飽了,太閑了,能量過剩。我知道他在強調父親身體好。身體這么好,受受苦也經受得了。又是夏天,不會凍。當然有蚊子,也該讓他被蚊子咬,看他下次還敢亂跑!

我們兄弟兩個互相打著煙霧彈回家了。但我睡不著,輾轉反側,雖然我知道明天還得上班,得趕緊睡。其實父親身體并不好,只是他喜歡動。人家是運動,有節制有保護,他看不上,盲動。這樣他一段時間都要大病一場。這兩年來更加頻繁了,動不動上醫院。現在看病手續他已經不會做了,都是我陪他去。有時候半夜發作,得馬上送去醫院。打點滴,就一夜別睡了。更不要說他兩次做手術。一次是小腸疝氣,一次是前列腺增生,本來想叫護工陪護,但一說,父親就生氣了。他說他生了四個兒子,除去美國一個,還有三個,就沒有一個指望得上?讓人笑話。最后白天請護工,晚上由我們兄弟輪。大嫂和我妻子是女人,不方便,三弟動不動就加班,基本是我和大哥輪流。

父親是個折磨人的人,不讓你消停。一會兒要叫護士,一會兒要翻身,一會兒要揉這里揉那里,一會兒要喝水。因為他怕痛,沒有用導尿管,所以喝了還得顧他撒尿。我覺得奇怪父親當年不是這樣的,他是我們家最耐磨的人,就像他那一身耐磨的工衣,到老了竟然嬌氣起來了。一會兒就叫一次,我就干脆坐著等。但他又要我躺下睡。我哪里睡得了?剛迷糊下去,他又叫了,這更難受。有時候我真的迷下去,被他一叫,像被鬼拉醒一樣。

這還是小手術,如果生了更大的病呢?更大的災難簡直不敢想。年齡一年年大起來,他的身體一年不如一年。我忽然想起,他有高血壓,藥帶在身上嗎?趕緊起床查看,沒帶。這應該想到的,父親出門不會帶藥,我也沒想到讓他帶。反正一天一次,他總會有在家的時候,就沒想到常規生活會被打破。如果是對我的孩子,就會替他預防發生意外情況,甚至安排到自己死后子女怎么生活。對父母就不會這樣。天底下只有“孝順子女”的,沒有孝順父母的。也許是因為父母是從強壯到衰老,不知不覺他們已經脆弱了。

2

早晨我給大哥電話,說父親沒帶高血壓藥,還得抓緊找。大哥在批發市場,正忙著。想想還是得把三弟拉出來,平時“甩手”也就算了,到現在這份上也該出力。三弟一接電話就問:“爸找到了?”

“躲得遠遠的能找到?”我沒好氣。

“你還睡過了,我還沒合眼呢!”

“你以為我合眼了?”

“你又沒加班,怎么不睡?”

“爸呢?”

三弟被噎住了。他頭腦里就沒有父親這概念。“你們別以為我就不惦記著爸!我走不開,加班!你們犯不著罵我嘛!”

罵?一聽才知道,大哥剛電話他,罵了他。既然如此,他應該知道父親沒找到,他卻還問“爸找到了?”他這腦袋鬼得很。他提議報警,說警察畢竟專業,他說大哥聽不進去,只道他想“甩手”,逃避。我說大哥說得對,你這是態度問題。

“什么態度不態度?”他說,“態度能夠解決問題?”

“不管怎樣,你就先有個態度!”我說。

我所以要拉上他,還有個原因,他有駕照,可以開大哥的車。車畢竟跑得遠。三弟答應下班后來,約在大哥店碰頭。大哥只出來交個車鑰匙就又鉆進廚房了,他是站廚的,這是最忙的時候。三弟一個多月不見,瘦得跟猴子似的,眼睛滿是血絲。看來真是累壞了。我也不忍心了,讓他回去,我來找。三弟不肯,說來都來了。我說你都累成這樣了,他說:“沒事,死不了!”

他就愛說這樣的話。我啐他,他笑了,又說:“真的嘛,不會‘過勞死’的!”

“過勞死”這個詞不會產生在父親那一代。那代上班基本是混。我小時去父親工廠,他們抬個東西都要一群人,也不知誰用力,誰沒用力。現在,你敢偷懶看看?上頭不逼你,你自己也會逼自己。父親,你可知道你兒子們活得艱難?還要折騰出麻煩來。

過去老聽父輩嘆息:“上有老,下有小;既要忙內,又要忙外。”其實我們這代才是。而且外頭干,回家還得干。當年祖父母沒有給我父親什么麻煩,雖說得贍養,也只是給碗飯吃。下有子女,也不過給飯吃。我們幾個兄弟都是放養大的,沒給父母添多少事。母親說,父親抱都沒抱過我們。哪像現在的孩子,在肚子里起就沒讓父母省心。所以三弟才執意不要孩子,因此,老婆跟他離婚了。“總不能像爸那樣對孩子吧?知生不知養。”他說,“你們說我是‘甩手掌柜’,爸才是‘甩手掌柜’!”

確實,對家庭,父親是“甩手掌柜”。家里的事通通不管,就知道喝酒。家里什么都可以省,他的“地瓜燒”不能省。一上飯桌,把飯推一邊,先喝酒。母親常在灶邊瞪他:“喝,喝,喝!喝死你!”

他喝醉了,還會發酒瘋,罵人打人,還會打母親。他說他必須喝酒,工作累。大家都在混,只有他積極。但其實他也不過是在整人上積極。他也喜歡整人,所以很遭人恨,我們都受連累。大哥帶我去工廠玩,傳達室不讓進。大哥報出父親名字,傳達室說:“不報你爸還讓進!”那些被我父親整過的人的孩子,還朝我們扔石頭。大哥跟他們打起來。人家告上門來,父親先是跟人家吵架,然后再關起門來打大哥。父親管兒子的方式就是打,不管三七二十一。有時候我會替大哥鳴冤,說都是因為父親,他們才欺負我們。父親說:

“不想做我兒子滾出去!”

有一次,大哥真的離家出走了。被找回來,又痛打一頓。大哥從此變得沉默寡言了,跟人打架的風格也變了,只打架,不哼哼。見兒子被打得鼻青臉腫,父親說:

“瞧你這本事!有本事把人家打死啊!”

“去就去!”

大哥真的要去把人家打死,這態度卻又冒犯了父親。你可以打遍天下,但唯獨我這個老子不能冒犯。后來我發現,所有獨裁者身上都兩種原則并存:砸爛一切,唯我獨尊。也因此,所有獨裁者的追隨者都有一個共同心理:取而代之,隨即鞭尸。當時大哥就常恨恨發誓:

“我操!等你老了再打你!”

不知大哥長大后是否還記得這話,但明顯他跟父親不親。我們兄弟對父親都沒有親近感。當時還常常冒犯地覺得,外面人討厭我父親是有道理的。我們既不親外人,也不親父親,我們孤獨地站在外人和父親之外,我們從小像野獸一樣獨立。父親太不通人情,但這只是對下,對上,他會揣摩領導喜好。領導喜歡搞形式,他就動不動敲鑼打鼓、送決心書、倡議書。領導喜歡他,讓他入黨。但下面的人討厭他。他也無所謂,對比他低的人能踩就踩。“老子又沒本錢合在你那里!”他說。

那時他應該沒想到那體制會改變,工廠會倒閉,他會和大家一起下崗。據說最后一天,有人故意找他,挑釁道:

“有權不用,過期作廢!這不,作廢了!”

我不知道父親當時是怎樣心情。他后悔了嗎?但他的脾氣是“糞坑石又臭又硬”。甚至你越反對,他越來勁。從此他虎落平陽,掉了毛的鳳凰不如雞。人家人緣好,有了新飯碗,他沒門路;人家去賣早餐,當門衛,他覺得丟人。有一次,有人介紹他去一家小私企當管理人員,他沒幾天就跟老板吵架,被辭回來。他說那是資本家剝奪勞動人民。他開始罵社會,這個社會還是不是共產黨的天下?要是毛主席在,早把你們抓去槍斃了。他的脾氣變得更壞了,好像內心總揣著一個火盆。他老往外面跑,可能也是因為要去散熱。我從自私角度說,他到外面去,家里就安寧了。但他畢竟年齡這么大了,就提醒他別出什么事。他竟然說:

“你是不是想最好我出事?”

我要辯解,他說:“別狡辯!我都知道!”

他總是覺得自己很懂,而這懂就是把人把世界往壞里想。他的內心極其黑暗,時刻準備著斗。“與天奮斗,其樂無窮;與地奮斗,其樂無窮;與人奮斗,其樂無窮。”三弟對這點也有印象。他說當時他尚小,父親的一些話常讓他震驚,他漸漸地覺得這世界可怕,不可掉以輕心了。

不知不覺車開到江濱路。邊上拉過一隊人馬,走在機動車道,是一隊白發蒼蒼的老人,他們的身體好像就擦著車身。這些也是不能安靜的老人。我很奇怪現在老人怎么那么愛折騰?印象中,我祖父祖母整天坐著,后來就躺床上,然后就死了。哪里像現在的老人那么多事?現在老人精力比我們還旺盛。

隊伍浩浩蕩蕩,統一服裝,前頭有人舉旗,中間每隔10米就有吹哨子的,還有人手里拿著高音喇叭喊話,讓我恍惚又回到了“文革”年代。這是這些年老人們玩出的新花樣:街頭暴走。“暴走”本是日本年輕人的詞,老人們也趕時髦。但這不過是多年前的時髦,無論是日本還是中國的年輕人已不用這個詞了。這給人一種錯位感,就好像“紅歌”是從他們腰間的科技新成果小巧播放機放出來的。

路堵了。前面傳來消息說,一個“暴走”老人被車撞了。

父親也愛在馬路中間走,我也擔心他被車撞。跟他講多少遍,他就是不聽,還說:“把我撞死吧!操!把我抓去殺了,判反革命,死刑!”

有時候心平氣和,他會說路是公家的,他有“路權”。他也學會“路權”這個時髦詞,他有時也挺與時俱進的。畢竟他當年也是個小干部。

應該不會是父親。父親不可能加入這種團體。但他是贊成街頭暴走的,難說不會摻和在一起。我到前面看,大家議論紛紛,都說這些老人怎么不好好在家里待著,滿大街跑。老人反駁,我們跳舞你們有意見;不跳舞了,走路,你們也有意見。你們還讓不讓老人活呀?我們老人為你們勞累大半輩子,為國家貢獻了大半輩子,到老了,才知道生活本應該這樣的。過去傻,只知道干活,為別人活,現在要為自己活。為自己活有錯嗎?人人都需要實現自我價值,就你們年輕人需要實現?被你們趕來趕去,你們也有爹媽,就這么趕你們的爹媽?沒有我們,哪有你們?

父親也常說這樣的話,擺功勞,倚老賣老。他下崗后,脾氣更壞了,越老脾氣越壞,到了蠻不講理的地步。一次上公交車,一個小年輕沒給他讓座,他竟然吆喝人家起來。人家說讓座是我的風格,不讓是我的權利,他啐:“你講權利?當初老子就不知道講權利?但是我們講共產主義!什么都共出去了,哦,現在輪到你們了,你們講權利了?我們白貢獻了?沒我們當年貢獻有你們?這社會全是白眼狼!你不讓也得讓!”

人家就是不讓,他就搶了,把人家衣領提起來。人家起來了,嘟囔幾句,他竟然還甩人家耳光,說是教訓教訓。人家又不敢還手,不小心就打出什么毛病來。現在社會,最兇的就是老人。他們也不怕公安。父親在外鬧事,公安來了,他還叫囂公安把他抓進去。

“死在里面,看你吃不了兜著走!”他說。

反正老人可以耍無賴,耍無賴就會贏。但這耍無賴是拿羸弱的生命當賭注的,想想是更大的悲哀。以卵擊石,以險求活。眼前躺著的這個老人似乎并不幸運,他真的被撞壞了,躺在地上,眼睛緊閉,一攤不可收拾的形骸。120來了。120晃著焦人的燈把老人運走了,接著就要聯系家屬了。眼前不是父親,不等于父親不會出事;父親不在此處出事,不等于不在別處出事;此次沒有出事,不等于接著不會出事;不會出車禍,不等于不會出別的事。我承認我更擔心父親出事,那樣我就必須去收拾,不可收拾也得收拾。我回到車里,跟三弟念叨起。三弟說先別想這些,努力找吧。他顯得很理性,他當然可以理性,父親沒有壓在他手上,我承認我有焦慮癥。但我確實不能不想。我還是絮絮叨叨,要是父親真出事了怎么辦?他說,所以要趕緊找啊!你看車可以動了。我仍說,找到了已經出事可怎么辦?比如倒床了。三弟叫起來,肚子痛,他要找個廁所。

車剛停,他就逃也似的鉆出去了。他這種形骸我不陌生,父親住院時,好容易他值幾個晚上,早上我到醫院,他就已經站在病房門口等我接班了。我一進病房,他就說上班來不及,拎起包就走。簡直迫不及待。

等他很久。我給他打電話。電話才接起來了,他說他拉肚子了,中暑了。好家伙,父親還沒出事,他先出事了!

“正擦著呢!一邊手拿電話。”他說。他描繪著,我知道他是在用幼稚和低俗來掩飾他的慌張。

他好容易出現了,仍捂著肚子。坐上車,他裝作無意看看手表。“啊,九點了!”他叫。

這么遲了,他又生病了,我提議結束。我所以這么提議,也因為我無法面對我所焦慮的問題。但三弟卻說繼續找,他倒好像比我干勁大了,也許他真是想趕在父親出大事前把他找回來,畢竟如果父親倒床了,他也逃不了干系。

“反正今天不加班。”他又說。這是什么意思?我明白了,他是在說明天還得加班,明天不可能再找了。但剩下這么一點時間,怎么可能有收獲?尋找于是成了消耗時間,一個鐘頭一個鐘頭地消耗掉。誰也不抱希望,或者說,誰都害怕找到的不是自己希望的。在店里的大哥倒樂觀,打電話來問怎么樣了?我說沒結果。三弟湊近道:

“老天不負有心人。大哥,你店里不是有觀音嗎?拜拜去!”

“我知道拜!”大哥說。

“保佑找到全身的!”三弟說。他終于也暴露出來了。

“全身?”大哥愣。

“你希望找到半身不遂的?”三弟說。

“犬吠!”大哥啐,“你這烏鴉嘴!”

3

三弟繼續加班,大哥店里放不下,我也忙。我的工作是推銷員,一上班就連軸轉。忙了一天,回到家里,覺得什么不對,是少了父親。家里已經不能沒有父親了。當初父親搬出大哥家,大哥是否有這種感覺?也許不會有。大哥一整天也沒給我電話。當然,打給我干什么?我又不在找父親。我給大哥電話,商量接下來怎么辦。大哥聲音里夾雜著掂勺聲和抽油煙機聲,我才意識到這不是時候。我能想象他正皺著眉頭炒菜的樣子,被火烤著,他的聲音也滿是火氣。他說他正忙。

我又給三弟打電話。他說因為沒加班,事情堆了一大堆,現在飯還沒吃。他們都忙,倒好像我不忙似的,可以回家吃飯,有閑暇讓感覺纖細。

三弟說,還是得報警。也只能報警,警方無論如何總會有些行動。報完警,我覺得有點輕松。與其是相信警方,毋寧是在走投無路之下,好歹把任務交了出去。

我把報警的事告訴大哥,我說是三弟的意見。大哥說:“他說報警就報警。”

大哥這話是什么意思?是諷刺?還是贊同?我說明說也只能報警,父親已經失蹤三天了,也去找了,能找的地方也都找過了。大哥說,我知道,也只能報警。

大哥也只能這么表態,要不然,他有空去找嗎?雖然害怕父親出什么事,但我還可以晚上付出行動,他做不到,只能順其自然了。不管怎樣,我們有了共識,三個兄弟齊刷刷把目光投向警方。我雖然晚上仍出去找,把找過的地方再找一遍,希望奇跡出現,但也不過抱著僥幸心理。想,父親應該不會有事的吧,老人被撞只是個案,父親的高血壓也沒有嚴重到哪里去,不會幾天不吃藥就出問題。出點小事也就罷了,我們不可能那么倒霉。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警方沒有消息。我跑去問,警方說還在找。大哥三弟倒沉得住氣,跟沒事發生一樣。我挨不住了,特別到了天黑,心會不能遏制地焦灼起來。想想還是得自己想辦法,又給大哥打電話,大哥說:“老三不是主張報警嗎?”

大哥這是什么話?他不是也同意的嗎?我仔細琢磨,他的表述跟三弟的話并不一樣,敢情他是把責任推給三弟的。

“他就那樣,老是加班,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說。

“忙?總有吃飯時間吧?我是連吃飯時間都沒有!”

“我們有吃飯時間,怎么了?”可能是大哥太大聲了,我妻子在邊上聽到了,她沖著話筒應。我連忙把電話按掉。

“大哥又沒說我們。”我說。

“他就是指桑罵槐!”妻子說,“我們有吃飯時間沒掙錢時間,他拿吃飯時間掙錢,他掙了錢歸他自己,我們為大家照顧你爸,白照顧,還說你爸補貼我們錢!”

女人就是愛翻舊賬。父親到我們家沒交伙食費也就罷了,但大嫂嘴賤,來刺探我妻子,問父親交多少伙食費。妻子認為大嫂是別有用心,認定父親把錢補貼我們,就吵著要大哥把父親領回去。我好容易把妻子安撫了,現在她舊事重提,說父親找回來,絕不能再住在我們家了。我只能一再說明,大哥確實不是指我們,是指老三,老三那德性。

“老三那德性?他又是什么德性?我還不知道?”妻子應,“你爸又是什么德性?誰像你這么傻?從你哥到你兩個弟,到你爸,全是人精,你們兄弟如狼似虎,就你是羔羊。還當沉默的羔羊?嫁給你,也跟著你吃虧!你能吃得了虧,我可吃不了!”

她要我給大哥手機撥電話。我當然不能從命,她就來搶我手機。我搶不過她,手機到了她手里,她撥通了大哥。

“大哥,我們是有時間吃飯,但我們沒有飯吃,我們要拿時間去掙錢吃飯。還有付房子月供,你們不要付月供,你爸的房子現成住著。你爸住這邊,我們養不起供不起,以后就住你那了!”

她把電話掐了,不讓大哥有回嘴機會。我說人家大哥還聽不清楚她說什么,她說:

“他不明白?他心里明白得很!看看他來不來問!”

果然,大哥沒來問。過后他再沒有了音訊。想想,他應該也知道把父親推給我們,理虧,只是他也搞不定大嫂,只能躲著。但他躲著,父親怎么辦?時間一天天過去。多拖一天,父親就危險一天。妻子也是不看時候,偏在這種時候提這問題,等父親找到了再提不行嗎?先把父親找回來再說。我想向大哥表達這個意思,電話通了,他掐掉了。再打,又掐掉了。我只能跑到他店里。他正在掂勺,不理我,只顧炒菜,爐灶噪音很大。炒好,他關上煤氣裝盤,我開口了。我剛開口,就被他擋住了。

“你那老婆,沒法說!”

我有點生氣,怎么沒法說?她說的又不是沒道理。這些年父親在我家,還不是她伺候?但我忍住了,不跟他吵。“她那邊,總會有辦法的!”我說。

大哥動作停了,瞧著我,那眼神幾乎是喜出望外。我知道這最能寬解他。

“不管怎樣,還是先把爸找回來!”我又說。我沒有給他明確許諾,他的眼神又暗淡了下去。埋下頭繼續干活。但我也只能說到這,我怎么可能打包票?大哥你后面有老婆,我后面也有老婆。我只能硬著繼續:“好不好?先找回來。”

“我又不是不想找回來!”大哥說。

“那得想辦法呀!”我說,“現在警方一點聲音也沒有,爸又高血壓,沒帶藥,要是有個什么事,找回來個躺著的,你家里我家里更不好做工作了!”

大哥拿勺的手軟了一下,險些把菜灑出來。

“所以得盡快想辦法!”我又強調。

“我有屌辦法!”大哥暴躁起來。

“你是大哥啊!”

“大哥又怎樣?也不比你們大幾歲!都是成年人了,我還已經是老年人了呢!他才幾歲?”

我知道這“他”指的是三弟。“他比我們都年輕!”大哥說“我們”,把我拉到跟他同一戰壕里了,矛頭只對準三弟。“他從小腦子就比我好使。他有文化,我沒文化,我是站廚炒菜的,我懂什么?我有什么本事?我能做什么?我又沒有他那樣有門路!”

“這件事,三弟估計也沒門路!”我說。

“估計?你怎么知道他沒門路?他是藏著自己用!他那人我還不知道?早看穿他了。你不問他,他會告訴你有門路?他會自找麻煩?用了門路,人情誰來還?還不得他自己來還?大家的事,讓他來還債,他會愿意?”

我倒沒想到這。我說,可以向他表示,這費用大家一起出。

“他怎么可能答應?兄弟間的,自己爸的事,跟你們算錢?何況他自己也得出一份!”

大哥這么想,有點過分了。不管怎樣先問問三弟。我掏出手機,大哥說:“找老三?我來問!”

他竟然自告奮勇。他撒下勺,到一個稍微安靜的角落,從圍兜里面掏出手機。電話通了,他竟然一開口就罵。什么都沒講,就開罵,罵三弟死得遠遠的,甩手掌柜。大哥怎么這樣?

三弟當然不是好惹的,跟他對罵了起來。三弟最初還有點遲疑,但大哥不停地進攻。雖然是親弟弟,人家也是成年人了,樹有皮,人有臉。當然可以把大哥的舉動理解成是去扎破三弟堅韌的皮,否則他不會被觸動,他一直很賴皮。但如果這樣,三弟被刺起來后,就得受兵。何況出菜口有伙計在找,但大哥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不是很忙嗎?他也沒有提出實質性的要求,比如三弟你去找門路,比如托門路的錢我就是不付,比如父親將來住你那里,哪怕是無理要求,他都沒涉及。他只是沒頭沒腦地一頓亂棍。

“我還得炒菜!店倒了!”他猛然剎住,把手機一掐,回灶邊,丟灶臺上。開爐火,繼續炒菜。他這是干什么?他這不是去解決問題的,是去向對方開火的,是去挑釁,去激化矛盾,純粹激化矛盾。

他的電話響起來了。他騰出一只手,撿起手機,瞄了一眼,掐掉了。

“老三的?”我問。

“還有誰!”大哥說。

三弟也是多事,怎么反找過來了?接著我的手機響了。三弟跟我訴冤,發泄憤怒。“我找也去找了,請假也請假了,還生病了!”他說,“現在老板對我意見大了,還不知道會不會被‘炒魷魚’!”

前幾天他只是說事情堆積,現在又變成要被炒魷魚了。

他說他本來還在想辦法,找門路,讓警方盡力找。現在大哥這樣對他,他不管了。這么說,他還可能有門路。還真難說,他在大公司,不像我們在底層滾爬。他在上面,七拐八彎總會找到點關系。中國辦事靠的就是關系。我跑到外面去,勸他不要生氣,不要跟大哥計較,把精力放在找父親上。但他說堅決不管了,大哥他有本事,他自己去把父親找回來。我只能一直勸,說父親又不是大哥一個人的父親,是我們大家的父親。我苦苦相勸,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他不好再固執了,但他要求大哥要向他賠禮道歉。這簡直不可能,大哥那脾氣,都不知什么叫道歉,三弟他又不是不知道。但三弟堅決要求大哥道歉。大哥跟三弟從來是貓跟狗不能同巢,平時常有爭吵,但也不至于牙齒咬得這么緊。僵著,根本無法商量找父親了。事情又耽擱了下來,他們怎么就沒想到拖一天,父親就危險一天,只顧著吵架?真是愚蠢!

“你才愚蠢呢!”妻子說,“你還看不出來?他們是存心的!”

“存心?存什么心?”我不懂。

“他們故意在拖!”

我也知道他們在拖,但拖有什么好處呢?對他們也沒有好處。

“拖到徹底解決!”妻子又說。

徹底解決?什么意思?找到父親才是解決。

“說你傻就是傻!”妻子說,“找到又能怎么樣?”

一絲冷風拉過來,我的心發毛。我好像明白過來了,讓父親消失,永遠消失才是徹底解決。這簡直太可怕了。我的兄弟怎么會有這種想法?他們怎么會是這種人?對自己的父親,漠不關心也就罷了,見死不救也就罷了,怎么能故意讓自己的父親死?他們是不孝,但他們怎么會是殺人者?但他們確實就是在拖延,他們明明知道拖延的后果,我已經明確警告了,他們還在爭,還在吵,還在糾纏不清。他們揣著什么心理?他們是我的同胞。他們雖然不是善類,但也不是魔鬼。同胞間還是有基本信賴的,對同胞的認同就是對自己的認同。也許只是妻子瞎猜的。如果可以切割,妻子比兄弟容易切割。兄弟是手足,妻子不過是衣裳。妻子畢竟是外人,我更愿意懷疑她。妻子你怎么這么想?結婚十幾年,我第一次發現妻子原來這么可怕。你怎么就這么想我兄弟?難道就因為不是你父親?“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啐妻子。

“我小人?他們君子?”妻子道,“好,我小人!我就小人了!你要當孝子,你當去!”

“我是什么孝子?”

“你不是孝子嗎?”

“我是什么屌孝子!”我叫。

妻子詫異地瞧著我。其實我一直受用于被稱贊為孝子的,平時雖然覺得冤枉,但被人稱為孝子,還是像被摸順了毛的貓。人總有榮譽感。但現在,我卻像被扎了一針,跳了起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忌諱被稱為孝子。也許是不愿意被端在“孝子”的烤爐上烤,兄弟們可以逃之夭夭,我卻逃不了。如果父親被找回來,好也罷孬也罷都要我承擔,除非他死了。

死!我怎么也想到死?稱我孝子,就像是對我的揭發,好像一道強光打在我臉上,我慌忙通過皺臉來平衡陰暗。其實妻子把我高看了,在父親問題上我比她更焦慮。她只是兒媳,我是兒子,我無路可退。其實我也隱約意識到這是改變局面的契機。要是父親沒失蹤,現有局面只好延續下去。現在可以了,“徹底解決”。

當然我的“徹底解決”跟兄弟們的不同,我只是想把父親推出去,不是要父親死。但某種程度上說,兄弟們的殘忍卻是我造成的。我為什么讓妻子給大哥打電話下最后通牒,從而導致他去刺激三弟?我一個大男人,怎么讓一個女人把手機搶到手了?難道我不是有意讓她把手機搶到?她跟大哥說的,正是我想說的,我不便說出的。

我難道不了解大哥的行為方式?他一旦急了走極端。但我卻放任他。在他店里,他自告奮勇給三弟打電話,難道我就沒有覺得蹊蹺?我難道真是那么愚蠢?

我看穿了自己。但我又自我辯解:雖然我有居心可怕,但畢竟沒有去實行。誰的靈魂是經得起凝視的呢?誰是圣人?這時代已經不相信圣人了。靈魂深處鬧革命已經被證實太荒謬。而事實是我一直在竭力找父親,我的錯誤只是失誤,所以可以原諒。這樣,我在譴責自己和原諒自己的平衡中,又過了幾天。

這幾天,兄弟沒有消息,他們相安無事,也達成了平衡了。妻子跟我冷戰,這可不好,一個屋檐下,低頭不見抬頭見,見了不說話,總被提醒有著什么事。什么事呢?父親的事。所以還是必須說話,讓生活恢復常態。我跟妻子說話了,想好好談談。“我們講道理,講道理……”我說。

“好啊,擺事實,講道理!”妻子說。“是不是你爸最不疼你?”

確實。父親最疼大哥,因為是長子。

“你爸不疼你,卻還要住我們家,他認我們好了沒有?”

沒有。不過也不能說沒有,他應該還是知道我們好的。我嘀咕,但我知道妻子聽不見,我只是說給自己聽的,告訴自己,我在抵抗。我不想讓妻子繼續不下去,她在講道理,也是在為我理清邏輯。

“你那些兄弟認我們功勞沒有?”

沒有……

“為什么你爸和你兄弟都沒有認?因為你是窩囊廢!”妻子道,“窩囊廢是用來用的,壞孩子是用來疼的!壞孩子越壞,父母越愛。特別是父親,特別是對父親看兒子!”

這還真的是。大哥老跟父親對著干,父親其實骨子里挺欣賞大哥。“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就是誰怕誰!”這是父親的一個口頭禪。大哥那脾氣明顯是遺傳了父親。三弟也遺傳了父親不顧家,母親指責父親對家庭不負責任,父親說,男子漢大丈夫要在外面干大事。小弟從小爭強好勝,在學校,成績比他好的都成了他的敵人,父親很欣賞他這一點。我也愛讀書,但我沒考上大學,父親認為我書白讀了,說我是沒有用的人,窩囊廢。我一說話,父親就認為不著邊際。

在四兄弟中,我本來最不像父親。父親曾罵我太軟弱。我確實軟弱,當初大哥要把父親推我家時,我也軟弱。當時沒人愿接納,最后讓父親自己選,父親竟然選去我家。父親房子在大哥那里,他又不疼我,怎么選我家?更讓我無話可說的是,父親竟然說是為了幫我照看孩子。不錯,我兒子當時才讀一年級,但父親又不是母親,能做什么?學校就在我們家邊上,也不用他接送。我簡直冤死了。

盡管我接受了,父親仍然沒有喜歡我,作踐我,讓我這樣,讓我那樣,沒個滿意的時候。也許我的軟弱讓他想到他晚年的衰弱,他竭力要擺脫衰弱,擺脫失敗,于是要把我踢開。

其實男人家庭、人倫意識強,就是衰弱的表現。女人成了母親,從而懂得體恤母親,是女人的進化;男人成了父親,從而懂得體恤父親,是男人的退化。所以父親終生要奴役別人,母親被他奴役了一生。弱者被奴役,又得不到尊重。

道理不辯不明,我和妻子站在了一起。當然我也渴望兄弟們站在一起,“兄弟鬩于墻,外御其侮”。現在是共赴家難。但我的兄弟們實在很可惡,難以逾越。何況大哥跟大嫂之間也有墻,三弟跟他未來的妻子之間也有,難道三弟就不要再娶嗎?現在誰愿意嫁進有老人拖累的家庭?簡直是障礙重重,隔墻林里,軍閥割據,山河破碎,無法解決了!無法解決,無法解決……大家都很難,我知道兄弟他們也很難,我不是不通情達理的人,我善良,我不好去逼他們找父親。但我又無能為力,我已經盡力了,我本來就是個窩囊廢,我承認。好在已經報警了,相信警察吧!相信人民警察,人民警察為人民。但警方那邊仍然沒有任何發現。我又想起父親口袋里也許還揣著家庭住址,也許會有好心人幫他回家的。我明明知道這世界上碰不到好心人,但我仍然抱著僥幸心理,期待著、慵懶著。在慵懶中,又過了幾天。

4

“爸,不找爺爺了?”兒子問。

“誰說不找……”我支吾。

“你都在家里!”

這是周末。家里有小孩真是麻煩,口無遮攔,沒輕沒重。太放肆了!大哥總是對他的孩子繃著臉,孩子就不敢亂問。不敢亂問就沒有問題。

“警察在找……”我說。

“對了,警察有電子監控,我知道!”孩子說。

“就是嘛!”我說。

“要是監控壞了呢?”他又說。

“不可能!”我說。

“怎么不可能?電視上都說了!”

電視上常有報道哪個地方監控成了瞎子的眼睛。這小孩,懂得太多了!他那眼睛好像窺視到了我的心思。“跟你說不可能就是不可能!你這孩子怎么胡攪蠻纏!”我啐他。

我還甩了他一巴掌。我破天荒第一次打孩子。他實在太煩人了。都怪我平時對他太民主,看來對小孩子還是專制點好。當大人在陰溝里,專制就是窨井蓋。本來在陰暗中,一潭死水,好好的,就這樣,就這樣,保持現狀,維持穩定,也實在是無計可施……懺悔,只在懺悔中,麻木,死……可是他卻去攪這潭水,簡直惡毒。

兒子被我打,哭起來了。妻子叫:“你打孩子干什么?你拿孩子撒什么氣!”

她難道不覺得被攪局了嗎?她也是局中人。你怎么站到我的對立面了?也許因為是女人,愛孩子,愛使得她喪失了理智。作為男人的我可不能,我要冷靜。但這又反襯了我的冷漠、冷酷。好吧,我也有心肝,妻子你有心肝,孩子有心肝,我也有。妻子你既然因為愛孩子,不顧父親找回來的后果,那么我也可以不顧,走失的是我父親。我對孩子說:“爸爸當然想到監控會壞……”

“那為什么還依靠監控?”孩子責問。

“沒有依靠監控,是依靠警察,警察不只是有監控,還有很多找人的手段,還有公安網絡系統。”

“那為什么找不到?”

“警察也不見得都找得到……”

“那你為什么不去找?”又回到最初問題了。

“找了呀!整個城市都跑遍了。”我說,“而且還在找。”

“你不是在家里嗎?”

“大人的事,小孩懂什么!”只能又轉而鎮壓。“你就覺得沒有爺爺了,沒人陪你玩了!”

我這么栽贓孩子,也并非完全沒有根據。孩子平時就喜歡跟爺爺打鬧,爺爺這時候就跟老小孩一樣,顯得可笑又可愛。“你以為爺爺是你的玩具?”我說。

“不是!”兒子冤枉爭辯,又哭了起來。我也知道我是冤枉他,他已經過了玩玩具的年齡了。但我必須反轉矛頭。

“你還有理了?”我說。

“就是有理!”兒子說。

這孩子真犟。你犟,你有理,不就是因為你不需要承擔嗎?“你有理,我就沒有?”我說,“你可以哭,我怎么哭?丟的是你爺爺,還是我爸呢!”

我知道我這么說很沒有當爸的風度。

“爺爺疼我!”兒子說。

“就不疼我了?”我說。

我簡直是瘋話正說。父親怎么會疼我?只是孩子難以對付,只能這樣鎮住他。孩子不知道父親從小就不疼我,有一次作文,寫父親和我,他想當然地把我和他的情形套在我父親和我頭上。他不知道中國父子關系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而這變化的基礎,就是我這代付出代價:既要哄上,又要哄下,沒得到上一輩呵護,卻要給下一輩溫暖。還要裝作得到極大的天倫之樂。但話說回來,父親對我兒子好,不疼兒子疼孫子。他老了,不能長時間抱孫子,一會兒就要別人接手,但稍緩過力氣來,就又要抱。誰會嫉妒自己的兒子?當爸的怎么會跟自己的兒子爭寵呢?我說:“我知道,我知道爺爺疼你……”

妻子摟著兒子,摸著他的頭,勸他,眼睛也紅了。我父親不喜歡她,但對她的兒子好,她也多少原諒了他。疼孫子也就是疼她的兒子。而且,現在被孩子激發,還頭腦發熱,孩子說要上街去找,她就命令我帶孩子找。我暗示她都不起作用,攔也攔不住。也不知她是愛孩子,還是愛我的父親。

該找的地方都已經找過了。但找不找得到,得先去找。找不找是態度問題,是給孩子做榜樣問題。

烈日下轉了一天,孩子累得精疲力竭,好像有點中暑了。但他沒有打退堂鼓的意思,仍然計劃著第二天。小孩子就是任性,這孩子就像他爺爺一樣任性。第二天只能繼續出發。不停地走,這哪里是我帶他?簡直是他押著我。要這么一直走下去,我要死在路上了。兒子不會死,我會死。我一邊被兒子逼迫,一邊還得考慮找回來的后果,萬一真找到了呢?這問題畢竟無法逃避。也許最可行的方案是大家輪流。但大哥三弟能同意嗎?即使同意,父親那么乖張,他肯依嗎?都是問題,都是問題!我太累了,走不動了,我這種年齡,體質正迅速走下坡路。我心力交瘁。我得回家。

但我不能說我要回家,我只能把孩子打發回去。我說你得回去做作業了,學習是最冠冕堂皇的理由。

“不找爺爺了?”

“誰說……找爺爺是大人的事!”

“也是我的事!”他說。

“你一個小孩,不給大人增添負擔就行了。你看你走得這么慢!”

“我可以走得快,我會跑!”

“你很本事啊?”

“我真的很會跑!”

“病了怎么辦?你就要病啦!到時候大人得照顧你,怎么找爺爺?”

孩子無話了。

“聽話!你回去,爸爸來找!”

“那你一定要把爺爺找回來!”

“好。”我說。

“要說‘一定’!”

“好,‘一定’!不是跟你說過了嗎?你爺爺是我的爸,就像我是我跟你的關系。你丟了,我能不去找嗎?”

“不對,是你丟了!”兒子說。

“對,我丟了,你能不去找嗎?”

“不會!”兒子說,“我找不到就不回家!”

這么說,他是覺得我沒找到爺爺,也不能回家了?我暗暗叫苦。和他一起回家,才擦了擦身子,喝了水,就感覺到他嚴厲的眼睛。我簡直是被他趕出自己家門的。我在外面流浪,到了傍晚,終于可以回家了。沒有找到爺爺,但我明天要上班了,大人要上班,怎么能像小孩那樣任性?“又不像爺爺那樣不要上班!”我又說。

“那怎么辦呢?”孩子問。

“還是交給警察吧!有事情找警察,人民警察為人民。”我說,開玩笑地笑了。孩子沒笑,表情依舊嚴峻。我趕忙收起笑,認真說:“畢竟警察專業,光是警車都勝過我們‘11路汽車’,”我拍拍兩條腿,“只要搞個‘地毯式搜索’。”

我沒想到我這話,在他那小腦袋里起了作用。他孕育起一個驚人的計劃,竟然聯絡上大哥的兒子,第二天逃學,跑去派出所,要人家出動警車搞“地毯式搜索”。人家把他們轟出來,大哥兒子像大哥,是個暴脾氣,去跟人家打。人家就把他們控制了起來。問家長,不敢報父母,就報了三弟。孩子們跟三弟好,三弟會跟孩子們打打鬧鬧。三弟接到警方電話,馬上通知我和大哥。我趕到派出所時,撞見大哥給他兒子一個耳光。

“打我干什么!”大哥兒子橫道。

“替警察打!”大哥道。我知道這是打給警方看的,是在控訴警方。打罷,大哥對警察指著自己兒子,“你們滿意了吧?”

大哥兒子哼哼:“有本事打警察啊!”

“我不敢打?”大哥做著挽袖管的樣子。警察一邊退,一邊叫:“你別亂來……”

“亂來又怎樣!”三弟的聲音。才發現三弟也在場。他不要上班了?三弟一下逼到那警察跟前,“你們能亂來,我們就不能亂來?”

警察說,是孩子父親自己打孩子。三弟說,為什么會打?還不是原因在你們?警察說,原因怎么會在我們?你們孩子自己跑來搗亂。“搗亂?要你們履行職責叫搗亂嗎?”三弟說,“我們父親失蹤,報警了,你們不作為……”

“我們都在找!”警察說。

“你們怎么找的?”三弟問。警察愣愣地說不出來。

“說不出來吧?”三弟說,“別抵賴!小孩都看得出來!你們就這么敷衍我們?把我們當小孩一樣敷衍!”

三弟像逮著了證據一樣得意。

“你們干什么屌工作!”他突然發火,把桌子一拍。這火發得冒失,但任何一個丟了父親的人都會發火的。這火發得不理性,但丟了父親還能理性?理性就是冷血,就是不孝。三弟一躍成為最孝順的兒子。我瞧見大哥也往前一沖,我也下意識地跟上去,我不能不跟進,我不能手指向外扳,我也不能顯得事不關己。

“你們想干什么?”警察叫。

“這應該我們問你們!”三弟說,“你們都干了什么?拿人錢財,總懂得為人消災吧?”

“誰拿了你們的錢!”警察緊張辯污。

“你!你們!你們的工資哪里來?是我給的,我們!我們是納稅人!”

這話絕!三弟歷來維權意識極強。對方啞口了,只瞪著冤枉的眼睛。大哥趁勢也喊起來,說警察拿錢不干活。大哥絕對不是有權益意識的人,他是被三弟啟發了。更讓我不可思議的是,大哥那么大年齡的人,竟然手舞足蹈。不是打架的架勢,而是唱歌跳舞似的。他從來沒有這種樣子。大哥和三弟一唱一和,聯合發難。這不只是問責警方,甚至根本就不是在問責,而是在進攻。他們身上都有著戾氣,大哥平時很恨戴大蓋帽的,現在找到了發泄機會。三弟是什么都恨,在公司被上司和客戶欺壓,到社會上囊中羞澀。但這樣鬧,難道就于事有補?三弟可是比大哥理性的人。他為什么要這樣?警察眼看要發威了,但他沒有罷手的意思。難道他相信自己能夠凌駕于警方之上?我于是轉而勸他,他把我甩開,叫:“怕什么!大不了一條命!”

這語氣像極了父親,三弟骨子里有父親的決絕勁。但我總覺他的激憤底下有點虛,倒像是表演。他嗓音很高,動作幅度很大,但眼神冷靜,這眼神出賣了他。我驀地明白了,他是在策劃事態升級,要跟警方關系惡化,矛盾打結,再也無法打開。我明白了他怎么這么積極跑來,他發現了這是一個契機。也許大哥暴怒打兒子也是出于同一個動機。

當然我也可以把他們想得人性一點,這么多天,不再找父親,他們也會不安,畢竟丟失的是自己父親。風平浪靜更容易想起父親。我就處在這種狀態,如同被隔離審查,期待著外面嘩變。機會來了。

矛頭對準自己家人,總不如對準外人來得踏實。兄弟算計,親人反目,指責來指責去,無論如何都牽扯著自己的影子,拋不開自己的責任。指責外人就不一樣了,特別是指責公權機關,大家都對公權機關不滿,只要罵公權機關,罵者一定被同情,沒有人會同情公權力。“臭頭雞仔大家啄”。

但這罵也只是罵,只停留在憤怒,盛怒。從頭到尾,無論是三弟,還是大哥,當然我也是,都沒有說出對警方具有實質性威脅的話。其實只要揚言要去上級機關告狀,警方就會軟下來。或真到網絡上發帖,敲幾個字,鼠標一點。但我們只是罵,辱罵。彼此心照不宣,沖向一個結果:警方從此不理我們,怠工,扯皮,踢皮球……我父親要有個三長兩短,你們得負責!但警方能負責嗎?這是中國。問題大而化之了。我們怨恨這個社會。這不是美國。我們自怨自艾。早知道當初送父親去美國,去小弟那里。

5

小弟已經移民美國。家里有事,已經想不起他了。他也樂得逍遙。母親去世時他都沒回來,說是公司沒法請假。這符合父親的意識形態:人家母親死了也不讓回家奔喪,資本主義沒有人情味。但我覺得是小弟自己問題,根據我的閱讀,西方人對家庭是很看重的。

他躲在國外,只是一段時間打個電話問問父親。他跟父親說不了幾句話,基本是跟我說。他問父親情況,我常覺得他是在審問我。父親就過著日常生活,過就過了,要我匯報,就跟寫總結報告一樣。本來沒有問題,一經盤問,就顯出問題來了。當然我可以訴苦,但這樣他就會指手畫腳,這個不對,那個不該。我做事,反而有了錯。多做事就多出錯。不做只動嘴,永遠沒錯。做事的人,做得好是應該的,做得不好就是不應該。他應該也知道父親那脾氣的,可能時過境遷了。

但畢竟他比大哥三弟會念叨父親。其實我也愿意父親過得幸福。父親雖然不如母親好,但畢竟是父親。母親走了,想著父親還在世,總會有一種安逸。只是父親別住在我家,他住在別的地方,愿意每周去看望他一次,每三天也行啊。我愿意給他買很多東西,在我跟他在一起的短暫時間里,任憑他怎么折騰我,我可以忍,因為有盡頭,這只是階段性的。這才是理想的盡孝狀態。小弟做到了,我無法做到。歸根結底是他有本事,他有能力遠走高飛,我只能擱淺在我出生的地方。我對小弟,更多的是羨慕夾雜著嫉妒。

有一段時間,父親煩我管他,說要搬去養老院。那一陣媒體在討論中國養老問題,說到了養老院。父親說他要去養老院,不求子女。他顯出很硬氣的樣子,其實他哪里是真想去?他住院請護工都不愿意,再說,他丟得起這個臉?無非是賭氣,要寒磣我。他還故意大聲嚷嚷,說得鄰里都聽見。

他說起養老院,總會描繪一番悲慘景象,挨餓,挨打,被綁在椅子上,死在床上。這些從各渠道獲得的傳聞,他特別容易記住。但有一點他從來不說,就是孤獨。其實在養老院,他所列的情形未必會發生,但孤獨是肯定會的。也許孤獨是水一樣無法把握形狀,他可以回避。也許孤獨是指向內心深處,男子漢大丈夫活到老了,暴露了脆弱的內心,多么丟人。

有一次我跟小弟說到,父親吵著要去養老院,小弟竟然說,國外老人去養老院是很正常的。但中國怎么能跟國外比?國外福利好。

說到國外福利好,三弟出了主意,讓父親移民美國,進美國的養老院。小弟回國探親時,三弟對小弟說。當時小弟就慌了,說父親的移民申請很難批的。三弟又將他一軍:那就先探親。小弟又強調他工作忙,壓力大。三弟說現在國內生存壓力也大,工作也很忙。小弟又說國內好歹有三個兄弟,可以互相支援互相幫襯,在外面他只有一個人。說到急了,他強調他從來都是自己一個人打拼,一切全靠自己,父母沒有給他什么。他出國,父母,沒給他一分錢,是他自己申請到伯克利的獎學金,路費也是他向朋友借的。這是事實。但父母沒有給你好處,就可以不管嗎?我也沒得到好處。

三弟也知道自己的話站不住腳,就說:“二哥你不也是?都靠你自己。三哥你不也是靠自己打拼?”

我和三弟被他統戰了。“其實大哥也是,”小弟又說。大哥也在場。小弟可真是統戰高手。“大哥也是白手起家。”

大哥除了住著父母房子,也沒有從父母這里得到任何東西。其實我們這代人,誰能從父母那里得到什么?大哥嘆息:“爸就是這種人!珠蚶都不分我們吃一顆。”

大哥揭開我們兄弟共同的記憶。小時候,家里窮,我們吃不飽,父親卻還要喝酒,用珠蚶下酒。珠蚶小小的,放在他嘴里吮著,配合著地瓜燒的香氣。我們兄弟站著看他吃。有時候鄰居看不過去,說他,他還理直氣壯:

“小孩子不要吃!”

我們現在做父母,千方百計首先保證子女,巴不得給子女多一些,再多一些。

那一次,話題轉成了聲討父親,感慨命運對自己這一代的不公。小弟逃過了一劫。雖然如此,他也被嚇得夠嗆。他走前,還跟父親吵了一架。我們都懷疑他是故意的。那次父親跟外面人吵架,動了手,人家告到家里來。這種事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我總是出去賠禮示軟。誰叫我攤上這么一個父親?一邊還得哄父親。小弟卻怪我太軟弱,他堅持要父親自己去承擔后果。父親惱了,罵他吃里扒外,罵他出國出傻了,這是在中國,中國就是拳頭說話。他說父親:

“你這樣,要在美國,是要坐牢的!”

他強調父親這樣子,到美國根本無法生存。我知道他是不想把父親接去美國。其實小弟多慮了,父親也不會去美國。父親不喜歡美國,還討厭美國,那是他青壯年時期意識形態教育的后遺癥。當然主要原因是不適應,他熟悉的人中也有老了去國外的,往往不適應跑回來。當然還有葉落要歸根的原因吧。政治、文化、經濟種種因素,父親根本沒有去美國的念頭。我曾經試探他,問他愿意不愿意去美國,他說:

“為什么要去他美國?在中國就餓死了?”

這回答里有太多的信息。父親不是說不去美國,而是反問為什么要去美國?不是說“美國”,而是說“他美國”。難道我這么沒骨氣?難道我非要離鄉背井?難道你們逼我去?難道我不去就要把我餓死?餓,是他們那代人深刻的記憶。我不會被你們餓死,我花自己的錢。甚至,美國還欠著中國的錢,他們才會餓死。

但父親有時候又會炫耀小兒子在國外,從世界名牌大學畢業,在大公司工作。但他很快又會顯出不在乎的樣子,說:

“小孩再本事也是小孩的,跟我們做大人的什么關系?”

但有時他又會罵小弟,說他跑遠遠的,沒有對他盡孝。所以小弟的謹慎也是有道理的,說不定父親要他盡孝,表態要去呢?就像當初父親表態要住我家。父親常讓我們捉摸不透。

小弟應該腸子都悔青了,這時候打電話回來,簡直是自投羅網。如果他不打電話回來,他還可以裝作不知父親失蹤。

座機響起時,我已經躺下了。這座機是專門給父親用的。大家都用手機了,父親堅持不用手機,只能給他留著座機。半夜打來,只有小弟。電話比以往遲了一個小時。他后來說,他總感覺父親有什么事,心一直很焦,想打,又想是自己多疑。猶豫來猶豫去,最后還是打了。這么說,他本就是要自投羅網了?也許,他是沒想到父親出了這么大的事,失蹤。這不是電話關心關心就可以的。

妻子當時已經睡下。我們用的是子母機,子機在父親房間,母機在我們床頭。電話把妻子吵醒了。小弟問起父親,我支支吾吾,我又怕他責備我,畢竟父親是從我這里走失的。妻子戳我胳膊:“你要死呀!這么大的事,你瞞得住?”把電話搶過去,朝話筒喊:“你爸走丟了!”她特地說“你爸”。

“怎么會這樣?”小弟叫。

這是普通的疑問句,但我們心虛,理解成了責問。“什么‘怎么會這樣?”妻子應道,“你爸那腳,你管得住?家里就兩三個人,白天不是上班就是上學,哪里有辦法看得他?”

“這我知道,”小弟說,“早知道送養老院。”

我簡直懷疑我的耳朵了。他怎么這么說?話說出來,他好像也意識到不妥,趕緊又說:“畢竟養老院有那么多人看著……”但已經沒有用了,他已經刺傷我妻子,他是在怪罪我們。而且偏偏是當初他說要去養老院,我反對。我妻子應道:

“是啊,還是該去養老院,就你二哥這傻子不讓去!這不,出事了!最好是去美國養老院!”

“也不見得……”小弟支吾,“美國那養老院也不見得就好……”

“以為我們不知道?”妻子說,“至少比國內好多了。光是福利就不知道要好多少倍。中國是怎樣的?過去是‘國家來養老’,后來變成了‘政府幫養老’,再后來干脆變成‘養老不能靠政府’,靠自己,還說可以靠房子,‘以房養老’。但中國房子只有70年產權。你爸倒有房子,混著養完他自己還可以,但你大哥占著。我們都是自己交社保養自己,希望著60歲退休就能拿了,現在又說要65歲才能退休,還得交!美國不這樣吧?我聽說美國還有叫‘間接財政轉移’的?”

我沒想到妻子還知道這么多,也許她是真關心的,畢竟我們也到了快退休年齡。

小弟道:“雖然是……但人家美國,是對人家的國民。你一個外國人,老了去人家那里吃福利,要是都那么容易的話,那還不都跑去了?人家為什么給你?人家美國人享受福利,是因為做了貢獻,勞累到老,像我。再說,國內人以為在美國工作就那么輕松?知道我的壓力有多大嗎?爸要是來,不要說讓不讓定居下來,就是定居下來了,我也沒法照料他。我自己這邊一攤子家庭。這里的老人都是自己生活,外國人,子女才不管呢!”

還是老掉牙的理由。我妻子應:“你又不是外國人,你是中國人,怎么可能不管呢?”

小弟明顯不是我妻子的對手。他說:“我這不是在管了嗎?”

“你在那么遠,怎么管?”我妻子道,“得先回來嘛!”

“等我回來怎么來得及?”小弟說,“不管怎樣,先去找啊!”

“你怎么知道我們沒去找?找到了,放你那怎樣?”

“以前不是都跟你們說了嗎?簽證簽不下來!”

“怎么知道簽不下來?你去簽了嗎?”

“怎么知道我沒去做?”小弟也是急了,明顯撒謊。送沒送簽,需要國內提供材料,這我們還是知道的。但說實話,他要堅持說簽不下來,我們也沒辦法。畢竟那么多人沒簽下來,他再在材料上做個手腳,我們全是外行。但我妻子卻要他表態,到時候他把父親接美國去。也許因為我妻子逼得緊,他慌張了,就是不肯表態。“還是先把爸找回來再說!”他說。

他習慣于說“再說”。我妻子說:“‘再說’?‘再說’這么多年,從來沒個下文。你們兄弟,誰也沒個有給個說法。我們一直承擔著,也只有你二哥才會做錘砧。到頭來還要說我們沒有看好老人!”

“二嫂,我真的沒有怪你們的意思!”小弟苦苦辯解。他慌得先把電話掛了。

“他肯定說斷線了!”妻子說,“你們兄弟都是什么德行,我還不知道?要不是長途,我就掛過去!”

6

我覺得妻子對小弟也太尖刻了。不過把他頂回去也好,免得又來個攪局者。我以為他就此會躲起來了,沒料到第二天,大伯來了電話,問我父親失蹤的事。

父親的兄弟姐妹,在世的還有大伯和姑姑。父親平時跟大伯不怎么來往,他們曾經為分祖產搞得劍拔弩張。現在大伯竟然關心起我父親來了。大伯怎么知道我父親失蹤了?一聽才知道,是小弟向他告了狀。小弟說他得知父親失蹤,一個晚上沒睡著。他說他人在國外,公司又不讓請假回來,只能請長輩們幫忙了。倒好像只有他孝順似的。

我知道小弟是在爭取輿論支持。也許他還更深謀遠慮,他怕父親找到了,我們真把父親甩給他,到時候他推托,會得到親戚們理解。

大伯仗著是長輩,當晚召集開會,在我家,讓我召集大哥三弟到場。“別說沒空,不來他自己負責!”大伯語氣強硬。

大伯還拉來了姑姑。長輩思維,先是問責,怎么會把父親弄丟了?我妻子一聽,就不接受了。她說父親有兩條腿,總不能把他綁起來吧?

媒體上曝光有的子女,害怕父母亂跑,把他們綁起來,輿論總是一邊倒指責子女,老實說,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大伯就是這樣的人。他斥:“你這是什么話!自己的爸,綁起來?”大伯不沖我妻子,沖我,“你要學電視上那些不孝子?”

我噌地火了。說我不孝,最刺激我。“我不孝?我已經夠孝了!”我叫。

我最不能容忍被說為不孝。我覺得自己一直在為盡孝付出犧牲,簡直高風亮節。妻子制止我:

“你做再多也是不孝!不如不做!全給狗做了!”

“你說什么?”大伯叫。

“我們是不孝!”妻子直對大伯,“孝子大有人在,四個兒子,總有孝順的吧?比如在美國,一定文明多了。”

“就知道算計!”大伯道。他明顯偏袒小弟。

“算計?”我道,“我要算計還能撐到今天?”

“就算算計,讓他盡義務有沒有錯?兄弟四個,又不只有我家一個!”

“人家在國外嘛,”姑姑說,“國內還有三個嘛!”

“三個?哪里有三個?我以為只有一個呢!”妻子道,“做事時只有一個,出了問題,就一個個來問責了!”

“我們又沒有怪你們!”妻子其實是指大伯,但大哥心虛,連忙說。他害怕引火燒身,一開始就很低調,坐在角落。這下妻子真把矛頭對準他了。

“沒有嗎?第一天來就露馬腳了!還有,什么我們家有時間吃飯?”

“那是我口誤……”

“口會誤?我口說我心!”

“我真沒這意思!”大哥苦苦辯解。看得出來他已很慍怒,但他竭力忍著不爆發出來。我知道他不敢爆發,如果爆發了,大伯姑姑在這里,膿瘡捅破,那么就來解決一下父親住誰家問題。他是長子,長輩就講長幼有序,何況又是住著父親的房子,完蛋的絕對是他。他甚至還自打耳光,說:“我自己都做得這么差,我怎么可能去指責你們?我又不是有的人,躲在外國,還覺得自己最孝順,做得最好!”

他想糾正槍口朝向,也想把槍口朝向小弟。三弟也怕轉向他,說:

“對,自己做不到,就不要說別人,就應該感激做事人!我歷來都感激二哥二嫂。二哥二嫂已經做得夠好的了!要換成我,我都不知道怎么跟爸相處。一想起跟爸待一起,我就要做噩夢。老實說,爸要給我照顧,恐怕早就沒人了!”

“說什么!”大伯喝道。

“不是嗎?”三弟道。他敢對大伯硬氣,大伯雖然是長輩,但對他的利害得失沒有影響。他甚至挑釁:“不信,您來試試?”

“我干嗎試?”大伯道,“我是他什么人?他兒子全死光了?沒人管了?無處收容了?”

“不是叫您收容,只是說跟他相處相處。也不行?”

大伯語塞。

“對了,其實您跟他相處過,還吵了那么大的架!”三弟指的是當年分財產的事。“您覺得我爸好說話嗎?”

大伯臉白了。

“所以嘛,還是那句話:自己做不到的,就不要說三道四,滿嘴仁義道德。”見大伯要爆發,三弟又說:“我是說美國那個。”

大伯沒理由爆發,只能用顫巍巍的手指戳著三弟。三弟懶懶地蹺起了二郎腿。大伯什么也說不出來,拂袖而去。

“姑姑在這,”三弟繼續道,“我在這里要表個態,二哥二嫂,對你們,我一直是心存感激的,萬分感激!你們怎么做我都沒意見!”

“我也沒有意見!”大哥也急著表態。

我驀然意識到不妙,沒意見?那豈非要保持現狀?他們兩個豈非合著算計我?好一個沒有意見!沒有意見就沒你們什么事了?兩個人都說沒有怪我們,搶著表態,顯得境界高,其實是沒把父親當一回事。在他們眼里,父親就是一坨屎,不沾就好,管你怎么處理。

姑姑應該也看出來了,她朝大哥三弟道:“你們可以走了!”

兩個兄弟好像不敢相信,猶疑著。姑姑又朝他們揮揮手,那動作很無力。

“他們不能走!”妻子叫。

妻子這么一叫,他們立馬像被踩了尾巴一樣,逃走了。

姑姑沖著門的方向道:“畜生,還能指望什么?”

姑姑罵得這么狠,也把我們鎮住了。姑姑又安撫我妻子,摸著她。“會急,會理論,會抱怨,說明還有心!我們做大人的,眼睛還不至于瞎掉,心像鏡子一樣清楚的。”

妻子哭了。

“兒子生那么多有什么用!”姑姑又說。

姑姑說,要不是她勸住,父親當初還要再生一個。父親覺得他一連四個都是男孩,第五個肯定也是男的。但姑姑覺得家里經濟負擔重。好在后來實行計劃生育了,超生要處理。那時候父親還顧及他的政治生命,才作罷了。

父親延續香火思想很重。父親表面上思想進步,其實骨子里很封建。也許應該說是強權意識重。父親崇尚強權,他要生男孩,與其是為了延續香火,毋寧是顯示強大。他經常說:

“兒子排成一排,銅墻鐵壁一樣,誰敢來!將來搶也搶得過,奪也奪得過!”

卻不料這些如狼似虎的兒子,連父親也不認了。這是父親的報應。

“生得對,生一個就夠了!”姑姑說。這“一個”明顯指的是我。我有一種被撫摸的酥麻。我感激姑姑承認我的功勞,現在我更要配得上姑姑的信任,他們都不管,我一個人也要把父親找回來。

姑姑想出個尋找的法子:跳神。她熟悉一個跳神的,說是很靈。這種事我歷來不相信,這是迷信。但不敢違抗,否則就是沒孝心。何況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神漢高深莫測坐著。室內幽暗,隱約看得到香案、神位以及供品。供品是塑料的,蠟燭也是通電的,這讓我產生了不信任感。好在請神的香火還是真的。點著,漸漸有氣氛了。神漢閉著眼睛,嘴里念念,我們跪著。神漢忽然渾身顫抖起來,迅速抖得厲害了,我知道這就是神附到他身體上了。他手里的銅鑼碰撞,很快敲打起來。他完全失控了。姑姑知道時機已到,催促我問話。我問我父親在哪里?對方的話我聽不清,努力辨認,才辨認出他說的是:

“踏破鐵籠鳳飛去。”

“飛哪里去了?”姑姑問。

“北……方……”

“北方哪里?”

“……北……京……”

這似乎不靠譜,怎么一說北方就是北京?我知道很多神漢巫婆是沒文化的,也許他只知道北京,因為北京是首都。

“北京哪里?”姑姑又問。

神漢說了什么,我無論如何聽不清了。姑姑也聽不來,急道:“你大聲點!”

還是聽不清。對方聲音是放大了,但只是噪音放大。正竭力張大耳洞,對方忽然口吐白沫,仆倒于地。

一會兒,他蘇醒了,說神已離去了。

“就是沒聽清北京哪里!”姑姑遺憾道,“北京那么大。”

我想,也許是因為具體的方位難以忽悠,他干脆醒了。

出來,姑姑說:“還是很準的。‘踏破鐵籠’,你爸在你家,就是像在鐵籠子里。”

我愣。

“不是說你不好!”姑姑怕傷了我,說明道,“你做得夠好了!”

姑姑這么說,我倒愿意心平氣和檢討起自己來了。我知道父親在我家一直不太適應,但也不至于是“鐵籠”啊!該給他的,我們都給他了。要說限制他,該限制的不也得限制?他實在不聽,也就隨他了。他是我們家最自由的人,愛罵誰就罵誰,愛怎樣就怎樣,簡直是“太上皇”。

“其實你爸覺得挺虧欠你的。”姑姑說。

“他會嗎?”我說。

“會!他跟我說過,他最疼的是你大哥,最不疼的是你。姑姑是多話,你不要介意!”

這我知道。

“他最疼的是你大哥,所以他不舍得勞累他,選了你。他自己做事不公允,做大人的就怕這樣。當時我就勸他了,可是他不聽勸。但他在你那里心是不安的,他總覺得虧欠你。你畢竟也是他的兒子啊!你還記得他疝氣開刀住院那次吧?他跟我說,把你折騰苦了。你晚上陪護,他知道你困,他想讓你躺下,去睡,不要坐著。他說作為老人,要自覺!可是他一會兒就尿急,一會兒就口渴,只得又把你叫起來。”

原來父親也知道累著我啊!

“他又沒錢補貼給你,他自己就那么一點錢。”姑姑又說,“他那點錢啊,只夠他喝‘地瓜燒’!”

那也不止,但我知道姑姑是在強調父親手頭拮據。

“喝了一輩子酒,戒不掉了!也沒必要戒,這種年齡了。我們也沒想要他那點錢。”我借機說明。“只是大嫂還說我們揩了父親的錢……”

“這事我也知道,她是嘴賤,不要跟她計較。”姑姑說,“我們親戚大小都知道你最孝順,知道你沒用你爸的錢,你爸還吃你的!”

“老人家,也吃不了多少,合著吃也省。”我客套道。

“正因為這樣,你爸才壓力大了!”姑姑繼續她的話。

“怎么說?”

“他覺得是蹭你們的啊!”姑姑說,“他那性格!所以他又要顯出不怕你們不給他吃的樣子,他自己有能力養活自己。”

怪不得,父親一旦不高興,就會宣揚:“老人手上就應該有錢!有錢了,就不怕子孫嫌棄!”這話特別令人生氣。妻子曾經說:“說得這么絕情!我們做了這么多都白做了。好,他反正不領情,那就讓他交!伙食費、住宿費全交。”但說是這么說,真的向自己的父親索要,我實在做不出。我只能去安撫妻子,老人家,不要跟他計較了,不理睬他就是了。但我們不理睬他,他卻要管我們,他是父親,他要干涉我們的生活。比如他干涉我妻子化妝,一半是價值觀問題,一半是消費觀問題,他覺得化妝品貴,沒必要用。買衛生紙,父親會因為我們買了價格貴幾元而指責我們浪費。但買便宜的,不經用還容易破,其實更浪費。為了衛生紙的事,父親不知挑起了多少次沖突。有時候他還會強詞奪理,說過去用的還是草紙,早年農村還用竹篾刮屁股,現在屁股就嬌嫩了?

“你媽用一輩子草紙,那屁股還生了你們四個兄弟!”

把兒媳說得發臊。父親就是這么粗魯,“大老粗”一個,過去說是工人階級的語言樸素,其實是流氓語言。

他罵孫子浪費,我是贊同的。現在孩子確實不懂得節儉,比如吃東西,挑肥揀瘦。但妻子卻不同意,覺得我們家孩子已經享受得少了,現在哪家孩子不是蜜罐里泡出來的?孩子不愛吃飯,愛吃別的,妻子就同意把飯剩下,再給他做別的吃。父親就罵孩子:

“你把飯剩下?誰吃?”

“倒掉唄!”孩子理所當然道。

“浪費糧食,要遭天譴的!”

“唉呀怎么說得這么難聽!”妻子忌諱父親這么說。

“難聽?不聽難聽的,就怕會難過,過不下去!”父親說,“這樣浪費下去,家里有多少錢經得起這樣浪費?”

妻子表面上沒再說,背后對我說,這又能浪費到什么程度嘛!簡直小題大做。再說,家里錢又不是他掙的。他要擔心家里開銷,怎么不把錢拿出來?

父親大概也知道我妻子不認同他的觀念,他就自己行動。有一次,兒子漢堡沒吃完,他撿起來吃。妻子對我說:你爸這是干什么?他這是抗議我們!他如果想吃漢堡,也可以給他買嘛!我跟姑姑說起這事,姑姑說:

“這是有點過了!他這人,寒磣起人來沒情面!但還是擔心你們家錢花光了。他本來應該把自己的錢補貼進去,但他擔心自己以后。不是說你不孝順,不是說怕被子女拋棄,老人家嘛,總是會擔心,所以手頭上總得留點錢。我是沒工作,交了養老保險什么的,還得靠子女。平時你表哥給點錢,我就攢著,能省就省。”

“那他還給孫子七買八買?跟他說過多少次了,這才是浪費,才是縱容小孩,他就是不聽!”

“還不是要孫子高興?”姑姑說。

“這我知道。但這是溺愛!”

“還不是想讓你們高興?你們就不高興?”

我愣。確實,我們內心也是高興的。

“你們高興了,他就可以在你們家待下去了!”

不至于吧?那他為什么又要跟孫子搶吃的?孫子吃零食,他常會要求:“給我吃一點!”孫子不讓。孩子一旦占有,就不愿意讓出來了。開始我們以為父親只不過逗孫子玩,不料孫子不給,他卻執意要。爺孫倆像兩個小孩一樣你爭我搶,互不相讓,家里鬧得雞飛狗跳。有時候零食是父親買的,他還會說:“這還是我買的!”

“你給我了!”孫子應。

“我后悔了!”

“不行!大人不能后悔!”

“我不是大人!我是老人!”

聽這話說的,像倚老賣老,但又像表明自己是弱者,乞憐對方讓他。每當這時候,我妻子就會說:“你爸越來越沒大人樣了!”

有時候我會想,父親是不是返老還童了?我讓兒子讓爺爺,兒子不肯:“爺爺賴皮!”

“怎么能這么說爺爺!”我制止。我想按父親的脾氣,一定會當真,甚至發怒。卻不料父親仍然嘻嘻笑著,貪婪盯著兒子手上的東西。看來他真的是只在乎得到這東西。兒子最終被我說服,把東西給爺爺了,父親竟然一臉滿足的樣子,甚至憨憨的,那樣子簡直像白癡。

這種跟孫子爭奪的事情,近年發生得越來越頻繁了,成了我新的煩惱。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這樣?聯系到他的迷路,我以為他真的是腦袋出了什么問題。我把這跟姑姑講了,姑姑笑道:

“他那是裝白鼻子丑角!他有時在我這里也會裝。我是知道的。你們是晚輩,看不到!”

我驀然有一種被算計的感覺。難道那一切都是父親裝出來的?就為了討我們歡心?或者,也許干脆是想讓我們相信他已經癡傻了,就不會跟他計較了?

想想我也是糊涂。父親也是經風雨見世面的人,精明強干,怎么可能幼稚成那樣?他這么丑化自己形象,出賣自己尊嚴,就不覺得羞恥?他不是個爭強好勝的人嗎?一個強人。

一個強人,竟然裝傻賣乖,跟孫子搶東西,取悅兒子兒媳,父親的內心是怎樣的扭曲和絕望。

7

對父親的內心世界,我幾乎一無所知。我甚至從沒有意識到父親有個內心世界。

在我,在我們兄弟眼里,父親有著金剛不壞之身。即使看見他身體衰老,也只是關心他的身體,不會想到他還有一顆心。對男人來說,心這東西太軟,難以拿出來給人看;對生存角斗士來說,心礙事,所以心靈空間必須擠壓。我也是男人,我有這體會。我也不會去探尋他人內心,那是一種猥褻和冒犯。

實際上,父親雖然身體還能自立,但他的心已經弱不禁風。他已經像孩子一樣,需要大人牽著。所以他一改壯年時的習慣,變得喜歡跟大家擠在一起。這在我看來,簡直是怪癖。我雖然也能體會他孤獨,但我很快會覺得,我對他內心的關懷已經夠多了。當我自己為生計疲于奔命,我會覺得他的孤獨是閑出來的。所以也可以不滿足他的需求,就像小孩要求去玩,大人完全可以拒絕。

或者,敷衍一下。對父親,我更多的是采用敷衍策略。相反,對我的兒子,我更多的會滿足他。我年輕時候,中國人意識到了孩子心靈世界,但至今卻忽略了老人的心靈。也許是因為老人是尊長,一開始就高高在上,像我的父親,他總是那么威嚴,我無法在他面前柔軟。有些事一開始沒有做,就永遠無法做了,就好像有些話一開始沒有說,就永遠說不出來了。

我們兄弟幾個和父親都從來沒有交流,連坐下來談話都沒有。小時候,我們做了壞事,父親就打罵了事。小弟有一次回國,聊起美國家長不這么對待孩子,父親就說:

“中國爹媽就這樣,你認美國人去!”

在我的記憶里,父親和祖父母也沒有好好坐著談心過。那時祖父已經衰老,父親從沒有好好坐下來聽祖父說話。祖父跟父親說話,父親總是一邊做著他的事,一邊聽。我也從父親那里學了這種習慣,但父親會不滿,說:

“你開會也這樣?”

他還記著開會。他所說的開會,就是當年單位里的開會。但我的時代已經不開會了。當下的事情,父親往往會遺忘,過去的事情他卻記得很牢。有時候我不禁會想起一句俗語:“病狗記得千年屎。”

“要是當年我講話時你這樣……”父親說。

他不說“說話”,說“講話”。“講話”是會上領導說的話。雖然當年他不過是個車間主任,但他講話時,嚴格要求下面的人不亂走亂動。

父親一直忘不了當年的身份。也因此,他老被他同時代的人群攻擊,比如那些聚集在舊工人文化宮的老人。對這些,我有所風聞。那些老人就像那文化宮一樣,被時代廢棄。他們牢騷滿腹,父親也牢騷滿腹,但因為父親過去是管人的,他們是被管的,父親就被他們排除出去。其實父親也是那時代的犧牲品,他只不過是車間主任,要被提拔了,粉碎“四人幫”了,他差點被當成“三種人”。后來干部“知識化”、“專業化”來了,他更沒機會了。再后來就是下崗,他跟普通工人一樣拿一萬五的“割頭子”補償,不像那些領導,合伙廉價出賣企業,大撈一筆。工廠賣給了私人,父親想去看看,人家門都不讓進。他沒得到好處,卻還要承擔責任,他當然不干。

既然他不愿意承擔責任,他可以把自己從這個群體切割出去。何況嚴格上說,他并不屬于這個群體,至少也可以不跟人家念叨他當年的事跡。但他做不到。現在想起來,那是他人生的巔峰,殘存的一點可夸耀的資本,他的人生已經被那個時代所綁架。他只能反過來為那時代辯護,說當初做法是合理的,不惜強詞奪理。但事實勝于雄辯,實踐檢驗真理,結果證明一切。他于是又變換了話語:

“沒功勞,也有苦勞嘛!”

他的話語經常變來變去,就好像一汪水,這邊被堵住了,就往另一邊突圍。我一直覺得三弟和小弟這點上很受父親影響。但也許不只是父親,整個社會都是如此。在一個缺乏客觀的價值觀的社會,只能哪個實用抓哪個,贏就是硬道理。

父親對他的時代,無論是炫耀還是辯護,在我看來都是可笑的。父親的年代,一部分也是我的年代。我們的歷史部分重疊。在我有了思辨意識時,那與父親重疊的歷史被認為是荒謬的,我努力切割。我生命力最旺盛的時代,就是否定父親的年代。當時我真年輕。

在否定父親上,小弟與我類似。小弟剛懂事時,中國就改革開放,他不明白父親那一代怎么會發生那樣的事情?對父親的年代,如果說我是切割,他則是置身事外。我強調那時代我還小,至多只是紅小兵,跟屁蟲,對歷史我沒有責任,他則是完全不知情。所以我們有理由“弒父”。

暴力者是無視被暴力者的,于是對父親視而不見。其實我怎么可能愚蠢到不知父親有個內心世界?別人,哪怕是不相關的新聞事件里的人,他們遭受不幸、不公平,我都會被刺激起來。我會關切遠在天邊的人,惟獨無視身邊這個人,這個誕生你生命的人。

那些在廣場上、講壇上慷慨激昂者,置生死于度外,可曾“夢里依稀慈母淚”?無視親情倫理的革命家,是怎樣的革命家?

當然我也會竭力體會父親的心情,但只是以未衰老的,甚至是年輕的心態推測之。雖然我已經不年輕,漸入老境,但在父母那里,子女總會顯得年輕。以年輕的心體會衰老之心,必然會得出“無非就那樣”的結論,老人了嘛!自然規律。我也會對他說:“沒關系啦!”看似安慰,實際上是不關心。

父親失蹤前,我又對他說過“沒關系啦!”那是他從工人文化宮回來,情緒惡劣,說再不去那種地方了,我自然推測到他又是跟人吵架了。他是否真的跟人吵架了?他跟誰吵架?為什么吵架?從吵架到他失蹤,父親內心里發生了什么?我利用周末時間,去了工人文化宮。

那些老人,我從來沒有正眼瞧過他們。他們一群一群的,特別是黃昏,半晦半明中,好像一群群黑壓壓的昏鴉。他們罵現狀,但他們對現狀一點也不重要。對同樣是牢騷滿腹的我也不重要,我可以實際去掙錢,他們只剩下了罵,還有回憶。他們懷念他們年輕力壯的時候,懷念那時候的好時光,那時的社會風氣是好的,那時沒有貪官污吏,那時老人摔倒不會沒人管,那時候到處都是雷鋒。他們前幾句還在控訴那時代,接著就又懷想那時代。他們其實是在懷念自己的青春。實際上他們也跟我父親一樣,被那個時代所綁架。他們無法跟那時代切割,那毋寧是切割自己身上的肉,盡管這肉是傷口上的壞肉,也已經成了身體的一部分。

中國普通人,從來沒有像他們這一代人被賦予政治榮譽。他們被說成國家主人翁,工人成了領導階級。他們還被告知,自己的國家是世界革命的中心,西方也在學中國,像老牌資本主義國家的法國。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個叫法國的國家,就是從父親嘴里。父親有一次喝醉了,跟鄰居擺顯革命形勢。他從上層的學習材料里知道,法國有個叫拿破侖的說中國是一只獅子,只不過一直睡著,現在這只睡獅就要醒來了。

后來我猜想,父親跟鄰居講拿破侖時,他并沒搞清楚拿破侖不是當代人。鄰居們更根本不知道拿破侖,“拿破侖”這名字都是父親杜撰的。他們背后里給我父親取個外號叫“獅子”。這外號叫了好一段時間,連我母親跟父親吵架,也會說:“你還真是獅子!”

母親明顯是帶著貶義的。中國人對獅子的觀感并不好,相比同樣是猛獸的老虎,獅子不僅兇猛,外形也邋遢,還秉性茍且。母親這么說時,是帶著自憐自艾的。如果父親是公獅,那么母親就相當于母獅。傳說母獅除了產小獅子,還要負責捕獵食物等一切事情,公獅什么事也不做。母親一輩子都在跟父親爭這個。母親說,她不是家庭婦女,她也要工作,新中國了,男女平等。父親思想進步,滿嘴革命,但就是無法做到跟自己的老婆平等。這是共產革命中婦女解放的奇觀。

許多年后,偶然的機會,我看到兒子語文課外讀物,說到獅子。據科學家發現,公獅不僅會占有他者的母獅,殘殺它們的幼獅,對自己的孩子也很殘忍,會將它們拋棄,讓它們挨餓,餓死,甚至也會在饑荒時吃掉它們。這讓我聯想到父親和我們。當父親做著“獅子夢”時,他是否想到他的兒子們在他衰老時會怎樣對他?

20世紀80年代,我知道拿破侖確實說過那話。那時全國鋪天蓋地引用這句話,中國這只睡獅要醒了。但父親卻開始衰弱了。父親像一只被打敗的老獅子,即使竭力讓目光如炬,仍然無可奈何地睡眼惺忪。他被驅逐出叢林了。

現在想來,父親長時間來過著被驅逐的生活。最初時代變了,他還有單位。后來單位倒閉了,他還是黨員,街道還叫他過組織生活,讀讀報。我跟他說,你就別去了,你還什么黨員啊?還得交黨費。但他愿意。想想也可以理解,他這樣才能牽緊主流的衣擺。但不久他自己跟組織鬧翻了。別的地方返還的黨費,可以拿部分作為黨員福利,發點小餅什么的,他這里卻沒有。他去鬧,人家說:

“你入黨是為了利益?”

他說:“你們貪污,我就該死?”

其實他也沒證據證明人家貪污。他罵罵咧咧,再不參加組織生活了。他曾經擁有的被一步步剝奪,職務、職業、社會地位、日常生活,哪怕最日常的穿衣,他都很難買到想穿的衣服了。當年,父親的服裝總是工衣,另備一件中山裝,放正式場合穿。20世紀80年代后,工衣不再是原來樸素的工衣了,有了胸飾袖杠等裝飾,父親覺得胡里花哨。中山裝,人們漸漸不穿了,很難買得到。有的店有,但都是改造的了款式,時裝化流行化。父親認為那根本不是中山裝。人家說:

“你要那種土不拉嘰的呀?都什么年代了,誰還穿?”

穿衣都這么難,現在想來,父親的內心應該是慘淡的。他看出來了,這世界不屬于他了。

整個城市沒剩下幾個會做中山裝的裁縫,價格也比較高。父親也做了。在我看來簡直奢侈。穿別的衣服不行嗎?但父親說,別的衣服就是穿不出去。

父親不是奢侈的人,但某些方面又顯出奢侈。一是喝酒,二就是穿衣。前兩年,他又迷上了保健品。他本不是講保健的人,體檢都不去,還老說現在人太嬌嫩,他怎么就被那個叫恬恬的推銷員給迷惑了?他買了很多保健品,都寫著根據祖國醫學研制,一看就是忽悠。父親不是容易被忽悠的人,怎么就被忽悠了?我自己就是產品推銷員,那些伎倆我太清楚了。不讓他買,他說他用的是自己的錢。我說你自己的錢我也替你可惜,他就說:

“你可惜,你怎么不掏錢?”

他還會裝身體不好,做出病懨懨的樣子給你看。

有一次,那個叫恬恬的推銷員竟然跑到家里來了,我親眼看到她是怎樣忽悠我父親的。我要把她趕走,父親說:

“你不關心我死活,也不讓人家關心我死活!”

我承認,推銷員那作態,那些話,我確實無法做出說出。但是父親你怎么不明白,那都是虛的,都是盯著你的錢。她會給你做一餐飯嗎?會給你洗一件衣服嗎?她會供你生活費嗎?她只會摳你的錢,嘴上說得好聽:“客戶的需要永遠是我努力的方向!”那是經營策略,“銀發經濟”。

但現在想來,我們總以為親情不需要經營。現在想來,我也只是滿足父親的基本需求。那些聚集在文化宮的老人,他們的子女最關心的可能就是他們不要跌倒,不要被車撞,身體不要出事,沒有想到他們還有一個心靈。所以精明的推銷商蒼蠅一樣聚集那里。父親就是在這種地方被上套的吧?

推銷的最高境界,不是讓對方相信他需要產品,而是產品需要他,社會需要他,時代需要他,他不可缺少。對被邊緣化的老人,還有什么比被需求更重要的?我記得那個恬恬還要邀請我父親開講座。她甚至會直接讓我父親救她的業績。這明明暴露了她的商業面目,但我父親樂呵呵地答應了。也許父親把對方當作應該呵護的孩子了。甚至是英雄救美。人老了,并不等于心也老了。

文化宮邊上有個簡易茶館,設有內室。電視曾報道這里發生賣淫現象。取締了幾次,又死灰復燃。原因是無法下大力度,執法會遭到老人們圍攻。嫖客年紀大,突然抓捕,身體要是有個好歹,責任擔不起。

那些賣淫女都已到中年,在老人間穿梭,打情罵俏。她們表現出對老人的喜歡,但我很奇怪,老人難道就不明白自己并沒什么值得這些女人喜歡?不過是謀你的錢。自己身體完全不行。當然報道說老人基本只是摸摸,但這勿寧是對老人更大的奚落。本來存在的事實,現在確鑿地被證實了。也許是那些女人干脆表明她們需要老人的錢生存?或是老人有著“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一邊是淪落風塵女,一邊是窮途末路人。既然如此,還求什么?無所謂操守,無所謂晚節,無所謂名譽。整個社會都不守節操,憑什么要我們這些將死的人守?能撈多少算多少,及時行樂。老子就是這樣,又怎樣?我父親就喜歡說“又怎樣?”我總覺得,這句式承接的是那句“造反有理”。老子造反了,又怎樣?老子就是吵你了,又怎樣?老子就是罵你了,又怎樣?把我殺了吧!怕什么?我揣測,這些老人就是抱著這種心理進入暗室的。我看到,一個老人進去前,說道:

“土都埋到脖子了,怕什么!”

我驚愕地聽說,我父親也去過那暗室。老人中流傳著關于我父親的橋段。我父親出來時,說了一句堪稱經典的話:

“操,奶都平了,抓著可以搖鈴!”

據說父親說出那話后,就發誓再不來了。他不去文化宮,并非跟人吵架。

8

父親轟然坍塌了。

過去,父親盡管難侍候,盡管霸道,不近人情,那還是父親。甚至父親就是霸道的。現在這個搞女人的人不符合父親的形象。他可恥地掛著生殖器。雖然我也應該知道父親有這器官,我就是這個器官的產物,但人倫禁忌,自動屏蔽了這些內容,代之以崇高的生命繁殖。雖然罵人時,會以性內容攻擊對方,但并沒有真的性意識。大哥小時就受父親影響,“操”掛在嘴里。一次跟父親吵架,他罵:“操!”

“操?”父親應,“我沒操會有你?”

沒想到父親會這么說。大哥趕緊噤聲。那是我們不小心涉進父母性領域,就好像不小心掀開父母蚊帳,看到我們不該看到的。不,是父親竟然轉過身來,把赤裸裸的下身亮給我們。

小時候,母親經常跟父親吵。父親遲回來吃飯,母親就說:“我們吃!人家外面有飯吃!”

有一次,母親直接說父親“風流筋翹”。當時我還不明白什么叫“風流筋”。后來知道了,想,父親兇巴巴的,怎么可能有女人喜歡他?但有一點很蹊蹺,父親愛聽歌。有時還會在喉嚨口哼哼,但只是悄悄的,很快就收斂。父親性格霸道,從來不知收斂,卻偏偏在哼歌上做賊似的。被母親捕捉到,他就顯得很理短。母親說他不正經,他辯說,這有什么?這是革命歌曲,文藝宣傳隊都可以當街唱。現在想起來,父親是把情欲的私貨藏在光明正大的政治皮囊里。這實在是一種巧妙策略。漢民族絕對不是能歌善舞的民族,沒有這種“政治正確”的偽裝,怎么可能毫不靦腆地高歌扭腰?現在那些在公園里唱“紅歌”、在路邊跳街舞的,如果沒有這種“政治正確”的堅韌皮囊,怎么可能唱得起來扭得起來?父親的政治,毋寧是體制。

現在想來,當初母親的猜測可能是對的,父親就是會搞女人的人。想想,他享受著母親的侍候,喝著母親給他端來的“地瓜燒”,心里卻想著外面的女人。我為母親鳴不平。這不只是背叛,背叛這種說法太明亮,也不是欺負,是欺侮。

但我歸根結底不想介入父母間這種事,那有一種“混賬”的感覺。我特別不愿意正視父親的性。我從小就躲避父親的身體。小時候有一段時間,我睡父母床上,總要睡母親那側,不肯睡在父親那側,也不肯睡他們中間。母親以為我是害怕父親,其實我是忌諱與我同性別的父親的身體的味道。我青春期時身上也有了這種味道,我對自己也產生了恐懼。這是荷爾蒙的味道。其實我是忌諱父親的肉體。

父親住院,不能下床小便,我給他把尿壺,都要他自己把東西掏出來。我的眼睛也竭力移開去。替他擦換下身,都要小心翼翼讓布接觸在他肉體上。有一次給他換姿勢,不留心去拉他的手,只是手,那溫度就像電流一樣閃來,我趕忙撒手。

但其實那未必如電流一般強烈,只是肉麻。也不是麻,是一種敏銳的感應,一種不該有的私密交流,像通奸。

我后悔我為什么要去工人文化宮。我也不敢告訴兄弟們。難以啟齒。兄弟間談論父親的性事,像亂倫。

我更不敢告訴我的妻子。父親的奸情就是對我的指認。“有其父必有其子”。

這秘密我只能自己消化,爛在心里。我暗夜潛行。我揣著父親的黑暗,忍辱負重。

一天,那個推銷員恬恬又來了。她找我父親,說是前幾天我父親買了保健品,來做個回訪。我問她什么保健品,她說我父親知道,她要見我父親。她聽說我父親失蹤了,慌忙走了。

我感覺她有什么隱瞞我,也許她知道我父親去哪里。我去文化宮找她,沒有找到她,撞見了一個父親的熟人,姓霍,父親曾經把他帶回家來。父親極少帶人到家里,恬恬算一個,霍老算一個。我向他問一個叫恬恬的保健品推銷員,霍老說知道她,帶我去找,也沒有找到。我問前幾天我父親買過的保健品,霍老變得躲閃起來。“你自己去問你爸吧!”他說。

我告訴他,我父親失蹤了。他驚訝得合不攏嘴。“還真是,說去就去!”他嘟噥。

“去哪里?”

“……北京。”

去北京?我幾乎叫出聲來。“踏破鐵籠鳳飛去。”飛去哪里?北京。難道真被那跳神的說中了?我們家沒有親戚在北京,也沒有朋友,父親北京干什么?我問霍老,霍老不肯說。我說現在我正找父親,父親已經失蹤這么多天了,現在只有您能救他。他才告訴我,父親去北京找一個叫方小紅的女孩子。

我更糊涂了。我怎么沒聽說過這個名字?父親這秘密,竟然藏得這么深。他真是“風流筋太翹”了,這么老了,對方還是女孩子。霍老說,我父親說那叫方小紅的才18歲。這是他的孫輩,也就是我兒子這輩,他也下得了手?簡直太荒唐了。

“就是那個藥害的!”霍老說。

藥?

“中國就這樣,保健品藥品不分!”他說。

我想起來,父親出走前幾天,有一次吃飯,褲袋里一盒保健品掉了出來。他的保健品從來是到處亂丟,但這個卻揣在褲袋里。孫子要去撿,他竟然慌張地搶起。當時我沒有留意,以為是比較貴的保健品。

“我勸他不要信,保健品是保健品,藥物是藥物,兩回事,報紙上都在說,國家三令五申,但他就是不聽,跟吃錯藥的老鼠一樣。對,就是吃錯藥的老鼠!結果呢?沒用!”

“沒用?”

“當然沒用!”霍老瞥一眼茶館。我明白了。為了讓霍老消除顧慮,我告訴他我已經知道父親去那個地方,別人跟我講了。

“他們那些人的話,”霍老搖頭,“不真!”

他告訴我,我父親出來時,神態并非賴皮的,而是黯然。父親進去,是去試試自己吃藥后的能力的。他儼然是戰士上戰場,這樣,失敗就成了慘敗。

我就奇怪了,他都這把年紀了,怎么還有那么好的預期?霍老說,不是預期太好,而是一直太壞,反生出了狂狷。因為害怕,自卑,所以渴望表現得好,所以才去吃藥。

那么既然已經被證明不行,怎么還去北京找那個方小紅呢?對方可是小女孩。霍老說,我父親把原因歸咎于那些賣淫女人不行,太老,沒有魅力。他說自己本來是行的,不需要藥都行,看著她都勃起。于是他決定去找方小紅。

原來父親不是迷路,是出走。既然如此,應該帶行李。但他沒有帶。衣服也沒帶,除了身上穿的,都在家里。身份證呢?不然怎么買車票?我趕回家,父親的身份證沒有找到。我又找他存折,他的錢平時都是他自己收著,我沒去管。我翻箱倒柜也找不到,也許也帶上了。

帶著身份證帶著錢,父親是蓄謀的。倒是我們傻乎乎地著急尋找他。我有些安心了。只是父親是怎么認識這個方小紅的?他平時又怎么跟她聯系?他不會上網,沒有手機。難道是寫信?但那么個小女孩,誰跟你一個字一個字地碼?難道用的是家里的座機?我查了話單,無論是呼出還是呼入,都沒有北京的號碼。

父親平生只去過一次北京,那是他20多歲時,“大串聯”。父親那時已工作結婚了,他是和幾個同事混在學生隊伍里去北京玩的。因此沒去上班,還被當曠工處理。這事讓父親跟領導結下了梁子。那領導沒多久失勢,父親是斗他最兇的一個。我長大后偶然知道父親當年跟領導的事,還有點不可思議,我印象里父親滿腦子都是領導思想。想想也不稀奇,那時候父親還是年輕人,誰沒有年輕過?何況那個時代,何況有仇怨,父親這種性格。

當年和父親一起去北京的,有個姓高的同事。“大串聯”事件后,“當權派”被打倒,“革委會”成立,父親這撥人得勢。老高比我父親運氣好,爬得高,但沒兩年就摔下來了,到了我父親車間。據說我父親管他也挺不客氣的,所以他對我父親也很不滿,沒往來。有一天,我在路上碰到了他。我叫他,他瞧一眼我,想裝作不認識。我說,您不是高伯伯嗎?當年跟我爸一起去“大串聯”的。聽到“大串聯”,他才眼睛發光。

“還什么‘大串聯’啊!”他馬上又嘆道,“哪朝哪代的事了!”

“我爸還經常提起呢!”我說。“常提起您!”這是我編的。

老高停了許久,拿中指戳著我。“你爸這人哪!”

他說,他和我父親曾經是那么好的朋友,戰友,所以才一起去北京。一路擠火車,白吃白喝白住,到了北京,正趕上毛主席第六次接見紅衛兵。他們被安排在同一個方陣,又是唱歌,又是拉歌。當時他們方陣里有個女的,歌唱得好,指揮也好。一到方陣間拉歌,大家就一起喊她的名字,推她出來指揮。

我的心一個咯噔。

“當時我們在天安門東側,”老高繼續回憶,“從傍晚開始就出發了。說是要從東向西經過天安門,接受毛主席檢閱,毛主席會站在天安門城樓上。我們都興奮極了。隊伍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走了一夜,一會兒在燈火通明的大街上,一會兒走進忽明忽暗的巷子里,一會兒,周圍黑漆漆的,有人說可能是到了郊區。什么也看不見,解放軍就讓大家每個橫排手臂挽著手臂,防止隊伍被擠亂了,沖散了。大家就按解放軍說的做。那手從腋窩穿過去,癢死了。但也得穿。好在我左邊就是你爸,平時玩,打鬧慣了。你爸左邊的。”老高頓了頓。我的心揪緊了。

“就是那女孩!”他說。

“也是天注定!”也不知過了多久,老高說。

“后來呢?”我問。

“后來,”老高說,“沒有見到毛主席。到我們走到天安門,毛主席已經走了!”

我想知道的不是這。也許這對他們很重要。“再后來呢?”我問。

“我們等于陪你爸去北京了!”老高說。

怎么會是陪我爸去北京呢?我父親不是也沒見到毛主席嗎?“再再后來呢?”我追問。

“隊伍散了!”

“你們再沒聯系了?”

“那么多人,五湖四海的,怎么聯系?”

“我是說……那個女孩。”我只能直接說了。

“再沒見到了!”

“沒有聯系?”

“怎么聯系?我連人家胳膊都沒碰過!”

我猛然明白,他為什么說是等于陪我爸去北京。“不知道地址?”我又問。

“怎么了?”

“沒什么……我爸去北京了……”

“去北京干嗎?人家是不是北京人都不知道!”老高怎么反應我父親是去找她?

“口音是北方口音,普通話講得很好聽。”

老高細密回憶著。他說得這么細致,身臨其境,我也有點恍惚了。“她叫什么名字?”我問。

“方小紅。”

我大吃一驚。父親不就是去找一個叫方小紅的嗎?見我驚異的樣子,老高問:“怎么了?”

我告訴他,我父親失蹤了,他走之前跟一個熟人說,他去北京要找一個叫方小紅的女孩子。

“人家怎么還是女孩子?”老高叫起來。

我愣。

“早跟我一樣老了,老太婆了!”老高道。

他粗野地說“老太婆”,不是“老太太”、“老人家”。他這么說時,重重往自己胸口戳,那簡直是在作踐地表明自己已經老朽了,但又似乎在炫耀,自己是和那女的一同老去的,我們是同齡人,我們是一代人。甚至,你的父親都不在其中,還說人家是女孩子呢!還去北京呢!是啊,父親怎么就沒有意識到人家已經老了呢?難道他糊涂了?難道他老年癡呆了?但他都把身份證和錢帶上,怎么可能癡呆?

難道他獨獨在這一點上認知障礙?印象中有“部分認知障礙”這種說法。我查了一下,確實有。認知是人的心理活動之一,是指認識和理解事物的心理過程,它由多個認知區域組成,包括記憶、計算、定向、注意、結構能力、執行能力語言的表達、理解等方面。記憶障礙的臨床表現是記憶錯誤:錯構癥和虛構癥。

父親應該是屬于記憶錯構,或是虛構。還有一種臨床表現是記憶增強。是什么導致父親把那么久遠的記憶放大,錯構和虛構?也許父親內心一直有著一個結,只是他沒有跟我們說,他沒有傾吐的習慣,我們也不可能去聽他。我們只知道他言行怪異,不知道那就是老年癡呆的前兆。

我曾尋思祖父那代怎么沒有“老年癡呆”?其實按病征,祖父就是老年癡呆。現在我們很知道這種病了,還知道它有個學名叫阿爾茨海默氏病。其實父親有些行為是對得上這種病征的,只是我潛意識在回避,只愿意想是他脾氣不好,至多是老糊涂。一方面過于焦慮,一方面又竭力回避。

9

如果父親真患上了老年癡呆,怎么辦?這可是個嚴峻問題。

我本應該立刻告訴警方父親可能去北京,這樣尋找就有方向了。但我沒告訴。我總是很忙。其實只要一個電話就可以了,但我很忙。時間渾渾噩噩又過去了,一天,我突然接到警方電話。我有點恍惚,我甚至想不起警方為什么會給我打電話。警方說,在火車站監控里發現了我父親。他們竟然一直在找。我的心提了起來。

警方說,查火車票,我父親是去北京了。我有一種被逮住的感覺。

警方又說,通過全國公安聯網,北京果然有一個信息跟我父親相同的人。“哦。”我說。

警方說這個人躺在醫院里。

“哦。”我說。

警方說這人是倒在路上,被人發現送進了醫院的。

“哦。”我說。

是突發腦溢血。

“哦。”

“你聽清楚沒有?”警方說,“你父親是突發腦溢血!還昏迷不醒。”

“那什么時候醒?”

“這不知道。可能要做長期準備了!”

長期準備?什么長期準備?我好像完全沒有反應過來。但我的心已經沉到了谷底。我已經后悔了。

我實在后悔!如果早點發現,如果我們抓緊找,如果我們不互相推諉,不互相計較,如果我們想到父親會出事。

其實我也想到父親會出事。大哥三弟也想到,所以才擔心。如果真擔心,如果我一知道父親去了北京,立刻就趕往北京,也許父親還不至于昏倒。至少,我可以搶在他昏倒前,把他扶住,撐著。只要他不倒下去,就不算倒,就不會躺倒,就還有救。

“還好發現及時……”警方說。

及時?還及時?都倒下來了,還不如不要發現。只是我沒有說出來。我瞧見了自己的卑劣和冷酷。

我沒有將父親去北京的事告訴兄弟們,好像也不只是羞于啟齒。羞恥感那么重要嗎?難說我就沒有叵測居心?其實在我潛意識里,隱約在等著出事,父親遠在北京出事,中國人冷漠,警方又不作為,那么就好了。是誰這么熱心把我父親送進醫院的?警察怎么變得這么敬業?這世界真荒謬,而我卻算得太如意。人算不如天算。到頭來不但不能好,還更糟了。

后悔啊!但后悔來不及了。哪怕癡呆,都比現在好。完了,一切都完了!拖你幾年,十幾年,幾十年……下半輩子要全搭進去了!回憶往日,父親盡管煩人,但生活能自理。那些日子都變得令人懷念了。但一去不復返了。現在想來,讓父親住在家里就那么難嗎?難到過不下去的地步?只是不愿意付出犧牲。其實連犧牲也談不上。如果把幸福期指調低一點,有什么不能忍受的?但誰也不愿意調低。

我也不愿意。某種程度上,正是我造成了現在的局面。我懺悔。我得把父親接回來,義無反顧,繼續住我家就住我家吧!

警方問我什么時候去接父親。我一驚。這太復雜了,父親還昏迷不醒,怎么回來?不能坐飛機,不能坐火車,總不能抬著擔架一路走回來吧?問題太大了,問題太多了,難以解決。我愿意解決,但實在是難以解決。我說我得跟兄弟們商量。

我打電話給大哥。我說父親找到了。“在哪里?”他問。

“北京。”我說。

“怎么跑北京去了?”大哥說。

“北京的醫院里。”

我把父親的情況說了。電話那邊沒了聲音。好半晌,我才聽到大哥喉嚨里咕嚕出一聲:“操!怎么會這樣?”

“他跑北京干嗎!”又半天,大哥又問。

我就把父親去北京找女人的事說了。還沒聽完,大哥就憤怒了。“操,我們到處找他,他倒好!尋花問柳去了!告訴老三了嗎?”

我說還沒有。“走,告訴他!”他堅定說。

大哥竟然撂下他的店,跟我一起去找三弟。這在我看來并沒有必要。到了三弟單位,我告訴他父親找到了。他愣了一下,笑道:“別嚇我!”

什么嚇你!我說,是警方通知我的。三弟表情僵硬了:“警察會這么敬業?”跟我反應一樣。我告訴他,父親是在北京找到的。“他跑北京干嗎?”他的反應跟大哥如出一轍。畢竟我們是一個娘肚子里出來的。我說去找人了。“誰?”他問。

“一個老相識。”我說。

“老相好!”大哥不耐煩道。

“我怎么都不知道有相好?”三弟道。

“我也不知道!”大哥說。“他把我們都給騙了!”

“把咱媽也給騙了,”三弟說,“騙到死。”

聽三弟這么說,我感到悲痛。母親去世多年了,但母親仍然是我的念想。父親背叛母親,我不能接受。雖然我不是頭腦封建的人,我承認母親去世這么久了,父親有權利尋找新伴侶。但我本能上抵制父親這么做。即使父親光明正大明媒正娶,我也會反對。當這種情緒占上風時,我寧可自己照顧父親,也不要那個可以照顧他的女人。我的正義感道德感亢奮地勃起著。

“其實早應該想到了!”大哥說,“媽在的時候就老猜他外面有人。”大哥回憶了一些舊事。三弟表示驚訝,“我怎么都不知道?”

“那時你還小!”大哥說。

“我更像傻瓜了!”三弟說。“這可是原則問題!”他說。三弟從來不是原則的人,現在講原則了。“這不是孤立事件!是他一貫的作風,是前科再犯!這種事,會搞一次,就會搞第二次,第三次!自作孽,不可活!這樣的人,我們做子女的為什么要認他?”

三弟不是說“爸”,而是說“這樣的人”;不是說“我們”,也不是說“我們做兒子的”,而是說“做子女的”,這使得這指代超越了我們具體單個家庭。這樣的人,是社會公德也不能容許的,大家都不能原諒,我們怎么能?

三弟說“為什么要認他”時,動作幅度特別大,胳膊甩了起來,臉卻別向一邊,好像要背棄而去。我的心也像剛殺的雞內臟一樣熱了起來。父親的丑事,之前是困在我內心,所以彷徨,不敢發泄出來。現在放在明里談論,公開鞭撻,旗幟鮮明。我們三個兄弟站在三弟公司大樓前的大街上,怒不可遏地聲討父親。

可是再可惡,也是我們的生我們的父親。三弟說,生我們怎么了?他也不過是因為那個快活才生下我們,我們只是他快活的副產品。

三弟這話說得也太白了。我不自在起來,轉換話題。我說畢竟警方在催,父親這樣躺在北京醫院,也不是辦法。至少費用,每天都在產生費用,醫療費、床位費、陪護費……

“不是有相好嗎?”三弟問。

“那是你后媽!”大哥道。

“后媽就后媽!反正能把爸接手了就行!”三弟說。他的話讓我惡心,大哥則笑他想得太美了。“后媽在哪里?”大哥反問。

我告訴三弟,父親發病時身邊沒人,那女人現在還不知道在哪里。父親是被人發現了送醫院的。

“那人是誰?”

“不知道,打電話報警,沒露面。”我說。

“這蹊蹺了!”三弟說。“這可得搞清楚!”

他給警方打電話。他說應該找到肇事者。“哪有肇事者?”警方說。

“不是沒有,是逃逸了!打個電話逃了!”

“人家那是好心……”

“那為什么要逃?”

“可能怕誤解吧……”

“誤解把他當肇事者了?他是好人了?他是雷鋒?”這想法當初也曾在我腦子里閃過,只是我覺得這么想不近人情。“我們家從來沒有撞上好運,運背著呢!怎么這次偏偏被我們撞上好人了?”

“怎么能這么說!”對方聲音有點惱怒。

“你別激動!你也不在現場。”三弟說,“你也不知道這個報案人是不是肇事者。我知道我不該這么懷疑,但我爸這樣了,換成誰都會這么想,將心比心。你可以說我小人之心,是小人,可到我這份上只能當小人。而且我還可以告訴你,肇事者還是個女的!”

“你怎么知道?”

“我們當然知道,你們調查一下就知道了!”

三弟簡直瘋了。調查?怎么可能調查出來?何況老實說,我也不能確切斷定父親會遇到那個方小紅,而且,那個小孩子的方小紅是否就是那個老太婆的方小紅。三弟難道就想不到?

警方說,調查需要時間,如果你們等得起就等吧。我們當然等不起,如果調查沒有結果,肯定不會有結果,那么醫院里的費用又要增加了。天知道警方拖到什么時候。

三弟說,不怕,有人可以付美金。我知道他指小弟。三弟看時間,下午五點,那邊是凌晨。但還是打了,用三弟公司電話。

小弟一聽父親躺在醫院里,就表示要回來。這次他表現得很積極,我們都沒想到。三弟說:“爸還沒死。”

“我知道。”小弟說。

“可能要做長期打算了!”我也說。

“我知道。”他仍然說。

“你到底是醒還是沒醒?”三弟道,“你以為爸這么快死?你回來能待多久?我們都在國內,可以出力,只是費用上很成問題!”

“多少?”

“不是小數目。”三弟說。

“具體是多少?”小弟問。

“還不知道。”我說,“得去北京后才知道。”

“怎么還沒去北京?”

“去北京容易,”三弟道,“就是費用問題。”

“不去怎么知道費用?難道車票機票也買不起?”

“你這是什么話?”三弟道,“你以為就這費用?醫院要訛多少錢?那可不會是小數目。還有,爸這樣子,回來了,接著怎么辦?我是喜歡‘丑話說前頭’的,免得到時候發生糾紛。親兄弟明算賬。”

“我知道,又沒說不算。”小弟說。

“算就夠了?”三弟說。

“夠不夠,也要接回來才知道夠不夠。”不知是否小弟裝糊涂,就是沒法說到點子上。“我們會去接的。”我把電話接過來。

“那不就結了?”小弟說。

三弟索性道:“我是說,我們窮,到你這里化緣來了!”

“不需要化緣,是我自己的爸!”小弟說。

“真會說話!”三弟說,“還知道有個爸!”

“我當然知道,”小弟說,“所以我知道回去。你能嗎?你就在國內,你會去接爸嗎?”

三弟被噎住了。他突然噴出話來:“你怎么知道我不會去?大不了丟工作!大不了當乞丐!”

“那好,北京見!”小弟說。

“見就見!”三弟冷笑。“見了又怎樣?我還不知道他?錢抓得緊緊的,人跑回來見?還不是做個姿勢,我也很孝順,我也盡心盡力了,我公司不能請假都硬是跑回來了,冒著失業的危險。然后,一抽腳又跑回美國去了!”

“人家小弟又沒說不承擔費用。”我說。

“那他說啊,表個態啊!承擔多少?你聽他說的是‘再說’。你回憶一下,他說‘再說’,什么時候有個說法?”

“也許這次不一樣了……”我說。

“什么不一樣?對,是不一樣了,爸昏迷不醒,爸要成植物人了,需要全護理了,永遠不可能好起來了,會把我們拖老,拖垮,拖死!還有,還有不一樣的,爸外面有女人了……”

“他又不知道這。”我說。

“他知道了,我看連回來都不會回來了!”三弟說,“他還會回來當孝子?當這樣的父親的孝子?可能嗎?你以為他境界多高啊?你以為他去了西方就成了圣徒了?我操!他是耶穌啊?我操!耶穌從西方來啊?太陽從東邊來,耶穌從西邊來啊?我操!我操!這世界上有耶穌嗎?”

“扯什么亂七八糟的!”我說,“現在當務之急是訂機票!”

“我還得請假。”他說。他瞅大哥。大哥說:

“看我干什么?我又沒說要去北京!”

“沒問題啊!”三弟道,聳聳肩,“哈,我去沒問題啊!但是接回來后去哪里,你們可得想好了!”

“還能住哪里?住醫院啊!”大哥說。

“長期住?錢呢?”三弟舉舉手,“人家會同意嗎?”才發現電話沒掛。拿起來聽,那邊掛了。

“所以最后還得住家里。當然得住他自己的家,最后從自己家里走。”

大哥說他要回店里了,顧客要把店炸了。三弟沖大哥背影,嘲諷道:“不能解決,白忙!”

我回到家里,跟妻子說起父親將來住哪里。我沒去搬三弟的話,擔心妻子也說大哥住著父親的房子,讓父親住過去。明顯大哥不會同意。妻子說,還是去養老院吧,全護理。這倒是一個辦法。

“爺爺不去養老院!”兒子插嘴。

“誰說爺爺不去養老院!”妻子道,“爺爺不是鬧著要去養老院嗎?”

“不對,爺爺怕去養老院!”

“爺爺自己都已經不知道了……”妻子說。

“不知道了就可以不管嗎?”

“誰不管了?”妻子惱了。“我們到時候也要去養老院!爺爺這代,還有我們可以給他養老,我們這代,你能嗎?你這小孩,什么都不懂!兩邊四個老人,還不送去養老院?有沒有錢去養老院還不知道呢!你能照顧我們?別想了!”

孩子瞅瞅母親,又瞅瞅我,眼神幽幽的。我感到害怕,小聲制止妻子:“說什么呢!你這是在教孩子嗎?”

妻子趕緊不做聲了。

睡前,妻子對我說,可要說好了,這養老院的錢大家分攤。要說窮,你是四兄弟中最窮的。妻子說得在理。但這也是令人頭疼的。三弟明擺著要推給小弟,小弟又不明確表態。正想著,座機響起來了。這點鐘,肯定是小弟打的,正好,再跟他溝通溝通。我妻子上次剛跟小弟吵過,怕她又來攪局,我跑到父親房間接。

10

小弟說,他已經訂好機票了,明天就出發,直接去北京,我們在北京匯合。

“你公司那邊,走得了嗎?”我問。

“公司……沒什么事了!”他說。

他這話怪怪的。“馬上要被裁的人,還有什么事可干?”

我大吃一驚。怪不得他這次馬上說要回來。

“當然兄弟們親戚們也可以認為我所以會回來,只是因為閑著。”他又說。

“不會不會!”我說。要在平時,我應該會這么想。但現在他落難了,我就不能這么想了。何況他畢竟說回來就回來了,而我們這邊,連去不去接回父親還不能統一意見。

“會的!”他說,“換成我也會這么想!”

他說得很冷酷。“都是兄弟……”我說。

“三哥說我的我都聽到了!”

我就猜他聽到了。

“他說得對,我不是耶穌,不是耶穌西來,我本來就是東來的中國人嘛!”小弟說,“一輩子都是,二代三代能否改變?不知道。反正我這代是變不了了。當初出國,也就是想改變,至少下一代不按這軌道走下去。我承認,我逃出國去,也在逃離我們這個家,逃離爸。我從小見爸就總想掉頭逃走。但是最后還是逃不了。我是爸的種,媽說過這話。這是遺傳!基因的力量是非常強大的。自從知道肯定被裁員,一下子閑下來,我才有時間,失敗讓我想很多。或者說是黑洞。據說每個人內心里都有或深或淺的黑洞。所有物理定律遇到它都會失效。黑洞是個無底的深淵,大人的黑洞對小孩有著很強的吞噬力。”

這我不懂。

“你還記得父親那個外號嗎?獅子。”

“記得,前幾天我還記起爸當初喝酒說獅子的樣子,他說拿破侖說中國是一只獅子。”

“其實拿破侖根本沒有說中國是獅子。這是中國人自己編造的,中國人自己想成為獅子。多少年來,中國人做著‘獅子夢’。窮時做‘獅子夢’,現在有錢了,在國際上就露出了獅子的牙齒,所以被人家忌諱,被人家討厭,被人家排擠。我公司裁員,第一個就找我談。也難怪,我搶過別人的客戶。但不搶我的業績就上不去,我是移民,而且我是中國人移民,我不能失敗!不要說別的,我要失敗了,我是個窮光蛋,爸會認我嗎?當然我也沒拿什么錢給爸用。”

小弟還算坦誠。這讓我信賴他。

“我也很羨慕人家‘老外’。在外面,看到人家好,就會想,為什么我們做不到這樣?可就是做不到。因為我們就不是生在那樣的娘胎里,我們的父親就不是那樣。你看我們的父親是什么樣?人家老人安安靜靜,不,是……靜穆,”他斟酌詞句,“對,靜穆!有一種莊嚴的力量。有時候我也想把爸接出去,但是……據說上帝的原型是人類的父親,所以上帝身上有著父親幾乎所有的正面品質,可我們的父親呢?”

我承認父親拿不出手。有朋友來我家玩,我都會希望他到外面去。他要在家,我就盡量不讓他跟客人說話。

“我在伯克利時,”小弟說,“曾跟一個搞中國文化的教授談,他說中國人沒有信仰是個最大問題,很多問題都可以追究到缺乏信仰。其實中國人哪里沒有信仰?比如信佛,我們家沒有少供。‘文革’時不讓供,媽就偷偷供。供品爸也吃,他也覺得吃了可以避邪,他那還是黨員呢!即使沒有信仰,還有人倫嘛,還有親情,這也是一種宗教心。不需要供拜,以宗教心養育孩子,以宗教心贍養父母。但為什么也不能做到?就是太功利。都說父母把子女當作工具,傳宗接代,老有所養。子女對父母不也是采取實用策略?你老了,沒有利用價值了,就必然生出遺棄之心。你已經被用過了,即使贍養你,也只是盡盡義務。但你死了,又不一樣了,你的地位又高了,你成了能夠保佑子孫的神了,但也是供供你,利用利用而已。這樣的供拜,就是有宗教形式,又能怎樣?吃齋念佛卻不事善行,捐贈寺院卻不贍養父母,建立功德卻無視公德,還有,父親那代為革命事業犧牲家庭,我這代,提倡振興中華,卻無視個人權益。其實不過是野心在作怪,無視基本倫理的革命者或是宗教者,不過是野心家,拿冠冕堂皇的東西掩蓋自己。我告訴你,就在上周,知道父親失蹤了,我還跑去教堂。我知道我在躲避,我躲在國外,不敢正視現實。我譴責自己,我要去懺悔。但到了教堂立刻逃了出來,因為我發現自己不過是企圖獲取‘義’。基督教認為是沒有義人的,人所有的‘義’就像污穢的衣服……”

我一驚,好像被他的刀尖剮到。

“之前我打電話給大伯,我其實就是想取得長輩的認可,讓他們覺得我有孝心,我有‘義’。放下電話,我就譴責自己了。我不知怎么辦?所以我跑教堂去。我不是基督徒。其實我不過是臨時抱佛腳,不過是想穿上‘義’這件衣服,給自己看。但是在教堂那個氣氛里,我看到了自己不過是法利賽人,覺得自己已經把金錢奉獻給神了。”

我不知道基督教這些東西,但我能感受到小弟對自己的苛刻。在那件事上,我也在跟小弟搶著“義”。被否定,我那么受不了。我覺得自己無疑是親情倫理上的“義人”,不可否定。

“其實,關于把父親接出來,歸根結底是因為我不想把他接來,什么理由都是借口,文明可以培養,習慣可以改變,就是我自己不愿意。”他又說。他這么說,我沒有想到。在我看來,父親的素質,這硬件確實是個問題。他竟然把刀剖向自己。

“我承認,我甚至還想過父親你為什么要賴著我?我又沒有得到你的好處。”

這話他過去說過,但此時此刻聽起來,我覺得未嘗沒有道理。不,很有道理。事實難道不是這樣嗎?我因為認同小弟的懺悔,從而認同了他的觀點。但是他自己卻不認同。“我怎么能這么想呢?這不也是利用邏輯嗎?”

我覺得被他抽了一巴掌。但是我不怪他,因為他是在懺悔。“我告訴你,我甚至還有過很不該的想法……”

“什么?”

“父親你為什么要生我?我又沒要求你生我!你生我之前跟我商量了嗎?你在我沒有意志前生下了我,養了我,我得到了你的好處,現在要向我討還債務!我欠了你的債了!我怎么會有這混蛋的想法?畜生的想法!”

他把自己罵得這么狠,令我吃驚。這個小弟,我從來不知道他有如此自省之心。也許就是進了那次教堂。宗教的力量是神奇的,中國問題就是缺乏宗教,人人都在維護自己,而他,卻把自己剖得鮮血淋淋,甚至并沒有道理,鞭撻,往死里否定,暴虐,這也是暴力,但是宗教的暴力。至少,區別在于這是自己對自己的暴力。只有這樣才能救贖。那么我就真可以得理不饒人嗎?我就真有理嗎?實際上我未必比大哥三弟好多少,我們都一樣。甚至,我比他們還差。我也竭力把自己往低里踩,越是踩,就越有上升的反彈力,越能升華,升華到了宗教境界。人人都會渴望到這種境界,就好像小草渴望陽光。那是一種宣泄,一種暢快的突圍。有一種噴薄的感覺,像一輪太陽升起,我能聽到它的聲音。我簡直感動。我聽到小弟在繼續說:“……是我的問題!但是到我明白過來,已經晚了!后悔已經來不及了!”

“還沒有,爸還在!”我說。我這么說,心里是欣慰的,我確實感覺到父親在世,哪怕是現在這種狀況,多么值得寬慰。我這不是敷衍,不是虛偽,不是矯情,我真是這么感覺的。但是小弟仍然痛心疾首叫:

“已經這樣了!在有什么用!太遲了!一些事拖拖沒關系,但一些事拖了,再沒機會了……”

“還來得及,還來得及!”我安慰他。

“所以我一定要回去。我都想不出來了,永遠回去!回家,陪在爸身邊。當然這也不可能,畢竟我這邊也有一個家。”他說。

“我知道,我知道……”

“但我真想把爸接出來!可惜接不出來了!”

“不用接,這里有我們,至少有我。我不跟大哥三弟計較就行了,我不計較!”

晚上,我睡得非常踏實。父親失蹤以來,我從來沒有睡得這么踏實。我受了一場洗禮,脫胎換骨了。我的靈魂高高飛揚,這讓我忽略了一個知識盲點:美國人并非都是基督教徒或天主教徒。當然可以理解成清教徒思想影響了美國人的價值觀,但清教徒講的恰恰是開拓,致富是上帝對其選民的要求,相反,貧窮是對上帝賦予的榮耀的貶損。西方人有那么長的征服史,征服者多是有信仰者,甚至征服以上帝名義。

我還忽略了,小弟與我的思維中的一個邏輯破綻:我們暢想上帝,只不過要逃脫我們的父親。希望逃脫暴君,只能皈依上帝。

我還忽略了一個客觀現實:美國老人不需要子女贍養和照料,他們的子女,哪怕是再虔誠的教徒,也不用被壓上中國子女那樣的義務。

我更忽略了一個實際問題:父親去養老院的費用還是沒有落實。

值得慶幸的是,大哥答應去接父親了,因為他兒子被拘留了,校園暴力,虐打同學。大哥的兒子得大哥遺傳,有暴力傾向。本來這種事在中學生中屢見不鮮,基本是批評教育一下就過去了。但這陣發生了中國留學生在美國的校園暴力事件,媒體炒得沸沸揚揚,說是按美國法律,可能判終身監禁。國內輿論呼吁對此類事件嚴加懲處。大哥的兒子撞在槍口上了。

大哥沒有任何門路,只能求簽拜神。他想起我曾經去找的那個跳神的,讓我帶去。跳神的說,是父親的事沒有做好,懲罰到長房長孫了。

大哥相信了,答應把父親領回來,該怎樣就怎樣。有大哥這話,三弟就放心了,他說他可以去北京。我也可以放手干了。我馬上去公安局辦手續。警方拿出我父親的卷宗,到里間給北京那邊打電話。隔著玻璃,我看見他打了一個電話,又打了一個。我聽不到他的聲音。突然,他轉頭瞅我,目光愣愣的。

父親去世了。今天凌晨一點。

我給大哥電話,還沒開口,大哥說:“不是都說好了嗎?先接回來!”

我給三弟電話,還沒開口,三弟說:“知道啦!我現在就買機票。”

我讓三弟給小弟電話,叫他不要回來了,得趕在小弟動身前。

我打給妻子。妻子說:“爸怎么偏在這時候走了?”

她說“爸”,不說“你爸”了。

我想,父親不給我們機會。

小弟電話打到我手機,表示他仍然要回來。這是送父親最后一程。他說要給父親辦最隆重的葬禮,還要做滿“七七四十九天”。我很贊成,這也是我的愿望。但我把這計劃跟三弟說時,三弟反對,他說還沒去把父親接回來,事情一大堆,你們還有心思暢想這?我說這是盡最后的孝心。這刻薄鬼說:“什么孝心!過節啊?你們不過是在消費父親!”

這是什么話!這簡直是對我、對小弟的侮辱。算了,凡事跟他都商量不來。我又去找大哥,大哥心不在焉。我想起他的兒子還在里面,父親突然走了,他沒有機會討回家運。我建議他再去找那個跳神的問問,該怎么補救?在給父親辦喪事上好好彌補。但他不去。再問才知道,他憂慮的是他現在住的那個房子。房子是父親的名字,父親去世,必須更換名字。兄弟四人都有份,那么必須分割,他只能拿到四分之一。房子本來只有兩間。

我主動說我放棄分割。“我知道你好!”大哥感激說。

“一家人嘛!”我說。我還說小弟應該也不會來爭的。大哥將信將疑。我說你們都不了解小弟。

傍晚時分,小弟又打我手機,說他準備去機場。他改簽了早上最早的航班。他喘著氣,好像在趕路。他說到機場還會給我打電話。他等于一路直播奔喪了。他說昨晚忘記說了,他本來準備承擔父親醫療和養老院所有費用的。我說,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心意。

手機顯示有電話進來,是妻子。我掛掉小弟電話,回撥妻子。妻子說:

“你快回來吧!”

“怎么了?”

“你爸回來了!”

“怎么可能!”

“兒子電話我的!”

“你還沒到家?”

“你先回去看看!”

我往家趕。這怎么可能?難道警方消息有誤?我打給警方,警方又打北京,父親確實已經去世。那怎么可能?父親回來了。沒有人接,他自己回來了。如果這是真的,如果父親真的回來了……推開家門,沒有見父親。

“在哪里?”我問兒子。

“這不!”

兒子指飯桌。但我沒看到父親。“別瞎說!”我說。

“我沒有!爺爺,你自己說!”

我沒有聽到任何聲音。

“你再瞎說!”我喝。

兒子急得哭了,哭得證據確鑿似的。“爺爺,你說話!你別喝地瓜燒了!”

我毛孔豎了起來。

“那你問爺爺去哪里了?”

兒子沖桌子問。我聽不到回答。

“爺爺說了:‘出去轉轉不行?操!’”

我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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