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飛走的,在我不到一周歲的那年——關于父親的“飛走”,第一次,奶奶和母親取得了一致,她們都這樣告訴過我,并且表情真摯。區別在于,我母親說父親飛走的時候是個下午,他在院子里停了很久大約有一頓飯的工夫,然后打開院門:那時,我們家更窮,還沒有這扇木門。然后……然后他就飛走了。而奶奶則堅持,父親飛走的時候是個早晨,他給缸里挑滿水后——“他敲敲窗戶,還說了聲娘我走啦,等我趴在窗臺上望出去時正看到你爹從籬笆墻上飛出去。”奶奶說她記得很清楚,“當時天剛麻麻亮。像有層霧似的。你爹就像一個影子。”奶奶說,她當然想這個兒子,一想起來就哭一回,一想起來就哭一回,白天哭晚上哭,哭著哭著就把眼睛給哭瞎了。“別聽瞎子瞎說,她真會往自己臉上貼金!”我母親很不以為然,“她的眼是被柴火熏瞎的。天天趴灶臺前,你奶奶還總燒濕柴火。這個狠心的老太婆,你父親飛走的第二天,她就不讓我再找了,說地里的活、家里的活忙不過來,說他愿意回來的時候就會回來的。你父親飛到哪里去了她根本不在意。到現在,七年了,也沒見他回來。”
讓我想想。我覺得,母親的話可能更可信一些。父親在院子里站著,在陽光和風里站
著,風在把他的衣裳吹大。奶奶出出進進,她抱著柴火,筐子或者別的什么,小腳走得搖擺——但她似乎沒有看到院子里的父親,他不在奶奶的眼里。這時風更大了些,看上去,我父親的表情凝重,他似乎在猶豫,不安,但風把他的衣裳吹得更大了些,從脖子那里,手臂那里,包括腳踝那里,都露出了羽毛。屋里孩子在哭,那時我還小,比現在小得多,還不到一歲,所以哭聲也小,父親聽得一定模糊。他身上的羽毛又長出了不少,甚至支起了他的衣服,把它給撐破了。風打著棗樹的葉子,棗樹的葉子們也相互拍打,嘩嘩嘩,它們把本來稀薄的陽光都磨掉了。我父親,就是在那個時候飛走的,他像一個大風箏,搖搖晃晃地飛起來,在飛過籬笆上空的那刻他多少有些慌亂,可那時他已經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我會回來的,”也許,他說。也許他并沒說出這句話,風在他說出口之前就把話給吹走了。我的父親只得在風里越升越高,他回過頭來,我們的院子、房子和樹變得越來越小。

我說給樹哥哥他們,我父親沒死,他就是飛走了,從院子里出發,我母親眼睜睜地看著呢。“瞎說!你在撒謊!”他們不信,他們根本不信。“咱村這么大,你聽說誰是飛走的?就你父親能?”拖著鼻涕的柱叔把顫抖著的鼻涕重新吸回鼻孔,“你爹是被炸彈炸死的。”“傻柱,你爹是被炸彈炸死的呢!”我沖著他大喊,把胸口湊過去——別看我低他一頭,可打架,我并不那么害怕。倒是粗大的柱叔退縮了,他并沒有要打我的意思,“我爹又沒死。他在炕上呢。”他再次吸回了鼻涕,“你爹真是被炸彈炸死的。鬧鬼子的時候。我爹說你爹死在了強家堡那里。”
“傻柱說的你也信,”母親在咳,她抱進來的也是濕柴火,她被罩在了煙里。“看你鞋上的泥!剛晴開就亂跑!”“樹哥哥信。他們都信。我父親是被炸死的。日本鬼子的炸彈。”我并不走開。“還強家堡呢,傻柱知道強家堡在哪里!根本就沒這個地方!”“你騙我。”我說。我沖著煙狠狠地吹了口氣,“你要是不騙我,那就告訴我我爹去哪啦,他為什么要走?”我又狠狠地吹了一口,翻滾的濃煙把我的眼淚都嗆了出來。
“不是強家堡,”奶奶糾正,“是劉家堡,在海邊,你爹曾到那里去打草,還抓過兔子。一次抓了三只,大概是一窩。”她在炕邊摸索著,把手伸向炕席的下面,“那里是炸死過人,人都被炸碎了,根本看不出模樣。我讓你四叔過去看過,不是你爹,你四叔說樹上掛著一段紅綢布,咱們家沒有。”“真不是我父親?奶奶,你要什么?”“我在找針線。我摸到褂子破啦。你四叔說不是,別人又沒去。那時候兵荒馬亂,天天死人,天天東躲西藏。我懷著你三叔的時候,過六旅,我和你爺爺往高粱地里跑,那個死鬼跑得快……”
父親的筐子已經塞滿,它高出我父親一頭,以致父親的身上也滿是割斷的青草的氣息。他還拾到兩枚鵪鶉蛋,把一枚打開喝了——從早晨,我父親就一直餓著肚子。鳥追上來,叫著,在他頭上,父親朝它揮了揮鐮刀可它還是不走,就在他俯下身子準備拾一塊石子的時候,發現了躥出草叢的兔子。兔子!父親放了柴筐,放下頭上的鵪鶉,朝著兔子的尾巴追過去——東邊是大海,不擇路的兔子竟然朝著大海的方向奔跑,父親只得跟著。追在父親頭上的鳥也趕過來,不過它在變大,升到了高處——飛機!飛機也明白我父親的意思,它和我父親一起追趕兔子,把它往大海的方向攆,這里的草叢已經變短,根本藏不住兔子的身子,當然我父親也藏不住。你跑不了啦,父親讓自己更快一些,風馳電掣,他感覺自己都在變輕——“幫我截住!”奔跑中的父親不忘用鐮刀指點,俯沖下來的飛機卻并不理會,它丟下一枚黑黑的鳥蛋,像鵪鶉蛋大小,雞蛋大小,然后是水壺的大小——它炸開了,在父親腳下,父親像鳥一樣升了上去,身體越來越紅。落下來的父親完全是一團火焰。后來火焰終于熄了。從灰燼里面,從裂開的黑色灰燼里面,我父親又鉆了出來:不過這時他已經不是原來的樣子,而是一只鳥。紅鵪鶉,或者不是紅的,就是灰的,和別的鵪鶉一樣——我父親把灰燼抖掉,他抬頭,看到一直追著他的那只鳥還在上面……
“你夢到了什么?”母親問我,“看你滿身的汗。這孩子。”她把被子給我重新掖好,“總發夜怔。”她把眼睛繼續湊到油燈下面,“你夢見什么啦?”“我爹。”我不愿意多說,把身子翻向另一側,但眼睛睜著。我不想把我夢見的告訴她。不過她也沒有多問,那個鞋底還有一半兒的針線。
樹哥哥來找我,他的臉色有些蒼白。“我偷聽到的,”他把我拉到樹下,知了的聲音叫得很響,“他們說……你爹,是,國民黨的情報員。”“胡說八道!不可能!”“你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樹哥哥的臉色更難看了,他被自己聽來的嚇到了,“咱們一個老爺爺,要你父親是,我們家也好不了……”“我爹不是。”我控制不住嘴里的牙,它們在不停地顫,“他是飛走的,他不是情報員。”“他不是,”樹哥哥拉住我的手,“你父親也不會說出去的。他不會……”
午睡著的巷口,父親出現了,他像紙片一樣薄,卻有著重重的影子。在一棟房子的外面停下來,伸長脖子:他真的伸長了脖子,伸過墻頭,伸過屋檐,伸過房脊,一直細細地伸到窗口的下面。房屋里,有細細的人聲嘈雜,那些人壓低著說話,并不時地瞄向窗口的方向。暴動。消滅。我們地下組織……一只花貓從院墻上跳進院子,“誰!”蹲在門口的一個灰衣人回頭發現了我父親,發現了他的長脖子,“你在干什么!”父親一驚,想把脖子縮回到院外去,可是已經晚了,屋里的人已經沖出來,把他的脖子一把扯住……
他又出現了,這次,他的臉上也有一層灰黑的顏色。他蹲在草叢里,被草叢掩蓋了半張臉。這時,一支隊伍,他們的頭上都戴著大大的五星,端著槍,沙沙沙沙穿過玉米地,來到我父親的面前——不,不是他,埋伏在那里的不是我父親,我覺得他不是,雖然看不清面孔——“你被捕了。哼,我們早就發現你啦。”那個黑影不得不站起來,他的身上有羽毛可是已無法飛走。在他轉過身去的一瞬我仿佛被雷電擊中一樣:這個人,就是我的父親!
他再次出現,是在有風的墳場。他的身上纏滿了鎖鏈,將他裹在里面像一個巨大的鐵球。“你父親被判決了死刑。”有個聲音說,我聽不清它來自何處,但它清晰地傳入了我的耳朵。槍聲響了。不是一發,而是許多的子彈,可我父親并沒有倒下去,而是掙開了鐵鏈子,從里面飛了出來。“看你往哪里跑!”一個高高大大的身影站出來,掏出手槍,啪!已飛到樹梢那里的父親被子彈打碎了。黑色的羽毛飄得紛紛揚揚。
……這孩子怎么啦?母親哭起來,前幾天還好好的……
“怎么回事?”程醫生翻開我的眼皮,然后用手背碰碰我的額頭,“在發燒呢。伸出舌頭來。”奶奶也摸索著走進來:“小浩,聽話,聽話。”可我不愿意。就是不愿意。“這孩子,”程醫生捏住我的臉,“他平時愛說話不?”
“愛說,這孩子就愛說,”奶奶搶過話頭,“天天止不住氣。前幾天還好好的。前幾天,到我那屋,說奶奶,我問你個事兒,我問他有啥事兒?結果他也沒說出什么來就走了。之后就這樣了。”“一下子就蔫了。我去趙祥嫂子家借個籮,回來他就……見誰也不理,好像心事重重——這么大的孩子,哪來的那么多心事啊!我問他他也不說。”母親給程醫生遞過凳子,自己坐在炕上,“醫生來啦。有事你和他說。”
我把自己裝成一塊木頭,斜眼的程醫生當然撬不開我的牙齒。“抓點藥吧,先看看再說。這樣的病,怪。”
兩個女人七嘴八舌,沒錯,她們都有多生的舌頭,最后吵得程醫生都覺得煩了。“你們別爭了好不好?你們吵得,我的腦袋都大啦,里面都是糨糊了。”程醫生的手背又伸向我的額頭,“你們快去把藥煎好。讓孩子睡一覺。”
“這兩天他一直在睡,大夫,他會不會睡傻了吧?”“我就說他撞了邪靈啦,要不然總這么睡還緩不過來!你拿針扎扎他的手心腳心……”“哪來的什么邪靈,要有也是他那沒良心的父親!你沒看這幾天總是念叨!”“爹只有稀罕孩子,沒見過要害自己孩子的!他怎么會是邪靈!再說,他也沒死,沒良心的人才總咒他死呢。”“他要沒死早就回來啦,就是不回來也該捎個信,對不?他走的時候孩子才一歲!你說他的良心呢?……”
爭吵的聲音越來越小,在我的耳朵里大起來
的是蟬鳴,許多只蟬都垂在樹梢上,它們吸著棗花的蜜,只有一只沒吸。它突然裂開了,一個沒有影子的人影從里面跳出來,貼近窗欞上破開的窗紙朝屋里看。我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我——爹。我叫他,叫得干澀。他點點頭,露出白色的牙:他的身上盡是水,仿佛是剛從水里爬上來的一樣。不,不是水,而是血,他的身上一直在流著血,頭頂那里好像有一個噴涌著的泉……
啊,啊。母親把我搖醒,怎么啦兒子,你夢見什么啦。你可別嚇唬我。到底是咋的啦。我想了想,渴。給我水。這時天已經不知不覺地暗了,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程醫生和奶奶是什么時候離開的。“媽,你說,”醒來時我就下定了決心,“你告訴我,我父親到底怎么了。”
“你夢見他啦?你還記得他?”
我用力地喝著水,水里面有一股粘粘的腥氣。“他不是飛走的,對不對。”——你這個孩子。母親長長地嘆了口氣,她學著程醫生的樣子,把手背放在我的額上,你說他不是飛走的又是怎么走的?“他給反動派送情報,是情報員,對不對?”
你在哪里聽來的?誰說的?誰敢這么造謠?母親推開我,盯著我的眼睛:告訴我,誰說的?咱找他去!這明明是想陷害咱家!兒子,你不用怕,這是造謠,你父親不是反動派的情報員,他沒做過這事兒!告訴我,誰說的?是誰!
——樹哥哥。
我的病好了,但也失去了所有的伙伴。他們一起躲著我,看到我走近幾個人就會驟然地跑開,然后在一個遠處又重新嘻嘻哈哈地聚集起來,每個人,重新領到新的角色:指揮官,戰士,敵人——我距離那些角色太遠了,我能看見他們的故事,可走不進去。“怎么還不高興?”“他們不跟我玩。”“你也別和他們玩!總跟他們能有什么出息!他們再找你也不要去!”輕巧著的母親并不在意,她忙碌著,把我剩在自己的空曠里。我的空曠上面是樹枝和樹葉,再上面,是搖曳著的陰影,父親從陰影里走下來,對我說,走吧,我帶你去打魚。他這樣說著但手里并沒有漁網——“走開,”我對他說,我已經有段時間不再想他了,我要把他從我的腦子里甩出去,無論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無論他會不會飛。“走開!”在我的空曠里,積累了那么多的怨氣、委屈和憤怒,幾乎可以炸碎我了。“你又怎么啦?”母親從她總也忙不完的活里抬起頭,“都這么大的孩子了,一點兒也不讓大人省心!我在你這樣大的時候,早就沒黑帶白地跟著大人們干活了。去,打一筐子草來!就是閑得!”
我看到了樹哥哥。我把筐子丟在門外,推開他家的門。“你來干什么?”樹哥哥的面色很冷。他擠在門口,堵住我的動作。“樹哥哥,我想和你玩。”“可我不想和你玩。我們都不跟你玩。”“為什么?”“問你媽去!叛徒!”“我不是!我本來沒說!她問我,我也沒說……是你造謠。”
我找到楊勝利,他正在追一只大個的螞蚱。我從另一個方向截住它,將它藏身的位置指給楊勝利。“是李樹不讓我們和你玩。”他告訴我,“我們商量好了。他說你是個叛徒。”“我不是叛徒。他才是!”“你媽和你奶奶,堵在人家門口罵。我和我爹打草回來,都看見了。”
“不和你玩。”拖鼻涕的柱叔笑嘻嘻的,他拒絕了我遞到他手上的蛇蛻,“誰和你玩誰就挨揍,開除出我們的隊伍。你走,就是不和你玩。”他提提自己的褲子,將它提到腰的上面去,“我爹的病快好了。不要它泡水啦。他們不讓要你的東西。”
我沒有另外的去處,哪里都不是了,我走到哪里,后面的路、前面的路都會塌陷下去,讓我感覺孤單。我把這一切歸咎于我的父親,都是他帶來的,都是他不管不顧地飛走帶來的。那時我還小,可我的孤單夠大,大到無邊無際的樣子,像層層疊疊著的陰云。我帶著這層陰云在院子里站著,看樹,樹上綠豆大點的棗,看爬在樹干上的黑螞蟻,或者,躺在奶奶的床上,看窗紙的破洞,擠在墻皮縫里的臭蟲,看空氣里飄起飄落的灰塵。
奶奶說,奶奶說在她小時候,學織布,她的母親準備著一根高粱稈,一旦她打個瞌睡,或者斷了線,高粱稈就會劈頭蓋臉,還不許哭。奶奶說纏腳,有機會她就跑外面去把裹腳布解開一點,后來被發現了,挨打倒是小事,她被纏好腳綁在炕頭那里,晚上也不放下來。她哭著喊疼啦疼啦娘,后來娘也跟著哭,知道你疼,娘也疼,娘是想讓你找個好人家啊,忍著吧。奶奶說她們躲鬼子,躲六旅,躲土匪,十幾歲后就沒睡過安生的覺,耳朵天天支得很長。土匪來了,村上的男人們就在圍子墻上打,可六旅不能打,鬼子也不能打,打不過,就得躲。奶奶說我父親,有一次去韓趙送信,韓趙的炮樓沒有動靜,回來的時候被上面的人發現了,上面就喊話,你爹當時也就十五六歲,心里那個怕啊,上面喊些什么他也沒聽清就朝溝里跑下去。炮樓就開槍了。奶奶說,我爹跑回來,進門之后就癱在地上,話也說不出來。喝下兩碗姜湯水,他才對奶奶說了經過,他說子彈的響聲和之前聽見的很不一樣,是“叭呴——嗖!”“叭呴——嗖”……你爹三天都沒下炕,第四天,一直沒聽到動靜,他才出門。
“奶奶,他是給誰送的信?”
他沒說。是你二癩子二爺叫他去的。后來二癩子還想叫他送,我沒讓去,提心吊膽的。小浩,你看看我縫的這個襖,我怎么穿不進去呢。
“奶奶,你把袖子縫到一塊了。”我抖抖那件有味的衣服,“奶奶你說,他是不是給反動派送的信?”
“不是,你別瞎說!這個可不能亂說。你二癩子二爺是地下黨,解放后他還當了半年農會主席。要不是他死得早,說不定現在當大官了。他不是反動派,你爹怎么會給反動派送信!”
“那,我爹是地下黨?”我坐起來,朝奶奶的氣味靠得更近了些。
“也不是。我害怕。那個時候,也不知道誰勝誰負,今天這個贏了明天那個敗了,說不準。你爹也是個膽小的人。”
“我爹是地下黨。”我對奶奶說,用出十二分的認真來,“他是。他只是不能告訴你。”
他從二癩子二爺那里接過了信,信上,還黏著三根雞毛。“要快,”二爺拍拍他的頭,“它很重要。你必須送到。路上注意安全。”“好的。”從二爺的屋子里出來,我的父親喬裝打扮,現在,走在路上的是一個放羊娃——其實也不用什么特別打扮,他原來就是放羊娃,他只是把羊趕上了而已。一路無事,沒有半點兒的異常,小路安分守己,草葉安分守己,草葉上的小蟲們也叫得安分守己。到韓趙,十六里路,要顧及羊的速度……即使如此,炮樓也是越來越近,在我父親眼里它就像是,就像是……我想不起該像什么來,反正,每靠近一步,我父親的心就跳得更加厲害,它一直往上跳,我父親也不得不一次把它再咽回去,好在,前面的羊不知道危險,它們幾個走走停停,顯得依舊安分守己。二十五米,十五米,十……這時,我父親的眼睛不能用了,他看不到前方,他看到的是自己的心跳和貼在心口處的信。小孩,過來!炮樓下的兩個偽軍叫我的父親,過來!我父親更加慌亂,他的臉上像有一層紅布——看你那熊樣!小孩別怕,一個長有三顆痣的偽軍笑起來,快點,老子又不吃了你!
父親要挪不動他的腿了。他早早地豎起了雙手。“去哪兒?”“韓趙。”“干什么……我問你,干什么?”“放,放羊。走親戚。”那個偽軍摸了我父親的腿,肚子,脖子,馬上,他就要掏到我父親的胸口了,就在這時,另一個人踢了一下父親的羊,它拉出了一串串的屎——“別,別跑!”我父親急中生智,他朝著羊奔跑的方向跑過去,踉蹌得像只鴨子。“看這孩子,嚇得。”兩個偽軍甚至故意恐嚇,站住,開槍啦!當然他們并沒有真的那樣做。
韓趙。父親趕著羊,一臉茫然:剛才太過緊張,他竟然忘記了二爺交待的地點,也忘記了暗號。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走累的父親又回到巷子里,他坐下來,努力回想——快,你的羊,小伙計,一個匆匆路過的老人喊我,它跑啦。往石橋那邊跑的——對,石橋!我父親突然想起二爺說到的地址,也想起了暗號……
地址,對,是那個人,沒錯兒,暗號,也對。我父親的手伸進自己懷里:可信不見了,他掏到的只有兩根雞毛。“他讓我給你,給你……”“是不是找不到了?”那個人笑著拍拍我父親的肩膀,從他褂子下面抽出了信:“你進來的時候我就看到了。應當是你跑得太急了,還好沒被別人注意到。”
“你奶奶凈瞎說,根本沒有那么回事。送信,送什么信啊,地下黨可沒那么好當的。癩二伯進農會也是后來的事兒,他覺得解放軍要勝了,自己又賤命一條。”一直住在果園的四叔回來了,他的屁股坐在炕沿,而把那條瘸腿搭在凳子上。“誰瞎說啦,你二哥不是在韓趙,差一點沒挨鬼子的槍子兒……”“那個倒不假,他回到村頭正遇到我。可不是去送信,他是去打草,你想想,我爹留下的那個筐子去哪啦?就是那次丟的,哼,還尿了一褲子。”四叔揉著他搭在板凳上的腿,“這幾天總是疼。小浩,給四叔捶捶,臭小子聽話!跟你爹一樣犟!”
“別理他,”奶奶說,“都這么大人了,一點兒出息都不長。”“你算說錯了,現在你兒子的出息大了!我要干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兒!”四叔拍拍炕沿,“快,小子,過來!勤快點,以后等四叔發達了,你就當四叔的勤務員!”
“辦不到!”我有一肚子的怒氣要發,從他說第一句話的那一刻起,這股怒氣就在我的肚子里翻騰,甚至讓我感覺下腹有些脹得疼痛。“真是你爹的兒子。”四叔抬起腳,但沒有踢到我,“知道你爹去哪兒了不?知道你爹為啥走的不?”
“別在孩子面前嚼蛆,”奶奶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里面有沙子和碎樹枝,“我怎么養了你這么個混賬,你們一個個,就沒一個人讓人省心。去,”奶奶轉向我,“你去打點醬油來吧。”她在自己的懷里搜索,“這個錢不花,也得讓你四叔弄去。我的骨髓都要讓這個兔崽子吸干啦。”
……我沒有打到醬油,而是,在燙腳的街上走著,走著,陽光把我曬出一層細細的油,帶著焦煳的氣味。走著,我就把自己的目的走丟了,似乎還丟掉了醬油瓶——路上,我看到了樹哥哥、傻柱叔和劉強他們,他們像河水里遇到危險的魚,在我靠近的時候聚攏了一下,然后一起跑進了劉強家院子。那時,我已經丟失了目的,我的腳便不由自主地跟上去。門閂著,他們把我隔在外面,留給我的是一條并不算窄的門縫:從這條縫里,我仔細地看著他們的戲劇,當然還是指揮官,戰士,放羊的孩子和敵人——那天,一向扮演“敵人”的柱叔出現了倦怠,他不想總是如此,總是被槍斃。還要狠狠向后摔過去:“我要當八路,我要當八路!”誰當敵人?那誰又當叛徒?
“把他叫進來吧,”劉強說,“讓他來演。”
“不,不行。”樹哥哥咬著牙,“我們這里不要壞人也不要叛徒。讓他滾到一邊去。”“要不你就演叛徒。”“我不演。我要么演參謀長,要么演戰士。指揮官還是你。”“那聽我的指揮,讓他進來演叛徒。”“不叫他,不許叫他。”“叫他吧。”“要不就沒有壞人了。”他們爭執著,我的心叫我離開,可是雙腳卻固定著牢固的釘子。門開了,劉強探出頭,你進來。我們商量過了,看你的表現。要是表現不好,以后就別再跟著我們!我們就不要你!
嗯,我點點頭,如果那時我懂得用詞,那一定是“心潮澎湃”。我眼前的路,終于不再繼續塌陷。
我付出了十分的力氣,十二分的力氣。我是一個沒有骨頭的叛徒,有一顆叛徒的心,一次次的槍斃和摔倒是必須承受的懲罰,我的面孔,在恐懼、疼痛和嬉笑之間變幻,我,用十二分的表現來試圖獲得接納,包括在我八歲時所能做到的一切諂媚,搖尾乞憐……天黑下來,我們的戲劇也已散場,這時我才想起醬油和原本提在手里的瓶。“走吧”,已經出門的樹哥哥又返回飄著塵土氣息的院子,他甚至,幫我撣了撣身上的土。
“樹哥哥,我……”
“以后,別再當叛徒。”樹哥哥直起身子,他在昏暗中的表情極為嚴肅。
父親在院子里站著,在陽光和風里站著,風把他的衣裳緩緩吹大。奶奶出出進進,她抱著柴火,筐子或者別的什么,小腳走得搖擺——但她似乎沒有看到院子里的父親,他不在奶奶的眼里。唉。父親嘆口氣,悄悄地走出門去,把斷斷續續的哭聲甩在背后。孩子的哭聲留不下他。
他走到河邊,在柳樹的下面停下來,這時的風又大了些,夾帶著水草和魚的腥味兒。向遠處,我父親伸著長脖子:他在等人。在等一個,女人。
風吹過柳葉,柳葉柔軟,推車的趙四走到了橋上,四個麻袋放得不平,他用著小心,讓木輪的小車進入磨出的車轍里。她,沒來。
風吹過柳枝,柳枝柔軟,水里的水草相互糾纏,一條大魚被纏在了里面,它掙扎,跳躍,打起水花隨后所有水花又落回到水里。她,沒來。
風吹過我父親頭上的帽子,父親按住它,用一只手,三只鴨子游過來,其中兩只把頭扎進水里,水面上只剩下豎起的尾巴——她,依然沒來。
風終于吹走了我父親的帽子,它掉進河里,隨著河水漂向遠去。父親追它兩步,然后走到了橋上:她,來了。我父親的眼里有鉤,早看見她了。兩個人,一前一后,這時的風把我父親的衣裳吹得更大了些。他們離開了橋,離開了村子。
那個女人,只有背影而沒有面孔的女人,她的腰肢像一條水蛇。她搖著,搖著,真的就變成了一條水蛇,走在前面的父親卻沒能發現。水蛇追上他,然后張開它的大口:我父親被這條大蛇慢慢吞進肚子,先是腿,腰,肩膀和脖子……父親只剩一個頭還露在外面。這時,他才意識到發生了什么,于是他開始掙扎,喊叫著,試圖掙開——他還真的就掙開了,從他裂開的頭蓋骨上:一個小了很多的,血紅色的父親掉出來,摔在地上。摔到地上的是一只沒有羽毛的鳥,有公雞的大小——這時,蛇已經吞下了父親的其他部分,就在它準備再將這團滾動著的肉也吞下去時,剩余的父親終于飛了起來,盡管飛得笨拙而艱難……
父親在院子里站著,在陽光和風里站著,風把他的衣裳緩緩吹大。奶奶出出進進,她抱著柴火,筐子或者別的什么,小腳走得搖擺——但她似乎沒有看到院子里的父親,他不在奶奶的眼里。這時風更大了些,看上去,我父親的表情凝重,他似乎在猶豫,不安,但風把他的衣裳吹得更大了些,從脖子那里,手臂那里,包括腳踝那里,都露出了羽毛,甚至把衣服都撐破了。風打著棗樹的葉子,棗樹的葉子們也相互拍打,嘩嘩嘩,我父親就像一個大風箏,搖搖晃晃地飛起來飛過了籬笆。他在空中盤旋,整個村子小得就像積累的火柴,炊煙也升不到他的高度……突然,我父親開始俯沖,在通向村處的橋上他追上了那個提著黑色包袱的女人。女人也看到了他,不,盤旋著的鳥,可她只是略略加快了些腳步。離開大路,她走向了玉米地。我父親也追上去。只見她,抬頭看了我父親一眼,然后抖開那個黑色的包裹,將那團黑色穿在了自己身上,然后騰空飛起——那么碩大的烏鴉!它有尖利的嘴也有尖利的爪,徑直朝我父親撲過來……我父親想逃,但已經來不及,何況他根本掌握不好自己新生的翅膀……
這是我的夢,八歲那年反復做過的夢,我夢見父親在村口的橋邊上,被他等待的女人抓走或者撕碎。有時女人會變成蛇,有時則會變成烏鴉,老鼠或者鷹。我父親當然總是能飛起來,可他飛得不夠徹底,他并不擅長。我把我的夢壓在心底,沒和母親透露過半句——她肯定不愿意聽到,我懂得,盡管那年我才八歲。九歲那年,鄰居家的姑姑來我家串門,她嫁給了遠方,三年后第一次回來探親:當時,我在院子里蹲著,照看那些捕捉到灰蜘蛛的螞蟻——都這么高了。她走近我,用水蛇一樣的姿態,然后摸摸我的頭——“走開,”我擺脫她的手指,“女人。”你說什么?姑姑笑起來,笑得有些尷尬:女人?哈哈。小小年紀,知道什么是女人?“這孩子!”母親摟過我,“這孩子。”她掩飾著,但還是變了語調。
可她一直沒問我,為什么要那么說,為什么討厭“女人”。我害怕她會問,當時我就下定決心,絕不出賣我的四叔,雖然,他和奶奶的對話是我偷偷聽來的。我不說。我不說,支著耳朵,聽母親在燈下做活,喘著氣。聽著聽著,我就睡進一個新的夢里。
在那個夢里,我夢見一個看不清面孔的人騎在馬上,回到了村莊。母親告訴我,終有一天,飛走的父親會騎在馬上或者坐在車里回來:那個看不清面孔的人就是父親,我朝著他奔過去,可他,卻又像煙一樣消失了。
母親病著的日子里,她反復說,我那沒良心的、飛走的父親,終有一天會騎在馬上或者坐在車里回來,來接我們,“他當多大的官兒,他有多威風我們都不羨慕。他要是不好好地求我們,我們就不跟他去。”我點著頭,不去。媽,他不好好求你,我就不理他。一次一次,越來越瘦的母親只在那樣的時候才有些笑容,她讓笑容擠在眼眶周圍,停上一會兒就被抹去。
我上學了。放學的時候,出去打草的時候或者和大人們一起在田間干活的時候,有馬車過來或者駛來一輛綠吉普,我都忍不住想追過去,想看看騎在馬上的人車上下來的人會不會是我的父親。我不認識他,所以所有的陌生人都有這個可能。我經歷著一次次的失望,暗暗下定決心:他來了,來接我們,我也不去。有翅膀又怎樣,能飛又怎樣。
多年之后,我才明白,盡管母親那么說,但她其實早就不再期待。馬不會是她的,車不會是她的,“飛走的”父親也不會是她的,在她的心里,他飛走了就不會再回來。永遠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