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明天見。”古秀點了發送,把手機放在一旁繼續刷牙。刷了幾個來回,她懷疑地別過頭去看手機。發件箱的第一條顯示著那個人的名字,下面是她半分鐘前寫上去的“好”字。
這么容易嗎,我怎么如此平靜?古秀對著鏡子擦去嘴角的牙膏沫。難的時候是真難,難到底了反倒會變成容易,容易得就像用毛巾擦掉牙膏沫。她又擦了一遍一點沫子都沒有的嘴角,演示給誰看似的。關掉外屋的燈,她的拖鞋一路默默地響回臥室。
釋放或囚禁都是我自己在折磨自己,我就是我自己的典獄長。連一個旁觀者都沒有。沒有。所以,早該這樣做了。我就是個傻子,非要把自己弄到這一步了才想起要饒過自己。隔著睡衣,她摸了一下豐滿的右乳。睡吧,睡吧,平靜就平靜吧。
她不知道蕭是怎么被車壓了的,等她看見的時候車已經在他身后了。一雙腿不見了,他雙臂支撐著身體用腰立在地上,瘦削的肩艱難地聳著,一張臉痛得烏黑。“阿秀,阿秀……”他將手臂長長地伸出,手指痛苦地抽搐著等待她的營救。她的心縮成小小的一團,“你痛得像個孩子……”可是,她不敢伸出手去握他的手。這一雙手讓她感到害怕,仿佛她一切的痛苦都是這雙手而不是這一個人造成的。她慢慢地向他爬過去,掠過他用盡力氣舉著的雙手。她爬到他的身邊,用自己的腦袋頂住他的腰,把他往路邊推。“啊……”他痛得大叫起來,路面上留下鮮紅的血跡,恍惚還有他的腰椎骨和地面發出的擦響。血腥氣直往鼻子里鉆,她放聲痛哭,和他的叫喊混在一起,她的腦袋每把他往前頂一截,他已經很大的叫喊就會更大一些。“我怎么會不知道你痛,怎么會……”她在心里對他說著。忽然他朝前栽倒了,留給她血肉模糊的腰,脊髓白得像水豆腐。古秀大叫一聲,眼前一片黑暗。停了幾秒鐘,她聽到了自己的喘息。
是夢。她按開床頭燈,搓著自己的臉。一閉眼看見的還是蕭那雙手,痛苦地抽搐著伸向她。她討厭自己為什么不握住他的手,“是做夢啊握一下又不會怎樣的!”她嘆一口氣,拿過手機來搜索“夢見受傷”,網上解釋說夢見親人受傷是因為做夢者過于擔心對方、為對方的健康而焦慮造成的。
我沒有啊我為什么要擔心他!睡吧睡吧,這條解釋是說夢見親人受傷,這解釋并不適合我的夢的。
是窗外的鳥叫吵醒了她。睜開眼來,陽光透過飄著竹葉的紗簾射進來,照得半邊粉色的布簾暖烘烘的。古秀揉揉太陽穴,又是一夜亂夢,頭痛欲裂。她拉起被子蒙了頭想要補一覺,卻是再也不能了,窗外的鳥兒叫得像開歌唱會。古秀只好放棄了睡覺,愣愣地躺在床上,想起昨晚的夢。蕭血肉模糊的斷腰和他向她伸出的手;一路的蒿草和奔跑;后來又夢見她被送進了手術室,赤身裸體躺在冰涼的手術床上。戴口罩的醫生穿著藍色的無袖手術服向她走來,手里捏著一片薄薄的刀刃,再看時那醫生竟是蕭,她認出了他的眼睛和棕色的眼鏡框,那是她剛工作時花了五百塊錢在校醫院給他配的眼鏡。
“戴上這個,你就能更清楚地看我——只許看我一個人哦!”
“那我還怎么畫畫?”
“討厭!”
“哈哈……”他放聲大笑,甩甩頭,“嗯,有點暈。”
“新眼鏡都這樣啊蕭大爺……看我看我——”她端住他的頭擺在自己眼前,“比舊眼鏡時代好看還是難看——想清楚后果再回答哦哥們!”
“哇!好肥的一只小豬啊!”
“哼!我生氣了——”她就地蹲下不肯走了。
“走啦走啦,馱我的豬吃刨冰去——五種水果味兒,任你選哦……”他費勁地拽出她的兩只手搭到自己的肩上,將她背起來。她故意不配合,把自己垂成一根長長的面條。“面條變短一點……你以為你是今麥郎彈面啊豬?”
“我不——我要吃十種口味的刨冰!我生氣了——”
“氣剛生下來,月子里吃冰要落下病根兒的——再說總共就五種口味啊傻豬兒!”
“我不管我就是要坐月子吃冰……我吃兩份不就十種啦!”
沒完了嗎古秀?!她生著自己的氣坐起來,抱住頭甩暈了才停下。暈暈的腦袋又想起剛才的夢,夢中的蕭是用捏油畫刮刀的手法捏著手術刀。
“古秀——你還有沒有點出息了!”她在心里對自己咆哮著,重重地倒回枕頭。
這棟建成于80年代末的樓給每間屋都留了煙筒洞。送走了搬家公司的人,古秀才發現床正安在了煙筒洞這壁墻邊。半夜里風刮起來會不會呼呼作響,我就如同睡在曠野中的孤魂野鬼。這樣想著立刻就撥了房東的電話。
“巴掌大塊紙板糊上就行啊,這算個事兒嗎?”
她喏喏應著,仿佛初中生問了道十以內的加減法。后來接網線的時候電信公司的人就大材小用地利用它走了網線,接下來的春天里有一對鳥夫妻入住了這宮殿,銜柴含水筑巢的過程都免去了。聽著鳴叫,古秀就覺得這位鳥丈夫若變了人,一定是蹺著二郎腿叼了煙躺在沙發里的男人,晃蕩著拖鞋對妻子說:“什么叫有頭腦,就是不銜一根柴還住進磚混結構的莊園,你嫁我是你走了狗屎運了!”鳥妻子端著果盤,水從指尖滴下來,嬌嗔地答:“我嫁的是你,又不是房子,我是那么貪圖物質的人嗎?我不說你當年怎么死皮賴臉地追我,你就裝作那人不是你了?”鳥丈夫已經不是原來臉上長痘痘、碰上她的眼光就臉紅的那個他了,“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女人心里的那點小算盤,你嫁了我吃香喝辣,心里偷著美去吧!”接下來是鳥妻子,一些時候她會撒嬌,“好啊你這個壞蛋……”一些時候是哀怨的嘆息,“原來我在你心里,和街頭川流不息的女人別無二致”;也有一些時候,鳥妻子很不耐煩,“閑磨什么牙,你今天到底去不去工作了?抬腳——待會再放下來,剛拖的地,一踩一個印子。”
古秀就這樣天天為煙筒洞里的鳥夫妻導演著生活的肥皂劇。有時候它們也會吵架,甚至在洞里撲騰著翅膀像是在打架,她真怕它們哪天打得太厲害把紙板撞開,撲通一聲掉到她的被子上。有幾次她真想趁它們飛出去的時候用報紙塞嚴了這個洞,可終究不忍心。它們會在煙筒洞外急得大叫吧,鳥妻子會不會哭著埋怨丈夫,鳥丈夫又會不會氣急了跟她一拍兩散?或者正是在這樣的時候,鳥妻子才會知道自己嫁了個什么樣的丈夫吧。總是在經歷一些事情的時候,你才會發現對方最深刻的本性究竟是什么。如果生活庇護你,遲遲沒有給過這樣的考驗,那么就這樣彼此在對方心中美好下去。
或許所有的美好都不過是建立在這樣那樣的膚淺交往之上吧。
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就讓它們這樣美好下去吧。我若拆散它們,鳥夫妻也不過是悲嘆平淡的生活被飛來橫禍打斷,斷不會知道那只是我這樣一個另類的無聊舉動。就如同我不知道是誰導演了我的苦楚一樣。有什么意思呢,無聊又殘酷的命運之手。
看著陽光越來越明亮,聽著窗外鳥兒的鳴叫,古秀有些心急了。是春天了,它們怎么還不回來?
拉開簾子,又黃又暖的陽光立刻涌進來,古秀用手遮著眼,腦袋一陣眩暈,仿佛要被這陽光撲倒了似的。眼前一陣金花冒完,她才看清了樓下的柳樹。嫩嫩的,有一點點新芽探出頭來,幾只麻雀落在上面,笨笨地叫著。剛才那幾聲好聽的鳴叫是哪種鳥兒呢,一點影子都不見了。一樓的大媽蹬著炸臭豆腐的三輪車繞出了巷子。
唉,我那兩只鳥兒會不會去別處安家了。鳥兒也跟人一樣薄情么?那就隨你們去吧,薄情的人都已見了,還經不起一對薄情的鳥兒么。古秀把紛亂的頭發揉得更亂些,任發絲遮住那張蒼白的臉。
“明天下午三點我來接你吧?”
“不不,你說個地方我自己過來。”
“那就三點半,青年街的小梁園。你到了打電話,我下樓接你。”
“好。明天見。”
古秀把手機里的短信又讀了一遍。她和這個叫胡峰的男人見過三次了,鍋爐廠的技術員,副科長。用舅媽的話說,“比你大九歲,有房有車沒孩子,前妻出事故走的——他也死心了,不會像鬧仗離了婚的,心里水水漿漿總是難免的。人長得也周正,老實本分知道操持家里。我跟你說小秀,過日子就要找這樣的男人才踏實,你們這些年輕人都是讓電影給看壞了,你就說你之前那個電線桿子吧——”
“——舅媽,我去見呢舅媽。周末就去。”寧肯再去吃一頓相親飯,古秀也不想聽從前。
“哎,這就對了。長得好看那都是繡花枕頭拿給別人看的,自己過日子有個靠山才是真的。怪就怪咱路走到窄處兒了,二十來歲是咱挑人,現在是人挑咱了,他的戶口就落在南華街那邊兒,十七小和二中老校區就在跟前兒,以后孩子上學劃片兒就劃在范圍內了,根本用不著你費心思找人托關系……”
古秀把手機聽筒拿開,過一會兒再拿到嘴邊嗯兩聲,直到舅媽說:“行啦那先這樣兒吧,我回頭把你電話給他——秀兒,態度放好點兒別老拉著個臉,你看你媽都愁成啥樣兒了!”
除了同事介紹過兩三個,余下的都是舅媽介紹的。真不知道一個罐頭廠的女工有什么本事,竟然可以在小小的寧城源源不斷地找到這么多需要結婚的大齡男人。這三四年里她見了不少人,公務員、醫生、教師、軍人、商人,大多吃過一頓飯之后就重新成了陌生人。剛搬到城南的第二年,有一位三十五歲的商人看上了她,或許是那一雙酷似蕭的眼睛讓她感到莫名的親近,她去見了他第二次。從咖啡店出來,那人就要去她的住處,古秀怒不可遏,拍掉他搭在她腰上的手,“請你放尊重一點!”
“呵呵,干什么這么激動啊你……說句不好聽的”,他抱住自己的胳膊,臉上掛著笑,“離過婚的人了,你我都沒必要裝得太過吧。我實話實說,對你還算滿意。你看著挺文靜,不像我他媽第一個老婆,漂亮得很但是個母老虎。”她真后悔吃完飯后還答應他來咖啡店,這會兒快十一點了路邊連個人影都看不見,她也不敢真的激怒了他,只得又軟下來,“我也覺得還算談得來。但是這樣太快了,我們畢竟才見第二面……希望彼此多一些了解,穩妥一點總是好的。我想你也不希望同你建立第二次婚姻的是很隨便的人吧?”
“你這樣說,我更覺得你靠譜。男人在外面苦死苦活,就是要家里有個省心的。”他說著又湊過來,“我對你真的動心了。合適也不光是說性格,各方面都得合適是吧?說穿了男人女人之間就這么點事兒,再說這也是一種交流感情的方式……”他說著攥住了她的手腕,那一攥的堅決讓古秀本能地攬住了身邊的一根電線桿。他一邊哄她,一邊拉她,說如果去她住處不方便的話可以去賓館。古秀上了發條一般地說著“下次……下次吧……”她死死站住抱著電線桿,他用勁拉的時候她就作勢要喊人。我該怎么辦誰來幫幫我啊,快過來個人吧,天啊快過來一個人吧!
不知過了多久,咖啡店店員下班回家時,古秀才等到了苦苦盼望的人,她叫喊了幾聲他們就注意到了她。畢竟是剛剛消費過的客人,再說離店也太近,他們也不想發生什么意外,趁著那男人向幾位店員解釋說他們是戀人關系的時候,古秀拔腿就跑。
回到屋里鎖了門她癱坐在地上,這才放下了心。脫襪子洗腳時,才看到絲襪前面破了兩個洞,原來她的腳一直用勁以防被他扯走,連襪子都磨破了。
腳在水盆里泡著,她忽然放聲大哭:“我是二婚,不是妓女……蕭巖,你在哪兒呢……我被別人當妓女一樣地看待,你知道我在經歷什么嗎……你為什么要這么對我……”
舅媽再問時她只說不合適,怕舅媽又糾纏,她只得補充說做生意的人太勢利。她能告訴舅媽她所遭遇的驚恐和輕薄嗎,不能,舅媽不能告訴,誰也不能告訴。就沒有一個人是能讓她告訴這些的。她只是在心里感謝那幾個店員,幾個素不相識的人。
以后再見面就一定不能晚過9點。見多了也就麻木了,開頭打電話問你好,約吃飯或喝咖啡,問你的年齡和工作,聊你為什么離婚。控訴前妻的種種不是,傾訴對婚姻的恐懼,或對女人的鄙夷。為錢,為養老,為房子,出軌,疾病,意外……也有的打過幾次電話之后就消失不見了。這才知道,人世間的相遇有許多種,有一種相遇叫做相親。素昧平生的兩個人坐在一起,從零開始直奔主題,妄圖建立那種親密無間的關系。古秀聽著,常常走了神,想起煙筒洞里的那一對鳥夫妻。她每日里為它們導演的生活劇竟和耳邊的敘述如此相似。
自然,也有未婚的。古秀開始很好奇,什么樣的男孩子會不介意娶一個離婚的女人做妻子。懷著自卑見了面才知道,他們總有不似于常人的一面,要么奇胖無比沒法在咖啡桌前落座,要么有先天殘疾,要么燙了爆炸頭一坐定就來一句:“啊,你看起來很年輕啊,一點不像離過婚的樣子,倒顯得我比你老呢,我衰……”還有談過很多女朋友的,她清楚地記得一個在企業做會計的跟她說:“現在的女孩,沒結婚的比結過婚的更亂。我見得多了也玩夠了,只想安穩結婚過日子。”一個人怎么會愿意將自己的人生剁成那么多段、分給那么多的旁人?他回憶起來的時候,想想那樣一個破碎的自己,不感到恐怖嗎?她只想要一個,卻沒能如愿。她是被剁開的。年紀輕輕就經歷過幾十次感情的人,古秀是絕沒有勇氣去接觸的。
又傳來兩聲清脆的鳥鳴,古秀忙奔去窗邊。可她只看到它們遽然飛走的身影。一只黑貓站在墻頭,尾巴向上蜷曲著,像一只堅硬的鐵鉤。這貓!電視劇常用貓在春天的躁動渲染氣氛,古秀以前還真的從未聽過貓叫春,她總以為那會是怎樣千嬌百媚的叫聲呢。搬來這里的時候正是深秋,她總是一個人在辦公室待很久才坐公交一路向南,又總是提前幾站下車,慢慢地走回來。
古秀縮緊雙肩沿著舊墻走,腳步飄渺,像一件被風鼓蕩著的破口袋。巴掌大的楊樹葉觸著她的肩頭或頭頂,又被風卷走。每一片葉子都不會被秋風丟棄,而我呢,我前半生的結果就是連一扇屬于自己的門都沒有,這樣的秋夜里,在故鄉做一個房客。眼淚滾滾而下。嘴里的苦和心里的痛扭結在一起,嚴嚴實實塞住了她的喉嚨,在胸腔里發酵洶涌的毒酒,漫過五臟六腑。天曉得這毒酒要把她腌制成怎樣的一腔苦心肝才肯罷休。她哽咽著,毒酒就在哽咽中翻滾。是誰說的哭出來會好受一些,這是真的。在僻靜的路段,她允許自己哭出聲來。那些細細的哭聲如同絲線一般源源不斷地被吐出來,塞在喉頭的軟木塞就一點點疏松起來。沒有一個聽眾,她只是哭給夜風和這滿路的落葉,哭給自己,因而就無比真摯。她愛他,沒有更多一點點的愛可以給他。而此刻,這愛全被兌換成了毒酒,一滴不少地封在她的身體里。偶有行人豎起衣領匆匆往家趕,她羨慕他們的匆促,整個世界都是匆促的惟有她用不著趕,沒有誰在等著她。只有她自己的苦和痛,只有她的一具肉身和一枚苦心在垂死掙扎,等著她無力的營救。而她呢,是一只迷失在命運暗紅色世界里的爬蟲,只能用哀絕的哭泣慢慢地抽那一團無盡的絲線,一線一線為肉身尋求活命的機會。
她嗚嗚咽咽地哭著,走著,倒像是不為所動的悠閑歌者。想起小時候坐在父親肩頭看戲,見一青衣女子哭得肝腸寸斷,便問父親:“她為什么哭得這么傷心還要唱?”父親沒法給她解釋清楚什么是戲曲,卻說:“苦到極點就哭不出來了,只能唱。”父親中風癱瘓多年,只能在床上度過余生,而此刻,這句停留在她兒時的話卻異常清晰地站在了她的面前。這么多年了,它竟有這樣的耐心,在城南的一截舊墻這里等著她。父親,這就是我的命嗎?命原來比人可靠得多啊!
一個又一個夜晚,古秀睜著眼度過。夜風送來小兒的啼哭,一陣又一陣,不知是染了病患還是失了乳母,十晚中有三晚是要哭的。從初秋哭到了來年春天,直到那一天,古秀呆呆望著窗外時,那黑貓正蹲在樓下的矮墻上,“嗚哇……”它叫了一聲。古秀一驚,才知道原來是貓!叫春不是為了吸引愛人嗎,怎么卻更像是哭喊?因為悲苦而呼喚愛人,這倒是比浮華的愛更刺痛人心了,可見世人大大地誤解了,賦予了那么多淫褻的意思給它。怪的是這貓一年四季里除了盛夏,其余三季都是這樣的哭喊,它心里該有多少的苦楚呢。雙淚長流的夜里,黑貓哭喊起來的時候古秀就慢慢地止住了淚,仿佛它是冒著午夜的黑暗來安慰她的朋友。然后,由它接續了這關于愛的苦痛,一聲一聲地哀鳴直到天亮。
鳥夫妻的日子不慍不火地過著,乏味得像任何一對歸于平淡的夫妻。古秀的導演也跟著平淡,平淡到她無需將它們轉化成人類就曉得發生了什么。直到有一日。
那是中午,忽然從煙筒洞里傳來幾聲嬌弱的鳴叫,古秀停下了手中的杯子,一顆心在胸口怦怦跳。
“嘰嘰……嘰……”
是雛鳥嗎?它們什么時候孵出了雛鳥啊。
“嘰嘰……嘰……”不止一只呢!
她那被毒酒浸泡成漆黑一團的心竟泛出一股久違的溫情。孩子……這就是孩子嗎?
鳥夫妻一定是出去覓食久久未歸,饑餓的雛鳥本能地發出了平生的第一次鳴叫。古秀真想揭開紙板送去一勺米,卻又怕一揭掉紙板那雛鳥就掉進屋里來,摔死了怎么辦,摔不死我又怎么敢把它們弄回去!只好屏息聽著它們的鳴叫,有兩只還是三只呢。她細細聽著,鳥夫妻就回來了。接下來是歡喜的午餐,孩子們爭奪著食物,鳥媽媽親切地調教幼子,鳥爸爸會呵斥一兩聲。
這樣的時候,房前屋后各家都上演著午飯時分的熱鬧,香蔥辣蒜在油鍋里爆響,孩子在廚房里竄出竄進,夫妻倆圍著一鍋滾水揪面,說著些可有可無的閑話,四只手在騰起的水汽里忙亂著。古秀捏著茶杯站在窗口,看一窗之外的滾滾人世。
酒肉朋友,米面夫妻。古秀看著杯中漸漸退去了顏色的花茶,恍惚覺得自己被拋在了云霧之中。家家戶戶的廚房里冷清下來時,煙筒洞里的鳥兒一家傳出一兩聲饜足的鳴叫。如果我們有一個孩子,會怎樣呢?我大概會像所有肥皂劇中的女人那樣,百般委屈又大度地說一句:“看在孩子的面上,我原諒你。”可心里怎么想呢,謝謝孩子給了我留下的理由,我從未想過要真的離開。
他們那時是太自信了,也太傻了。古秀想起那一晚的情景,酸的苦的甜的就一齊在喉頭翻滾。
正是農歷十六,滿月亮得驚心,他說想畫月亮。她還依稀記得高中課文里的句子,隨口念了一句: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他大喜,雀躍,忙不迭地搬了小沙發斜放在臨著客廳大窗的墻邊,又用金黃色布幔蓋了沙發。古秀會意,換了那條月白色的吊帶裙。他支好了畫架,她就走向窗邊,面朝窗外側臥在沙發里。
“這豬兒,這么自覺地入畫了……”
她笑,不答,調整著裙子上的褶皺,好給出一點光線的變化。
刮刀在油畫紙上走著大膽粗疏的長線條,尋找恰當的構圖。古秀望著被紗簾阻隔的滿月,想著如果那上面真的住著一個孤獨的女人,她的日子該怎樣度過。蕭忽然丟了刮刀趿著拖鞋奔向她。他跪在沙發前擁抱她,用自己的臉蹭著她彎曲的腰腹。
“怎么了?”
“我看著你走神的樣子,忽然一陣心疼。秀。”
“傻瓜……沒有走神,我看月亮。”
“想起以前做的一個夢。我夢見你不要我了,帶了一個新的男朋友,就在我家后院的廚房墻邊,那棵果樹下邊。我特別難過,走來走去地罵你。你說你也很難過,無論如何我是你第一個愛的人。我的心像刀割,我扇了你的臉……那一聲脆響嚇了我,我怎么能打我最心疼的人,我就又扇了自己一下。我——”
“別說了——那是夢,夢都是反的……夢見散了就是不散。”即便是夢,她還是跟著心疼,“只有你不要我,沒有我不要你。哪怕你殺人越貨全世界都不要你了,我都不會不要你。”她摩挲著他孩子一樣的臉,“沒有你,我就不再是我了。我們本來就是一體的,沒有要不要的。去,去畫畫。”
“不……”他像一只小豬那樣拱來拱去,“再抱十分鐘。”
“世上哪有你這樣畫畫兒的……我用腳踹了啊……”
“光線還不夠嘛再等一下,十分鐘……別出聲——讓我先情景交融一下畫出來才動人!”
“狗屁啊達·芬奇先跟那個寡婦又親又抱了一通才畫的《蒙娜麗莎》嗎?”
“悄悄的——你這個敗家婆娘,什么屁啊屎啊的,我修煉的一點真氣都被你給破了!”
“ ——我錯了……”
他們在一起總有說不完的話,那么多正經事兒都被這樣的廝磨擋遠了。他常常抱怨她無期限推遲了他修煉成偉大畫家的時刻,可下一次了又重演一遍。這一回終于還是用了腳,才把他踹回畫架邊。
“這惡毒豬兒,月光下穿月白色裙子,你想我畫成一攤荔枝果凍嗎?”
“這樣才考驗你的眼睛和手啊,不經歷磨礪怎么修煉成偉大畫家?”
“悄悄的——你一說話就滿臉的表情,光線全變了——不許反駁,正畫臉……憋住!”他抬頭看她低頭看畫,又掀開落地燈看一下顏料。
她真的不再說話了,神思遠游。他卻又不依了,“小豬兒跟我說說話。”
“嗯。我說,你聽。你不要總說話好好畫。乖乖的。”
“嗯。我這婆娘忒賢惠。”
“每次看著月亮,我的心里就很安靜。你知道吧,有一種觀點說,月亮引起了潮汐變化,而女人的月經是地球水體的一個縮影。所以我總覺得歷法中的‘月’最初也可能是從女人這里得出的。”蕭撲哧笑一聲,被她瞪一下終于忍著沒說話,她繼續說下去。
“一個女孩兒剛被生下來就擁有了完整的女性器官,它們會沉睡很多年,而她也不知道她會長大、會從千千萬萬的人中愛上一個人,可是她就能從那么多那么多的人中找到她的那個人。她慢慢長大,十幾歲的時候第一次來潮,緊張、羞澀,細細體會。這正在發生著的一切都是為了一個終究會到來、而現在還在茫茫人海里浮沉的陌生人。后來,他們終于準確地找到對方,帶著二十多年尋找路上風霜雨雪的味道,喚醒埋藏在生命深處的記憶……”
“肩,起來一點。小豬兒堅持下,畫完這塊兒你就休息下。”
“在天地最玄妙因素的神秘安排下,他們會孕育一個孩子……它會隨意選擇那兩個人的容貌、脾氣合成一個自己,它看起來既像那男孩,又像那女孩。它簡直就是一個精靈,懵懂無知卻妙不可言……嗯……比如我們有了孩子,它就這樣趴在我的胸口熟睡,額頭滲出細密的汗氣,我低頭看它的側臉,和你小時候照片里的樣子完全一樣——噯,它的小臉一笑,我的心都要被那笑揉碎了——”
“秀。”他又丟了刮刀趿著鞋跑過來,“我們不要孩子好不好?”
“為什么啊?”
“有了孩子你就不愛我了!”
“怎么會,那是我們的孩子啊!”
“會呢,因為它小需要照顧,它哭了你擔心,笑了你開心,總之就是圍著它。愛是有限的,你分給它一些分給我的就缺了一塊兒。我回來了你也不理我,我出門了你也不理我——你知道嗎我每天早上在樓下抬頭,看見你白乎乎的一小個站在窗口向我揮手再見,我心里就軟軟的,又幸福又心疼,就只看著你那么一小個兒的樣子在大大的窗口送我,就很心疼你。秀,我們沒空地方給別人。”
“這么傻……”
“我們和世俗的夫妻不一樣……你已不要人間,我亦不堪煙火。秀。”
不要人間。古秀痛苦地想起床上氣憤的父親和床邊垂淚的母親。他們不同意她和蕭的婚事,說他窮得一無所有看著不像個安穩過日子的人,他只是貪圖她的房子。父母和蕭是兩種人,她無法讓他們懂得蕭的純真,不懂得他對她有多么珍貴。蕭也不懂得,她堅持跟他結婚不是不要人間,她只是明白,父母是永遠不會走散的人,而愛人是需要珍惜的。但她相信,他懂得她的付出,懂得接替她那被雙腿背叛了的父親,用盡余生站在她的身邊。
“秀。”他喃喃叫她,隔著棉綢親吻她的乳房,他叫它們公主。“秀穿這件吊帶裙最好看。公主也最好看。”
“太露了。就在屋里穿一下玩。”
“你穿出去我也不介意的。”
“我介意。”
“求圍觀!曠世貞潔女古小秀——是大爺我的了!”他故意眨眼,用密密的睫毛刷她的下巴。
“貞潔不是做給別人看的。是為自己。是我們的。”
“裙子是你的,你是我的。”
“畫兒是我的,刮刀是你的。快去快去……”
“哇哇,這等秀美的足,怎好用來踹人哪娘子!”蕭連滾帶爬,夸張地回到畫架邊。
那畫兒后來一直掛在他們的臥室里。名字是她寫上去的:月之出兮。
到如今……月亮還是每月都圓,而古秀在城南的租屋里,整晚看窗外混沌的月光燈光。煙筒洞中鳥兒一家溫暖地擁在一起,沉浸在各自的酣夢中。偶爾一兩聲囈語落在她的枕畔,古秀的眼淚便嘩嘩流淌,直至天明。
仔細想想,這樣的結果其實不算意外。那些煙酒為伴的日子,那些徹夜流淚的日子,那些內臟被毒酒腌浸的日子……月經消失了,頭發一把一把地掉,舌尖永遠是爛的,嗓子噎得清水都咽不下去,連鼻孔里都生瘡。也并不是沒有想到過死,當回答不了這樣活下去還有什么意思的時候自然會想到死,可想著要去死的時候也同樣回答不了這樣去死究竟又有什么意思。那么就這樣死不像死、活不像活地熬著,至少每個月可以回去看一次父母,為那套只有一雙腳來來回回的房子添上另一雙能夠移動的腳,洗洗父親的衣服,給母親剪一剪頭發。她對他們不是愛或愧疚能說清的,可她怕那個永遠只發出嘆息聲的家,也煩他們繩索一般的關心和詢問。
做B超的醫生是女的,在她旁邊做記錄的是位年輕的男實習生。古秀遮掩著解了扣子,那女醫生冷冰冰不耐煩地說:“掀起來。”古秀抿一下嘴,揭開了衣襟。
“嗯……以前體檢過嗎?”女醫生問。
“三年一次,就是單位組織的這種常規體檢。”
“嗯……左邊有東西。以前知道嗎?”
“……”古秀的腦中是一條空蕩蕩的黑巷子。
“哪邊?”男實習生別過頭來看一眼躺著的古秀。
“左。外下象限。”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從那床上下來,又怎樣系上了扣子。只記得她打開門要走時,那女醫生說:“不要過于緊張,這病很常見的。拿著檢查單到門診掛號去看。”
接下來的事情是靠本能完成的,它們一邊發生一邊消散,沒有在她的腦海中留下一絲痕跡。只記得一位中年男人一手扶住她的肩膀一手捏她的左乳。他問她問題,她回答,說的什么全都忘了。只記得她問他是良性還是惡性,他說切出來化驗才能確定,或者做穿刺。“根據我的臨床經驗,你目前的情況還是考慮手術,且越快越好。”
走出門診大樓,陽光與喧鬧兜頭澆下來。醫院仿佛一口夏日的深井,在她的身后冒著徹骨的冷氣。草坪邊遇上一位同事,古秀平靜地笑笑,說做完了正要回去了。
“哎呀真麻煩,排那么長隊。”
“是啊,還好我來得早,做完得還算早。”古秀笑笑,和同事說再見。
古秀站在醫院門口,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么。一個瞎兒子拖著瘸母親立在醫院的圍欄外,那母親向她伸來破茶缸,古秀掏出十塊錢丟在里面。
“謝謝,好人一生平安!”母親向她鞠躬,兒子也跟著鞠躬。
她抬起頭來看看天,看不見太陽在哪里。公交站點擠著一堆人,趴在地上乞討的殘疾人被擠車的人淹沒了。古秀的耳邊一時喧鬧得能掀起頭蓋骨,一時又寂靜得如同走在畫布中。這些乞討的人,他們怎么總愛聚在醫院附近啊。走過了兩個紅綠燈,古秀還是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么,剛好一輛出租車在她身邊停下,她就順勢上了車。
“去哪里?”
去哪里。該去哪里呢?望著滿眼蛆蟲一樣蠕動的人群,古秀感到一陣惡心。“去城外吧。”
“城外哪里?”
哪里。哪里啊。哪里又有什么不一樣嗎?“隨便。出城就好。”
“東郊行不行?我就不用調頭了。”
“嗯。”
司機終于安靜了。古秀歇下一口氣,望著窗外倒退的樓和人。城外又干又嗆的空氣灌進來,卻好像比市內的輕薄一些,古秀覺得呼吸越來越輕,輕到要飄走了似的。
“東郊公園。你在這里散散心早點回去,打車也方便。行嗎?”司機停了車,問她。
“哦……”古秀在空白中掙扎著,找一句對答的話,“謝謝。”
下車走了沒幾步就覺得累。這里和幾步之外的那里有什么不同么?她癱坐在一棵樹下。
眼前這一座城是她生活了三十年的地方,現在看起來它是這樣陌生,灰撲撲的,像孩子隨便堆起來的一堆積木。她在這一堆積木里出生,讀書,工作,戀愛,結婚,離婚……大概也還要在這里死去吧。她想起那乞討的母親說的“好人一生平安”。好人。我是個好人嗎,我平安嗎?
眼淚慢慢地流出來,熱熱的。古秀,你不是不想活了嗎,這不是正隨了你的愿嗎?
草坡,樹林,水塘,曲橋。哦,這里她曾來過的。那時候這公園剛修好,蕭帶著她來這里寫生。仲秋時節,植物呈現出一年里最豐富的色彩,蕭剝去小柿子外面的一層薄皮遞給她。古秀一邊看他畫不遠處那幾棵老樹,一邊拿出十字繡來,繡一只翠綠的小青蛙。打算給他掛在鑰匙上的。
“秀兒,小曲兒給大爺唱起來。”
“來咧來咧,蕭爺請——聽——”古秀就《南泥灣》《三個和尚》《五哥放羊》這么一路唱下去,直唱到《繡荷包》:“小小荷包,雙絲雙線飄,妹繡荷包么掛在郎腰,妹繡荷包么掛在郎腰。小是小情哥,等是等等著,不等情妹么要等哪一個?”
蕭回頭。古秀便翻轉手腕翹著蘭花指夸張地穿針走線,又斜睨他一眼,將歌兒唱得更婉轉些。他縱聲大笑,從后面環住她,憋粗了嗓子學她:“要等哪一個?專等我的個小豬兒!”古秀咯咯笑起來。
“小秀兒唱得真乖。”他輕吻她的唇,又回去畫畫。坐定了,咂咂嘴說:“小繡娘,這畫畫出來會有一股柿子味兒。”
“嗯?”古秀不解,“為什么呢,色彩濃艷?”
“嗯……因為作畫者中途親了一只柿子豬。”
古秀奔過來撓他癢癢,還作勢要按倒了他當馬騎,唱著兒歌:“我有一頭小毛驢我從來也不騎,有一天我心血來潮騎著去趕集……”
蕭不會唱歌,她卻怎么也要他唱一段,蕭只得收了畫架牽著她的手一直走到水塘邊。
“古秀……古秀……古……秀……”他對著水塘里的蘆葦大聲喊她的名字。
“我在……”古秀緊緊擁抱他,“我的心要碎開了……”
“你爸媽不同意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一個人躺在屋子里常常叫你的名字,叫出聲來。你的名字就像歌,真的。秀。”
“我們終于還是在一起了。”她摩挲著他的頭發,“真不敢想象,如果我要和一個人生活一輩子,而這個人不是你……真的一點沒法想象那樣的事兒。”
“我也是。那會兒我一想到你要跟別人結婚,一想到你要去做一件叫做結婚的事兒,而這件事卻與我毫無關系,我就要發瘋。”
“就算沒有別人那樣的婚禮,我還是覺得,我很幸福。”
“我們不需要那些俗套的儀式,秀。你最懂我的心。你已不要人間,我亦不堪煙火。”
我已不要人間么?古秀仰臉望著天空,是人間不要我了吧,這樣的陽光我還能看幾眼呢?水塘還在,蘆葦年年都綠,而那個人呢?他究竟是不是一個真的人、在我的生命里出現過的人啊!他是一個夢幻還是一個魔術師,或者一開始他就只是一個愛上愛情、走火入魔的演員?
那個大雨滂沱的夜晚又回到了眼前。叫喊,廝打,嚎哭,她沖到樓下摔倒在水洼里,又被他拖回來。她從來沒有那樣哭過,像要把心嘔出來那樣地哭過。她暈過去,又在他驚慌失措的搖晃和叫喊中抽搐著醒過來。窗外大雨滂沱,她只有蜷縮在地板上縮成一團才能感到自己的存在,才能呼吸。她在他痛苦的呼喊中一次次跌入幻覺,看見小時候跳沙包的那條老巷子,或者一直往懸崖下面跌落。
“蕭巖……救我……抓住我,我要掉下去了……”
“秀你怎么了?你不要嚇我……你怎么了?我錯了我錯了,你快醒醒不要嚇我……天啊,我究竟做了一件什么事兒啊……”
那是一個漫長的雨夜。天亮的時候她終于安靜了下來,虛弱得像一只從瘟疫區拎出來的小雞。他跪在一旁含一口蜂蜜水,慢慢地喂進她嘴里,等著蜂蜜水救這小雞活轉過來。
“秀,我不知道我怎么就做了這樣一件事。我知道不應該,也知道你會難過,可我就是做了我不知道我怎么會這樣,真的……我是真心愛你。”他喃喃說著,淚流滿面,像一名懊悔的囚徒。“我們重新來過好不好……我們必須在一起。必須。秀。”
“……還怎么在一起?”她問。
“我不知道……我知道很難,但我們還是要在一起。”
“我是人,不是佛……”
而此刻,癱坐在樹下的古秀并不比那一夜的她好過多少。她摳著樹根的泥土轉過身來抱住那樹,綿羊一般地哭泣。任粗糲的樹身刺著她的臉。
一周之后,古秀回了趟家。她買了好些東西,又收拾了一遍屋子,臨走告訴父母,說單位派她出去培訓,要三個月才能回來。
術前檢查都做完了,晚上主刀大夫和麻醉師來病房找她談話,才知道她是獨自一個人來的。
“手術需要全身麻醉,要家屬陪護。原則上,全麻有生命危險。”麻醉師扶一扶眼鏡說,“而且術后也需要有人護理,不能總在ICU待著,回到普通病房不可能一直由護士來照顧你的。”
“王大夫……”古秀無助地轉向主刀大夫,這間病房里除去三個因化療而掉光了頭發的病人及家屬,她最熟的就是這位在門診見過幾面的大夫了。
“實在不行,你只能請護工來陪護了。有一些人專門做陪護,有一定的經驗。”
“我去哪里才能找到這樣的人……”
“這樣吧,我認識一位,做事還穩妥,我幫你打聽一下——那我們把手術往后推一天,你再想想別的辦法,遠親也可以……這種時候,畢竟還是自己人在身邊好一些。”
古秀像枯葉一樣磕磕絆絆出了病房,在藍幽幽的路燈下翻遍了手機里的號碼。因為她的婚事,她和親戚都鬧僵了,這會卻叫他們來看笑話嗎?同事,讓同事知道她行將就木或從此以后將是個殘缺的女人嗎?朋友,留在家鄉的朋友就那么三五個,且都有孩子了,誰能放下三兩歲的孩子和工作沒日沒夜守在病房里呢?已經灌過腸的肚子癟癟地凹進去,咕咕叫起來。腸子還是要叫餓,不知道它的主人此刻像被連根拔起的甘蔗一樣杵在冰涼的水泥地上。
蕭巖。這個她一直回避著的名字此刻終于清晰地跳了出來。
她的生命源自父母,并因此而和一堆密密麻麻的人有了疏疏密密的關系。而此刻,他們都是不可以的了,因為蕭巖。
那么蕭巖呢,他可以嗎?
這樣想著,她的心咚咚跳起來。她按住胸口,讓自己鎮靜下來。我是要真的和他分開、此生不再相見嗎?這一切可不可以因為一顆腫瘤而稍稍改變一下?為什么我總是認為所有人都可能犯那樣的錯誤而他絕不可以對我犯這樣的錯誤?有那么多人都可以說“我原諒你”為什么我單單不可以原諒他?就因為他是我的舉世無雙的蕭巖,我就一定要這樣決絕嗎?為什么人生總是要有這樣多的“不可以”……如果我就此死去,就當是見最后一面,也不可以嗎?
這樣問著自己,兩行淚滾下來,被夜風一吹,很快就涼了。這涼讓古秀感到一陣恐懼,從腳心升騰起來的恐懼。她靠著路燈往低處滑,終于蹲下蜷縮成一團。嘴里吐出的熱氣呵在手機上,屏幕變得模糊。
“我病了。我長了個東西。”她想都不用想就按出了一串數字,點了發送。想起她每一次闖了禍,他都會揉搓她的雙肩,溫柔地安慰,想到他熟悉的聲音很快就要從手機聽筒里傳來,她嗚嗚地哭起來,委屈極了。
這是她第一次在醫院里哭。
過了一陣子,手機響了。不是電話,是短信:
“什么啊?別嚇我。有病快去治。”
為什么不是電話而是短信?可那又怎樣呢,古秀嗚嗚哭著,還是回了過去:
“是真的。我一個人在醫院。”她本能地把拇指放在了綠鍵上,等著接聽。
“為什么不告訴家里?”他很快回過來。還是短信。
古秀頭頂一涼,像撞在了鋼板上。
這是我的那個蕭巖嗎?是嗎?
“我們分不開的,秀,讓我們分開比在一起還要難。我們怎么可能會分開呢……我總覺著,這一切都會過去,我會帶你去黃山寫生——我跟你說過我要帶你去黃山的——我畫完一幅你就小心地收起來,沖熱咖啡給我。我們抱著暖暖的咖啡一人一口地喝,聊天,看黃山云海。我們像說起家里的煤氣一樣說起這件事,你還是會問我,當年為什么要那么做。我一邊擦著刮刀一邊說,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要那樣,明知道會讓你難過卻還是要那樣去做,可我心里是真的愛你。秀,你是我的親人,和別的任何一個人都不一樣,我們不是用一個分開或者不分開就能了斷了的關系——你不在的時候,我走在上班的路上不知不覺就叫你的名字。回去了一個人對著空屋子和你說話。秀兒……你不會相信的,我知道你再也不會相信我了是不是……”他的眼淚河流一樣傾瀉在她的臉上,“可這是真的……我們分不開的,分不開……”
話還在,可是人呢?蕭巖。這究竟是一個真實的人,還是一個虛幻的夢?
手機又響起,還是短信:
“我結婚了。你多保重。”
古秀靠著電線桿瞇起眼睛,隔了一會兒又重新翻開手機。是那一行字,沒錯。電線桿硬硬地硌著后背,腸子咕咕地叫著,不是夢。
手術那天是護工送她進的手術室。趁著還清醒,她對王大夫說:“王醫生,我沒有親人可以簽字了,手術中出現什么情況,你替我做主。原則是先保命,其次……如果可能的話……我以后想要個孩子。”
她全神貫注地指揮著自己的身體移動,爬上手術臺,躺下。像擺弄著一具服裝店里剝光了衣服的塑料模特。一個戴口罩的醫生對著CT片子又捏了一遍她的左乳。麻醉師走過來,核對她的姓名、年齡及病床號,“放松,深呼吸,別緊張啊,很快就好了。”在那個類似氧氣罩的東西扣上她的鼻孔之前,古秀又梗起脖子看了一眼左乳,在心里對它說:“公主,沒有誰和誰是分不開的。連你和我都是可以用刀割開的。”
之所以和這個叫胡峰的男人多見了兩次,是因為他從不問她的過去,不把“你前夫是做什么的”或者“你因為什么離的婚”這樣的問題拋給她。這樣想著的時候,古秀又覺得可疑,或許并不是因為這個,而是因為,他是她手術后見的第一個相親者。
“乳腺癌早期,單純切除乳房,所以沒化療,生育是不受影響的。”舅媽再介紹她的時候,就加上了這一條。如果對方不追問“單純切除乳房”究竟是什么意思,舅媽也盡量不去補充。
半年后,古秀把實情告訴了家人,只是堅決不肯給任何人看傷口。眼淚自然難免,不過都是別人的,古秀一滴都沒有流。沒有料到的是,這一刀更加緊了他們促她結婚的腳步,“造盡了孽呀……你看看,一個人的日子怎么過啊!”一個人不能過,兩個人就一定能過嗎?結婚就是找一個給你的手術單上簽字的人嗎?麻醉藥讓古秀的腦子比以前昏沉了些,可這又有什么不好呢。
第一次見面還是在咖啡店。兩個杯子之外,桌上多出了一盒草莓。這個叫胡峰的男人說,早上去了朋友的蔬菜大棚,看草莓很新鮮就帶了一盒。他把盒子略向她推一推,古秀聞到了甜甜的濃香。她朝他笑笑,說謝謝,捏起一只來,水順著手指滴了下來。他剛剛拿去洗過了,他是個細致的人。
說說草莓,說說朋友的蔬菜大棚,說說單位門房一位古怪的老頭。他似乎忘記了他為什么和她坐在這里喝咖啡。古秀微微有些乏困的時候,他就說離開。他要送她,她拒絕了。第二周他又約她,她看著短信上面他的名字,只想起了那一盒紅艷艷的草莓。直到他又坐在了她的面前,她才記起了他的容貌。馬上就要四十歲了的男人長得都差不多吧,矮胖,灰黃的臉上皮肉松弛,毛孔洞張。古秀沒有多看,因為他又帶來了草莓,這次是兩盒,一盒裹了冰塊,他說拿回去放冰箱里慢慢吃,還有兩小袋脆生生的小黃瓜和荷蘭豆。古秀恍惚記起她上次說到了黃瓜,說她喜歡嫩黃瓜身上毛茸茸的小刺。
這一次他講了他自己。平凡的經歷,普通的婚姻,可妻子帶著兩歲的女兒回老家看望生病的公公時出了車禍,一輛大巴車上的人都好好的,唯獨他的妻子和女兒罹難了。
“這么些年了,我總覺得,是她們替了我……原本該回去的是我,可我那天卻忽然被叫回去加班……”他用拇指摩挲著杯子。“如果她任性說不去……她不是那樣的女人……帶上女兒的奶粉就出門了,我都沒有送她去車站。”
“你別這樣想……”古秀眼里轉著淚花,“都是命。我現在信命了。”
古秀覺得,他不像是在傾訴,只是在回憶,而她恰恰是偶然坐在了對面的人。這一次,她也忘記了她為什么和他對面坐著喝咖啡。
第三個周末的見面有些水到渠成的味道了。倒沒有什么具體的話題,不過又談到了蔬菜大棚。他指著她眼前的小番茄,有些窘迫地笑笑,說:“我怕你笑話,就說是朋友的蔬菜大棚里摘的,呵呵,是我自己在鍋爐廠的舊廠房那邊搭的一個小溫棚,很小的。”他前后抓一下自己的頭發,接著說,“有時候覺得挺無聊,種點菜,解解煩悶。我是鄉下出來的,總還是喜歡田地。挺土氣的一個人。”
第四次。答應見或不見就有些不同了。四十歲的男人,三十歲的女人,離異,不能只談草莓蔬菜了。他們不是二十歲的小青年,對制造誤會和猜心思有無限的熱情。他們心里都只余下一點僅夠活命的水,會錯了意地付出只會讓他們喪失得更多,枯萎得更快。而無辜接受這樣的潤澤也會讓人心生歉疚。
古秀自然明白這一點,她端著茶杯站在窗邊,想起自己想都沒想就回復過去的“好。明天見。”一樓的嬸嬸把老母親的輪椅推出來,老太太捂了一個冬天的蒼白的臉被陽光刷洗著,漸漸舒展開來。又有人把棉被、毛毯掛出來,砰砰拍打著,潮氣像煙一樣散掉了,陽光會像吹氣球一樣讓它們鼓脹起來,膨松起來。孩子脫去了笨重的棉衣褲,咿咿呀呀掉著口水開始學著邁步。古秀揉搓自己的雙肩,仿佛要把結在身上的大血痂揉掉。她也想要這正午到來前新鮮溫暖的陽光,可是,她總找不到一個理由。她不是那種沒事也可以下樓、站在院子里和這些事實上已經很熟悉了的鄰居隨便拉家常、逗孩子的人。
古秀把棉衣疊好,壓在最底下。再穿它時,一年又過去了。翻開衣柜才想起,她竟然也穿過這么多花花綠綠的衣服,這幾年里她總是穿著黑灰或深棕,總覺得這樣的顏色穿在身上扣死扣子拉嚴拉鏈,那個被緊緊裹在里面的她才是她自己。一頂帽子掉在腳邊,她撿起來看,想了想才記起這是蕭的帽子。他們去黃河邊時她把帽子落在了長途客車上,他隨手摘下自己的帽子扣在她頭上,心里是怕曬傷了她的臉,嘴上卻說:“太丑了,遮住點。”
帽檐里是一圈黃色的汗漬,那該是他的汗水和她的混在一起留下的吧。古秀把那帽子湊近了鼻子,一股樟腦丸和煙草葉混合的腐霉味兒鉆進鼻子,她順手把它丟進了水盆里。看著那一堆花花綠綠的衣服,古秀總覺得沒有一件是此刻的她能穿在身上的,可又覺得實在需要一件淡色的衣服才不辜負這樣的陽光,只得挑了一件鵝黃的開衫薄毛衣穿起來。看看鏡中的臉,和往日里僵僵的她還真是有了些不同。
古秀不是一個愛打扮的人,活了這三十年,她還真是沒有費心思想過怎樣裝扮自己。她不知道大家常常說起的女人味究竟是怎樣的。在她和蕭的戀愛及婚姻里,她不過是靠著本心與他相處。網上說多處幾個男人自然就有女人味了。現在想想,或許是真的。沒有男人的女人是生硬無趣的,她得事事都要堅強才能把日子過下去,而那些與男人愛著或斗著的女人是毛茸茸的,是在戰爭中成長,她們知道怎樣順著取勝、怎樣逆著反敗為勝。這是女人的心計嗎?或者這不過是和人性最幽暗的那一部分周旋的策略而已。她所有的真和美在那時都已用盡了。現在只是一個空瓶子,哪怕只剩下假和世故,卻還是得把水和淚勾兌起來,刷洗這瓶子,重新做一樁婚姻的事。
撒了洗衣粉沒刷幾下,帽子就干凈了。淘洗凈沫子,古秀重新把它送到鼻前嗅嗅,除了洗衣服的香味兒,什么都沒有了。
什么都沒有了。古秀重重地跌進了失落里,甚至還有些惋惜。眼淚莫名地就掉下來,一串串地。活一世人竟是這樣啊……那些她認為牢靠的東西總是最不牢靠,那些她認為艱難的事情卻總是容易得讓人絕望。無論怎樣綿密刻骨的感情,只要分開了就灰飛煙滅了。分開比想象的容易得多。分開就是即便你命懸一線他卻連打一通電話的情分都沒有了。而情是什么呢,情是你命懸一線他連一通電話的情分都不會有,你卻還會因為洗去了帽子上幾年前的汗漬而痛哭流涕,在這樣明亮的春日里。
在小梁園門外,古秀撥了胡峰的電話。他按掉,很快就下樓來。太陽斜過中天挑在樓宇的角上,不久就要掉下去了吧。咖啡店的門又被推開,里面是幽暗封閉的通道。
“帶我去城外吧。”古秀忽然就這么說了一句。
“什么……城外?”他有些驚訝,問完卻也為自己這樣問略略有些抱歉。
“……嗯。”她被追問得心跳起來。這是我說出去的話嗎?我說的是“帶我”,憑什么讓他帶。這算是懇求還是呼救,或者,他會理解為是勾引嗎?他覺得我是一個輕浮的人了吧。
“噢……你等我一下。”他折回里面去結賬。
“去東郊好嗎?那里有一個水上公園——”等紅燈的時候,他問。
“不不……我不喜歡人造公園,太假了。”古秀忙說,“往西走吧……我沒怎么去過西郊。”
“哦”,胡峰約略有些不解,卻也不多問,“也好,不過那邊沒有什么可看的。”
“……春天了,哪兒都挺好的。”
過了水泥廠過了化肥廠,大塊的鹽堿地裸露著,一團一團的沙草孤寂而倔強地生長。果然沒有什么可看的。隨便一處,古秀叫停了車,說想下去走走。
還是這一座城,拆拆修修、豎著長長短短煙囪的一座城。只是沒有從這個角度看過罷了。古秀像一團壓了多年的棉花一樣慢慢被曬得松軟起來,她瞇著眼看落在睫毛上的陽光,五彩斑斕。五彩斑斕后面是她的寧城。再也指不出她小時候跳沙包的巷子在什么方位了,“包子、餃子,羞了你家嫂子……”兒時的歌謠恍惚浮上來。驀地,古秀覺得自己是一只被遺棄在窖中多年的蘋果,皺巴巴的皮裹住水分盡失的身體。連她自己都差一點忘記,在某一年的春天里,她曾是一朵粉白的蘋果花。
“城市擴張得厲害。”胡峰也望著眼前的城市慨嘆了,“再過幾年,連這里也會蓋起樓房的。”
“可能吧。”寧城一直是在變的,不過她身在其中,未曾察覺而已。望著滿眼的蓬草,古秀想,寧城不過就是在這樣的荒蕪里生長又寂滅掉的一個個故事。若沒有了這些故事,這一座城也不過就是一蓬荒草而已。她無端地想起《牡丹亭》,杜麗娘竟一直不知道自己家里還有那樣好的一個花園。寧城呢,無園可游,滿目黃沙。滿目黃沙卻偏偏生就了她這樣一枚水靈靈的心,誰看她都覺得是南方客居于此的過客。可是她離得開嗎,這里有她的童年,有她的父母親戚、領導同事同學,有她的客戶,有盛過她短暫婚姻的房子……她絲絲蔓蔓的半生都在這里了,她離得開嗎?
她把醫院復查結果遞給他看。她想讓他踏實,她是可以生育的。
他是她第一個給看這單子的人。是信任,也是不信,若真的信就該信她的話,何必要遞單子。他遲疑一下,還是接過看了。古秀反倒放了心。
他簡單地看了一眼,就折起來還給她。“你們,因為什么離的婚?”胡峰靜靜地問。
他問了。他終于還是問了。她被這樣問過不止一次了,她每次都強忍著內心的厭惡答一句:“不合適吧——或許是沒緣分。都已經過去了。”然后在心里咆哮:“都已經過去了,我不想再說也不想再想了!讓它過去可以嗎你這個白癡!”
而今天,在這個春天,她不再那樣想了。她不想再相親了,不想了。
“他是畫油畫的,愛上了一個人體模特。”她終于說出了這句話。
說出這句話比她想象的容易。這又是一樁她以為會很難事實上卻很容易的事情。“我把之前的房子出租給了外地做生意的人。一年回去收一次房租……外地人不怎么在乎收拾住處,再說又是出租房。那房子已經面目全非了。”她停一下,又說:“倒也好。”
古秀輕輕地吐氣,揚起臉來曬太陽。雖然太陽已經沒什么熱力了。
“你,還相信愛情嗎?”
古秀愣住了。她沒有想到他會這樣問。
愛情……她想起了蕭,想起他嘻嘻笑的臉,真誠的臉,無辜的臉,痛苦的臉,布滿謊言的臉,流淚的臉。關于愛情,她想不起別的什么。在她三十歲的人生里,他就是愛情,愛情就是他。可這一切跟此刻有一丁點關系么?她遇到的不過是一個提問而已。
“……相信。”古秀答。
她能說不信嗎。她是答給他的。即使她不信了卻還是希望他信。
“那你告訴我,什么是愛?”他抱起自己的胳膊問她。這個馬上就要四十歲了的男人……他是在保護自己,還是正打算出賣自己?或許他需要的只是她的一句回答而已。
古秀想想,靜靜地說:“愛是在對的時刻遇上對的人。信任。責任。不離不棄。”這一刻,她真的是這么想的。
或者她回答給他的是婚姻而不是愛情。可眼下,跑到城外在荒灘里曬那正在滑下去的太陽的他們,需要的不是這個又是什么呢。
胡峰不是一個有太多問題的人。他不再問了,回到眼下。“你的名字起得真好。叫著很順。”
他會不會也說,我的名字像一首歌?古秀心里忽然一緊。他沒有再說什么,她也就松弛了下來。就算下一個男人依然把你的名字當歌兒唱,而未來會怎樣誰又能說得上呢。可無論如何你還是得把路走下去,哪怕明知道今天握住你的這雙手明天又會變成傷害,哪怕你戰戰兢兢只顧著提防而沒有一絲安心用來享受這手掌須臾間的溫暖,卻還是得交出自己的一雙手,賭那未知的溫暖或傷害。女人真不過是一枚被丟出去的色子,最終會幾點落停只有天知道。那些生生死死的愛情,不過是寫給閑人們傳的故事罷了。可,沒有故事的人世,又怎么稱得是人世呢。
一點點風吹過來。暖暖的,癢癢的。
“有一段昆曲,叫做《游園驚夢》。”古秀忽然說。
“唔。”
“原……來……”迎著陽光,古秀輕輕地唱: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遍青山啼紅了杜鵑,那荼蘼外煙絲醉軟。那牡丹雖好……
他湊過來捏了她的腕,挨近她。想要將自己貼上那還在唱“那牡丹雖好”的“好”字的唇上。這句“好”要揚起來,要溫潤寬厚卻又慨嘆,終于溜低收氣,而她更喜歡的是杜麗娘的心性,“那牡丹雖好,它春歸怎占得先”,多么自信傲氣。而他終是不懂戲的無疑,偏偏在這句唱到半截的時候湊過來。或者他情難自禁吧,他看到的只是一個唱戲的女人,無論她正在唱著的是什么。
這終究是生活而不是戲曲。他的氣息逼近,嘴唇被風吹得干裂。陌生的臉,陌生的唇須,陌生的香煙焦油味兒,以及糠蘿卜一樣正在衰老的、松松垮垮的身軀。
女人活一輩子,不過就是從城東到城西吧。不過是會唱曲的回回唱曲,會舞袖的次次舞袖么?那些聽曲賞舞的男人有多少一時情動,最后也不過是落花流水兩相忘,誰能保得眼前這一位就是最后一位呢?
這樣想著,古秀覺得,這樣的一個自己和青樓賣笑的女子又有多少不同呢。貞潔——二婚的殘湯剩飯,還有什么貞潔可言。當她的名字一次次被陌生的聲音從電話另一頭叫響,當她一次次和陌生的男人坐在咖啡店里,當她和各色年齡的女人一起排隊等待做檢查、左邊的乳房被十幾雙不同的手捏過,當她被要求脫光了衣服爬上冰涼的手術臺、她年輕的臉和一絲不掛的身體暴露在幾個陌生男人女人的眼前,當舅媽一次次向別人提起她那已經被割除了的左乳……
我還有什么資格談貞潔,不可笑嗎?這樣想著,她閉了眼,決心將自己當作俘虜或牲醴獻出去。他觸到了她。
而她很快將自己的頭低下。這不過是一個必要的儀式。他并不強求,起身站立。有點尷尬地將雙手插進褲兜里。
“唱得真好。”他說。
古秀陷入了她自己的空白中。
“我不會唱,就記得小時候我奶奶有時候唱花兒。”他的臉忽然紅起來,大約是想唱幾句給她聽,卻終于不好意思開口。“我不會唱……我只記得有這么幾句:打燈蛾兒打燈呢,三天不來打聽你。打聽你在鄉里呢,不知道你在哪個莊里呢;打聽你在縣里呢,不知道你在哪個店里呢;打聽你在這世上呢,不知道你在哪條路上呢……”
古秀的淚早已流了滿臉。
他一時不知該怎么辦,訕訕地說:“花兒太土氣,還是你唱的昆曲好聽……”
她淚水滂沱。
他看著她的淚如河水一般。他不知道她這是怎么了。
“噯,我不該說這個……”他懊惱地撓頭,咝咝吸著氣,接著說下去。“跟你比,我是個沒文化的人,又不會像年輕人一樣唱啊跳啊的。你比我年輕,又漂亮,工作也體面……你脾氣性格好,文靜。我就是覺得你善解人意,見了幾次覺得親切,好交往……”他看看她,見她還是淚如泉涌。頓了頓,下定決心似的用硬硬的聲音說:“你別難過,不愿意就算了……這種事情也不能強求。我的年齡確實也比你大太多了,我心里知道我配不上你,連我都覺得你嫁給我確實是太虧了——”
古秀站起來,胡亂地抱住他,或者是用他的身體支住她。
她想過,跟了他,她就是從三十歲一步跨到了四十歲,十年的時間都被砍去了。可不這樣又能怎樣呢。這一具陌生的身體里裝著多少她所不知道的人世呢,她所知道的不過是他露在外面的幾根汗毛而已。在這春日的郊外,在這座灰撲撲的城,除了他還有別的誰是此刻可以支住她的么?或許還有,可另一個他和眼前的他真會有多么大的不同嗎?這樣想著,古秀的腿更酸軟了,她的手臂更緊了些,好讓他支住自己不跌倒。
“沒有……你不要這樣說……你的歌詞……怎么這樣苦……”她的臉埋在他的背上,含混的聲音伴著哽咽吐出來,“你是好人……你只是太不幸……”“不幸”這個詞一出口,她再也忍不住了,哭出聲來。
難不在愛,也不在不愛。難在不想、無法再愛了,卻還需要去做成一樁愛情的事。
“你不嫌棄我就好……我是個殘廢了……”古秀想起了自己荒蕪寂寞的胸脯(那里爬著幾條蜈蚣一般的術后縫合線),想起了縫在左邊胸罩里蒼白的海綿。
一些時候人很容易就死了,比如胡峰的妻子和女兒。一些時候,人卻怎么也不肯死掉。刀割都不會死,縫住了還是活下去。心死死的了,人卻還是那么活著,一直活下去。
一周后,古秀把那條月白色的吊帶裙寄了出去。地址寫的是蕭讀大學時候的宿舍,而寄件人地址留的是她大學時候的宿舍,寄件人姓名是:古亦蕭。臨了又用粗筆寫上:“投遞不順,無需退還。”看著工作人員將袋子丟進了綠色的郵筐,她覺得一個久已消散的自己也同時被丟了進去。半個古秀站在柜臺外,遠遠地看著那半個自己被更多的包裹覆蓋。
走出郵局,門外耀眼的陽光幾乎再一次將她撲倒。在嘈雜的人流中她拿出手機,撥通了胡峰的電話:
“帶我去城外。好嗎?”
“我先接你來舊廠房這邊好嗎?”胡峰的聲音響在她的耳邊,有一些興奮,“我做了一個木匣子,上了漆,打算給它們換新房——它們這會兒剛好出去了。”
他說的它們是一對鳥兒。它們在他搭的小溫棚邊一處舊廠房檐下安了家。上周末從西郊回來,他帶她去了他的小溫棚,真的很小。可她吃到的那些草莓和荷蘭豆都是這里長的。就在她彎著腰鉆出了溫棚的時候,一陣明亮的叫聲傳來:
“嘰嘰——嘰——”
她的心猛烈地跳動,抬頭便看見一只剪去了一面的礦泉水紙板箱里,兩只俊秀的小鳥并排站在里面,歡喜地叫著:“嘰嘰——嘰——”
胡峰笑笑,問她:“你也愛鳥嗎?我用紙板箱做了窩給它們。”
“不是……”古秀癡癡地望著它們。“是你們嗎……”
“呵呵,難道你們認識啊?”
古秀被問住了,回頭愣愣地看著他。“我也有過這樣的一對鳥兒,它們年年來陪我。”是啊,這些年里,除了它們和她朝夕相伴,還有誰呢?“……可是,今年卻遲遲沒有來……”
“那你過去認認,看是不是它們啊,呵呵。”
古秀走近幾步,又怕走太近驚了它們。她就那么站著,望著它們。它們也望著她,“嘰嘰——嘰——”
“怎么認得出來……幾年了——我只聽過它們的叫聲……”
胡峰轉身去扎好柵欄門的繩子,一面跟她說:“那就當它們是你的舊相識吧,尾隨著你搬家了。”
古秀的心被攥了一把。她回頭看他。
一個叫胡峰的男人正彎著腰,撅著有些肥大的屁股,專注地扎一根入口處的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