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咕咕咕咕咕。我聽到一樓廳堂里,電鋸吃進木頭的聲音。木匠師傅怎么這么早來上工呢?我坐起來,開玻璃窗。窗戶打不開,冰凍死了。我回過神,看見玻璃上蒙了一層冰凌花。冰凌花透明,莖莖蔓蔓漫散地完全生長開來,看起來和一株地衣植物標本差不多。才想起天氣預報說,今天氣溫有零下十度。太陽在屋角白白地浮出來,深藍的天空如洗。我睡在四樓,推開門,外墻的水龍頭懸著長長的冰凌。我咚咚咚下樓,抱一個火爐,看木匠師傅給我打木箱。
樟木板有一圈圈深褐暗黃的紋理,板邊是細膩的白,豆腐腦的白。樟木板壓在一塊舊門板上,木匠師傅老三推刨,拋光。他推幾下,把板豎起來,搊住,斜瞇左眼,瞄瞄,用手摸摸,放倒繼續推刨。重陽是他叔叔,做他下手,在另一塊門上,給幾塊鋸板用墨斗畫墨線,竹筆嘶嘶嘶嘶摩擦鋸板聲,絲絲悅耳。老三在外浙江做很多年裝修,視野開闊。重陽師傅快六十歲了,是老式師傅,手腳、樣式、器具,跟他侄子老三有差別,也就跟著老三做。去年,即甲午年春,我就想置辦木箱了。家里有很多老木料,其中有二十幾塊樟木板,我想用起來。樟木板原先做樓板,老房子拆了,木料還留著。祖父在他四十幾歲時,建了一棟大房子,全木料。木料是我祖父、二姑夫從破塘塢一根根扛回來的,打一個來回,要走四五十里路,扛了三年多。路上沒飯吃,手上提一個蒲袋子,里面放著幾個飯團或燜紅薯當午飯。我祖母常對我說,你二姑夫真是少有的孝道,扛了三年木頭,一分錢都沒收,自己的家都顧不上。幾年前,我大哥把老房子拆了,建了樓房。我每每見了老木料,無比的心酸。老房子前面,有一個菜園,菜園里有三棵樟樹。樟樹是我祖父年輕時植下的。我十幾歲時,樟樹有籮筐圈那么粗。樹上,常年有喜鵲窩和烏鶇窩,在五月,萹豆花開,鳥稚吧啪吧啪還沒長滿羽毛的翅膀,練飛。也有鳥掉下來,落在水坑邊的稻田里。我們撿起來,放到鳥籠里把玩。有一年,貓頭鷹在樟樹筑窩,我撿了兩只鳥稚,關在籠子里,給小魚,它也不吃,給蚯蚓,它也不吃。它什么也不吃。把手伸進去,它啄手,眼珠射出精光,讓我畏懼。
以前,我坐班車回家,司機問我,在哪兒停車,我說,在楓林,看見三棵大樟樹你就可以停了。在鍋蓋一樣的饒北河盆地,在一只破鞋一樣的楓林,三棵大樟樹是我的一個地理坐標。遠遠的,見了三棵大樟樹,我會莫名地激動起來。那里有我冬夜深處搖曳的燈盞,火爐里撲哧撲哧燃著的炭火,烏鶇嘰嘰嘰嘰,溪澗在清晨有水桶搲水的撲通聲,廂房里沉悶干燥的咳嗽。在1998年,我家老二把樟樹砍了,依菜地和竹林,建了房子。老二打電話給我,說,要把樟樹砍了,你肯不肯。我說,我不肯,你也是砍,肯,你也是砍。我又說,你建的房子還不如三棵樹有價值。過年回家,樹不見了,樹根挖上來,當柴火燒。那時,祖父已經去世三年了,八十八歲了。我一個人抄田畈小路,在祖父祖母墳前站了一個下午?!覀冞@一代人,都是罪人,祖宗留下的東西守不住,還欣欣然。
父親把其中的一棵樟樹,請木匠師傅鋸成了木板,鋪在閣樓上做樓板。去年,把留下的半邊瓦房拆了,建樓房。拆房子的時候,我不在家。我再三叮囑父親,什么都可以扔,什么都可以送人,樟木板一定要留下來。端午回家,我把樟木板分揀出來,準備疊在鄰居樓上。木板厚厚的灰塵,手摸過去,灰層撲騰上來。木板已經抽干了水分,但樟木香依然濃郁。我對父親說,找一個木匠師傅,要村里最好的,打一擔木箱。父親說,打木箱干什么,誰還要木箱呢,姑娘出嫁也不要木箱了,皮箱多好,好看,便宜,出門打工帶出去也方便。我嘟囔一句,你懂什么呢?你除了懂二兩燒酒,還懂什么。父親呵呵地笑,露出幾顆沒掉的牙齒,說,能懂一樣,已經不錯了。父親把平板車架起來,把木板堆上去。我說,你拉板車干什么。父親說,把樟木板拉到塘底鋸木箱板呀。我說,有三里路呢,你拉去多不方便,請一個人拉吧。拉到塘底,吃一碗清湯,木板就鋸好了,要不了時間。父親說。我說,還是我拉吧。父親說,你拉?你以為拉板車是寫字呀,你拿起筆可以寫,你沒拉過板車,走起路來歪歪扭扭。父親把背帶掛在肩上,手握著扶把,弓起身,拉車走了。父親已經七十九歲了,在我祖父走過的路上,他來來回回地走。板車擋住了他的身子,露出一個灰白的頭,蹣跚地往巷子外走。木板磕碰著木板,哐當當地響。母親站在臺階上,看著這個和她相守了六十年的人。
曾經,我有過一個木箱。杉木箱,黑漆,鐵鉸鏈,扣鎖。
1983年,去小鎮上中學,我大哥騎一輛二八海獅牌自行車,把木箱和我,送到宿舍。宿舍是大宿舍,沿四邊墻架起上下兩層木床,中間是兩排箱架子。我把木箱擠進架子,把草席鋪好,算是正式上學了。每一個同學,都有一只箱子。箱子里,放著牙膏牙刷、衣褲、菜罐,以及薯片之類炒豆之類的不多的零食。同學有鄉里各村的。毛山楂一樣的小孩童,三天兩天便熟悉了。我分在二班,班主任是徐聲淵老師。我負責鎖教室門。我們是住校生,星期六中午回家,星期天下午返校。我村里有其運、孝云、永清、其龍、勇展、其志、昌林、東亮、初文,一起上學。我們肩上扛一袋米,背一個書包,提一個菜罐,去學校。通常在家里,吃一碗冷飯,到了學校,可以節儉一餐。菜罐放在木箱里,星期一中午,大家把菜放在木箱板面上,一起用餐。誰家的菜好吃,一餐便干完。菜一般的梅干菜炒黃豆、酸蘿卜炒黃豆、蘿卜干等。誰吃晚飯來得最晚,那他肯定有好菜了,菜里有肉片之類的,或煎豆腐。我班里,有一個臺湖村的,叫忠杰。每個星期,他都帶很多的燜紅薯。燜紅薯有一層糖漿凝固在透紅的薯皮上,甜甜的,我們爭搶著吃。半個學期過去了,一次,徐老師在班會課,說,我們班有一個同學,每次作業都在85分以上,我推舉他做班長。大家眼巴巴地看著老師,老師也不說,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了三個字:傅旭華。饒北河的冬天是刀刮的。我們縮在宿舍里,不敢出來。晚自習由三節改成了兩節。我們把木箱搬到床上,在板面上做作業。45瓦的白熾燈,黃黃的。我們和初二學生是混合寢室。我與正權睡一鋪。他很會偷吃,到街上偷煎包子,偷油條,偷清湯吃。學期結束,他木箱打開,全是清湯鋪的藍邊碗,滿滿一箱。
我們幾乎天天都處于半饑餓狀態。寢室衛生很差,掃寢室的人,偷懶,垃圾不往外掃,都掃在木箱下面。飯粒、紅薯皮、板栗殼、餿了的菜,堆在木箱架子下,引來老鼠。我們睡在床上,木箱架下,老鼠吱吱吱地叫,也咯咯咯地啃木箱。春天以后,同學基本患有皮膚病。我也患過皮膚病,腿部、胯部,止不住地瘙癢,抓抓,出現紅紅的皮疹,最后化膿。我給我母親說,給我兩塊錢,買一支皮膚膏,母親說,哪有錢呢,過兩個月稻子出來,再買吧。我問村診所的孝林醫生,孝林說,沒有皮膚膏,涂硫磺和菜油也行。我說,哪有硫磺呢。皮膚病沒錢治了,我就涂牙膏,每天涂兩次,涂了一個多月,皮膚病居然好了。牙膏不要錢買,我用四兩飯票到街上雜貨店換。
木箱里,我放過最昂貴的東西,是“維磷補汁”了。也叫濃維磷糖漿,別名濃維磷補汁,健腦康糖漿。是一種淺棕色黏稠液體,味道酸酸甜甜。是我大姐送給我喝的。大姐說,一陣風能把你吹走,這么瘦怎么行呢。她在村里學做裁縫,把積攢下來的學徒工錢,買了兩瓶“維磷補汁”給我。每餐飯后,我擰開白瓶蓋,渳一口。吃了“維磷補汁”,飯量增加很大,胃口特別好,四兩飯,從食堂到宿舍,邊走邊吃,不用菜,也吃完了。當然,木箱里放最長時間的菜是霉豆腐。鄰鄉高南峰,有一深山村叫大山,不通車,班里有一個同學叫王繩田,是大山人,半個月回去一次,回去一次帶回一高腳罐霉豆腐。他把霉豆腐放在我箱子里,我們共菜吃。他是不吃霉豆腐的,家里又沒其他菜可帶。很多年之后,我在市區上班,他到我這里玩,我說,我還記得你霉豆腐,辣椒油泡起來,很美味。他呵呵地說,聞到霉豆腐的味道,都想嘔吐。
初三畢業,我去了縣城讀書。一頭木箱一頭棉絮我挑到鎮里坐車。宿舍是十四人住的。木箱里,沒有了菜罐,也沒有衣物。衣物掛在晾衣繩上,或疊在枕頭下。木箱里,是書籍和日記。每天寫三千多字日記,用硬皮抄寫。書,我至今還保留著幾本:《吉檀迦利》《飛鳥集》《新月集》《五人詩選》《青年女詩人十二家》《一個孤獨的散步者的遐想》《獵人筆記》《呼嘯山莊》……
當然,木箱里,有很多信件和照片。十八歲那年,我特別專注地和一個女同學寫信,一個星期一封,一個星期兩封,一個星期三封,一個星期七封,一個星期十封。她也來信,和我一樣多,以至于后來寫信太慢了,她直接坐車來了。畢業回家,我棉絮也不要了,把滿滿的一木箱信件帶回家。第二年,我把信件全燒了。作為記憶的憑證,信件在一個初春的雨夜,以灰燼的形式,消失。
這只木箱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了。我曾找過它,在閣樓,在廂房,都沒找到它。它什么時間丟失的,我也不知道。可能成了木柴,可能被母親送人了。像是一種徹底的告別。是的,我從一只木箱里,蛻變而出,蝶化。
鄰居大嬸問我,打木箱干什么,女孩才十四歲,打木箱還早呢。我說,預備她隨時出嫁呢,萬一哪一天我窮得什么也沒有,好歹木箱有一擔。老三師傅說,這么好的樟木,很難找了,做木箱可以傳代。我說的當然是玩笑話。我問老三師傅:“你幾個孩子,都成家了吧?!薄耙郧叭齻€,現在兩個,兩個都出嫁了。兒子得了腦膜炎,走了?!薄班??!蔽医o了他一支煙,說:“你的木匠跟誰學的,做得真好。細致,光鏜,我看到刨出的木板,我很想去摸摸,紋理很美?!贝髬鹫f,你這個箱子,大,可以放很多衣服,衣面上還可以放很多鞋子。
以前姑娘出嫁,都是要陪嫁木箱的,沒有木箱,也陪嫁一副米筐。米筐是小籮筐,青篾絲打的,有一個圓蓋。我母親十九歲嫁到傅家,外公沒錢請木匠,打了一副米筐陪嫁。我母親說起外公,總是哀嘆地說,木箱都打不起,挑著米筐來,你奶奶常常譏諷,譏諷幾十年呢。那副陪嫁的米筐,還在,放在母親睡的房間里。米筐也沒東西可放,蛀蟲安窩,隔個幾年,母親請篾匠青來補補。青是老三師傅的哥哥,做篾匠,也是村里唯一的篾匠。我釣魚的魚簍也是他打的,一個大圓肚,好看結實,全青篾絲,才八十塊錢。我給一百,他死活不要。我給八十,再給一包煙,他才嘿嘿地收了。母親是不會把米筐扔掉的,也不會當柴火燒。那是她對外公唯一的念想。外公在她出嫁第三年,病故了。我也會好好保管這副米筐的,于我而言,它是血脈的一種依連。祖母是二嫁,從高南峰的葛路,下堂,到了傅家,挑著一擔木箱來。她的木箱里,除了衣物,還有零食。零食是我三個姑姑拜年給的糖果包,還有柿子餅、薯片、麻骨糖等。我放學回家,她就把木箱打開,塞給我幾粒糖果。祖母常對我說:“我以后是要走的,走了,這副木箱不知道要留個誰?!蔽艺f,我什么都不要,田地也不要,就要這副木箱。
在我十三歲那年,我母親迎了第一個兒媳婦進門。我大嫂是坐花轎來的,接親的人挑著木箱,抬著花轎,吹吹打打,從車邊走了四里路,到傅家已經是掌燈了。我大舅媽站在廳堂喝彩:
福蒞——
吉日良辰結新婚,
兩姓姻緣定乾坤。
祖宗大人福氣好,
福祿壽喜傳子孫。
福蒞——
手提紅燭在廳堂,
諸位客官鬧新房。
新郎房中花燭紅,
今夜好做探花郎。
……
第二天待新娘,吃大餐。大餐前,舉行開箱禮。兩只大紅的木箱,抬到兩張八仙桌拼起來的大桌上。木箱用紅紙貼了×形的封條。大舅媽手扶木箱,喝彩:
福蒞——
一對紅燭鬧洋洋,
照見新娘大木箱。
新娘箱內放衣裳,
衣裳件件繡牡丹。
……
把木箱打開,是一個紅紙包起來的開箱禮,給大舅媽的。兩排布鞋,給我兄弟姐妹一人一雙。鞋子下面是衣物,衣物下面是兩個柚子。把柚子抱出來,掰皮,分瓤,大家吃,寓意多子多孫。我大舅媽是個彌勒佛樣的人,主持了她所有外甥的婚禮,算算也有幾十號吧。我大嫂的婚禮,是我家族里最熱鬧最古典的婚禮。那時花轎剛時興,我三姑父置辦了一頂花轎,雕龍畫鳳,坐這頂花轎的第一個人便是我大嫂。過兩年,花轎不時興了,三姑父把花轎放到閣樓,哪一年腐爛了都不知道。我家老二結婚,新娘是坐東風大貨車來的。
我兄弟姐妹多。嫁小妹是最窮苦的時候。十二月初出嫁,我十月回家,父親連個木箱也沒打,更別說其他家具了。我問父親,嫁妝準備怎么樣了?父親坐在桌上喝酒,雙手一攤,說,準備什么,木料也沒錢買。我說,你收了三千塊錢聘禮,錢去哪兒呢。父親說,錢裝在口袋里,就是把老鼠裝在口袋里,老鼠天天咬口袋,哪放得住呢。我哭笑不得。我把自己唯一的存款,三千塊錢,給了父親,說,你再不能用了,你不能對不起小英,她小學沒畢業,給你放牛那么多年,十五六歲出門打工,是你孩子中最受苦的一個。父親說,孩子多,做我的孩子都苦。兩個姐姐和大妹出嫁,我都沒什么感覺。當我看見迎親的人,把木箱拉上車,把臉盆、洗腳盆、樓梯、木沙發拉上車,我舅舅把小妹抱上車,我撲簌簌地流下了眼淚。最小的妹妹,家中老小,理應享福,可她每年正月,提一個背包,去義烏做工,到過年才回家,把不多的工錢郵寄回家。我不知道我父親收到小英的匯款單是怎么想的,可能他覺得小孩懂事,顧家,舍不得花錢,他喜上眉梢。當我每次過年,看著小英清瘦的身子,青黃色的貧血的臉,我覺得我愧疚深深,沒有好好照顧她,真是不應該。我成家之后,家境好轉,我想到第一個需要我善待的人,便是這個小妹。我不能茍活人世。我也常帶我小孩回楓林,清明、端午、中秋、過年,我哪兒都不去的,就去楓林,去看看父母,也讓孩子去看看農村,貧困真實的農村。當我看到一些碼字的人,把農村寫得那么美,那么像個天堂,可以寄存靈魂又可以安放肉體,我都特別憤慨,他們看不到農人掙扎般的生存,和無以援手的困境,我就覺得他們是睜眼瞎,是對農村以美的方式去污蔑。他們哪知道,農人的一生,是一種赤膊戰呢?曠日持久的赤膊戰呢?
小時候看戲,見進京趕考的學子,有一個書童陪伴。書童戴一頂小圓帽,穿青藍衫,挑一擔木箱,在前面帶路。我不知道書童的木箱里裝的是什么東西,可以猜想,是衣物、不多的銀元、文房四寶、《四書五經》等之類的。現在,帶上一個筆記本電腦,其他都不用帶了,由快遞送,或航空托運。我問老三師傅,現在還有人做木箱嗎。老三師傅說,一年總有擔把吧,以前,一年要做二十幾擔呢,木匠打家具,木箱是最難做的,嚴絲合縫,拋光要亮出木紋,榫頭相互楔起來要準,偏差不能有一毫米,全靠手工鋸出來,鑿子鑿出來的。
兩個木匠做了兩天工,我在邊上看了兩天,算是陪師傅。我父親說,你這樣看著木匠干活,會不會看傻了。我說,從幾塊木板,到成形的木箱子,看看這個過程,比什么都有意思。中午燒飯,我留他們叔侄吃飯,我拿出好酒給他們喝。第二天,我留他們吃飯,我菜燒好了,他們人走了。我說,你們怎么這樣客氣呢?難得上工來我家,遇都遇不上呢?老三師傅說,你人情太重,受不起。我說,你們有什么規矩,我是不知道的。有幾個路過的人,也進來看看,說,打木箱呀,好多年都沒見過了。也有的人說,這個社會誰還時興木箱呢。也有人說,木箱好,放衣裳好,就是把衣裳找出來難,要一件件搬出來找。我母親說,放進去的東西,也不一定要拿出來的,我那個木箱,十幾年也沒開過了。
母親有一只木箱,擺在她床頭邊,除了她自己,誰也開過箱。至于箱子里,放了些什么,也是誰也不清楚的。木箱是二十幾年前請木工打的,全樟木板,上了紫黑的油漆,鉸鏈扣鎖包角也都是不銹鋼的。母親沒有什么特別貴重的東西,但作為一個近八十歲的女人,總有一些東西是十分珍貴的,比如外祖母送給她的銀手鐲,比如我愛人送給她的金飾,比如母親年輕時的一方手帕或頭巾。母親不識字,但會有一些比金飾還珍貴的小物件,是不會示人的,是她對娘家對子女的些許念想。那個木箱里,是她的另一個世界,與世隔絕,又與世緊密相連。是一個記憶的魔盒。是一面蒙了灰層的銅鏡。是她留給我的謎語。于我而言,她的木箱是我血脈的一部分。我的祖母,故去二十余年,她的木箱卻沒有留下來,被父親燒成了木灰,撒在祖父祖母的墳頭上。是的,祖父祖母無需留下什么,因為已經留下了一個大家族。一代一代的人,在輪替。一代一代的人,肩上有一副自己的軛。我們拉著自己的軛,走在屬于自己的路上。
木箱打了兩只,完工了,正好安裝空調的師傅來了。空調師傅是縣城的,我把一只木箱搬上貨車,請他捎給我同學徐勇。我和徐勇同學三年,一起師從渭波學寫分行,參加工作時,住在縣教育局內部招待所三年多,同住一個房間,和自己兄弟是一樣的。他近些年,愛上書法,也收藏友人字畫,樟木箱存放字畫是最適合不過了。去年,我就對徐勇說,我要送一只木箱給你。完工了,我給他電話,木箱完工了。木箱捎去了,放哪兒,我也給電話。第二天,是不是收到木箱了,我又給他電話。他說,收到了,木箱很漂亮,都是上好的樟木板。我說,開春了,你請一個油漆匠,漆起來,再包扣鎖和包角,噢,對了,不要上桐油,桐油年份長了會長花斑或蘑菇。我像個絮絮叨叨的老人——沒辦法,誰叫我絮絮叨叨地念著一只木箱呢。另一只木箱,我請幫我打掃衛生的清明,搬到三樓去。清明是我鄰居,好吃肉好喝酒,做事是從來不會到累的。他吃肉要吃板油肉,切塊,煮起來吃,一口一塊,滿嘴肥油。我把鋸木屑和板頭,用塑料桶裝起來,存放在閣樓里。我用手把木屑抄起來,捧進桶里。木屑柔軟,手抄過去,被暖暖地包裹著,有與嬰兒肌膚相觸的感覺。我對老三師傅說,捧起木屑,真是舒服。老三師傅說,饒北河一帶,沒有比老樟木更好的木頭了,木屑細膩,和木糠灰差不多,有人煙氣息。剩下的這只木箱,我要留著,存放的東西,在一年前,我就想好了——我的照片,我家人的照片,我的幾本書。這算是給我小孩遺留的物產了。我沒有其他東西留給小孩。我現在不會告訴小孩,但總有一天,我會告訴小孩:這個木箱的樟木是我祖父親手植下的,樟樹活了六十余年,成了屋舍的木料,拆了屋舍,木料鋸出木板,打成了木箱,木箱里,有我一生所走的道路,有我一生的影跡,我十六歲離開楓林,最終回到了出發的地方??傆幸惶欤业男『蜷_這個木箱,看到這些發黃的影跡,會明白,作為人,我一生從來是善良勤勉的,作為人子,我對父親母親充滿感情和敬意,作為父親,我苛嚴慈愛。事實上,這也是我對我小孩的教導:不忘初心,方有始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