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很少給我打電話。有兩種情況,他會主動打我電話,一是和我媽吵架了,心里不舒坦,憋著一肚子委屈,如果實在找不到人傾訴,他會打我電話,但也不會一味地說我媽不好,電話里先是說幾句客套話,比如“你現在忙不忙啊”、“吃飯了嗎”之類的開場白,然后是一陣沉默,這個時刻他應該在琢磨怎么開口跟我嘀咕我媽的不是,一般是用一個感嘆詞“唉”開頭,然后一句“你媽這個人啊……”,便沒了下文,又是短時間的沉默。這樣的電話我接過兩回,老頭老太太在一起過日子,要是沒個磕磕碰碰,那才是不正常。另一種情況是喝多了,遇到了什么讓他開心的事兒,也會主動給我打電話,開頭是這樣的:“你在哪點……啊?喝酒了沒有啊?”“哪點”的這個“點”字,在這里做“里”講,我爹酒喝多了的時候,這個“點”字,往往拖得很長,聽起來很高亢,也很喜慶,我仿佛能看見電話那頭我爹咧著嘴,高粱酒的酒味兒在他的一呼一吸間充盈著大半個客廳,他一定是斜靠在沙發背上給我打這個電話的,表情應該是一副輕松滿足的樣子。這個“點”是昆明方言,我爹平常講一口帶著浙江口音的昆明話,外人不一定能聽出他的口音來自浙江,但他肯定不是昆明人,這是誰都能聽出來的。
我爹是1965年從浙江大學畢業后,直接分來云南電力局的,然后又從云南電力局分到了下面的企業,當年叫普坪村發電廠,后來叫昆明發電廠,現在好像又改名了,叫什么華能集團昆明發電有限公司。那個年代的大學生,還是非常牛逼的,不僅學問好,有真本事,心地也善良,好說話,相信組織,黨指向哪里,他們就奔向哪里,當年這種舉動有個讓熱血青年都不好意思拒絕的名稱——支援社會主義邊疆建設,好像不聽話,就不是黨的好學生、就不支持社會主義邊疆建設似的。我爹當年有三個省份可以選擇,一個是黑龍江,一個是新疆,一個是云南,真的全是國境線附近的省份,我爹不知道猶豫過沒有,怎么著也應該看一看地圖,再下決心給自己下半輩子找個稍微靠譜一點的落腳的地方吧?我爹后來說,哪有什么考慮啊,我們幾個同學一商量,就一起來云南了。就這樣,幾個浙江大學畢業的年輕浙江人,操著滿口浙江話,就來了云南,我爹的那幾個同學兼老鄉,后來混得都還不錯,我曾參加過他們退休前的一次聚會,除了有一個老頭有點官樣,帶點官腔,其他的,都挺好玩的,畢竟是老一輩的知識分子,有涵養,只是一說話,全是帶浙江口音的云南腔。
像這種酒喝多了、內心充滿喜悅地給我打電話,加起來也沒幾回。我十多年前從昆明來到北京,跟父母,就算分開過了。其實我在昆明的時候,基本上也是自己在外面單過的,那時候還單身,隨便什么地方租個小房子,就能過日子,只是離家近點而已,過年過節的,坐個公交車,即使堵車,一小時也能回到父母身邊了。我跟我爹一直以來,似乎都沒什么話可聊的,平時如果我媽不在家,就我們兩個人的話,家里的空氣,幾乎是沉悶的,我們是一對真正意義上的沉默寡言人。除非在酒桌上,我們家喝酒有個習慣,都用大玻璃杯喝,一杯倒滿了有三兩,我爹習慣喝云南本地的高粱酒,50度以上的,勁大,我從小就跟著他喝,早就喝習慣了。我們只要一坐上桌,大杯子全倒滿,只有兩口酒下肚以后,我們倆的話題,才算慢慢打開,然后這頓酒,得喝上將近兩小時,似乎要把平日里不說的話,借著酒勁,全給倒騰出來,甚至可以開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甚至可以罵娘,說幾句粗話,這時才用得著那句老話:多年父子成兄弟。如果我弟弟在家的話,我們三人也是每人一大缸子酒,第一杯喝完后,我弟弟就會說,你們倆聊吧,我不喝了,就下了酒桌,然后我會跟我爹每人又倒滿一大杯子,兩大杯酒下肚后,我也差不多了,我爹就會客氣地問我一句:還來嗎?我也就兩杯的量,就說,行了,不喝了。這個時候我爹會微微一笑,慢條斯理地說:這就對了,酒量不行,就少喝點,別逞能。然后,自己拿起酒瓶子,給自己慢慢地滿上一杯,這第三杯酒斟得有點慢,似乎是倒給我看的,倒這杯酒的時候他還經常不忘拿眼睛瞟我一下,嘴角微微一翹,似乎還有點小得意。沒喝酒之前,我們是父子,酒桌上,我們是把酒言歡的好兄弟。
我來北京以后,我爹酒喝高興了給我打電話,印象中,也就三四回。前幾天突然接到他的電話,是晚上八九點鐘,一聽,話語里就帶著酒勁,第一句也是“你在哪點……啊”,那個“點”字的尾音,照例拖得很長。我接電話時人在青海出差,我以為我爹在家喝完酒,突然興起,給我打個電話,問問我混得怎么樣了。便隨口說,我在外地出差,都挺好的,你老人家又喝酒了吧?我爹回答說:不喝酒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啊?現在年紀大了,你媽不讓多喝了,只是在家少喝點而已,現在出來了,又可以多喝幾口了。
當時我也正在酒桌上,跟幾個朋友吆五喝六的,酒興正濃,便想敷衍兩句掛掉,喝酒要緊。現在回想起來,我當時居然跟我爹打了句官腔,問他:有事嗎?似乎在說,沒事我就掛了。我靠,有跟自己家老頭打官腔的嗎?想想自己真是渾蛋,好在我爹酒后聽不出我的畫外音,接著說:我在壺口看瀑布,剛才吃完飯,一查地圖,這里離北京才不到1000公里,你要是在家的話,我明天開車來看你。
我爹是個能給人帶來驚喜的老頭,天生的豁達,樂天派。但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突然說是明天開車來看我,這讓我頗感驚愕。我到北京十多年來,只是我媽來看過我一次,那次老太太在北京住了兩個月,頗為滿足地回去了,她對我的日子還是放心的。我爹是一次都沒來過,我心里明白,他是不想打擾我的生活,說白了就是不想給我增添麻煩,覺得我一家人在北京過得也不容易,一旦來了,我不但要花錢,還得花時間陪他,我爹的心思,我懂。但今天他怎么就想通了,愿意來北京看我了呢?我讓他別掛電話,我得離開酒桌,找個安靜點的地方跟他說話。
電話里我爹說自己出來都四五天了,開著那輛我去年給他買的比亞迪G3,我問,是你自己一個人出來的嗎?我爹說,現在一個人不敢出遠門了,你妹妹她們一家三口一起來的,我和他們換著開。聽到這里我的心稍稍踏實了點兒,我的妹妹和妹夫,都是久經考驗的老司機,兩人都在云南的崇山峻嶺中開了將近二十年的車,尤其是我那妹夫,已經安全行車100萬公里無事故了。他們幾個從昆明出發,繞道貴州、重慶、陜西,現在是在陜西和山西交界的地方,給我打電話。能主動給我打這個電話,證明我爹已經在心里考慮成熟了,已經是想來北京看我和掛在墻上的毛主席了,這兩個人是他北京城里最牽掛的人。我算了一下我的行程,告訴我爹,我后天一早的飛機回北京,你們路上慢慢玩,后天到就行。我爹電話里說,才不到1000公里,我們明天就能到,你忙你的正事兒,我們到了以后自己找地方住下等你,你回來以后打電話聯系就行。
這就是我爹,73歲了,還能擁有一段說走就走的旅程,老頭的心里,還有激情,還有遠方。
我的心里熱乎乎的。在我的內心深處,是一直喜歡和我爹在一起玩的,小時候他帶我去鄉下,或者拿網去滇池里撈魚,都讓我有著美好的回憶。有一次漁網被水草纏住了,怎么拖都拖不上來,我爹沒辦法,只好下水去撈。那一年我12歲,懂事以來第一次看見我爹的裸體,他脫光了身上的所有衣服,試探著向水中走去,他的背影太壯觀了,像一堵白墻,在我面前移動,我爹身上最白的地方竟然是屁股,在水面上一晃一晃的,白得有點刺眼,當他的半拉子白屁股被藍色的滇池水浸沒的時候,他的手,就觸到了漁網。我之前從沒見過裸體的父親,他在我面前出現時,永遠是穿著發電廠那套灰不溜秋的工作服,春夏秋冬,全是一個顏色,雖然也有幾套替換的工作服,但父親的形象,在我的腦子里卻是灰色的,跟云南湛藍的天空,有著強烈的對比。我爹拎著漁網上岸后,讓我幫他檢查屁股上有沒有水草或者螞蟥什么的,我忍不住地、偷偷地、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摸了幾下我爹光滑的后背和白屁股,心里涌起的不僅是興奮,還有莫名的崇拜。
有時候和我爹一起去滇池里打魚的,還有幾個他的小伙伴,或者是他帶的幾個學徒。據我爹說,他工作后沒多久,就開始帶徒弟了,那時候在工廠里,正兒八經的大學生并不多,許多廠里的工人都是附近村莊的農民,文化不高。我爹直到退休前,還在帶徒弟,我爹是個堅定的無神論者,也是一個堅定的相信只要有一手好把式,走到哪兒都不用看人臉色吃飯的人,所以他一輩子的政治面貌都是群眾,打死都不加入任何黨派,他說:君子不黨。當然這句話不是他的原創,但有什么關系呢?關鍵是他做到了君子不黨。所以他的嘴里,除了跟機器打交道時用得著的那幾個專業術語以外,全是口語,沒一句口號或者道貌岸然的官腔,他從畢業分到昆明的普坪村發電廠,一直在這個工廠干到退休,期間帶過的徒弟不計其數,到今天也沒有一個說他壞話的。他從普通的技術人員,到班組長,到技術科長,到總工程師,他一輩子都是靠自己的技術和手藝吃飯,他的為人好到什么程度呢?這么說吧,我爹從五十來歲被人稱為朱老總,在兩千多人的工廠里,一直叫到今天,即使退休以后,許多人在菜場買菜遇到我爹,老遠就抬手打招呼,大聲叫喚:朱老總好。我爹50歲以后直到前幾年,這個廠里的五六任廠長副廠長,基本上都是我爹帶過的徒弟。許多人都跟我說:你爹太好玩了,我們出差都愿意跟你爹一起出去,其他人不好玩。我理解的群眾嘴里的“不好玩”,就是打官腔,裝逼,見到領導裝孫子,見到下屬裝大爺。
我爹的酒量就是年輕時練出來的,冬天里,去滇池打魚需要喝酒暖身子,下班后,跟同事以及徒弟們一起需要喝酒交流感情。我爹說自己這輩子只喝多過兩回,其中一回就是在滇池邊張網打魚時,喝多的。后來他回憶說,那瓶酒,肯定是假酒,要不,我都沒喝幾口,怎么就頭暈眼花,直想嘔吐呢?另一次喝多是白酒喝完后接著喝黃酒,喝雜了,難受。除此之外,我爹不但有著好人品,酒品好也是名揚整個廠區的,甚至蔓延出工廠外一兩公里也是不無可能的。

我爹現在居然在壺口瀑布邊上,喝完酒給我打電話,想想真是有點不可思議。從昆明開車,往遠方走,我知道這是我爹的典型性格。他是一個渴望遠方的人,退休以后閑不住,眼看著有幾個同齡人經常開車從昆明往大理麗江西雙版納跑,眼看著他們開車又去了貴陽重慶和四川,我爹就有點坐不住了。可那幾個開車的人,都是開了幾十年的老司機,退休前就買了私家車,早就計劃好了,退休以后要開車周游全國的。跟那幾個人比起來,我爹覺得自己退休以后的生活,就是去麻將室里打打麻將,這也太浪費生命了,這也太糟蹋自己的高尚情操了,雖然麻將,也是他的一大愛好之一。
我爹退休后的第二年,親自實踐了一個成語:臨淵羨魚,不如歸而結網。他眼看著那幾個人一趟一趟開車往外跑,回來后還不忘在他面前使勁吹噓外面的世界多精彩,弄得他的心奇癢難耐,我爹在經過一番激烈的思考和掙扎之后,終于下了一個決心:報名學車。
我爹62歲拿的駕照,如今算來,他居然已經有了11年駕齡了。拿到駕照后的第一件事兒,就是想擁有一輛自己的車子。駕照就像是馬鞍,有了一個漂亮的馬鞍子,怎么著也得想辦法給馬鞍配一匹像點樣子的馬兒吧?我爹就琢磨,一是看看自己還有多少閑錢可以用來買車,二是看看周圍的人都開什么牌子的車。我爹剛退休那兩年,錢還不寬裕,那時我剛到北京不久,也沒多少錢,一聽說老頭要買車,當然是舉雙手支持,毫不猶豫地把自己所有的積蓄全給了他。我爹還是挺感動的,有那么兩個月時間,我爹逛遍了昆明所有的汽車市場,對每一個牌子的車全能分析出優缺點,似乎他不是發電廠的退休職工,而是一汽或二汽的退休職工。最后綜合考慮了性價比,買了他人生中的第一輛車——一輛銀灰色的起亞千里馬。買了車之后那半年,他起早貪黑地苦練技術,我爹是個有追求的人,他近期的目標就是要像那幾個在他面前炫耀的老司機一樣,也要開車去大理麗江西雙版納,中期的目標是以昆明為圓心,跑遍半徑800公里以內的地方,長期的目標就是自己開著車周游全國,那幾個老司機對他的刺激實在是太大了,他雖然才剛剛拿到駕照,剛剛買了車,但他要笨鳥多飛,要后來居上。買了車以后,其實在他決定去學車那天開始,我爹的心里,就已經有了遠方。
新車都有個磨合期,一般來說,前兩三千公里的磨合尤其重要,一旦磨合不好,后期用車會出很多問題,油耗增加不說,各種機械都會出大大小小的故障。我妹夫好心,跟我爹說,我先開兩千公里,磨合好了再給你吧?我爹心里才舍不得呢,好不容易買輛新車,還是人生中的第一輛車,怎么能眼睜睜看著讓別人先開呢?就是女婿也不行,但他嘴上卻不好這么說,只是淡淡地說:你們工作忙,就不麻煩你了,我自己慢慢來吧。你看,知識分子要是撒起謊來,也還是挺淡定的。
買完車的第一年,我媽說,今年輕松多了,你爹一年到頭都在外面玩,我做飯洗碗都省心多了。
我爹自己開車玩遍大理麗江西雙版納的好日子,也就是過了兩三年,好在短期目標已經提前實現。因為買了車的第三年,我妹妹懷孕了。
我妹妹懷孕以后,用得著車的時候,就多了,尤其是懷孕后期,公交車什么的,就不敢去擠了,每次出門,都得用我爹的車,開始一直是我爹開車送她,再后來,一是太頻繁了,二是我爹也覺得不方便,自己的時間,全耗在這接送上了。但他開始還有點舍不得把車交給我妹夫,后來實在是費時間,關鍵是許多事,不需要他陪伴,我妹夫一個人就能完成,他所起到的作用,就是一個車夫,有一天終于下了決心,把車鑰匙交給了我妹夫,完了還不忘說一句:車不用的時候要還給我,我還要出遠門的。
車子一旦交出去了,就很難拿回來。你說我妹妹到懷孕后期,哪天沒事兒?天天都是事兒。外甥女出生后,那就更忙了,我爹心想,再忍忍吧,等到孫女一歲以后,他們就自己帶孩子玩了,我就又能開車出遠門了。我爹計劃得挺好,就一直盼望著孫女快點長大。如他所愿,他的孫女很快就滿周歲了。我爹也不想想,從懷孕到生孩子,從孩子出生到滿周歲,我妹妹他們一家人已經習慣了有車的生活,如果突然沒有了車,估計都不知道該如何出門了。好在我妹妹也挺了解自己的老爸的,平時哪天不用車了,就讓妹夫把車送回來,讓我爹過一過開車的癮。在我的外甥女三歲之前,我爹和我妹妹一家三口,經常開車去昆明周邊玩,這段時間我爹倒是過得挺開心的,有車開,女兒一家和乖巧可愛的小孫女還一起陪他玩,讓他享受著傳說中的天倫之樂。
但是,我的外甥女三歲以后,我爹又不得不把車子交出來了。幼兒園的孩子每天都得接送,還有孩子小,偶爾有個發燒感冒什么的,要去醫院,要是沒個車,實在是太不方便了,我爹也知道。好在這三年,他對自己孫女的感情達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別說一輛車,就是要他的老命,估計他也能同意,還有一點就是開了好幾年了,不像剛買車時,那么癡迷了。這一次他是下定決心把車交出去了,他對我的妹夫說:以后車子的加油、維修、年檢什么的,我都不管了,你們自己管吧。
我估計我的妹夫聽到這句話后,內心里應該是竊喜的,傻子都聽得出來,這輛車,我爹就算是給他們了。
我爹年輕時就喜歡喝酒和釣魚,自從他買了那輛車以后,他最大的愛好,就變成了三樣:喝酒、釣魚和開車。我爹住的地方離滇池不遠,也就三四公里,平常吃完晚飯,散個步就能到滇池邊上。前些年還不怎么查酒后駕車,尤其在云南,你看滇緬公路上那些跑運輸的大貨車,許多司機都是酒徒,尤其是一些少數民族司機,酒壺就掛在后視鏡上。開不到兩公里就得打開酒壺喝上一口,要不然,車子肯定開得歪歪扭扭的。你看那些占線的、強行并線的、超車不打燈不按喇叭的,都是些沒喝酒的司機,他們急著趕路,是要趕到自己熟悉的小酒館去喝酒,相反,你看那些開得慢慢悠悠、勻速前行、臉上露出輕松愉快表情、不時地對超他車的女司機吹口哨鼓勵或者調情的,就是邊開車,邊喝酒的。他們才不急呢,開不到兩公里就來上一口,只要在天黑前趕到目的地就行。那幾年我爹也學會了酒后開車,他要是每頓不喝個一杯兩杯的,這頓飯就算沒吃好,甚至都不算吃過飯,而他開車的癮還那么大,所以有時候吃完飯開車出去溜達,嚴格意義上說,是嚴重的酒后駕車。更絕的是,他還經常把自己的三大愛好結合在一起:酒后開車去釣魚。他說的一句話讓我媽她們都無法反駁他,他說:我就這幾樣愛好,人生如此痛快,你們都別勸我。

可是,自從把車子給了我妹妹以后,他的愛好,又只剩下了年輕時的那兩樣。他的嘴上說沒關系,我走走路,坐坐公交車,可心里,肯定是癢癢的。果然,一年以后,也就是我的外甥女上幼兒園中班的時候,他悄沒聲地、神不知鬼不覺地,自己又去買了一輛車,一開始這輛車還不想讓家里人知道,他平時就把車停到了廠區里,廠區離他住的地方得有一公里。他每天吃完早飯跟我媽說出去打麻將,其實是去廠區開車出去遛彎,這個秘密直到一個月以后,我媽去廠里辦事,看門的保安以為我媽來找我爹,就跟我媽說:朱老總開車剛出去沒多久,估計得11點才能回來。我爹是有規律的,中午他得回家吃午飯,所以11點左右就會把車開回廠里。這一個月來,保安早就掌握了我爹的出行規律了,說得我媽一愣一愣的,就問保安:他開誰的車子出去了?這一反問,就輪到保安吃驚了,說:朱老總自己的車啊,都沒上牌照呢。
我媽隱約感到這里有故事,但又不好跟保安多問什么,就先回家了。我媽沒當過領導,談話的技巧明顯不行。按理說,你這得設計幾個問題,讓我爹逐漸落入圈套,最后迫不得已自己坦白交代,得有那種“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高壓態勢。我媽唯一的對策就是老娘不給你做飯了,你要是有事兒瞞著我,我也不問,但我也不做飯。我爹回到家還直打哈哈,去廚房一看,冷冰冰的,心里咯噔一下,拿眼斜看了一下我媽,我媽根本不搭理他,自己坐在沙發上,拿一本破雜志裝模作樣地翻。我爹畢竟心虛,問:中午吃什么啊?我媽沉默不語,我爹這時才覺得氣氛有點不對,但他想不起來自己哪里做錯了。這段時間以來跟我媽一直都相安無事,自己唯一的秘密,就是偷偷買了一輛車。我爹堅信我媽不會知道他的這個秘密,想到這里就理直氣壯起來,就問:怎么不做飯啊?面對眼前這個一起過了幾十年日子的男人,我媽索性就不裝了,直接說:我剛才去廠里了,保安說你開車出去了。我爹的臉“刷”一下就紅了,心怦怦直跳,他本來就有早搏的毛病,這下好了,據后來他自己說,心都被你媽問慌了。就像一個小學生做了壞事,被老師抓住一樣,我爹就坦白了,具體怎么跟我媽解釋的我也沒多問,只是這么一來,我爹私藏小金庫的問題,就徹底暴露了。
我爹為什么要偷偷地自己跑去買一輛車呢?這個問題我一直沒問過他,當然,怕小金庫被我媽發現了,也是其中一個原因,但我總覺得,事情沒那么簡單。既然坦白了,我爹接下來就去把車子上了牌照,停車的地方,也從廠里,大大方方地換到了家門口,每天上午開車出去溜達,中午回來后喝一兩杯高粱酒,午休一小時,下午找人打打麻將,日子又恢復了正常。只是從此以后,我媽再也不允許他酒后開車了,“酒后開車去釣魚”的偉大實踐,到此遂宣告結束。后來我爹就改掉了酒后駕車的習慣,并一直保持到現在,上午開車,中午以后就不摸車了,因為他一天,要喝兩頓酒。
如此悠閑的日子,也就維持了兩年。第三年,也就是去年,我的弟媳婦,也懷孕了。
我弟弟結婚晚,要小孩更晚。一開始我爹我媽還催他,趕快要個孩子吧。老頭老太太著急抱孫子。但我弟弟不急,弄得老兩口也沒辦法,好在前幾年我妹妹生了一個孩子,把老兩口給樂得,幾乎忘了我弟媳婦也是可以生小孩的這回事兒了,他們有一搭無一搭地偶爾問一下我弟弟,見我弟弟那邊不見動靜,也就不催了。他們倒是不催了,有一天我弟弟跟我媽說,自己的媳婦懷孕了。
接下來,全家人就合計著怎么伺候我弟媳婦了。去醫院做產檢,我妹妹那時候,是我爹親自開車送去的,那我弟媳婦這邊,就不好讓她自己擠公交車去了吧?得,我爹就開車送。這產檢可不是做一回就行了,得定期去,還有其他各種各樣的事兒,都得開車接送。兒媳婦跟自己女兒畢竟有些區別,有時候我弟弟上班,就得我爹一個人接送弟媳婦去醫院什么的,因為我媽得照顧我妹妹的孩子。跟兒媳婦在一起有諸多的不方便,有些事兒做完檢查了也不好問。但也不能說你自己打車或坐公交車去吧。弄得我爹很糾結,兒女之間,不能厚此薄彼,一碗水得端平,想起來,做父母的真是不容易啊。
去年我正好去云南大理出差,回北京前特意在昆明多待了兩天,陪陪我爹我媽,看看外甥女,看看弟弟和妹妹。回家時正好碰上我爹接弟媳婦從醫院回來,看起來情緒不錯,眼看又要當爺爺了,心里肯定高興。晚上喝酒,我媽弄了幾個下酒菜,照例大玻璃杯倒滿,照例一杯喝完后我弟弟就下了酒桌,然后我和我爹各滿上第二杯,這第二杯的時間喝得有點長,我爹上了年紀以后,話也漸漸多了起來,我慢慢聽出了他的糾結,按照一碗水端平的說法,他的這輛車,現在,該歸我弟弟使用了。
問題是我弟弟不會開車,弟媳婦雖然會開,但現在把車給她,也不太放心,萬一路上出點事兒,就是不可想象的大事。我爹說不把車給他們吧,又怕我弟弟和弟媳婦心里有想法。這可怎么是好?看著我爹喝著喝著眉頭就皺了起來,弄得我心里有點難受。好不容易買了一輛車,給了女兒,好不容易又買一輛,現在不給兒子又說不過去。72歲的人了,這輛車要是再給了兒子,這輩子,就再也不可能買第三輛車了。
想著想著,老頭不禁悲從中來,他倒不是舍不得他的車,他是想到怎么一眨眼,自己就老成這樣了呢?他盯著眼前的酒杯,一仰脖,“咕嘟”一聲,干掉了杯中酒,逝者如斯夫,時間就像杯中酒一樣,從他自己的指間,倏忽而過,揚長而去。我的老頭,轉眼間七十有二了。
這頓酒喝得略帶傷感。
第二天我起床的時候,我爹已經開車出門遛彎去了。這幾年他迷上了爬西山,西山離家也有個四五公里,我爹每天都先把車開到西山腳下,然后開始爬山。我記得他是兩年前開始爬西山的。
幾年前昆明突然風靡買墓穴,還可以按揭,還可以像炒房一樣炒墓穴,突然間就把價格抬得很高。許多老年人都很緊張,生怕自己死后,連個墓穴都買不起,直感嘆再不死,以后真的死無葬身之地了。中國的許多行業都是沒有人性的,最暴利的一條產業鏈就是從進醫院以后的一條龍服務,進醫院、死亡、火化、骨灰盒、墓地,就這個一條龍,一個人一輩子的積蓄,甚至全家人幾十年的積蓄,就得全搭進去。全昆明的人都很恐慌,這種情緒傳到我爹他們廠里的時候,許多人都去筇竹寺、觀音山等地的陵園墓園搶墓地,因為這幾個地方的墓穴相對于其他幾個樓盤來說,還是要便宜一些。雙人的四五萬,單人的兩三萬,也是看地段樓層什么的。我妹她們也被人慫恿著,像看樓盤一樣,被幾個導購帶著看遍了昆明周邊的大部分墓穴,最后廠里幾個人團購了觀音山上的十來個墓穴,準備給家里的老人或者自己做最后的歸宿。每個穴位的團購價要比零售價便宜三五千到六七千不等,一撥人就覺得占了天大的便宜,交完首付和押金,興高采烈地回來了。
這個事情家里人當時都沒跟我說,畢竟是涉及到老人的死亡及身后事,況且我又是在外地工作,怕影響我的情緒吧。直到三年前我爹70歲生日,我回家后,還是我媽跟我說的。我聽到后的第一反應是這事兒有點荒唐,老兩口都這么健康,活蹦亂跳的,買什么墓地啊?第二天我爹笑著說:我帶你去看看啊?我問他:看什么?我爹說,看看我的墓地,你先認認路,不然以后找不著我的。
我還真的是想去看看那個地方。我爹開著車,我媽、我妹妹、我弟弟和我,一家五口,七拐八拐,看我爹熟門熟路的樣子,不到一小時就到了墓園的大門口,似乎沒少來。我笑著問我爹:這條路你很熟啊。我爹臉上沒什么表情,淡淡地說了句:來過兩回。
上山后,也是七拐八拐,到了一個高臺,我爹用手一指,對我說:看見沒有,這一排,從左邊往右數第七個,就是我和你媽的墓地。說完后,就帶著我們往那塊墓地走,一邊走一邊給我解釋這里的風水如何如何。我上山后的第一感覺是這里的樓盤太密集了,讓人透不過氣來,簡直就是一個城中村,滿目的墓穴和墓碑,墓里有主人的就立一塊墓碑,上寫慈父誰誰誰之墓,或者愛妻誰誰誰之墓。沒主人的就是一塊平地,上面放一塊石頭,表示此地已有人預定,怎么看怎么像考研的人在大教室里占座,有人的位置東倒西歪的,沒人的位置放兩本書占上。雖然也有規劃,一排排的,但就是覺得是一個低端的樓盤,像一些城市給那些拆遷戶隨便建的周轉房,環境擁擠而嘈雜。
我的心里很不爽。到了我爹他們預購的墓地,上面也是放著一塊石頭。我爹問我這里怎么樣?我說不怎么樣。我爹嘆一口氣,說:這里便宜啊,像金寶山那樣的地方,買不起的。
我不知道金寶山是什么地方,就問,比這里好嗎?我妹妹說,那當然好了,就是有點貴。我問,遠嗎?我妹妹說,開車去不算遠。
這些周邊的墓園,他們都去過了,是比較以后,根據他們的經濟能力選擇的這里。我說想去看看金寶山,我爹他們已經看出了我對這里的不滿,就說,那就去看看吧,今天就算是墓園一日游了。
我很少逛墓園,但到了金寶山以后,眼前開闊、明亮起來,墓地都在山谷里,所有的墓穴都面朝滇池,春暖花開。樓盤間的間距,也很合理。放眼望去,整個墓園的設計和格局,也挺科學和協調的,鄰里間都有萬年青隔開,最起碼兩家人把手伸開互相碰不著。我一下子就有點喜歡上了這里,問我妹:這里什么價位?我妹說:一般的五六萬,位置好點的七八萬,更好一點的就超過十萬了。我毫不猶豫地說,換成這里吧,我喜歡這里。我妹妹說,這里當然好,就是有點貴。我問她,要是買了這里的話,那邊怎么辦?我妹妹說:那邊太好辦了,我一轉手就能賣掉,還能賺好幾千塊錢呢。看來我妹妹對炒墓地這一行,也不陌生。
我爹他們不說話,因為我是家里的長子,家里的許多事,一直都是我來做主的。買那邊墓地的事兒,他們還是被人忽悠了,準確地說,當時是圖便宜,所謂人窮志短。我當機立斷,跟他們說,把那邊的退了,現在我們去找金寶山的銷售經理去,我是家里的老大,給父母買墓地的錢,我來出,你們不用管了。
銷售部我妹跟她們也很熟,看來也來考察過不止一次。經理問我要什么區位的,我說我不知道那些區位,帶我們看價位吧,十萬左右的。我讓經理直接帶上風水先生,因為我們一家人都在,只要父母滿意,我們兄妹滿意,風水先生也看好,這事兒,當場就能定下來。
花了兩個多小時,我爹選了一個自己比較滿意的位置,我媽也覺得不錯,背靠西山,面對滇池,眼前波光粼粼,一望無際,面前沒有任何的遮擋之物,極目遠眺,有一種雄心壯志涌上心頭,我跟我爹一對眼,問:就這里了?定了?我爹看了我媽一眼,笑了笑,說:就這里吧,定了。

于是就去銷售部簽合同,交了兩千訂金,約定一周之內付清全款,還能打個九五折。回北京后,我一下飛機就去找一個好哥兒們借了八萬塊錢,因為在北京這些年,我自己也不寬裕,銀行里只有兩萬塊的存款。我很少跟人借錢,開不了這個口。但這一次顧不上了,我的這個朋友知道我的性格,曾跟我遞過話,如果把他當哥兒們的話,以后有困難直接找他,如果我找其他人讓他知道的話,就跟我絕交。這也是我這輩子借錢最多的一次。當天就把十萬塊錢分成三份,打到了我爹、我弟弟、我妹妹的卡上。為什么呢?因為一開始我還不懂規矩,本來想一次性直接從北京把錢打到金寶山的賬上得了。借錢給我的這個朋友知道我們家的情況后,就說,你爸媽有三個子女,不但是你的父親和母親,也是你弟弟和你妹妹的父親母親,所以,這個錢,要你們三兄妹一起出的,不能你一個人出。這不是誰家有錢沒錢的問題。他也知道我的弟弟是普通的工人,一年的收入剛夠養家糊口,我的妹妹失業在家,日子過得比較拮據。我聽明白了,于是給我爹匯了四萬,算我的那份,給我的弟弟妹妹各匯了三萬,算他們的,這樣我們三兄妹共同湊了十萬塊錢,給父親母親,選定了他們日后的歸宿之地。
我爹現在每天早上開車去爬西山,如果再往遠處走個幾公里,就是他的歸宿之地——金寶山。他也經常會把車開過金寶山門口,路過時,有意無意地往山上看一眼,不知他的心里,是什么樣的感覺。金寶山簽完合同回來的那天晚上,估計我爹也是頗有感觸的,他用了一晚上時間,回顧了自己的一生,并對自己的身后事,做了基本的安排,他還生怕我對他的歷史不夠了解,專門為我寫了一篇發言稿,以供我有朝一日用得上。我爹寫的發言稿全文如下:
在父親追悼會上的發言
各位領導、父親的生前友好及各位親屬:
感謝各位領導、生前友好及親屬在百忙中來參加我父親的追悼會。
我父親朱昌法因(死因)于公元20××年××月××日××點××分在(什么地方)去世,終年××歲。
我父親1941年農歷三月二十九日生于浙江省臨海縣雙港區的一個農村手工藝人家中,7歲開始讀書,從小學、中學、到大學畢業,共讀書17年,24歲7月(1965年)畢業于浙江大學電機工程系。畢業后,分配到云南省電管局,并于1967年2月由云南省電管局分配到普坪村發電廠工作,后改名為昆明發電廠,一直到2001年4月30日滿60周歲退休。
我父親的主要工作經歷:
1965年9月分來云南省電管局,參加了二期四清工作隊。
1967年2月分到普坪村發電廠(后改名為昆明發電廠),分到鍋爐分場上運行班,后調到鍋爐檢修班當檢修工。
1974年廠里成立熱力試驗班,調到該班工作。1978年被任命為熱力試驗班的副班長兼技術負責人。期間結合本廠實際,參照有關規程制度,制定了許多實用的試驗方法并實施。
1983年任鍋爐分場主任。
1987年2月,調到100兆瓦籌建處驗收組當鍋爐驗收組組長。
1988年12月任廠里生技科科長。當時,100兆瓦機組剛剛投產不久,各種規章制度不全,事故頻發(一年中發生12次事故,其中2次是重大事故)。按照生技科科長崗位職責的要求,除主持日常生產技術工作外,需要制定完善生產技術系統的各種規章制度。根據國標、部標、行業標準結合本廠的實際情況,或起草、或主持、或組織生技科和全廠工程技術人員制定了100兆瓦機組生產技術系統的各崗位職責、工作標準、技術標準、各種規章制度等幾十上百種文件。
1990年2月任副總工程師兼生產技術科科長。
1993年11月起,只擔任總工程師職務。
2001年4月30日退休。
我父親的技術職稱:
先后任過技術員、助理工程師、工程師、高級工程師,最高技術職稱是教授級高級工程師。
另外,我父親生前還在各種期刊中發表論文多篇。
(結語):
我父親一生熱愛國家,珍惜家庭;熱愛崗位,遵紀守法;虛懷若谷,性格開朗;熱愛生活,興趣廣泛;對待朋友真誠,對待同事坦誠;不搞小聰明,不搞小花招,低調做人,與世無爭,與人無爭。
在行政領導崗位時,不貪不沾,平易近人;嚴以律己,寬以待人;愛員工,努力為員工排憂解難。
在生產技術領導崗位時,注重規程制度的修編,以規程制度指導生產。
在技術崗位上,廣收為本廠本崗位所用的各種基礎技術資料、規程、制度,并吃深吃透,用于實際工作中,努力全面掌握專業知識,力爭走在同行的前頭;在生產設備搶修工作中,甚至冒鍋爐高溫,鉆爐內濃灰,掌握第一手資料后而制定技術方案,指導工人工作。
父親的離去,使我們全家失去了一位××的親人,使大家失去了一位××的朋友,我們感到無比悲痛。愿父親在天之靈保佑我們全家幸福安康!
再次感謝各位領導、父親生前友好及親屬在百忙中來參加我父親的追悼會。
謝謝!
有幾處空格是讓我填的。我當然希望是一直空著,不用填。我爹說,我的基本情況都在上面了,到時候你直接念就是了。但我覺得這發言稿的中間部分寫得有點像求職簡歷,把發表論文都寫進去了,或許,他把這些屬于他個人的成績看得很重吧,好吧。我爹考慮得實在是太周到了,我看完后眼眶有點濕潤。我爹說,每個人都有那一天的,你們幾個兄弟姐妹已經做得很好了,我很高興、也很自豪有你們幾個兒女。
我爹爬完西山,從山腳下開車回來的時候,已經11點了。他從菜市場里買了些熟食,鹵肉、雞腳、燒鵝什么的,準備跟我接著喝。我回來一趟不容易,在家住一晚,也不容易,有幾回回到昆明,僅僅是回家里看一眼,就出門,跟狐朋狗友們喝酒去了。昨晚我爹喝得有點傷感,這也是我們唯一一次把自己喝傷感了。中午就我們倆,我媽照顧我妹妹的孩子去了,我弟弟他們在自己家里,沒過來。所以中午我和我爹就沒做飯,直接把他買回來的熟食放桌上,倒上兩杯酒,我抬起杯子,跟他碰了一下,說:我爹,喝酒。我爹就抬起杯子,輕輕地跟我碰一下,然后抿了一口,咂吧了一下嘴唇,拿起筷子,在幾個熟食中間晃了晃,又把筷子放下了。
看來胃口不怎么樣。
其實從昨晚到現在,我的心里已經有了主意。
我跟我爹說:“跟你商量個事兒?”
我爹就問:“什么事兒?”
“把你這輛車給我弟弟吧。”
“早晚都得給他。”
“這兩天就給他,我再給你買一輛。”
“你哪來的錢啊?”我爹一抬頭,接著說:“即使有錢,也不買了,我退休以后還買了兩輛車,知足了。”
酒桌上我們一直在討論車子,各種牌子的車子。我爹的興趣慢慢就起來了,不知不覺間,第一杯酒就見底了。
倒第二杯。
“你想買什么車?”我問。
“不買了。”我爹說。
“我是認真的。”我說。
我爹看我一眼,有點猶豫。我就說:“我給你買輛帕薩特吧,安全系數高一點。”我爹猶豫一陣后,說:“帕薩特不行,這車檔次太高了,我要是開上帕薩特的話,他們就不跟我玩了。”
我爹嘴里的他們,就是跟他基本上同時退休的那幾個老頭。雖然每個人家里都買了車子,但檔次都不高,都不是什么好車,價格也就是十萬以內。我本來還真想給我爹買一輛帕薩特,因為這個車皮實,滿大街都是,維修也方便,跑個長途什么的,很舒服。我算了算我的能力,這幾年工資獎金稿費什么的,將近存了七八萬塊錢,本來是想還給我的那個朋友的。我跟他一提年底還他錢,他就跟我急,說你再跟我提錢的事兒,我就跟你翻臉,這筆錢先放你那里,等我兒子考上大學再給我兒子,算是存你那里的。他的兒子今年才初三,考大學還有三四年。那么如果我爹要是答應讓我給他買一輛帕薩特的話,我就還得跟我媳婦商量,讓她再掏個十多萬,基本就夠了。我老婆的工資,是我的三倍,她應該不會拒絕給我爹換一輛車,我們家老頭老太太平時對她也挺好的。但是我爹一口拒絕了帕薩特,酒桌上好說歹說,只愿意要一輛不超過十萬的國產車,怕車子太好了,失去小伙伴。我能理解我爹,就說,好吧,這兩天你去選車,選好了我來付錢。
一周以后我爹打電話說看好車子了,國產的,比亞迪G3,車子很不錯,他的小伙伴就有一輛,開了一年了,一點問題都沒有。排量1.5,足夠了,裸車六萬多一點,辦完了也不到八萬。我問怎么這么便宜?我爹說,這個是手動擋的,自動擋的像個玩具,開著沒感覺,還貴一萬塊。
我心想,那么大年紀了,貴一萬就貴一萬吧,還是買個自動擋的吧。我爹說,不是錢的問題,是開著沒感覺,開車就得開手動的。就這樣,我手里的錢剛好夠他買個國產車的,就打他卡里了,沒兩天,我爹電話里就說,車子提回來了,放心吧,原來那輛已經給你弟弟了,你弟弟很高興。
我爹就是開著我去年給他買的這輛比亞迪,來到了壺口,現在,要開來北京看我了。
等我從青海回到北京,我爹他們已經在北京住了一晚了。我家小,他們來了住不下,所以我就讓媳婦提前安排他們住在家附近的賓館里。我到家的時候,已是下午三點,興沖沖地進家門一看,沒人,就老婆孩子在家,忙問孩子:爺爺呢?朱發財說:爺爺中午喝了好多酒,睡覺去了。
朱發財雖然跟爺爺見面少,但血緣擺在那里,這樣的親情是天生的。我問朱發財,爺爺喝酒的時候,你在干什么?朱發財說,我給爺爺捶背。一股暖流,涌遍我的全身,我相信,我爹的心里,在朱發財給他捶背的時候,一定也有暖流涌上來。我讓朱發財給爺爺打電話,就說我已經到家了。朱發財望著我說:我過一會兒再打,讓爺爺多睡會兒吧。
五點鐘的時候我去了賓館,在賓館停車場見到了一輛云A牌照的白色比亞迪,我感覺這應該是我爹的車,但心里嘀咕,一個老頭,不可能買一輛白顏色的車子吧。到了房間寒暄一陣后,就下樓吃飯。我爹一指那輛白車,說:喏,就是這輛車。果然是。我問他怎么會選一輛白色的車子?我爹說,我的第一輛車是銀灰色的,第二輛是黑色的,這第三輛,就選了一個白色的。
晚餐就安排在離家不遠的飯店里,吃烤鴨。到北京了,不吃一頓烤鴨,是說不過去的,且不說好不好吃,就憑北京烤鴨的名氣,如果回去有人問他:你兒子請你吃北京烤鴨了嗎?我爹回答說沒有吃,那就太不像話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小氣,連頓烤鴨都不請老爺子嘗嘗。我知道我爹要喝高度酒,就問他:北京二鍋頭行嗎?我爹說,只要度數高,什么酒都行。我就跟服務員要了一瓶56度的紅星二鍋頭,10塊錢一瓶,又好喝又能滿足我爹的要求,照例要了兩個大玻璃杯,咕咚咕咚倒滿,我和我爹一人抬走一杯,我妹妹和妹夫不喝酒,朱發財興高采烈地和我妹妹的孩子玩,那是她表姐,兩姐妹基本不搭理我們,大人的世界,引不起她們的興趣。
我爹還是不見老,除了手上有幾小塊老年斑外,甚至感覺不到這是一個已經73歲的老人了。我爹不但酒量不減,胃口,也是相當不錯。我問他這幾天都有什么打算,我爹說:明天去看看掛在墻上的毛主席像就可以了,休息個一兩天,我們就回去了。
從昆明開車到北京,路況還是不錯的,他們走走停停,花了一個禮拜時間,行程3000多公里,這對我爹來說,已經是相當不錯的成績了。也基本實現了他11年前剛開始學車時自己許下的諾言:開車周游全國。既然到了北京,也不能讓他們待個一兩天就回去,我本來是定好了兩天后去內蒙大草原玩一趟的,我有個好哥兒們叫馬志剛,他在內蒙的科爾沁旗掛職,早就約我過去看看他工作的地方。志剛這兩天恰好也回到了北京,家也離得不遠,我就給他打電話,讓他過來陪我老爺子喝一杯。志剛是個老帥哥,酒桌上跟我爹一聊,竟是十分的投緣。老少爺兒們全是性情中人,志剛說:這樣吧,讓老爺子明天休息一天,后天,我們一起去內蒙,去天邊看看大草原,讓老爺子一次玩個夠。話音剛落,我就看見我爹的眼睛發亮,比我爹更興奮的,是兩個孩子,朱發財說:太好了,我也要去大草原。她的表姐也說,我也去我也去。
我爹主動跟志剛碰了一下杯子,嘴上還謙讓說:會不會給你增添麻煩啊?我們都還沒有去過內蒙古呢!以前只是在電視里看到過草原。志剛拍著胸脯說:老爺子你放心好了,有我在,我的草原就是你的草原。
這一頓酒從談論掛在墻上的毛主席像開始,到憧憬大草原結束。當我們的腳印真的踏在遼闊的科爾沁大草原上時,朱發財對著遠處慢慢移動的一群灰褐色動物問馬志剛:叔叔,那是什么?這時我才想起來,朱發財長這么大,還沒見過真正的活羊,她對羊唯一的印象,是電視里的喜羊羊和美羊羊。她和表姐一起跑過去看羊,過一會兒回來悄悄對我說:爸爸,羊太臟了,還拉屎。從那一天開始,朱發財再也不吃羊肉了,她覺得羊很臟,拉的屎也很臟,破壞了喜羊羊和美羊羊在她心里的美好形象。
大草原是那么地空曠,跟云南的崇山峻嶺比起來,像是兩個世界。我爹說,這里的天地太開闊了,不像云南,一抬頭,就看見山,一抬頭,又是一座山。
志剛也知道了我爹愛喝高度的白酒,這好辦,草原上有的是高度白酒,“悶倒驢”和“草原白”,都是不錯的內蒙本地酒。晚餐安排的是全羊席,志剛說,這是草原上招待客人的最高禮節,餐廳的服務員還唱蒙古族的祝酒歌,一連唱了好幾首,朱發財和她表姐就在桌子后面伴舞,舞得比唱歌的服務員還歡騰。看得出來我爹確實高興,他高興了我和志剛也就高興,一路上唯一擔心的就是他吃不吃得慣牛羊肉,看來我爹適應力很強,每道菜他都嘗一嘗,有人敬他酒也是來者不拒,抬起酒杯就干。晚餐結束前我爹做了一次總結性發言,大概的意思是:我這一趟出門,本意只是想隨便出去走走,年紀大了,趁現在身體好,還走得動,就多動動,一不小心就來到了壺口,看到了瀑布。本來都沒想過要來北京,后來一看地圖,壺口離北京不遠,就決定去北京看看兒子。到北京已經是一趟意外的旅行,到了北京后,想不到還有更大的驚喜,真的是想都沒有想過,這輩子還能自己開車來到了內蒙古大草原,我退休以后學的開車,學車時就想以后有一天要是有一輛自己的車子,就要開著車子游遍全國,當時也就是有這么一個念頭,但是今天,我當年的愿望真的實現了,我從云南,把車開到了內蒙古大草原,想想還是一個很了不起的舉動。
我也很感慨,我默默地跟志剛碰了一杯,表示對他的感謝。
第二天一早出門,還是看大草原,車子沒油了,要先去加油站加油。志剛說,要是不把油箱加滿,車子就得拋在路上,草原上地廣人稀,出了門別說加油站,往往好幾公里連個大活人都遇不上。我們就先去加油,到了加油站,只見烏泱泱的上百人圍在一邊聊天,前面有三輛大巴正在加油,看來是一個旅行團隊,我爹就把車開到另一邊,他下車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叫:“朱老總,這不是朱老總嗎?”呼啦一下,就圍過來十多個人,我爹一看,全是昆明發電廠的老同事,許多都是退休職工,參加一個夕陽紅旅游團,來內蒙古看草原來了。這才是真正的他鄉遇故知。弄得我爹也很激動,一個個握手打招呼,似乎他成了這草原的主人,歡迎他的老同事的到來。有一個眼尖的,看了看車牌,夸張地問:“朱老總,這是昆明的車子啊,你不會從昆明開車到這里的吧?”我爹的自豪感馬上就上來了,高聲說:“就是從昆明開過來的。”其中有一個年紀跟我爹差不多大的,就是剛退休就開著私家車去大理麗江西雙版納,然后回來刺激我爹的,也圍著車子轉了一圈,就默默地離開了,看得出來那個老頭有點傷感,看他的身體,佝僂著腰,已不可能開車去遠方了。
這一陣寒暄差不多進行了半個多小時,要不是導游一再催促,這一群昆明發電廠的前職工,不知要在加油站里與我爹聊多久才有個夠。分別時有些許的依依不舍,有些人的眼神里透出羨慕和傷感,同樣的出行,乘坐不同的交通工具,心境也不相同。這么一個旅途中的插曲,讓我爹在接下來的幾天里感慨頗多,連說想不到。“那個老楊,”我爹說的是那個圍著車子轉一圈,就不說話了的佝僂著背的人,“兩年前就不動車了,眼也花了,耳朵也背了,反應也不行了,不敢開了。”
我突然回想起我爹曾偷偷地買了第二輛車子,似乎明白過來,他的內心深處,一直就打算擁有一段說走就走的旅程,一直有一個夢想中的遠方,如果沒有車子,想走的時候卻走不了,那就太可悲了。或者等他有了車子,身體卻像老楊一樣,垮了,那更可悲。現在想來,我對我爹,了解的其實并不多,這父子間,除了流淌著同樣的血液以及一脈相承的親情以外,還是有著不少的陌生和隔閡。我爹買第二輛車子,并不是他有錢,有車癮,而是他有更高更遠的我們看不到的夢想,他為自己的夢想,時刻準備著,包括車子,包括身體,包括我們看不見的在他日漸衰老的身體里奔流不息的想象力。

兩天的草原之旅很愉快,晚餐時,就討論怎么回北京,是原路返回還是換一條路走?我就看地圖,翻到內蒙古那一頁,第一眼看到的居然是隔壁那個省——吉林,再一看,科爾沁大草原就跟吉林省挨著,往東走一點,過了通遼,就到了吉林省的四平市。吉林是志剛的老家,志剛說,咱們要是從吉林回去的話,那邊的路我還熟悉。我抬眼看了看我爹,問他:怎么樣,明天去吉林?咱們從東北回去?你如果這一趟到了吉林的話,那可真是橫穿整個中國了,從祖國的大西南來到了遙遠的東北平原,說不定還能創個老年組自駕車紀錄什么的。
我爹也把腦袋湊了過來,看地圖。地圖上的字他看不清,找老花鏡帶上,他在仔細研究,然后問:到了四平以后我們怎么走?志剛說,那就簡單了,在四平休整一兩天后,再往東北走就到了黑龍江,我們可以在哈爾濱住兩天,然后想去遠的地方就去漠河,稍近一點的地方就去黑河,另外伊春、佳木斯、牡丹江也可以去看看。要是往回走呢,就奔鐵嶺、沈陽,然后過錦州,進山海關,然后河北,然后就回到北京了,一路全高速,路況非常好,想在哪兒停留都行,就看你老人家的想法了。
我妹夫給了他一個建議,說就去漠河吧,然后你累的話就從哈爾濱坐飛機回昆明,我們負責把車開回去。我爹聽了后把腦袋搖了又搖,說:坐飛機有什么意思?開車叫自駕游,坐飛機那叫出差。我還是開車好玩,這樣吧,我們到四平休息一兩天后,就往回走,我還想去山海關看看老龍口長城呢。我爹剛才看地圖的時候,目光在山海關那個地方,停留了很長時間,原來是在找老龍口。
按照我爹的計劃,我們在四平稍作停留后,就往回走,路上在錦州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到山海關,找到老龍口長城時,已是中午。老龍口是明長城的起點和源頭,我爹早在課本上就知道這個地方,所以他要親臨老龍口,一睹真容。
下午三點鐘從山海關往回趕,回到北京已是晚飯時分,一算日子,這一趟內蒙東北之行,也是用了一周時間,我居然看不到我爹的疲憊之態,倒是兩個小孩,一路上興奮不已,一進北京,就在車上昏昏欲睡,城市已激不起她們的興趣了,對于習慣了鋼筋水泥的孩子們來說,能去一趟大草原,該是多么大的誘惑啊。
晚餐時我爹說,這一趟出來,把人生中的許多第一次,都給完成了,值了。我的外甥女說,是超值。我妹妹說,這樣的旅行,這輩子恐怕也就這一次了。誰知道呢?人生那么漫長,即使像我爹這么一把年紀,不也體驗了一次他做夢都沒有想到的旅程嗎?人生無常,有時候說不定,也是驚喜不斷,好事連連。就像他們從昆明出發時,到貴陽,到重慶,到陜西,到北京,到內蒙,到吉林,到遼寧,到山海關,哪一步都不是預先設計好的,全是沖動的結果,一步步往前推進,一步步把自己推向更加遙遠的遠方,只有腳步離家鄉越遠,心才能離家鄉越近。
我爹一算,出來都半個多月快二十天了。他說,我們休息一天,就該往回走了。我知道,他有點惦記我媽了,還有,我弟弟的小孩也剛出生沒幾個月,他著急回家抱孫子呢。第二天,我把他的車子開到附近的修理廠做個檢查,畢竟一輛國產車,跑那么遠的路,有點不放心。結果只是壞了一個剎車燈,換個燈泡就好了,換了一桶機油,其他一切正常。我跟我爹開玩笑說,比亞迪的廠家真應該找你做代言人,跑遍全國居然什么事兒都沒有,這么好的神車,國人應該多支持。其實這一路上,尤其在內蒙東北,許多人都好奇,這么一輛比亞迪,這么一個老頭,真能從云南開到東北來?為了證明自己真的是開著這輛車從西南跑到東北,我爹一路上沒少跟這輛車合影,每到一個具有地標性的建筑物前,我爹都要合個影,以證明自己確實是開著這輛車子來的,而不是坐著旅游大巴來的。
我爹臨走的頭一晚上,我來到了他住的房間,我們倆好久沒有這么面對面地坐著說話了。一人倒了一杯水,又是相對無語,其實有很多話,但是不知從何說起。我爹突然想起一件事兒來,找了紙和筆,給我寫了一串數字,原來這是家里保險箱的密碼。家里沒什么值錢的東西,保險箱里,也就是房產證以及老家農村的地契什么的,我爹告訴我,主要是他把自己比較滿意的一張照片放大洗好,裝了框,那是他去世后我要捧著的遺像。他說,兩年前就準備好了,本來就放在房間里,我媽不讓放,說活得好好的,不吉利。還說底板太紅了,不協調。我爹說自己就喜歡那張照片,就喜歡紅底板,為了不給我媽添堵,就放保險柜里了。我爹跟我交代完這事兒以后,突然間就顯得放松了,一副無事一身輕的樣子。他似乎已經沒有牽掛了,該安排的,早已安排,該交代的,都已交代。剩下的,除了享受天倫之樂以外,就是玩了。想怎么玩怎么玩,該怎么玩怎么玩,他的身心,從此以后毫無羈絆了。就憑他這心態,這身子骨,還不活出一百開外去?
第二天一早告別的時候,我還是有點傷感,我爹坐上駕駛席,點火,掛擋,松離合,加油,義無反顧地離開了,連手都沒跟我握一下,只有一個眼神,一個堅定的眼神。這父子間,有時候,一個眼神,其實已經足夠。
我目送那輛車離開,我相信,我爹一定會從后視鏡中看著我。從此以后,他有他更加遙遠的遠方,我有我更深的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