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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草

2016-04-29 00:00:00易康
花城 2016年4期

四弟出事后,菜館就關門了。老大和曉曉都沒了去向,我也結束了悠悠忽忽的生活,回到了嫂嫂身邊,以尋找新的依附和出路。然而,我還是不能跟過去徹底斷開,常常身不由己地去老地方看看。從家到菜館是往東走,路上我能看見舊教堂屋頂上的十字架,看見它肅穆地矗立在晨曦中,它的背后是曙色初開的地方。

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菜館的卷簾門下已經長出了一叢叢的青草,門上的鎖也跟著生了銹。這一帶人本來不多,菜館關門后就更顯冷清。只有一兩條流浪狗時常往來溜達,不住地東嗅嗅西聞聞,或者蹺起后腿嘩啦啦地撒上一泡熱氣騰騰、臊氣沖天的尿。鄰近的一個酒鬼在酒足飯飽后也會光顧此地,他背靠著門坐在雜草叢中,一邊抽著煙一邊對著狗吆喝。他一見到我,就用拳頭和胳膊肘狠命地擂擊卷簾門,然后“嘿嘿”地傻笑不止。在這個時候,我才發現這門竟然銹蝕得那么厲害,只要酒鬼撞擊一次,鐵屑就細雨似的紛紛落下,落得他滿頭滿臉。

我跟老大是在體育場上認識的,當初那兒還沒有鋪設塑膠。跑道的兩側都長滿青草,暑氣攜帶著青草味在空中彌漫,令人透不過氣來。他從我身后跑上來,跑到前面。他告訴我,他祖籍是河北滄州。我放棄了原先的跑步計劃,隨他去了菜館。那時三弟和曉曉已經在那兒了,他們并肩坐在收銀臺。店堂里焚著香,供著關老爺。據四弟說,他也是在體育場認識老大的,那天老大從他身后跑上來,跑到了他的前面。

我牢記著第一次去看守所探視四弟的情形。他套著橘黃色的馬甲從里面出來,迎著陽光瞇著眼,頭發蓬亂神情萎靡,但他剛坐下就急匆匆地問老大曉曉怎么樣了。我說: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聽罷低下頭去,就此沉默不語,對我過后說的話充耳不聞。我知道曉曉其實是一直惦記著四弟的。

曉曉說她今年二十五歲,但我看來,她頂多也就只有二十一二。在我們最初見到她的時候,她應該還是個初中生。曉曉中等身材,留著長發,幾縷發絲有意無意地遮在左邊的眉眼上。她的眼睛亮閃閃的,即使在笑逐顏開的時候,也閃爍不定。她的嘴像菱角,那抿嘴微笑模樣更像是在撒嬌賣乖。我們晨練早鍛,老大當然是跑在最前面,接著是三弟,再接著是我。曉曉和四弟跟在我后面,但曉曉要比四弟快得多。我們在夏天和冬天跑得最勤,不管有沒有塑膠跑道,夏天的體育場總有一股濃濃的青草味,這味道和暑氣混在一起,在空中彌漫,醞釀,加濃……濃稠得令人窒息。

菜館前的路本來鋪著水泥板塊,但時間一長,水泥板不少破碎了。這兒有車輛經過,多半是車壓的。老大也有車,一輛半新不舊的上海大眾。他有時還帶過來一輛卡車。我想,那些水泥板,有不少就是給老大壓破碎了的。

沿著這條路往前走不到十分鐘,就是看守所。兩扇大鐵門對著空闊的路,這是通向郊野水泥路。鐵門的右邊是崗亭和傳達室,崗亭上有時有武警哨兵立正站著,荷槍實彈;有時沒有,由幾個值班警察守著傳達室。過去老大常開著卡車進去,然后出來,帶著一車服刑人員出來。他走得最多的還是菜館這條路,有時也把車開到通向郊野的那片空闊之地。他這是干什么呢?我至今不清楚。

菜館的生意跟看守所有一定的關系,從鄉下或外地來探視的親屬都在飯館里吃飯,從里面放出來的人也要先吃頓飯,然后才理發洗澡回家。菜館的淡季是在梅雨季節,這一帶地勢低,有了汛情,路和菜館就都進了水,就連看守所也難免被淹。進水的時候,曉曉就穿一雙涼鞋,一雙非常小巧的涼鞋,這多半是老大給她買的。鞋的樣式很別致,別致得露出了曉曉粉嫩的腳趾。

水來了,漫過了臺階,漫進了店堂,路上和菜館里會漂起翻著白肚皮的死魚。水來了,也帶來了水腥味魚腥味,甚至把遠處的青草味也帶來了。啊,這青草的氣味!

崗亭里站崗的武警很年輕,年輕得像個孩子。他如同一根繃緊的線,筆直地站在那里。汗從他的臉上一條條地流了下來,但他紋絲不動。他的軍裝是新的,筆挺。四弟說過,在學校門口制服他的警察也很年輕,看上去似乎比他還小。四弟說:他當時只本能地動了一下,但那個小警察出手疾如閃電,揚手一個大背挎把他結結實實地摔倒在地上。警察生得白皙清瘦,厚厚的嘴唇間還透著稚氣。

“那天考生化,是最后一場。監考老師對我像是很注意,一直看著我。起初他們開著空調,空調聲音大,我皺了皺眉頭,他們隨即就把空調關了。這兩門我考得很順,可能是我發揮得最好的,估計分數不會低。我交卷出來的時候,心情特別爽。那會兒,校門口站滿了警察和保安,我沒當回事,因為高考一直就是這樣。路讓家長給堵住了。看到自己的孩子出來,他們都歡天喜地的。我獨自出了校門過了馬路,順著人行道走,大概走了一二百米,人略微稀了些。這時那個小警察迎面走了上來,我看了他一眼,把他當做學生了。他們有四五個人,一齊七手八腳地把我摁在地上。起初我還掙扎,但聽到他們問我名字,我就知道他們是警察。我不動了,由他們扭胳膊按腿。我說:‘輕點,其實我無所謂!’真的,我真是無所謂。”

四弟的手上一直包著紗布,獄醫定時給他檢查傷口換藥。傷口很深,因為沒有及時治療,已經感染發炎了。他說過,如果不是手指割破了,他有可能還要再扎上四五刀。“他們縫了好長時間,”他像是自言自語道,“我就躺著讓他們縫,雖然上了麻藥,但我還能清楚地感覺到那一針一針的。”他看了看包著紗布的手說:“完了,即使不判我死罪,這右手恐怕也沒有用了,我活著就是個殘廢。”

四弟寫得一手好字。楷書行書全行,高興了還寫幾筆草書給我看,像他這樣的中學生現在實在不多。我曾對他說過,到了高考這樣的字肯定沾光。曉曉在翻小說雜志的時候,常來問四弟這個字怎么讀,那個詞是什么意思。曉曉總是湊過來,靠著他。

曉曉靠著他的時候,一般老大不在。老大只要到菜館一般都要把曉曉帶走,帶她上那輛上海大眾。每逢這時,三弟就笑吟吟地看著他們,而四弟則低下頭或者故意背過臉,裝著在入神地看什么東西。曉曉跟著老大,興高采烈。在走之前,她總要精心打扮一番。她不施粉黛,只是用一點透明唇膏。她在頭發上很花工夫,讓那幾綹發絲不偏不倚地遮著左邊的眉眼。她抿嘴微笑,菱角翹起。這人見人愛的菱角!

看守所的鐵門里是一片空地,空地上有時停著卡車和大客車。我進去的那會兒,正有一幫人排隊依次在上一輛卡車,當然不是老大的那輛。人群中有一個黑瘦的青年對著我咧嘴一笑。我認出來了,他是二黑,家就住在教堂附近,常被人雇傭了打架。二黑個子不高,但殺心很重。他最愛用的除了砍刀,就是自來水管。他對我大聲嚷道:你們家老大欠我的情,等我出去了要找他討債喝酒,喝個痛快一醉方休。押解的武警警察一齊往我這邊看,我連忙低頭加快腳步直往里走。我知道,他半年前就進來了,因為受雇到網吧搶劫。那次好像有人被砍得很重。等我走到了里面的過道,他好像還在那兒叫嚷大笑。

聽三弟說,二黑曾想到菜館里幫忙做事,但被老大拒絕了。老大說他太招搖,下手太狠,會惹上麻煩連累菜館。他說,何況我們已經有了兄弟四人,要他做什么。

我們結拜的那天,都對著關老爺的像磕了頭。先是老大磕,然后是我和三弟四弟磕。當時曉曉也在,在為我們焚香倒酒。關老爺的像后面還有兩個人,一個是捧印的關平,一個是扛著大刀的周倉。有一次,三弟對我說:“二哥,不知怎的,我只要看到神龕就不舒服,感覺到我們三兄弟中有一個是多余的……另外我始終理不清爽,曉曉算什么呢。”星期天,我有時去舊教堂看他們做禮拜,三弟就說:“二哥,你去看的時候,方便就問問,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三弟跟曉曉還是很好的,老大讓他們一起管賬。他們常并肩坐在收銀臺里。我現在還弄不明白,是他們自己要這樣,還是老大要他們這樣的。如果不是兩個人坐在一起,怎么會有以后的那些事。

走過停著車輛的空地,前面的過道里有一臺飲水機。我覺得嗓子干癢,就過去倒了一杯熱水。過道的頂很低,光線從圍墻那兒投射過來,圍墻一帶又是一片開闊的空地。我往那兒看,看到挨著墻角根竟然長出了一小簇一小簇青草。這兒肯定有清除雜草的人,但雜草比除草的人更頑強。我注視著雜草喝著水。四弟平常里也不停地喝水,在出事那天他喝得尤其多——這是他后來告訴我的。

“事先我想過,反復想過。我覺得這樣可以變得簡單,至少大哥和曉曉會好起來,他會把菜館開下去,順順利利地把分店搞好。這樣二哥管這邊,曉曉管那邊。要能夠如愿,我就是廢了也值得。”

四弟傷的是右手,但他的左手好像也不得勁,他不停地用左手擦著膝蓋。他摩擦的時間一長,我就能聞到一股氣味,一股類似青草的氣味。初識四弟的時候,他身上就有這股味。

曉曉也會開車。有一次我在那條路上往前走,走過了看守所。她開著老大的上海大眾從后面跟過來。她把車在我身邊停下。車上就只有她一個人。她搖下車窗玻璃讓我上車,說要帶我。我說,我打車。她笑了,說:這又何必,自家有,還去找別的干嗎。我告訴她我是去城東。她說:那我就白送你,不收費。在車上,她握著方向盤直視前方,面露微笑兩腮微紅。這時,我看見她的右臉頰有一個不易覺察的淺淺的酒窩。我陡然感到拘束得難受。還沒到城東,我就讓她停車。她舒展開右臂替我開了車門。不知道她用了什么香水,這氣息一直沁入到心里肺里。那天她穿了一件無袖的淺米色連衣裙,滑潤的手腕上戴著一只同樣滑潤的玉鐲。她停車的地方是一個剛開業幾天就歇業的商場,盡管歇業的時間并不長,門口地上的大理石卻開始破裂。天很熱,一開車門就有一股暑氣撲面而來,另外還有一股不知來自何處的酸腐味,令人窒息。

在收銀臺,有時是曉曉收錢,三弟記賬,然而更多的時候是三弟既收錢又記賬。三弟應該常聞到香水的氣味。但時間一長,他的嗅覺應該就不那么靈敏了。

“曉曉在那邊就專管賬目。收銀臺一個人就夠了,大哥為什么讓他夾在中間。大哥太仁義了。仁義的結果就是生出麻煩,留下后患。”

菜館里也經常來些其他的客人。有的就是三弟招來的,他們的年齡與三弟相仿。吃完了付現錢的有,但簽字記賬的也不少。到了年關,三弟就打電話找他們,有時還得上門討要。三弟有一輛摩托車,他騎車時一直戴著頭盔,很帥氣。如果老大的車空著,曉曉就開車送他。四弟也有一些熟人朋友來,他們大多是學生,點的都是些家常菜,一邊吃一邊吵吵鬧鬧。三弟一般把他們安排在店堂里,嫌吵的時候就打發他們去包廂。城東那幫人來過幾趟,他們規規矩矩地吃飯喝酒,從不撒野造次。

二黑來的時候,三弟就打電話給老大,老大有時讓二黑接電話,跟他談幾句,有時開著車過來。如果老大在,一般都要到他們桌上敬酒。有一次,二黑隨身帶來了砍刀。老大敬完酒沉下臉來對他說:這些東西以后不要帶來。

“我沒用砍刀,因為二黑喜歡用砍刀,大哥不喜歡二黑,所以二黑喜歡的我都不喜歡。但假如我用砍刀,手就不會受傷了。最后一天考試的時候,我的手上纏著紗布,答題有困難。監考老師先是盯著我的臉看,接著才看我的手。當時他們的表情很特別,像是關心又像是擔心。年歲稍大的那個還過來問要不要提供方便。我說:不用,謝謝。我記得,他在給我貼條形碼的時候,手有些顫抖。等開考鈴聲響了以后,他還特地檢查了我的答題卡。他提醒我,應該先將姓名和考試號填好后再答題。”

警察曾告訴我,四弟剛進來的時候,情緒很不穩定,甚至不肯在口供上簽名按手印。警察讓我有時間就來探視,好讓他心氣平和一些。當我說到老大和曉曉都不知去向了時,他盡管默不作聲,但此后在里面變得隨和聽話起來。他們說,現在幾乎是要他干什么就干什么,前些日子還很合作地接受了電視臺的采訪。

“他們把我銬上以后,就帶我上了一輛面包車,車直接開到家門口。他們押著我一起進屋,問我是否還有其他管制刀具。我聽到繼母在哭,看到爸爸呆如木雞地立在屋的角落。最后他們讓我簽下自己的名字。我一筆一畫地寫著,就像寫在答題卡上那樣。”

四弟又看了一遍右手說:“當時我只是簡單地包扎了一下,那血一次次地滲出來。好不容易挨到第二天,我去找校醫,他看了大吃一驚,說要到醫院縫合。這手是他們帶我去治的。那醫生縫得很仔細。我躺在床上能感覺出那一針一針的。總的來說,他們都不錯,他們是好人。”

說到這兒的時候,我曾經問他:出事的那天晚上他去過什么地方,是怎么過的。四弟突然抬起他那雙亮晶晶的眼睛看著我說:“二哥,你替我猜猜,他們要把我關多久。我爭取好表現,爭取他們的寬大。我想,我不會死,我也不想死。但我會在里面待上很長時間……二十五年……二十五年以后我肯定會出來!”

舊教堂在城東的一條老街上,二黑的家就在附近。有一次,他在家門口遇到我,硬是拉我進去坐坐。他的房間雖簡陋狹小,但非常干凈整潔,被子疊得四四方方跟軍營里的差不多。他給我倒了一杯白開水,有些局促地站在一邊。二黑的媽死得早,從七八歲開始,他就只跟爸爸住在一起。他爸發現家里來人了,馬上一瘸一拐地走進來,冷冷地注視著我。他的腿有輕微的殘疾,但身體高大壯實,一雙小眼睛炯炯有神。那時二黑還沒有討上老婆。

在教堂里做禮拜的大半是老年人,二黑的爸爸也去過。夏天,我看見他赤膊坐在前排,講道的牧師要他回家穿好衣服再來。牧師說:這兒必須衣冠整齊,否則是對神的不敬。

三年前,我二十四歲。畢業后沒有工作,只是在混。我交了一個女朋友,但不久就分手了,因為她跟了別人。我還記得第一次去聽他們做禮拜的情形,那個星期天我穿了一件灰色的短大衣,豎著衣領,戴著墨鏡,渾身酒氣地坐在第一排。座位兩邊的人對我都側目而視,然而牧師倒沒說什么。在講道的時候,他說:人在困難的時候就會仰望神,我當初之所以信主也是因為受了挫折。唱贊美詩了,我跟著他們一起唱,這時牧師開始注意我。圣誕節,他們朗讀經文,在后排靠門邊有一個戴眼鏡的中學生站了起來,用好聽的普通話大聲朗誦《馬太福音》的第五章:“只是我告訴你們,要愛你們的仇敵,為那逼迫你們的禱告。這樣就可以做你們天父的兒子……”

——這個中學生就是四弟。

這是我唯一的一次參加完他們的聚會,以后我也常來,但都不是有始有終的。

在這段時間里,我跟城東的一個女痞子勾搭上了。那幫人都叫她紅姐。她個子高挑,長得很漂亮,春秋季常穿著鮮紅的羊絨衫,外加一件黑色的短皮夾克。她的鞋后跟很高,高得使前胸更飽滿,后臀更挺拔。她打架的興趣遠超過上床做愛。每次打架,她都要我跟著,我如果不肯,她就發火罵人。我想,她大概是要向那幫人炫耀,自己正在跟一個小白臉勾搭鬼混。械斗開始的時候,她總是沖在最前面,她的那頭長發也跟著飛揚起來。她幾乎每天都要去發廊,給她做頭的是一個理著刺猬似的發型、滿臉粉刺的小伙子。

在與四弟相識相交的三年中,我曾幾次想問他是否看上了哪個女孩,但都是話到嘴邊又咽下。所以當曉曉看著他的時候,我總會憑空產生一種難言的惆悵。

教堂對面有一家服裝店,賣的大多是冒牌貨。店門口放著一臺冰柜,出售可樂橙汁一類的飲料。這條路是水泥地,在酷熱的天氣里,陽光常曬得地面起了灰,起了煙。發白的地上有幾個空的可樂罐,只要風吹起來就發出“嘎啦嘎啦”的聲響。那天曉曉就是一甩手“咣當”一聲,將一個可樂罐扔到街心的。這聲音很刺耳,刺激得人頭都疼了。

曉曉也隨我們到過教堂幾次。做完禮拜之后,她就帶我和四弟去喝飲料。第一次是她讓四弟請的客,以后就都是她付錢。

在炎熱的天氣,我和四弟都煩,惟有曉曉有說有笑。四弟滿臉流汗,低著頭說:我們還是回菜館吧。

“如果是二十五年,那出來以后我還得去菜館找大哥。除了去為大哥做事,我還能干什么呢?可就是不知道大哥和曉曉怎么樣了,他們究竟在哪里呢?”

教堂里有兩臺吊扇在呼呼地扇,但扇的都是熱風。那些人擠坐在一起,大汗淋漓地聽牧師講道。牧師也是汗流浹背,襯衣的前后襟都濕了一大片。他拿來一塊席墊放到地上,說:我們是不興行跪拜禮的,但我覺得在跪著的時候,我的心與神能更近——禱告對于我來說就是享受。

“菜館是大哥的,我們既然跟著大哥,就都得為大哥出力辦事。大哥不喜歡的我也不喜歡,礙著大哥的東西我就把它搬開。”四弟停了一會兒,抬頭看著墻上的宣傳欄,然后笑著對我說,“進來以后他們讓我學法律,那些條款我很快就能倒背如流。他們不停地表揚我,說我記憶力好愛學習,要把我作為典型在這兒宣傳。我倒想等手上的傷好些,請他們分配我干活。我進來的時候,看見圍墻下有雜草,就想把它們都拔了……小時候我就喜歡拔草,見到草就想拔……”

我和四弟、曉曉在服裝店門口碰到過二黑,他一看見我就迎上來搭訕。這次他沒有邀我去他家,而是問我們聚在這兒干嗎。曉曉搶先說:“玩!”

下午的菜館也有些生意,我們這一出來,就只有三弟在店里管前忙后。四弟低著頭說:我想回去了,我們還是回去吧。

曉曉掠了一下遮在左眼的那縷頭發說:“這兒還是熱,找個有空調的快餐店或者咖啡館坐坐。老四,你請客。”四弟紅著臉磨嘰著嘟噥著。我知道曉曉是在拿四弟開心,我說:還是我請吧,幾次出來我都是跟著白吃白喝。二黑站在一旁,沒有要走的意思,我只好邀上他。

到了菜館算賬做賬的時候,老大也常不在,但他會打電話給我,讓我幫著三弟和曉曉。我怕多事惹事,只草草地看看就算了。四弟常責備我對老大的事不上心。為此,他有時賠笑勸我,有時生氣怪我,更多的時候是攛掇:“去看看,二哥學的就是這個,只要看一眼還不都一清二楚了。”

快餐店里是先付錢,然后領個座位號自己找地方坐下。到了收銀臺,二黑有意落在我們后面,裝模作樣地東張西望。曉曉先是冷眼看著他,接著又向我詭秘地一笑。二黑覺察到了,有些尷尬,就硬做出率性隨意的樣子問我:紅姐呢,要不要打個電話把她也叫來。

那會兒,四弟和曉曉他們還不知道我正在跟紅姐廝混,但我不打算瞞他們。我說:不必了,她忙,忙著擺平那些麻煩事。四弟顯然還懵懂著,可曉曉很快反應過來,圓睜雙眼故作詫異地看著我。二黑雖然兇,對紅姐倒是十分忌憚。他發覺自己失言了,很緊張,連忙把話岔開。

此后,曉曉也見過紅姐一面。那天,紅姐沒有架可打,也沒有事要擺平,無聊得要命,就拉著我去K歌。在娛樂會所的門前,我看見了老大的車。老大在前面駕駛,曉曉倚著一個謝頂的中年男子坐在后排。曉曉先是瞅了我一眼,隨即上下打量著我身邊的紅姐。

“她真漂亮!”曉曉有一次對我說,“還很性感,穿衣打扮也入時在行。”然后她哈哈大笑道:“就是眉宇間有一股殺氣,你就不怕被她剁了?”

見過紅姐以后,曉曉對我更加熱乎,幾番三次地邀我陪她兜風逛街,而我則常借口去城東找紅姐來謝絕她。可越是這樣,她越死纏爛打不依不饒。到了她和三弟整理賬目的時候,她總要來找我,讓我幫他們捋順捋順。只有這時,四弟和曉曉才會說到一塊兒。

三弟做的賬我也看過幾次。我指出其中的瑕疵,我說:如果是這樣,稅務工商那兒會有麻煩。曉曉時而湊過去看三弟做賬,時而靠過來向我“請教”;一會兒夸三弟的賬清爽,一會兒又說我講得有道理。她渾身的香水味在我們中間扇來扇去。其實三弟也不見得就聽我的,有時甚至根本不聽。

“二哥心里比我清楚,但就是不聞不問。如果二哥肯管事,也輪不到我急。我的確很急,急到最后就成了恨。電視臺來采訪我的時候,我對記者說我后悔了,我對不起受害人。這不是真話!那時我真想再扎上四五刀!”四弟的左手還在膝蓋上摩擦,“在動手之前,我曾經猶豫過,畢竟是兄弟一場。但他那天的反應,令我怒火中燒。我是把他看透了,他一點不冤。”

吃快餐的賬是我付的,四弟還跟我爭。我輕輕地推開他說:“算了吧,你那幾個錢還是留著買書吧。”二黑見我付了錢,就上前領去座位號,他沒了拘謹,開始變得健談起來。他說,他近來財運不錯,用不了多久就能攢足錢結婚了。他的未婚妻是個鄉下人。剛開始他騙她,說自己一直在建筑工地當監工,一個月有三四千塊,除此以外老板還給他發獎金。他結婚的時候,那女的已經出懷了。

曉曉坐在四弟旁邊,一邊吮奶茶,一邊入神地聽二黑瞎吹。她的右腕上有一塊疤痕,一塊蠶豆大小的疤痕,像是煙頭燙的。這疤痕此前我還從未見過。曉曉發覺我在注意看她,就抬手把披下來的頭發順到肩后。這時,我發現她的脖子上有一塊半指長的紫紅印痕。她凝視著我,然后嫵媚地一笑。

教堂里的老人們唱起贊美詩來很來勁。他們用唱地方戲的腔調來頌揚主耶穌的恩德,那歌聲整條街都能聽得到。有一回,牧師在講耶穌殉難,我轉過臉去看窗外的街市。這條街就像睡眼惺忪的懶漢一樣無精打采。幾個閑人夢游似的從窗口走過,半張著嘴傻傻地向這里窺探。二黑的爸爸就在街的對面,他已經懶得來教堂了,此時正躺在一張油膩起亮的竹仰椅上,悠然愜意地喝茶抽煙,滿是污垢的茶杯就放在椅子旁邊的地上。他撈起汗衫,露出厚實肥碩的大肚皮。我低下頭不再去看他們,心想:人或許是地球上最刁滑無賴而又愚蠢無知的動物了。

“這樣的事我不止一次看到過。想必你也是,只是看到了不說。我弄不明白你為什么不說。有一天晚上我下晚自習,看見他摟著曉曉從酒店里出來,曉曉大概是給灌醉了,靠在他懷里笑個不停,他像是發現了我,但滿不在乎,反而把曉曉摟得更緊了。還有一次是在大白天,他們在露天茶吧喝茶,他的胳膊繞過曉曉的身后在她的前面亂摸,曉曉把他的手打開了,他還是摸。那次,他確實看到我了,卻恬不知恥地對我擠眼奸笑,然后繼續摸個不停。”四弟說著番話的時候一直低著頭,而且滿臉通紅。他終于停止了摩擦,摘下眼鏡試圖去擦鏡片。我看見他的睫毛上沾著淚珠。

曉曉喝完了奶茶就不再去聽二黑天花亂墜地吹牛了。她打斷了二黑的話,問他方才提到的紅姐是誰。二黑看著我支支吾吾地不敢說。我笑著對曉曉說:紅姐是城東的大姐大,是威震一方的女痞子。曉曉沒再問下去,她把身子往四弟那邊靠了靠。四弟立即緊張起來,直往墻上貼。這回就連二黑也忍不住笑出聲來。

教堂往東,穿過一條小巷就是紅姐的地盤。在酷熱難當的時節,他們就聚在賓館里打麻將,一邊打一邊談他們地界上的事,談得上火了,就操家伙打架。二黑曾經被她雇用過,也曾經被她的對手雇用過。二黑被紅姐揍過一頓,紅姐一腳踢在他的襠上,踢得他滿地打滾。紅姐比二黑還不要命。

這一帶的閑漢特別多。夏天,他們都像二黑的爸爸一樣躺在竹椅上乘涼養息。那些男人養得又肥又壯。他們不上班干活,也不做買賣,就是吃了躺,躺了睡。我至今都弄不清他們靠什么來養活自己,把自己養得膘肥體壯。所以當紅姐帶著她的那幫人從這里耀武揚威招搖過市的時候,我倒覺得他們活得比那些閑漢更像是人。

有一天,我從紅姐他們那兒出來,路過教堂,發現這里的禮拜已經結束了,只有牧師一個人在禮拜堂收拾東西。我看到他們的墻上多了一張圣母像。我記得老師好像說過,只有天主教是崇拜圣母的。

牧師看見我就和藹地打招呼。他說:我們這兒的情況你是清楚的,年齡偏大,文化水平普遍不高,所以你要常來。過了一會兒,他又問我:“你信嗎,真的信嗎?”我肯定地點頭說:信。他說:“既然這樣,信就要到底,不可動搖。”他接著說:主會賜福給你的。

在聚會的時候,常有一些教徒做見證,見證主耶穌的恩典。一個五六十歲的女教徒曾經這樣說:我講的是我親身經歷的真實的事。昨天下午,我到陽臺上收晾曬的衣服,突然腳下一滑,我整個人就往下面栽,要不是一把抓住欄桿我就會摔下去,摔死。我感到了神的恩典,是神的手拉了我救了我。這就是恩典,這就是我的見證。

牧師最后說:下個禮拜我們這兒要選執事,你最好來,如果方便,把你的那些朋友也帶來。我問:執事是不是教堂的頭。他嚴肅起來,說:我們這兒沒有頭,我們的頭是神,神就是我們的頭。而后,他微笑著把我送出教堂,并告訴我,像我這種情況要接受洗禮還得等段時間,其實只要心里有神,那就算是真正的入教了。

如今新的教堂已經建成起用了,它在公園的邊上,與公園里的亭臺竹石聯成一體。它的外墻貼著咖啡色的墻磚,屋頂和塔尖都粉刷成白色。四周綠樹環抱,塔尖襯著藍天,藍天飄著白云,電子鐘準確無誤地報告著北京時間。婚慶公司常帶著新人到這里拍照,他們愛把教堂當作婚紗照的背景。我不止一次地在這里駐足流連,仰望那油漆得鮮紅的十字架,仰望許久,但只是仰望,從來也沒有進去過。

從快餐店里出來,二黑就跟我們分手了,說回家有事。四弟又開始嘰咕著要回菜館。曉曉說:不行。她一手挽著我,一手拽住四弟,笑著說:剛才是我陪你們,現在你們得陪我。她盡情地綻開笑容,雙眼帶著笑意閃爍不定。我說過,她就是這樣的。

我們閑逛到公園。那會兒,新教堂剛完成奠基。一群穿著橘紅色馬甲的人正在工地除草勞動。他們只顧埋頭干活,對過往的人看都不看一眼。曉曉搖了搖四弟的胳膊說:這一路上就你不說話,跟這些人一樣,像砸不開的悶葫蘆。四弟憋了半天才冒出一句話:我也想去拔草。

逛公園的有三口之家,也有成雙成對的。除此以外,鍛煉的人也不少。曉曉說要跑步。四弟沒有做聲。我說:算了吧,天都熱死了,你還穿著高跟鞋,還是聽四弟的話,回去吃飯吧。她嚷了起來:不肯?不肯就拉倒,我自己跑!她真的跑了,跑到了前面。我和四弟只好跟上去,我很快地超過了她,但四弟還是落在最后。曉曉幾次想超越我,都沒有成功。我一直聽到她在我的背后“呼呼”地喘著粗氣。我回頭去看四弟,只見他艱難地擺動著雙臂,一副筋疲力盡的樣子,好像都快要癱倒了。這時,我感到公園里的青草味都快把我憋得喘不過氣來了。

那天如果不是三弟打來電話,我們到天黑都不會回去。三弟說,今天晚上客人多,他一個人照應不過來。我們到了菜館就看見老大的上海大眾停在門口,是空車。曉曉掏出車鑰匙,說是要去洗澡。這時,三弟出來了,他說有急事得出去一趟,讓曉曉帶他一段路。他們就這樣走了,直到打烊關門也沒有回來。

“大哥也不好,事情都明擺著,我不信他就沒看出來。他看出來了,就是不管。他不在乎嗎,我不信。這些天,我跟著他們學完法律,就在想這些事。想來想去,我還是不后悔,因為我們都在關老爺的像前磕過頭喝過血酒。”

教堂的執事是要投票選舉的。所以我和四弟不僅拉來了曉曉,還把四弟的同學和紅姐的手下也找來了。那天的天氣十分悶熱,禮拜堂里人多地方小,大家擠坐在一起熱得頭昏腦漲,濃烈的汗臭熏得人直犯惡心。盡管加了兩臺風扇,但除了嗡嗡的電機聲鬧得人心煩外,根本不起任何作用。好不容易挨到投票,可那些老人們吵吵鬧鬧爭執不休。我和四弟全都后悔參加他們的選舉,至于被我生拉硬拽來的那幫人就更不必說了。出了教堂,大家一齊往服裝店的冰柜那兒奔,我不好意思跟著他們,就拐進小巷去找紅姐了。

幾天前我打的,就在下車付車錢的時候,的哥問我是否還去教堂,我含含糊糊地向他問好。他說:現在他也不去了,星期天就一人在家里讀經文唱贊美詩。我這才記起他也常去做禮拜,屬于那里為數不多的幾個中年人之一。他一邊給我找零錢,一邊絮絮地說:“太復雜,有什么意思……所以最好是不聞不問,管好自己就行。”我敷衍附和道:其實那些樣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內心的平安。他說:一點不錯。然后一按喇叭把車開走了。

那天晚上,客人散盡后。雖然知道三弟和曉曉不會回來了,但我還想等會兒,四弟上了樓,也沒有要走的意思。我記完當天的賬目,信手翻到賬本的前幾頁。這時,四弟從樓上下來,他說,二哥早就該看了。我發現三天前一個付過現錢的客人卻被記在了賒賬這一欄。我想,類似的事情肯定不會少。所以,到了年關總有些欠賬收不回。四弟又說:其實大哥也應該看看。他問我:“大哥看嗎?”

我知道,現在網上有免費的財務軟件可以下載,要清算當天的賬,只要點擊一下就行了,但我一直沒有跟老大說起。

第二天中午,老大打電話讓我去他住的賓館。在那兒,我還看到了一個謝頂的中年男子,好像就是那天跟曉曉一起坐在車后排的那個。老大讓我隨便坐,說:沒事,都是自家人。老大看了帶來的賬本,問我:“這上面的賬你都仔細看過?”我點點頭。他又草草地翻了幾頁,說:“賬目你要仔細看,有事盡管來找我。”接著,他就把賬本遞給我:“店里的賬目你至少每星期過一遍,你學的就是這個,應該一目了然。”這會兒,那個中年點燃了一支煙,我知道老大是不抽煙的,而且特別厭惡別人抽煙。老大放下賬本,就轉過身開始跟中年人談事,把我撂在一邊。他們談的是什么我一直都聽不大明白。

我回到菜館,正遇上三弟和四弟在吵架,他們看到我進來就都不言語了。曉曉坐在收銀臺里專心地玩著手機,頭都沒抬。我把賬本遞給三弟說:都是自家人,沒事。三弟沒吱聲,接過賬本隨手把它鎖到抽屜里。四弟則走到門口不停地抽煙,他抽得太猛,直嗆得不停地咳嗽。這時,曉曉放下了手機對三弟說:樓上還有客人,這不讓人笑話嗎。她又扭過頭來問我:“有事嗎,沒事就陪我出去兜兜風,開著老三的摩托車玩玩。”

“賬本的事是我電話告訴大哥的,吵架也是我惹起來的。我心里容不下東西,有話非得說出來才痛快。我看他無所謂滿不在乎的樣子,就憋不住跟他大吵起來。剛開始,曉曉還說了兩句‘吵什么,煩死了’,可很快就只顧玩手機了。我納悶,她為什么不勸解。那時,我很想她要么幫我,要么把我們分開。她是怕傷了和氣?其實,這和氣早就傷下了。”

沒過多久我就知道,牧師沒有能當選為執事。但他依舊主持講道,只是贊美詩由另一個人領唱。此后,我又去看他們做禮拜,那天坐在我身邊的是一個健壯的漢子。在整個聽道的過程中,他微閉兩眼,雙眉緊鎖,像是在運氣練功。其間,他曾睜開過眼睛,問我什么時候接受的洗禮。我說現在還沒有。他略微點點頭,隨后重新合上眼睛喃喃自語道:“想當初,我和石先生……”我知道,他說的石先生就是牧師。這以后,他就不再搭理我,一心一意地閉目運氣。我有些尷尬,也有些后悔,覺得不應該再跟他們坐在一起。

我跟紅姐分手,是因為她的眼睛給人打瞎了。那天,我去醫院看她。她做完手術麻藥剛過,正疼得趴在床上“嗷嗷”直叫。她的奶奶在看護服侍著她,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紅姐知道我來了,就破口大罵:“滾啊,小白臉。我完了,退休了,去找別的婊子玩吧,聽到嗎,滾,快滾啊!”她摸索著抓起我放在她枕邊的鮮花扔了過來,扔得很猛,那些噴了香水的枝葉花瓣頓時散落一地,地上一片狼藉。

她從來沒有跟我談起過她的身世。我只是聽她的一個手下悄悄地告訴我:她還在上幼兒園的時候,父母就離開她南下經商,幾年后他們離異,再過了幾年又各自新組建了家庭。他們只管不住地給她寄錢,幾乎沒回來看過她。她一直和奶奶生活在一起。

紅姐是在做完頭發護理后,遭到那幫人的襲擊的。那是個黃昏,她從發廊出來,迎面就碰到了她的死對頭。她二話沒說,沖進附近的一家小五金超市,操起一把切菜刀就向他們撲過去。她太兇悍,一般的人都近不得身,但這次他們是有備而來,特地雇了一個會耍九節鞭的來對付她。那最重最狠的一記正砸在她的左眼上。

此時她正面向著太陽落山的地方,她的頭發張開,然后飛揚起來,橘黃色的光輝綴滿了發梢,發梢晶瑩。

我哭了。

我費了很大的勁,總算把卷簾門打開了。門鎖銹得很厲害,試了好幾次才把鑰匙插進鎖孔。此刻,我的鼻腔里盡是青草的氣味。我一邊用打火機照明,一邊反復地扭動著鑰匙。豆大的汗珠噼里啪啦地滴在雜草叢中,雜草雖已有一半枯黃,但是那股氣味仍舊濃烈。蚊蟲還是有的,它們聚成團打著旋在我的周圍嗡嗡作響,忽東忽西地沖來蕩去。

門終于滯澀地拉開了,鐵銹的屑末隨之落下,我的眼睛被迷住了。我用滿是污垢和鐵銹的手去抹眼睛,越抹越難受。生疼。

一只肥大的蝙蝠從黑暗中撲剌剌地撞過來。它大概是誤入菜館,在飽餐了蚊蠅臭蟲和殘湯剩羹之后被困在里面的。這封閉的菜館養肥了它,也囚禁了它。現在它終于飛出去了,急急忙忙地投入野曠或者是饑餓的懷抱。

菜館里有股霉味和土腥味。一陣涼風穿堂而過,打火機的火苗跟著驚恐地晃動起來。我連忙按下卷簾門,然后摸索著打開燈。在燈光下,過去又重現了,雖然這過去的并不遙遠,但還是落滿了塵埃。

店堂里的餐桌是面對面的雙人座,靠門的那張還放著幾個碗盤,都光溜溜的像是給野貓舔舐過。我還記得,出事的那天傍晚,我們接待過兩個顧客。那會兒,我們真的就這么亂嗎,亂得連餐桌都來不及收拾?

給我送消息的是紅姐曾經的手下。他來過菜館,認識三弟。那時三弟已經奄奄一息了,躺在城東老街的那座牌坊的石座下。如果不是紅姐已經搬離此地,那警察一定會把她作為嫌疑進行排查。可是現在,她正隨著奶奶在南方漂泊,用她那只還算健康的眼睛在茫茫人海中尋覓近二十年來未曾謀面的父母。她的手下或是另立山頭另投新主,或是作鳥獸散改邪歸正地加入了街頭閑漢的行列。

我們離開得的確倉促。曉曉當時就說:我先過去看看,看看到底是不是老三。她看上去并不吃驚,我甚至懷疑她事先已經知道要出事。是的,我一直就這么懷疑。她說罷,就快步上樓,去取包和車鑰匙。臨走前,她還在店門口停了片刻,回望了我一眼,不無眷戀地說:“你自己也要注意,注意安全。”——這是她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她那閃爍含情、顧盼有神的眼睛!

我知道她一定是去找老大了,于是便催客人趕快走,我說:我們有事,要提前打烊了。客人嘟嘟噥噥地發牢騷,說飯錢要打折。我說:算了,等下次來的時候一起算吧。

那會兒,店里有一個紅案廚師,那個白案請假探親,一直沒回來。樓上的兩個服務員一聽我說要提前打烊,就跟著廚師換了衣服一溜煙地跑了,只有店堂里的那個還在用抹布反復抹著餐桌的邊角,我對她說:你回去吧,桌子等明天上班再收拾。她一笑,像曉曉那樣地看了我一眼,悻悻地離去了。她是我們菜館里最騷浪的,也是最老實肯干的一個。

“城東的老街,一到午后就沉寂下來。牌坊一帶就跟睡著了似的,這一覺要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日上三竿。那些躺在仰椅上乘涼的人全都懶得動彈,或許只有七八級地震才能撼動得了他們。所以,當初我跟二哥一起在這條街上閑逛的時候,就用心留意過。這是個好地方。”

等我趕到城東,警察已經來了。我老遠地就看見牌坊下一片通明,警燈在不停地閃爍。報警的大概還是紅姐的那個手下,因為此時他正站在警戒線外接受警察的詢問。他一看到我立即如釋重負地對警察說:問他吧,他比我知道得多。

他們從民居里接了電源,幾盞大功率的燈照著事發現場,法醫戴著口罩提著手電在做勘查取證。簇在警戒線前圍觀的人不很多,多半是些婦女和孩子。借著燈光,我能清楚地看到街邊的屋檐下有幾個壯漢正敞著肚皮酣然大睡。在警戒線內,三弟的頭盔扔在地上,地上還有一大攤血跡,中間汪著青黑色的黏液。在吹來的濕熱的夏風中,我隱約聞到一股臭氣。

過來問我話的是一個矮個子警察,他睜著一雙秀氣的大眼睛,自始至終一眨不眨地看著我。我告訴他,受傷的是我的一個兄弟。他問道:你怎么知道?我說:是這位朋友打電話告訴我的。他扭過頭去看著法醫在提取血跡樣本,過了一會兒才說:我們現在很忙,你留個聯系方式,明天上午再找你。

“事后,我去過菜館,那時候你們都不在了。我就徑直到樓上的房間,扯了根布條勒在傷口上。傷口包扎過,本來已經結痂。我一動,血又開始不停地流。那天的血流得真多啊。”

現在,地上還有血跡,黑色的。蒙上了塵埃以后,它們已經不像開始時那樣顯目了。當時他們就是循著這血跡找到樓上,找到四弟的房間的。矮個大眼的警察首先看到了被撕破的白紗窗簾,上面也有血跡。那天上午我去刑警隊的時候,他取出一只塑料袋,里面裝著一把帶血的水果刀。他說,水果刀是在老街找到的,經過化驗他們發現這上面除了三弟的血,還有另一個人的,而這個人顯然是兇手。他問我是否見過這把水果刀,他還問事發前菜館里都有哪些人。我往這兒來的時候,在門口遇見紅姐的那個手下。他看了我一眼,勉強點頭打了個招呼就急匆匆地走了。我不知道他在這里都說了些什么,但事情是明擺的,要搞個水落石出并不難。

警察把窗簾剪了下來,帶回去做DNA樣本。這房間本來是曉曉住的,窗簾也是她裝的,只是后來讓給了四弟。四弟說是高考快到了,家里不安逸影響復習做作業,他想住到菜館里來。

他們在四弟的枕席之間找到幾根頭發,最后還拿走了他看過的書和用過的筆。我覺得事情已經不可挽回了,不由得情急起來,我說:再過幾天就高考了,等他考完了再抓也不遲。警察用犀利的目光盯著我:“怎么,你知道是他干的?”過了一會兒他們又說,等比對結果出來,高考估計也結束了,這些天需要配合警方。他讓我穩住四弟,通過電話隨時向刑警隊匯報情況。我跟他們一起下樓,他們四下里打量個不停,問:這兒就真的只有你來過?

現在菜館里就只有我一個人,一個人看著這里塵封了的舊時蹤跡。我感覺到,這些血點在灑落到樓上之前,先是在收銀臺周圍散布過,這種散布現在看來有些刻意。我拉開抽屜,那兒的幾百塊零錢原封不動,賬本也在——沒意思的無聊的賬本,上面記著的是永遠也收不回的賒賬。

“我是先發現收銀臺里的錢空了的。他每天記完賬就把錢藏起來,只留幾百塊用來找零。我向你提過這事,你卻說聽其自然;后來我又打電話告訴大哥,他讓我不要聲張,等過段時間自會來處理。他還問我有沒有向其他人提起過,我告訴他,曾經跟二哥說過,他沉默了一會兒,說了聲‘好’就把電話掛了。我起初是想跟老三談這事,順便勸他收斂。我設了個局約他出來,可是我竟然都沒來得及說起這事。”

四弟進去后,我曾去過牌坊一帶。那時,地上的痕跡已經被沖刷盡了。這里一如既往,安逸靜謐得讓人感到壓抑。那些人躺在仰椅上閉目養神,我的腳步聲攪擾了他們。起初他們還是皺著眉頭勉強地睡,可待我即將走過去的時候,他們當中有一個似睡非睡的,在微微撩開眼皮掃了我一眼之后,竟然動彈了一下,然后緩緩地直起了身子。看來四弟說得也不完全對,用不著七八級地震,只要他們覺得需要凝神注意的時候,也會終止這沒完沒了的養息。接著,其他的閑漢都次第睜開眼直起身來,一齊用睡意未消的眼睛盯著我。他們對我不應該陌生,過去我常隨著紅姐在這條街上來往,然而這時他們的目光里多了些好奇和疑惑。看著他們的一臉迷糊和一身的肥膘,我的嗓子不由得難受起來,像有一口痰堵著,想咳也咳不出來。我似乎理解了,紅姐為何那么熱衷于打架斗毆,甚至為此可以不顧男女大欲。

“我從下午開始就蹲在牌坊的石座下,牌坊正好擋住了西移的太陽,所以我還不至于熱得難以忍受。我把一瓶礦泉水和一盒煙放在地上,不停地喝水抽煙。那幾天,我抽起煙來已經不像之前那樣嗆得難受了。我從兩三點鐘開始坐起,這中間我去教堂對面買過一次飲料。街道太靜,說話都起回音;行人稀少,即使有也多是中老年人,稀疏的腳步聲顯得既響又清晰。街邊屋檐下乘涼的那些人躺著一動不動,在濕悶的暑氣中,他們就像籠屜里的包子。我打過電話,打過不止一次,我在電話里吵,但都沒能驚動他們。后來,我干完了事、揩了手準備走,那些人竟然全都不見了,只留下一張張空空的椅子。”

曉曉在菜館里常干的活就是看三弟。曉曉最習慣的動作就是用手撐著腦袋,斜著眼若有所思地看著三弟。她的目光時而停在三弟的臉上,時而停在三弟的手上。四弟雖然年少懵懂,但他的話是對的,收銀臺本來不需要兩個人并肩坐著。

收銀臺的對面就是后廚,四弟常給廚師打下手,忙起來的時候,還要幫助服務員傳菜。我說過,他后來在店里過宿,但他也有時既不住在家里,也不住在店里,這是我以后才知道的。

廚房的照明開關就在門邊,我走過去按下開關。燈光閃亮,使得蟄伏在暗處的老鼠和蟑螂慌不擇路地四散逃竄,一只養得渾圓的碩鼠情急之下竟然躥到了我身上。瞬間的騷動混亂之后,這里很快就和外面一樣靜寂下來。在煞白的燈光下,我看見灶臺上橫躺著一只死蝙蝠,它大概跟剛才逃出去的那只是一雙,只是因為管不住自己的嘴而沒有能飛走。它的肚子脹得像皮球,緊繃繃的肚皮上黑色的血管清晰可見。現在,它就只有肚子了,它的頭和雙翼都被老鼠啃得殘缺不全,而一大堆的螞蟻正簇擁在四周,琢磨著搬走它的方法。螞蟻是從墻根角的半個拳頭大小的老鼠洞里爬出來,爬到灶臺上的。這個老鼠洞曾被廚師用開水和滾油灌過,以后就成了螞蟻的巢穴。洞里想必久已長滿雜草,幾株行將枯萎的細草從洞口探出草莖,掙扎著向地磚的縫隙里蔓延。

那天,出了刑警隊的大門,我感到異常的倦乏。從這兒到家,乘公交也只有兩站的路程,但我還是打了個的。回到家,我和衣躺在床上很快地睡去,等被嫂嫂喧嘩鬧醒,已經是午后了。但我仍然懶得起床,睜著雙眼看著蒼白的天花板。這樣大概過了一個小時,我才掏出手機,決定打電話給四弟。電話通了,但他沒有說話。我聽到那邊有嘈雜聲,有汽車摩托車的馬達聲。我本想再聽下去,但電話給掛了。我想,還是掛了的好,否則真不知要說些什么。

四弟是在體育場。他蹲在籃球架下面,地上攤著一本書,一本大16開的書。他在看。籃球架后面的座椅上有四五個學生,一邊喝飲料一邊說笑。他們的右手邊是體育場的鐵柵欄,柵欄外面就是街,街上車輛往來不斷。我站在街對面的一間售報亭旁邊,遠遠地看著他。我又撥他的電話。我明知他不會接還是撥。大約過了二十來分鐘,我看見他夾著書起身往柵欄這邊走。他翻過柵欄,我趕緊閃到售報亭的后面。他很快地走了過去,低著頭擺弄著手機,后來他把手機放到耳邊接聽。我猜不出,在這個時候除了我,他還會給誰打電話。我過了街沿著柵欄往前走,籃球場上的學生還在說笑,他們當中有一個女的。熱氣在地面上蒸騰,帶著濃濃的青草味在蒸騰。

我說過,只要到了梅雨季節青草的氣味就會很濃,因為那會兒水都漲了起來。等店里進水了,就非得歇業不可。沒有生意可做,大家都走了,只有我守在菜館里,但我也有時出去,到紅姐那兒尋找緊張和輕松。在這段時間里,我的鼻腔里不光是青草味,還聞夠了梅雨天特有的水腥味。濕霧彌漫,桌椅生出了霉跡,神龕的玻璃罩也蒙上了水汽。我曾經把玻璃罩取下來擦拭過,擦拭得锃亮透明,但只過了一會兒,玻璃罩就又霧氣迷蒙了。

一天早上,我從紅姐那兒回來,蹚著沒過腳踝的水來到菜館。遠遠的我看見了三弟,還看見了老大的那輛車。三弟就靠著在老大的車邊。他像是剛到,還騎在沒有熄火的摩托車上。他見了我就摘下頭盔。他穿了一件短袖的青色花襯衫,他的頭發和衣服一起被風吹拂著。他笑著對我說:二哥來得正好。接著他又說,他把門上的鑰匙丟在賓館里了,正在著急,我就來了。

我拉上卷簾門,又打開玻璃門。我們剛走進去,三弟就拉住我,并示意不要出聲。這時我聽到樓上有響動。

我緊張起來,身上陡然起了雞皮疙瘩。我怕的不是賊。

有人從樓上往下走。我看見四弟出現在樓梯口。聽那腳步聲,樓上應該還有人,應該是穿高跟鞋的女人。我渾身的毛孔全都炸開。

四弟神色慌張,對著我尷尬地笑了笑,然后就一聲不響地奪路而走。我連忙閃到一邊讓他過去,在他與我擦肩而過的時候,我聞到一股怪味,像是青草味,又像是魚的腥臊味,很濃很沖。接著下樓的當然是曉曉。她手里拿著一本雜志,腳上穿著那雙精致小巧的涼鞋,就是老大送給她的那雙。

直到現在,我都無法相信這是真的,我把它當做一場夢,或者是瞬息之間出現的幻覺。那天我沒睡好,紅姐把頭枕在了我的心口上,使我做了一夜的夢,還夢魘了幾次。真的,它真有可能就是幻覺!

“我在電話里跟他吵過。起初我想好言好語,后來就忍不住了。我說,不是我求你出來,而是你非得出來,如果你是真的就不要躲,我在城東的牌坊下等。”

我走到樓梯口,打開樓上的燈。樓道狹窄,頂棚低矮。我必須埋著頭把住扶手才能上樓。上面這一層共有四間包房,最靠里的是臥室。這里我住過,曉曉住過,三弟四弟還有其他人也住過。只是老大沒有。老大從不在菜館里住宿過夜,他如果需要就開車過來,把曉曉接走。這里有許多事情,許多不為人知的事情。

在四弟被抓以前,我給刑警隊打過兩次電話。到了后來,他們讓我過去。他們先跟我談,我說:看那樣子,他是不會跑的。他們說:比對結果出來了,其實就是不比對事情也很清楚,我們不過是走個程序。我低下頭,半天沒有一句話。過了一會兒,他們把我帶到另一間辦公室,辦公室的左側還有一間。這里擱著一張床,床上坐著一個五六十歲的漢子,床對面的辦公桌前有一個警察守著。他們指著那人問我:你認識他吧。我說認識。是二黑的爸爸。他穿了一件油膩的白汗衫,哈著腰抬起雙眉來看我。他又胖了些,腹部凸著團肉包包。奇怪的是,我覺得他的眼睛比我初見他的時候更加有神了。警察說:“他很配合,這樣對他自己對他的家庭都有好處。你受過高等教育,應該比他更懂道理。后天最后一場考試就結束,屆時你們都要全力與我們保持一致。”他們又說,警方已經做好布控,不僅要將嫌犯抓捕歸案,而且要竭力使高考不受影響,因為高考關系到千家萬戶。警察囑咐我,如果嫌犯與我聯系,務必與之周旋,切不可讓他有所察覺。

那天的晚飯是嫂嫂做,還算可口。幾天前,我又給她一些錢,足夠開銷全家的飲食起居的,所以她暫時停止了喧嘩。到了九點多鐘,我的手機果然響了,是四弟的。我接了,但他還是沒有說話。我又聽到那邊的嘈雜聲。我知道他是在美食街上。

美食街就在舊教堂的南面。新教堂剛奠基的時候,這條街就開始往北擴展,估計最終將與城東的老街連成一片。因此,我從舊教堂的后身直接繞到街的北端,這樣既可以省路,不必經過鬧市區,又可以盡快地尋到四弟。當初老大帶我們去過的飯莊應該在北面一段,而街的南端相對冷落,招租待租的門面始終無人問津。

我在人行道上自北往南走去。街面上的人很多,擁擠出騰騰的熱氣。果不其然,我在這兒看見了四弟。他站立在一家飯莊門口的廣告牌下,不停地撥弄著手機,手機的彩屏在黑暗中閃爍著。他像是在玩游戲,又像是在上網瀏覽網頁。就在這時,對面的酒店里傳來一陣喧嚷,四五個男人簇擁著一個女的走了出來。在門口的燈影下,我能看見那女孩穿著一件淺米色的無袖連衣裙。她像是醉了,正亮著嗓門跟那幫男人肆意地說笑。四弟不玩手機了,他跑了過去。那幫人開始朝街北走,四弟在后面跟著。他們曾從我身旁走過,我躲閃不及,然而四弟根本沒往我這兒看。最后他們走到街的盡頭,走進了通向舊教堂后身的黑巷子,而四弟則一直跟著,他想跟上他們,并且試圖與他們搭上話。等他們走遠了,我撥了四弟的手機,回答是: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請稍后再撥。

菜館里的服務員是兩男兩女。樓上的那個女的長得順溜些,做事也機靈;而樓下的那個比較丑,又瘦又黑,肥厚的上嘴唇總是嘟嚕著,但她騷得很。我、曉曉和三弟四弟都知道,她跟兩個男服務員和兩個廚師都有一腿,那個白案經常請假就是因為她。她做起那事來很起勁。三弟說過,她這樣不一定為了什么,純粹就是習慣。

臥室的門虛掩著,露著不足兩寸的縫隙。我把門完全推開,一陣涼風迎面而來,原來臥室里的窗戶這會兒是開著的。白窗簾已經被警察剪去了一大塊,否則一定會被風吹得飄起來。這里的門窗應該被人動過了。我記得很清楚,那天警察取證結束后,是我把門窗鎖上關上離開的。是誰來過這兒?我打開燈,這里也是蟑螂亂竄,只是比樓下少些。吹進來的涼風一定是穿過虛掩著的門,撞到對面的墻上,然后沿著樓道吹到樓下,形成穿堂風的。

臥室里的一切依舊如故,書桌上的書籍簿本整齊地堆放著,一盒沒有抽完的香煙放在幾支水筆邊,毛巾被疊在床腳,枕邊還有幾本時尚雜志。在枕頭往下的涼席上,我看到了一塊斑跡,一塊顯目的巴掌大的斑跡。如果警察在的時候就有,那他們肯定會看到,也肯定會把這涼席取走。

現在什么都過去了,再去追尋探究,只會越搞越亂。我只希望過去的一切早些云消霧散,而我則能完全地與過去斷開。我走到窗前打算去關窗戶,但樓下的響動使我不禁探頭到窗外。借助路燈微弱的光,我看見樓下有個人正叉著雙腿站在雜草叢里。是那個酒鬼。此時他正像流浪狗一樣,對著卷簾門的鎖眼“嘩啦啦”地撒尿,一邊撒還一邊有節律的聳動著下體,就像是在干那事。

四弟被抓的那天,我起了個大早。等到了刑警隊才發現,這兒除了二黑的爸爸還有兩個人。從體貌和神色來看,他們應該是城東老街上的閑漢。我跟他們一起待在那間擱著床的辦公室里,他們三個坐在床的左邊,我則坐在右邊。警察都守在外面的那一間,他們也要等待。中午吃飯,吃的是份飯,很好的份飯。警察說:飯管飽,一份不夠還可以再添。那三個人都吃了兩份。他們咂巴著嘴,吃得很香很慢也很仔細。二黑的爸爸用筷子夾起撒在肉上的蒜花,一粒一粒、一粒不剩地送到闊大的嘴里。在這三個人當中,他咂嘴的聲音最為響亮。我看著他吃,看得膩味,全然沒有一點胃口。

飯后,我們繼續等,等到下午兩點鐘左右我們才動身上了一輛面包車,車上還有四五個警察。街上的行人比往常少。我想,這會兒四弟肯定是進考場了。車經過一座橋,橋上的交通管制已經解除了,但橋頭上還站著幾個交警,女交警。她們穿得很精神,還上了妝,腳上都穿著黑色的半高跟鞋。過了橋,我們就下車。因為再往前走,就到了機動車輛禁止行駛的區域。警察領著我們來到離考點三四百米的地方,那兒也有幾輛面包車,我們上了其中的一輛。在車里,警察給了我們水和糕點。我心里十分忐忑,一直注視著校門,計算著巴望著考試結束的時間。

那三個人又開始吃喝,吃飽喝足了就斜靠著椅子睡,還打起了呼嚕,警察根本不去理他們。我從駕駛座上的反光鏡里看到,警察的目光倒是不停地往我這邊掃。

天比較悶熱,車里有空調。三個人睡得舒服死了,鼾聲如雷。在這之間,警察下過兩次車,他們像是有些焦慮不耐煩。大約到了四點鐘,警察叫醒了那三個人。又過了半個鐘點,學校那邊開始有了動靜。警察把車靠到路邊的一棵樹下。一二十分鐘以后,考生們陸續走出校門,和守候在校門口的家長混在一起。這時,那個矮個大眼的警察到車里來了,他跟其他人一樣穿著便衣。他對我們說:看準了,這對你們來說也很重要。

首先看見四弟的應該是我,但我還沒來得及抬手指認,閑漢們就煞有介事地嚷嚷道:出來了出來了。其實那會兒,他們根本就沒有發現四弟。等四弟沿著人行道往我們這邊走來的時候,他們一齊亢奮起來,指手畫腳坐立不安。警察瞪了他們一眼,然后扭過頭來問我:是嗎?我點點頭。大眼警察第一個下車,其他的陸續跟著,他們分散開來往四弟那兒靠攏。先前坐在駕駛座上那個小警察挎著包,慢吞吞晃悠悠地迎著四弟走上去。他一邊走,一邊還漫不經心地東張西望。

“在錄口供的時候,他們曾經問我事先是否有過爭執,我說:我在電話里跟他吵過。后來學法律,他們又說激情犯罪是可以輕判的。事實上我也在爭取輕判。我漸漸明白了,我不會死,二十五年后我就會出來。”他說著,把那只裹著繃帶的手舉起來,一動不動地看著,看了很久以后才說,“不過,這只手恐怕是真的沒有用了。”

我們初次相遇的時候,體育場的跑道還是煤渣路,足球場則長滿青草。初冬的早晨,這些草的莖上都沾滿了細鹽似的寒霜。此時的青草味當然沒有夏天那樣濃,但還是可以清晰地聞到。枯的草莖里面隱藏著嫩黃的芽,只是它們藏得比較深,不那么顯而易見罷了。

我們相遇是在夏天,我初次走進教堂看他們做禮拜卻是冬天。冬天,曉曉穿一件天藍色的羽絨夾克,內襯淺黃色的低領羊絨衫,頸項上系著深藍細花的絲質圍巾,絲巾下的鎖骨間綴著白金吊墜,吊墜上鑲嵌的水紅色鉆石,雖然這鉆石只有米粒那么大,卻時時閃爍著撩人的光彩。她的皮膚那么的白,那么的鮮嫩。只有如此白皙鮮嫩的皮膚,才敢穿戴得如此艷麗大膽。

曉曉一到體育場就脫下羽絨夾克,由我或者四弟把它掛在足球場球門的角上。她總是最先跑上跑道,讓我們在后面趕。這一點,她和老大很不一樣。自從我們喝過血酒拜過關老爺,老大跟我們一起去體育場的次數就少了下來,更多的時候是曉曉和我們兄弟三人晨練。我說過,在一般的情況下,四弟總是落在最后。他努力地追,企圖趕上曉曉。

霜降以后,體育場上的年輕人會越來越少。到了年底,這兒最多的是中老年人。

在足球場的西北角,有一群中年人在練太極拳太極劍。領頭的那個女的只有二三十歲,穿著月白色的練功服。她身材高挑,體形健美,從背影看很像紅姐。我想,她大概是那幫人請來的教練。除了帶著他們集體訓練,她還要做個別點撥指導。她點撥得最多的那個人有些像酒鬼,我甚至認為他就是酒鬼。他們那兒我沒去過,只是遠遠地看,或者在跑步拐彎的時候看,這樣看的距離近些。有一次,我就是因為看他們而慢了下來,結果讓曉曉給攆上了。

足球場的東南角有半堵圍墻,墻的后面是打門球的地方。這兒有了塑膠跑道以后,圍墻換成一人多高的鐵絲網柵欄。那時,我就是在圍墻邊的拐彎處趕上曉曉的。當我打算超過她的時候,她大聲地求我跟她并著排跑。她的額頭汗津津的,臉色緋紅,喘著氣說:等我們老了,就一起在這里打門球消遣。我不知道她說的老是多大歲數,我想那大概指過了半百,如果是這樣就還有不到二十五年的時間。

幾天前,我在美食街附近遇到四弟的繼母,她告訴我:四弟的案子已由檢察院提起公訴,即將交付法院審理。她說他們打算為四弟找律師,可能會請我做辯方證人。入秋以后我就沒見過四弟,他在那里大概挺安逸,否則那邊的人肯定會來找我。

“等傷好了,我就去拔草,圍墻根下有很多草。草都拔光了就干凈了,我的心也會安逸下來。在牌坊下等他的那會兒,我曾經找過草,因為我聞到了青草的氣味,但牌坊下和牌坊四周的石板路上就只有青苔。”

四弟的體力好像一直不行,加上他的手一時半會兒不可能好,所以在里面會得到照顧的,即使需要勞動也就只是拔草之類的。但我覺得,無論他怎么拔,也不能徹底去除那些青草味了。更何況,他自己身上就有。

在曉曉跟我并排跑的時候,我曾回頭去看四弟,他還在后面,一副上氣不接下氣的狼狽相。我想,二十五年以后四弟應該還不會對打門球這樣的活動感興趣,不過也許說不定。想到這兒,我加快了步伐,把曉曉甩在了后面。

玩門球的老人一般來說還算安靜,他們間或也大聲吵鬧肆意喧嘩,但跟跑道上的那些人相比要好得多。他們常在一起討論球技,討論到熱烈的時候就敞開喉嚨大笑。門球場的盡頭是一條不足兩米寬的水溝,把體育場與外面隔開。后來有了塑膠跑道,這條溝就被填平了,體育場被鐵柵欄圍了起來。柵欄外面就是街道,那條街上汽車摩托車往來不斷,很是嘈雜。

體育場鋪上塑膠跑道是近一年的事。在翻建之前,這兒有人來拔過草,有學生,也有穿黃馬甲的人,我一直認為他們都是老大帶來的。新教堂奠基的那會兒也是這樣。體育場重新啟用后不久,三弟就提議在這兒來一次友誼賽。老大當然樂意,但就是擔心人不夠,氣場不足。三弟笑嘻嘻地看著四弟說:這有何難,老四拉幾個同學來不就行了嗎。我看到四弟扭過臉去,知道他不愿迎合三弟,就說:還是我去找幾個朋友來吧,估計湊足十來個人沒有問題。

晨練的時候,四弟和曉曉一樣,一般只跑四五圈,有時還沒有曉曉跑得多。三弟則要跑足五千米。三弟的體能是最好的。而我卻要跑六千米以上。我之所以這么做,是為了把自己搞得筋疲力盡,這樣就沒有煩躁郁悶了。

跑道上的老人是慢跑,也有練倒著行走的,因此他們往往會相互撞著,這是引起糾紛的主要由頭。老人們旁若無人,還時不時“哈啦啦”地吼叫幾聲,吼聲從胸腔里迸發出來,很響,就連體育場外都能聽得一清二楚,他們認為這樣能清除體內的濁氣。我很討厭這吼叫聲,曾想換個地方去晨練,但曉曉和四弟不同意。

四弟雖說不喜歡迎合三弟,但他還是召集幾個同學來參加比賽。起初我還以為他是為了老大才這樣做的,后來我覺得其中還另有原因。四弟說,他的同學想約我們打一場籃球。他問三弟肯不肯參加。當時三弟笑呵呵地說:好啊,就怕他們會臨時變卦。那天他們都穿上了統一的籃球服,這是老大給他們買的。四弟因此也賺足了面子。

四弟進去以后,體育場又進行了翻建,完全煥然一新。除了在足球場邊修了四個籃球場外,還各建造了一座頗具水準的室內籃球館和游泳館。但我現在不跑步了,就如同再也不去教堂聚會一樣。只是在百無聊賴的時候,才會到體育場周圍閑逛。現在這兒很熱鬧,不光是早上,晚上也有打羽毛球和練暴走的人,當然少不了跳廣場舞的。我往往是隔著鐵柵欄向里看,早晨我從西往東看,黃昏我由東往西看。我因此而發現,黎明的朝陽和傍晚的落日其實是一樣的。我一邊看著,一邊重溫著往昔的時光。

過去,每天晨練結束,我們都要轉到那條車水馬龍的街上去,由此取道回菜館。我會到售報亭買一份晚報,他們則去街口的一家面館喝茶吃早飯。曉曉說這里的面條好吃,四弟好像也喜歡這兒。面館還算干凈,服務員都是女的,統一穿著桃紅的中式小褂,系著滾花邊的白色圍裙。在面館里,曉曉還是故意地挨著四弟坐,三弟坐在他們的對面,嘴角自始至終掛著微笑。有一次,我因為買晚報去得遲了些,等我到了面館的時候,看到曉曉正掩著嘴吃吃地笑個不停,四弟則紅著臉悶頭貼墻坐著一聲不吭。我問三弟是怎么回事,他淡淡地一笑說:老四剛才遇到了舊時的同學,是個女的。我忙問在哪兒,曉曉往門口一指說:這不,就是剛才跟你擦肩而過的那個。我向外看去,門外的確有幾個女孩,她們迎著金燦燦的晨曦一邊走一邊談笑。我能看見的只是被曙光籠罩的背影。

警察在對四弟進行偵查的那段時間里,曾查過他的手機通話記錄,他們發現出事那天四弟除了和三弟有若干通話外,還與另一個人聯系頻繁。他們問我是否熟悉此人。我從沒見過這個電話號碼,自然也就無從說起。等到四弟進去以后,他們還為這事讓我去過刑警隊,并說這很重要,可能直接影響到立案和以后的量刑。但是最近一兩個月,他們再也沒有找過我,更不用說向我詢問這個陌生的號碼了。我想,大概他們把什么都搞清楚了。

“我先是跟他約了五點半鐘見面,他不肯,說菜館里忙得走不開,胡攪了半天才說定了六點。接著我就坐在牌坊下面等,可那天偏偏亂了。早上手機出了點問題,我把電池板卸下來過,卻忘了重新設置時間。我只好一次次地打電話問他還要過多久才來,他很快就不耐煩了,跟我吵起來。我說我不是為了自己,我說你一定得明白我不是為了自己。就在他發火的時候,我聞到一股青草味,我到處找那草就是找不到。我煩了起來,比他更煩。”

籃球比賽是在下午,下午是體育場最冷清的時候。四弟和三弟打對手,三弟是中鋒,四弟是后衛。他們還請了兩個專職裁判,費用當然也是老大出的。開始說好是打四節,可到第三節就打不下去了。裁判讓老大上,替換下四弟這邊的一個邊鋒。比賽以老大投了一個壓哨三分而告結束,結果當然是四弟他們贏了。在第三節剛開始的時候,四弟曾經求我幫他。我說:我不能,這是事前就說好的。我就只管看,看著兩邊你來我往,只要有好球我就鼓掌。說實在的,就是我上了場也沒有用,我搞不過三弟,他那么沖,運球傳接球那么滑那么精怪。老大就不同了,他在拿球的時候,幾乎沒有人真的防他,那些學生其實很聰明,所以老大是取勝的關鍵。那邊任憑三弟一個人,有再大本領沒法打贏比賽。

在比賽時曉曉很開心,她為兩邊加油,似乎并不偏袒哪一方。真的,我看不出她究竟向著誰。就是在球打不下去的時候,她還是不偏不倚。這跟她在跑步比賽時的態度完全不一樣。

面館的那條街一頭連著一條林陰道,一頭通著公路。那天,我看到三弟一邊打著手機,一邊往公路上走,他究竟要到哪兒去呢。林陰道兩旁排列著常青樹,三弟說這些都是香樟。到了深秋初冬的時節,樹上的青黑的果子和枯萎的果托紛紛落下,落在停泊于路兩邊的汽車的車頂上。我很喜歡看著這景觀。我會從汽車看到樹,再看到樹梢,再看到澄凈的藍天。這時我會忘了身邊的三弟四弟,忘了曉曉和菜館,忘了所有的。

年關前的一個月,菜館比較忙碌。那會兒,老大的車常停在門口,吃飯的有不少就是搭這車來的。他們有的是在樓下吃便飯;也有的專為請客談事,客人大多是由老大約請,他們在樓上的包廂。我和三弟都知道,這些人吃完飯、送走客人,馬上就要去看守所探視被拘役的親友。記得有一次,來了幾個鄉下人,年輕一些的陪客人上了樓,留下的老兩口只要了一碗湯,和著湯把飯吃了下去。他們表情木訥,條條皺紋深深地刻在醬灰色的臉上,枯癟眼窩里沾著被朔氣逼出的迎風淚。那時,曉曉和三弟正并肩坐在收銀臺里,厚嘴唇的服務員喋喋不休地和老兩口攀談著。大家都忙,后廚沒時間跟她調情,她太無聊了。這兩個老人跟她好像很投緣,有時竟然也能談笑風生,這使我感到特別的難受。那天,我沒等到打烊就去城東找紅姐了。

紅姐打架贏了,剛跟手下歡慶完勝利,喝了不少的酒,喝醉了。她一反常態,像頭發情的母獅子急不可待地撲向我。在她赤裸熱辣的身體上,我清晰地感覺到一種吞噬欲望。狂歡過后,我們都筋疲力盡了,她把頭枕在我的心口上,仰望著我的臉喃喃地說,她聞到了一股青草味,這是她喜歡的味道。她烏黑的長發都散在我的肩頭和胸膛上。

長跑比賽是在上午,晨練的老人們還沒有散去,那幫練太極的已經打完拳開始舞劍,練功的隊伍里又多了兩三個人,這些新來的還沒有劍,只能用從場外折下的樹枝代替。教練對新手不太上心,倒是他們自己練得一本正經。收勢之前,是突如其來的致命一劍,這一招教練反復教過,結果那幾個揮樹枝的反而比舞劍的做得好。

比賽時的前幾圈,老大當然是跑在最前面,我緊隨其后,與他保持著一米左右的距離。那時的三弟呢,照理來說三弟應該處在第二的位置。兩圈以后,老大就回過頭來向后看。當初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就是這樣從后面跑上來,然后回頭看著我。他告訴我他是河北滄州人,我說:滄州?就是林沖發配充軍的地方吧。他含笑著點頭稱是。我立即又加了一句:滄州好,是武術之鄉。

老大在往后看的時候,有幾次揮手示意我趕上去超過他,而我始終與他保持著固有的距離。跑道兩邊有人在加油鼓掌,可我們跑得并不盡興,因為我們要避開跑道上晨練的人,特別是那些倒著行走的老人。四弟沒有參加比賽,而是蹲在籃球場,把一本大16開的書放在地上看。曉曉站在他身邊,每當我們從她這邊跑過去的時候,都能聽到她的鼓掌加油聲,她顯然是在為三弟加油。這樣做是有道理的,因為三弟還在后面。

“我后悔沒有帶本書出來,只好坐在那兒抽煙喝水。如果我知道時間,知道他要過多久能夠來,我就不會很煩躁,事情可能就是另一個結果……不過他不冤,他壞就壞在太囂張,囂張就是找倒霉……我說過我不是為了自己。”四弟的手拆了線以后,情緒就平和了些,盡管他還不能干活,但好像看到了希望。

到了還剩最后一圈的時候,我身后的腳步聲陡然急促起來,三弟吁吁的喘息響在耳邊。過了最后一個彎道,老大發力向終點沖刺,三弟就在此時超過了我,他似乎正努力趕上老大。后面又有兩三個人追了上來,他們在前面擋住了我的視線,所以我始終沒有看清是誰第一個到達的終點,但我知道決定勝負的一剎那肯定非常的激烈。曉曉和四弟從籃球場那邊過來了,他們都在喝彩叫好,曉曉說是三弟贏了,四弟說是老大贏了,也許他們沖過終點的時候,的確難分伯仲。

到了八點鐘以后,體育場上的人開始多了起來。比賽結束以后,老大帶著曉曉開著車先走了,留下我和三弟、四弟。沒有了曉曉,我們就找不到說得入港的話。此時,練太極的和打門球的都在收拾東西準備離開,于是我問他們兩個:等我們老了,是玩門球,還是打太極呢。他們各自往不同的方向看,都不搭理我。就在這時,門球場那兒突然傳來了吵鬧聲,好像是兩個老人在爭一把球槌,爭得面紅耳赤,其中的一個還摔碎了手里的茶杯。練太極的都跑過去看,只有那個教練站在原地不動。他們很快就和打門球的混在了一起說個不停,原來這彼此之間都熟啊。

我和四弟都一起往那邊看,三弟卻扭過頭去,自言自語道:我們這兒多一個人,這算什么事啊。他的臉向著東方,教堂就在那個方向。

我說過,就是在冬天體育場上也會有青草味。

一般情況下,我們吃完早飯從面館出來,就一起沿著有香樟樹的林陰道往菜館走。但也許曉曉會在路上接到老大的電話,電話多半是讓曉曉過去。接完電話,她就會攔下一輛出租絕塵而去。在她粘著的時候,我總是避開她,但當她真的離去而且一去不返了,我的心里也會涌起一股悵惘之情。

如果曉曉在,她會竭力攏著三弟和四弟。起初他們還有可能聽她的,但到了后來她就攏得不那么得心應手了,所以她就只好來貼我。秋天,香樟上的花瓣簌簌地落下,到了冬天落下的就是黑色的果子了。我跟在他們后面,一邊走一邊仰頭看樹上的果子。曉曉從前面扭過頭來對我說:二哥,你發現沒有,今天老四看上去特別陽光,像是遇見什么高興的事了。四弟雙手插在衣兜里,像適才在面館里似的埋著頭一聲不吭。三弟趁著她跟我說話的當兒,把胳膊從曉曉那兒抽了出來,想獨自往前走。曉曉一把拽住他說:站住,不許溜,你說說四弟是不是看上去很高興。這時,四弟還是低著頭,但他好像回頭看了我一眼,我發現他的眼中掠過一絲張皇之色,張皇之中又像是摻雜幾許祈求。他在向我求助。我這才感到,當初我忍著沒有問他是否看中哪個女孩是對的。

這一條路不算嘈雜,來往的車輛軋著柏油路面駛過,發出“吱吱”的聲響,車的尾部排出淡淡的煙氣。時間就像這些車一樣,在發出輕微的聲響和噴出淡薄的煙霧之后,就了無痕跡地駛向我們無法知曉的所在。

城東的老街在紅姐離開后變得更加沉寂。現在這兒沒有人打擾,所有的一切緩慢得心安理得。沿街有幾家處于半營業狀態的店鋪,店鋪專營老行當,店鋪一半是店鋪一半是家。如此冷落和寂寥,使我不禁懷疑那些店主到底憑什么來維持生計。在街的盡頭有一家賓館,是紅姐他們打牌玩樂的地方,我曾經拉著四弟一起來過。那天的夕陽特別的好看,它將整條老街都籠罩在一片絢爛之中。我走在前面,四弟跟在后面。我們走向電梯,電梯正對著門,門外的光彩照進來,直照到電梯門口的女服務員身上,使她的全身都沐浴在輝煌的落日余暉里。她看著我們嫣然一笑。當然,我常來,應該認識,但四弟還是第一次。當我回頭去看四弟的時候,我發現他面露張皇,幾乎不敢正視我。那女孩自始至終立正站著。她輕輕地按動撳鈕,恭敬地為我們打開電梯門。她的年齡與四弟相仿,穿著白襯衣,襯衣的領口下端端正正地系著一條黑領帶。但她的臉色蒼白,即使在緋紅的夕陽映照下也難掩憔悴。

直到現在我還記著這個女孩,記著她蒼白的臉,記著她系得端端正正的黑色領帶,當然我還記得在她的頭頂上,也就是電梯門口的正上方有一座大大的石英鐘,任何人在賓館外面都能將鐘上的時間看得清清楚楚。

警察在追查四弟下落的時候,曾經說過:四弟作案后的去向有些蹊蹺。他們告訴我,警方為此做過仔細的尋訪。老街上的人能證明見過他,但他當天好像沒有走出街口,街口的監控錄像他們反復看過,就是不見他的影子。

他們的話開始還能引起我的諸多聯想。不過現在,我已經懶得去探尋這些事的原委了,因為我知道:終有一天,時間自然會使那些蒙眬的東西變得清晰明了。而我們當初的那些猜想與推測,在真相面前必定會顯得毫無意義。

籃球比賽進行到第三節,四弟與三弟之間發生過一次沖突,在此之前他們已經有過多次摩擦,都被裁判和同學分開了。當時我還覺得老大糊涂,他根本就不應該讓他們同時上場。不過,我很快就不這么想了。曉曉一直鬧得比較歡,又蹦又跳地為雙方加油助威。在菜館的收銀臺上,她也是這么在我和三弟之間扇來扇去的。

四弟顯然被加油吶喊惹得上火,他就專防三弟,但他的球技體能遠不及三弟,三弟一次次在他的防堵下突破成功。第三節打了一半,三弟又一次上籃,四弟跳起來張開雙臂干擾。三弟也跳起來,強行突破。就在三弟躍起投籃的剎那間,我聽到四弟“啊”地大叫一聲。事后,我看到了四弟的眼角有一條兩寸長的口子,只有肘擊才會撞出這么兇的創傷。所以這一次,裁判和同學已經無法把他們勸阻分開。四弟的眼鏡被撞飛得不知去向,他的臉上掛著血跡,怒吼著撲向三弟。三弟不住地躲閃。他一直面露著令人費解的笑容,像是在掩飾尷尬,又像是在表示歉意或無辜。那時,太陽已經西移,三弟正對著太陽,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他除了要躲避四弟,還要躲避陽光。不知怎的,就在此時,我突然想起三弟對著關老爺像說過的那句話。他說,我們當中有一個是多余的。

我忘不了這情形,忘不了這滑稽拙劣的鬧劇。我還忘不了曉曉,那時她趁機緊貼著我,將下巴有意無意地擱在我的肩上了。她嘮嘮嘰嘰語焉不詳,大概是在說她有多么多么的詫異吧。那天,她早把羽絨夾克和絲巾脫了解了,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淺黃色羊絨衫,吊墜上水紅鉆石的閃光顯得異常撩人。

“他遲遲不來,我越發地煩躁得不行。街上的死寂,那些敞著肚皮睡大覺的懶漢,都使我感到難耐的壓抑。就在這時,有一輛面包車咕嚕嚕地退到了街口,噴著濃濃的尾氣,還不停地發出‘倒車請注意,倒車請注意’的語音警示。我汗如雨下,覺得自己的腦袋就快要炸了。”

當暖風吹來的時候,美食街就會充溢著一股濃濃的酸腐氣味,那是因為陰溝里在解凍以后泔水開始發酵了。這里一直就熱鬧,當然到了春天就更熱鬧了。有時我覺得,街上的燈紅酒綠是一種維系,如果有一天這里也像城東牌坊四周一樣冷落,那么這座城市大概會跟那些閑漢們一起沉沉睡去,最終長眠不醒。春天可能是我最不喜歡的季節,因為在這段時間里,我常常會莫名地犯困,即使在大白天也能倒頭就睡,一個夢接著一個夢地做下去。夢做多了,人也就恍惚了,常常在夢醒后不知身為何物,這就好像搞不清自己到底是人還是蝴蝶的意思。

老大帶著我和四弟到這兒的時候就是在春天。那是個星期天的下午,我好像是剛睡醒,暈暈叨叨地坐上老大的車,稀里糊涂地跟著他走進了這條街。我們由南往北走,街北能看到舊教堂的背影。這會兒教堂里應該還在做禮拜,可我聽不見唱贊美詩的聲音,只能看到十字架靜穆地聳立在午后的陽光中。就在這時,我突然聽到有人在叫老大的名字。我循聲望去,發現是二黑。他由街北那邊過來,和身邊的三四個人正準備上一輛面包車。此刻二黑好像才看到我,轉而沖我嚷嚷,就像在看守所里一樣。不過這次他沒有說要喝酒,而是興高采烈地告訴我:他入教了,剛接受過洗禮。他照例是哈哈大笑。他右邊的那個人扭著他的胳膊,用力地把他往車這兒推。他上車之前,一直不停地又喊又笑。

我眼前變得一片混沌,我像剛從睡夢中醒來那樣,用手使勁地揉著眼睛,希望能使模糊在片刻之間全都清晰起來。

我還不能跟過去徹底斷開,有些東西當時模糊,而到了以后反而清晰起來,并時常浮現在腦際,揮之不去。所以我還記得,老大根本就沒有理睬二黑,而是徑直把我們帶到街的北面,然后指著一處飯莊對我和四弟說,這兒的門面到了夏天就要轉租了,他打算盤下來。那時候,街兩邊的飯館酒店人來人往熱氣騰騰,有不少的中午客還沒散盡,卻已經開始接待晚上的顧客了。四弟興致勃勃地說:這兒真是興旺啊。此時,街上濁氣彌漫,除了酸腐的氣味,還有濃稠的油煙。

飯莊里的格局跟菜館十分相似,只是店堂里沒有關老爺的像,真的沒有,我仔細察看過。

我問老大:等到了夏天,我們是不是要把菜館轉讓出去。四弟在一旁插嘴道:當然不會。我不明白,他是怎么知道不會的呢。

不久前,我還去看了菜館,發現那兒的卷簾門已經更換成不銹鋼的柵欄門。門前的雜草都被清除盡了,門口鋪上了大理石地磚,一塊紅地毯從屋里一直延伸到檐口以外。我知道這兒不久將是新店開張,我再也進不去了。于是我掏出原先的那把鑰匙,使勁扔了出去,直扔到很遠處的雜草叢中。

這天,看守所的崗亭里沒有哨兵,只是大門開了又關,關了又開,有小車進去,有卡車出來。這兒青草味暫時淡了些,但隨著新店的重新營業,那氣味還會濃稠起來,在某個時段,它甚至會濃稠得令人窒息。

我是前天接到檢察院的通知的,他們說四弟的案子不久將要開庭審理,讓我過去一趟。等到了那兒我才知道,他們要我做控方證人。我說:我已經答應四弟的家人,做辯護方的證人。他們的臉上露出微笑,問道:是嗎,我們怎么不知道?我告訴他們,四弟的繼母跟我說過這事,但他們根本不搭我這話茬。后來我才搞清楚,四弟的辯護律師已經由法院指定了。

老大領著我們一起走進了這家飯莊的包廂。包廂里曉曉已經在候著,想必她早就來了。我坐的位置靠近窗口,拉開窗簾的一角,外面絢爛的夕陽映照了進來。盡管如此,室內還需要燈,大功率的燈。曉曉坐在四弟旁邊,也就是我的對面。我發現,我的這個位置以往是三弟坐的。曉曉掠了一下頭發,這使我想起她曾經有過的疤痕和紫紅印跡。她凝視著我,片刻之后垂下眼簾,然后嫵媚地一笑。她給我倒酒,我發現她手腕上換了一只新的玉鐲。她注意到了我的眼光,就轉頭去看老大,老大在跟四弟碰杯。老大說,如果一切順利,他就讓我專管菜館,曉曉和三弟四弟到這邊來。我起初聽不懂這話的意思,但四弟好像立即就明白了。

當得知四弟的家人沒有找辯護律師后,我就不假思索地答應做他們的控方證人。他們說:你知道我們要你提供什么證詞嗎?他們嚴肅地看著我。看來我是有些不嚴肅了。

我說過,我雖然竭力避著曉曉,但當我確信她將要離去的時候,心里也難免有些惆悵。此時她正坐在我的對面,表情安詳,她的雙眼能看穿看破很多很多。她對著我舉起酒杯,然后抿了一口。她的酒量其實很大,要把她灌醉不是件容易的事,這個四弟是不知道的。看著老大只顧著四弟,曉曉就跟我攀談起來。她問起紅姐,那會兒紅姐已經走了,這個話題自然沒法繼續下去,所以她又抿了一大口酒,說:“你真是個怪人,自家有的,何必去別處找?現在倒好,兩邊都空,兩頭成灰。”她一笑,她沒有二十五歲,肯定沒有,頂多也就是二十一二歲。

“當面包車挪開空當駛出街口的時候,他從車的后面閃了出來,向我這邊張望,望了一會兒,才像下了決心似的朝牌坊走來,一邊走一邊摘下摩托車頭盔。那天他雖然是背著天光,但我還是遠遠地看清楚了他。他穿了一件短袖的青花襯衫,街口的風把他的襯衣吹得呼呼直飄,他一路上不停地左顧右盼。我很討厭這模樣,一股怒氣陡然地升騰起來。”

大概是由于春天的緣故吧,我還沒喝上多少酒,頭就開始暈了起來。我瞥了一眼四弟,發現他比我持重。這時,老大接了一個電話。他說,他要出去辦事,他讓我們吃完飯在街北的賓館等他,他關照我們一定得等,因為他還有重要的事要談。臨走時,他把房卡交給了曉曉。但他只出去了一會兒就又折返回來,叫四弟和他一塊兒去。我當時曾想問問他們是去辦什么事,甚至在第二天還打算從四弟那兒探個究竟。現在想想,真的是愚蠢啊。

要不是在春天,我是不會這樣的。我與曉曉推杯換盞,不停地喝酒。飯還沒吃完,我就全暈了。室內的燈光太強烈,刺激得我頭疼。我竟然對她說:我們還是去賓館吧。我還能走,但腦袋已經亂了。曉曉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下樓梯的時候,我的頭不止一次地磕碰到樓道的頂棚。曉曉扭過頭對我說:“小心!”

在公訴人那兒,我談了四弟和三弟曾經有過的爭執,詳細敘述了他們在球場上的沖突。他聽得很認真,還做了筆錄。而后,他問起了這些爭執和沖突的緣由。我沉默了許久才提起曉曉。他又問:“曉曉是誰?”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嗎?于是,我向他提供了曉曉的電話號碼,但我心里清楚只憑著這個號碼,他是找不到曉曉的。

有一輛面包車堵在飯館的門口蠢笨地挪動著,車的語音喇叭不住地發出“倒車請注意,倒車請注意”的警示。這時,我不光暈乎,還感到胸口憋悶,不住地催曉曉快走快走。她好像也很煩,緊皺著雙眉,毫不客氣地用手撥開擋在面前的人。天已經黑了,但整條街燈火闌珊。燈火映著夜空,使我無法看到夜空里閃爍的星斗。街上的油煙味更濃了。不過,我還能在油煙密布的空隙之間聞到春天特有的氣息。我覺得我的心開始怦怦地跳起來,我又一次地催促曉曉快走,快到賓館里去。

青草的氣味,是青草的氣味!多年來,我一直在尋找對于春天氣息的準確描述,對這種使人心跳的氣息的準確描述。此時,就在我催促曉曉去賓館的一剎那,我突然一把抓住了這種感覺,抓住了對于這種春天氣味的準確感知和表達。

我們一起匆匆地向北走,教堂屋頂上的十字架依舊靜穆,啊,不對,是更加靜穆。在被乏味的燈光照得蒼白的夜空中,十字架在正色地凝視著我。教堂沒有青草味,但夏天的汗味也令人窒息,然而這不是關鍵,就是沒有了汗味,我大概也不會再去教堂看他們做禮拜了,再也不會聽他們唱贊美詩和做關于神的恩典的見證了。于是,我又對曉曉說,快走快走。

“他走到我面前,瞇縫起眼睛看著我,看了一會兒才說:‘你大概等了很久,我知道你肯定會一直等到我來,否則是不會罷休的。’懸在街口的落日已經看不見了,四周暗了下來,但在那兒有一片光亮開始彌漫開來,這光亮雖說不算強烈,但在我看來卻十分溫馨,那是在別處根本找不到的溫馨的光,是我一直追求的光。”四弟說到這兒的時候,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然而就在這時,那輛面包車又出現在了街口,尖聲尖氣地‘倒車請注意,倒車請注意——’”

賓館里的燈光也強烈,強烈的燈光照耀著曉曉袒露無遺的肉體,照耀著遍布在她肉體上的紫色或紅色的疤痕印跡。沒有一個男人在這個時候能把持住自己。我狂暴地把她壓在身下。她百依百順,任由擺布。

起初是喧囂,我幾乎讓這喧囂吞沒了;接下來是沉寂,死一樣的沉寂。

她像紅姐一樣把頭枕在我的心口,她的長發在我的胸膛散開。

她仰起頭來看著我,淡淡一笑,笑得有些凄楚,然后把頭一低,睡了。我也跟著睡著了,一個夢接著一個夢地做下去。等我醒來的時候,房間里已經沒有了那時的任何痕跡。所以,我完全可以把這當做一次夢魘,也可以當做是一場春夢。

公訴人告訴我,四弟至少也得判二十年。當我問他會不會死刑的時候,他說:難說,這畢竟是人命案子。我脫口而出地問他:會不會是二十五年。他咽了口唾沫輕聲道:二十年以上就是無期。我低下頭看自己腳尖,一時間大家都沉默了。過了一會兒,他才說:我們會在起訴書的最后提醒法庭在量刑時,考慮被告關押期間的表現等因素。他讓我回去以后,把四弟與三弟的事再仔細回憶、重新梳理一下,過幾天他還會找我。他要我慎重,因為這是人命大案。為了能幫助我回憶和梳理,他給我看了一份證詞,是二黑的,證詞主要講了這樣幾點:1.二黑跟老大相知,對菜館里的人和事很了解;2.三弟和四弟關系一直緊張,最后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3.三弟和四弟的幾次沖突是二黑親眼所見,二黑認為沖突的責任主要在三弟,因為三弟喜歡玩陰的。公訴人長著一張白胖的臉,領帶緊緊地系在渾圓結實的脖子上。他在我看證詞的時候,不停地在教我作證的技巧。他一邊說著話,一邊一口接一口地喝水,他的兩片嘴唇因此而通紅濕潤。我一直在等他指點我如何對付辯護律師,但他對此始終不置一詞。

白天,美食街上的酸腐氣味要比油煙味濃一些,然而遠沒有夜晚那么嘈雜。在扔掉了菜館鑰匙以后,我除了去體育場就只有到這兒來看看,看街道兩邊一個連著一個的招牌廣告,這些招牌廣告都是在解說著欲望和夢想。這條街在擴展,也在萎縮。街北的繁華正努力越過舊教堂延伸向城東,而那些待租的門面也由南向北逐漸增多,街南的冷落正一點點地滲透到街中,進而推進到街北。我覺得這條街就像是一炷香,香火在不斷地向前燃燒,燃燒過后留下灰燼,只是不知道這炷香最終要焚燒到何處何時才算到頭。

從賓館出來,我在擁擠的人群中磕磕碰碰地往北邊走,越往北走人越多,嘈雜聲也就越大。這會兒該是酒宴散了的時候,人們在路邊或者路的中央談笑喧嘩,有的還面紅耳赤勾肩搭背地說著掏心掏肺的話。我極力避著他們走,但仍然免不了時有碰撞,所幸的是他們都不介意。等我走到街的盡頭,走進盡頭的那條小巷,耳根才清凈下來,那些曾經的喧囂全都置于了身后。此時霧氣彌漫,這是春天夜晚的霧氣,潮濕黏糊。

在青白色的路燈下,我看見教堂正背對著巷口,聳然佇立著。這兒幾乎看不到一個人,與我為伴的只有自己的身影和腳步聲。我繼續往前走,想盡快走進更為純粹的寂靜,走進更為深邃的黑暗。巷子的右側還有一條巷子,又長又窄。我像適才在美食街那樣磕磕碰碰的走進去。太黑,伸手不見五指。當走到巷子的中央的時候,我看到前面有一簇燈光,是夜霧中黃暈的燈光。我不想再往前走,依著墻坐下,我知道那亮燈的地方就是紅姐他們常去的賓館。此時,那個女孩正站在電梯的前面、石英鐘的下面按動撳鈕,為進進出出的客人開門關門。她的臉那么蒼白,眼眶周圍蒼白得泛青。

“我拔出刀來,他甩手扔掉頭盔,然后像是躲閃了一下,又像是沒有躲閃。他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我知道你不是為了自己,但你也不是為了曉曉……’”

在黑暗和霧氣里,我希望自己能很快睡去,睡一場大覺,一覺以后能忘記關于春天和夏天的一切。此時,有一股氣息在彌漫,是墻角苔蘚的氣息,也是春天的氣息青草的氣息。

“我沒容他繼續說下去,大吼道:‘去問關老爺吧!’我的第一刀刺在他褲帶的金屬扣上,他踉蹌著跌坐在牌坊下。我一咬牙撲上去,然后一刀接著一刀地往下扎!有一刀是捅進了小腹,撲哧一聲,還有一刀扎在肋骨上,滑進了胸腔。我拔出刀,接著往下扎!他始終沒有喊叫,只是像個酒鬼醉漢似的在地上翻躍,似乎努力想翻身起來。我有幾刀是扎空了,扎在硬邦邦的地上,我感到手上黏糊糊滑溜溜的,然后就是鉆心的疼。我手軟了,扔了刀依在他身邊坐下。地上汪著血,還有其他的一些東西,一股臭氣迎面而來,令人作嘔。我狠狠地啐了口唾沫,長長地出了口氣,然后朝街道的盡頭望去。”

現在是白天,我沒有了菜館的鑰匙,所以我從小巷里出來,由街北往街南走,一路上不停地看那一個接著一個的廣告招牌。走到街南的時候,那些招牌少了下來,市面顯得蕭條冷落。就在我準備折返回街北的時候,我看到了那個大眼警察,他正從我的對面走來,一邊走一邊也在朝著街兩邊不停地打量。他的身后還跟著一個背著挎包的小警察,正專心致志地玩著掌中的手機。

他當然也看到了我,大步走過來和我打招呼。他問了我的近況,而后就說起我要出庭作證的事。從他的話里我聽出,在法庭上提供證詞的可能還會有其他人。我估計,他們大概是在找現在還下落不明的曉曉,甚至會有賓館里那個開電梯的女孩。但我不方便問他,我只說:您是知道的,我能說的就是那些東西。他微微點點頭,說以后有時間再仔細談,這會兒他還有公事要辦。他主動伸出手與我道別。我忍不住向他提起四弟,我問他:像四弟這樣會判多重的刑。他松開我的手,和那個小警察繼續往街北走,邊走邊說:“這要問法院……不過,案情重大,影響也很惡劣,至少也得判無期,判二十年以上。”

我不能跟在他們后面,只好繼續走向南面的街口,這兒通向一條馬路,馬路上來往著各色車輛,這些車輛可以駛向一所學校,駛向四弟曾經被警察制服的那條街道。

二十五年以后,四弟會像我現在這樣佇立在這條街道上,那時已是物換星移滄海桑田。過去的人面目全非;過去的事先是戛然而止,繼而煙消云散。而這條街自然也脫胎換骨,那所學校也許就成了皮草行。

曉曉會在四弟入獄服刑后很快地戀愛結婚,當然不是跟大哥,但一定是跟一個我們曾經見過的人。不過用不了多長時間,她又會離婚;在四弟出獄的前幾個月,她又要匆匆忙忙地再婚。真的,這些都是真的。只是要等,等上二十五年。

等我吧,等我二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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