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偶爾拐進園子,拂了拂他的面頰,輕輕擄走了額上的幾粒細汗。他猛地想起,已有好多年沒來白園了?,F在,新進單位的年輕人才被派到這里來,腳跟剛站個半穩,全急著轉回城里去了。想起那年,他也是作為一個新人被安排進白園的。在亞字樓二樓的一個角落里放下一張辦公桌,前面是一堵墻,沒有窗,但他滿意,于是開始他狂熱和宿命的書寫。他背后的墻上,當年還掛著一幅白園主人夔石先生的畫的復制品。
這時,他已從藤椅上蹦起了身子。急腳穿過白橋和村道,進入亞字樓的庭院,他想也不多想,便闖進右手邊的廂房,沿著那狹窄、彎曲的木梯子登上二樓。畫仍在那面墻上。畫中那個敞襟露腹、手持蒲扇躺在瓜架底下一張竹椅上的人,似乎仍然耽在午后的同一個大夢之中,沒醒過來。題詩似乎便是睡者的夢囈:“亂離思樂國,動輒話羲農;那識瓜棚下,羲農好夢中。”他倒是一直醒著。狂熱是宿命,狂熱的消退也是。他向著畫微微一笑。
回到白園的廊下,泡了茶,瞥了一眼茶幾上放著他帶過來的書。紅色的封面在十多年之后已變得不那么觸目了,書脊有一道明顯的折痕,好像曾經過無數次翻閱、卷折,但事實上他只是第二次閱讀它,就在上個月開始。他似乎要再次證明他仍然像過去那樣臣服于這個叛逆的作者。這是作者的兩部作品的合集。前一部,他對它的激賞亦僅次于第二部。他相信他現在的感覺仍然如此,這也是一種忠誠;狂熱的消退不會危及這種忠誠。此刻,秋風仍間歇地吹進廊里來,他額上的細汗仍像潮水一樣忽進忽退。他呷了一口茶。
眼睛望向園子??涩F在他似乎更接受一種簡單的判斷:擠迫的新舊物事;綠火般的樹葉和紅火般的花朵;白得近于融化的平頂的亭子;特別是亭梁上夔石先生題寫的“莎蘿坪”三字,更有一種剮挖他的靈魂的勢動,他只有靠園子某株樹上的鳥叫來進行稀釋……當然,還有間歇的憐憫的秋風。對了,不應隱瞞,對這部書,他確實感到慚愧了,現在,雖然有時他也像書中的雷謝克隊長那樣漫不經心地迎向各自的宿命,但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慚愧:那就是他在書的第十頁的地方便到達忍受的界限,或者說他個人的一個臨界點,于是不得不急速地從那些過于密集的文字和意象的柵縫里擠了出來。他既不安也有點期待地把目光投向這個作者的《農事詩》,按他的計劃,最后作為一種信仰,一種拯救,還有尤利西斯的《喧嘩與騷動》和《八月之光》接踵而至。其實,他的慚愧還包括了對他們已獲得的肯定的疑惑。但你是渺小的。你只有資格目送一只靜止在空中的飛蟲突然高速穿過欄邊的幾個盆景。在風停的瞬間突然感到一陣悶熱。因為你已到達那只飛蟲同一的年齡,他們必用長久的漠視來讓你感到欣喜,就像時間快速滑過去時讓你突然感到的某種緩慢。
然而那天晚上,因著慚愧,他先已略過了弗蘭德公路,翻開《農事詩》,讀了第一句:“他五十歲,現任意大利炮兵部隊司令,駐守在米蘭?!彼M@是一種預兆。因為今年,他也五十歲,他也將坐在白園的廊下值班。他確定,或者說記得,那一刻他是欣喜的,因為他好像有了信心。看到描寫那群士兵目送一列火車遠去的那個場景,他甚至肯定這也是他自己個人臨界的印證。
但是這個作者手又再度在《弗蘭德公路》上以令人眼花繚亂同時又困惑不解的方式撫摸著泥濘上的那具女性的胴體,后來,手甚至離開那胴體幾厘米的距離,隔空做同樣的動作,使下面那個軀體特別是那個洞穴濕了又干,干了又濕,濕了再干,最后她干脆變成尸體,同化為泥濘。哦,這個作者用言辭浪費了那么多的臨界,使臨界變得更加遙遠。
“不過,我認為他仍然有一些描寫達到了,至少是逼近了那個臨界點,比如遠去的火車的描寫。比如寫冷。在強烈的昏倦中我仍有足夠的敏感去捕捉這些零散的臨界點,然后用筆在書上做記號?!边@時他俯身從另一張藤椅拿起那本書,把書從已看過的《農事詩》第四部翻回去,查閱那些記號?!昂涫沁@樣凸現的:就像存在一臺裝訂書籍的壓力機,把寒冷,或者說把一種透明像玻璃的鋒利的物質緊壓在樹林、山岡、散落在白皚皚的田野上。后來有士兵在田野上燒起火堆。這時,作者好像也達到了、或看見了一種臨界:忽然間,陽光,幾乎還是橫向展開的光線,貼著樹巔,那橙紅色的煙柱一下子變為粉紅,好像它的實體跟隨著用刀切的一條線路改變了性質,好像它戳破某種無形的天花板,進入一個由賞心悅目、絢麗奇幻色彩組成的令人驚奇的世界,這種色彩通常只有在花瓣、眾神居住的奧林匹斯山巖石、女人的皮膚上才能看到。這種眼光,有時也會把途經村莊的鐘樓看成插到嚴冬天空中的鐵釘。當然我自己也在這個句子里找到了某種同感:當我靜立時,我也是一枚插向南方初秋炎熱天空的鈍釘。這枚鈍釘也像作者筆下潰逃的士兵那樣,感到憂慮不安,心煩意亂。沒有一個人說話。好像是陷阱的后門在他們后面剛關上了?!眽蛄耍∷偷匕褧仙?,丟回藤椅上。
是的,因為他自己也經常這樣陷落于、至少是逼近于一種臨界。從他人的文本引證只能得到同感,不能得到緩釋。比如,他一向害怕囂聲,此刻縈繞于他耳際的車輛轟鳴,是其中的一種,它們可以扼緊他的喉嚨,把他擠入虛無;相反的是寂靜,如他歷次逃避囂聲時所作的選擇,但同樣這唯一的寂靜也可以用另一種形相的壓力擠壓他的身體把他摁入虛無?,F在他所面對的就是這兩種東西,在他自己的國度里,虛無似乎無所不在,他已無法忍耐用緩慢的觀察和繁冗的言辭來面對它們。因為它們直截了當,從不拐彎抹角,連鼓勵和禁忌都是這樣;鼓勵和禁忌,是囂聲和寂靜的另一種說法。一刀劈下來,時間是不會給言辭留下多少空間或余地的。他長長地嘆了口氣。
不敢閉上眼睛,因為囂聲在你閉上眼睛時會加倍地放大。于是,他直勾勾地盯住亭子,特別是橫梁上那灰塑的幾個字:莎蘿坪。主人為什么要給自己的白園題上這幾個字呢?他特意查過,莎蘿即菩提樹。但他沒有找到白園曾經種植過菩提樹的記載。當然現在園子里只有南洋杉二株,菠蘿蜜三株,芒果三株,以及作為點綴的其余年歲不長的灌木,沒有菩提樹的絲毫痕跡。那么,這是一種想象?向往?和主人的《羲農大夢畫》遙相呼應?他相信是這樣的。只是歷史著力抹去了透露這個人后期真實自我的所有信息,為的是彰顯另一個人。
“當然,他們還不敢把我退隱這件事也隱去。因為這件事幾乎天下皆知,所以,他們把原因推到你頭上,給仁兄你抹黑了。呵呵!罪過罪過!”
“無關緊要,無關緊要?。∥襾?,只是想看看你,說點話,不是請你出山。因為,無論如何我須尊重你和他的同盟加兄弟的關系,特別是,我和他由于政治理念上的諸多分歧,目前幾已勢同水火了?!?/p>
“我看過你那個綱領性的文件?!?/p>
“對,我寄過給你。說說你的想法可好?”
“從漳州的實踐來看,還是令人鼓舞的?!?/p>
“夔石兄,你相信嗎,假如他的主張一朝大獲成功,無論是漳州還是目下南方這里取得的些微的成果,都將毀于一旦,吾國也將墮入歧途?”
“但你有沒有想過,他的主張更可能獲得成功?我和他有過很激烈的爭論,當然這些爭論的內容永遠都不可能見諸史冊。在史冊里,我永遠都是他的支持者。對于這個形象,我無甚遺憾。或者說歷史總是永存遺憾的,那么我個人的遺憾哪值一談!老實說,我在情感上是支持他的,但我近來在理念上又格外不能同意他。人生際會于此,是極難措置的,只好自建白園,自比羲農罷了?!?/p>
“我也知道,即使全國有多幾個漳州,大抵也是孤立的?!?/p>
“但是,你卻還堅持下去!”
“呵呵,我還學不來做個羲皇上人??!”
“自比,不是說就是。那只是個夢!”
“夔石兄似乎有點感傷。不好,就算退隱,亦應以快樂為宜??!”
“對對!相比時事,莫若花鳥易得快樂,雖然偶得快樂,還夠不上羲農罷了?!?/p>
“也是啊。也許有朝一日,老弟我也能效法兄臺這般吧。不過,更大的可能是,我的園子就造在沙場,槍彈下一命嗚呼,即登羲皇上人之境罷了,呵呵!”
“所以,應惜此刻啊。還是說點真話,將來西方相會,也有個印證嘛?!?/p>
“何等真話?”
“無非是開頭那句,我退隱,與你決然無關。不過,寬而泛之來說,又與一切人一切事有關。”
“愿聞其詳!”
“退隱,主要是這副孱薄身子已無法承受世事的壓力,所云世事,即一切人事。但它的觸發點不在你,也不在他。罷了,觸發點為何,我也說它不清哩。”
“我明白了。我一直信任你,夔石兄!”
“多謝!不過,你也不需在意將來落得的軍閥、背叛革命等等惡名?!?/p>
“哈哈,什么將來啊,現在已有這惡名。享之如飴罷了。”
“民意如此啊!當然,還有那個不懷善意干預我邦的強鄰一直在此中作祟,任公早就提醒過,彼居心叵測。可惜啊!誰表示支持他統一全國,他就愿意與他們合作,他從不想去正面了解自治的意義;當然,除了你們少數幾個人,多數號稱自治者無非是打個旗號,實質想做土霸王,最終給人內斗、分裂和惡政的口實,也給外人干預造就了條件??上О?!”
“夔石兄,不說那個了,說茶,這茶不錯啊,是自家種的么?”
“隔鄰寺僧種的,不時相贈。好也說不上,堪入口罷了。哦,看那個人!”
“哪個?”
“坐在廊下那個!”
“廊下哪有人?”
“再看!閉上眼看。”
“看見了。他在廊下作甚?”
“值班。幾乎一百年了。你看,一百年過去,很多方面仍如其舊,甚至還不如舊。故有此人在廊下經歷著他最艱難的臨界?!?/p>
“臨界?何謂臨界?”
“該是一種直覺吧,有時,你也不妨稱之為絕望。”
為的是彰顯另一個人。但他的刀顯然不像那個作者的刀,只是以緩慢的切割來釋放出光線、色彩和神話。他的刀,或者說劈向他的刀不容許辯駁、翻案和想象,只容許一剎那涌現的血。如果他還僥幸存在,才可能給予他一點空間來營造那種由極快帶來的極慢的感覺,好像賦予他能力將一秒鐘分割成一萬個片斷,將刀劈下的那條漂亮的弧線作一毫米一毫米的分解。每一毫米對應于萬分之一秒。但這幾乎就是那作者的奧林匹斯諸神的觀注了。
從直觀來說,這是不可能的,但從直覺來說,則屬可能,甚至就是他的現實。第三秒即刀劈下的弧線之第三個片斷,夔石先生在白園因病辭世;第四個片斷,其對談者借被暗殺而登羲皇上人之境,自治政府因之分崩離析;第一千個片斷,抗戰,緊接著內戰,士兵與平民輾轉于溝壑者無數……第六千個片斷,中國人民站起來了;第七千個片斷,反右;第七千零一個片斷,大躍進;第七千零二個片斷,農村人民公社化,無數饑殍手撒黃土,以腐朽之嘴齊唱贊歌;第七千二百個片斷,文化大革命,《巨人三傳》的譯者與其夫人自盡于閣樓,《貓城記》的作者懷揣寫有萬歲的字條沉湖……片斷愈往后移動,事件愈為密集,時間愈為緊迫,也許,是因為他本人此際已參與其中,他既是觀察者同時也是自戮者,他在創造歷史同時也創造自己的死。特別是緣于后者,令他意識到時間的減少和最終的終止:那是刀劈到盡頭的一刻……這時產生了種種紊亂,事件似乎已不按其所屬的片斷有條理地出現,而是突破了本有的界限,如同亂麻般地攪纏在一起,快速地出現和隱沒……隱沒又再出現……
他想,讓那個人自去彰顯吧。因為這人早已彰顯在歷史里,白園主人不愿、也不能違礙這歷史的鐵律,包括屬其私有的白園和亞字樓后來的歷史化、公開化和囂聲化。他再瞥一眼那紅色封面的書。他想他今后恐怕無法再讀下去了,同時也不敢把希望全部寄托于后面的那幾部著作;它們過去可曾是他的止痛片、鎮靜劑,甚或是排泄劑哩,但現在大抵已失效,它們在他滑向臨界時甚至已失去阻止或推動之力,因而變成客觀的、冷漠的經典……天曉得……現在,他只想懇請歷史這刀子暫歇一口氣,他也暫且收回那仿神的觀注,返回到這秋日午后的現實……
因為有游客來訪白園,他們的歡聲笑語已播撒于花葉之上,斜陽所制的兩具搖曳的投影亦已插入他迷離不定的雙眸。
茂根:“看你!還是二三十年前那副鳥樣嘛,眉頭緊鎖,苦大仇深,好像整個世界都欠著你的債……”
根菜:“嘻嘻,嘻嘻……”她可年輕茂根差不多三十歲。他和茂根在沙龍爭吵時,她還沒從她媽腿縫的滑梯兒溜出來哩。喏,她噘著小嘴兒,嘴角閃著小酒窩兒,她可是個長得酷似桑拿妹的南方罕見的美妞兒。
他:“我……臨界……”
茂根:“什么,臨盆?你要生崽兒?哈哈哈……”
根菜:“嘻嘻……”她只發出聲音,不抬頭,白皙的手指飛速地刮著愛瘋的觸屏。
他:“臨界!”
茂根:“我明白,你別那么嚴肅。過去叫頹廢,叫先鋒,現在叫臨界了,你的詞兒也在與時俱進嘛。呵呵!”
根菜:“咭!”
茂根:“說說,什么叫臨界?還是像過去那鳥樣兒,要死要活,裝死裝活?”
他:“不了,裝了二十多年,裝成真的了?!?/p>
茂根:“唔?”
他:“腳底下很虛,像要陷進去?!?/p>
茂根:“唔?”
他:“樹在燃燒,一切都在燃燒。身子也在燃燒。”
茂根:“說下去。”
他:“出汗,出到虛脫,與天氣無關?!?/p>
根菜抬起了頭,美眸兒睇視著他深淵似的嘴,目光同時檢查了他的額頭。
他:“說不出話,話兒全擠在肚子里,像要腐爛,又像要爆炸。”
茂根扔給他一支煙,自己點著一支。茂根吐出煙圈兒,看著它幻化。根菜又埋下了頭。
他:“什么都想要,說不出想要什么;什么都不想要,說不出不想要的理由?!?/p>
茂根:“停停!別說下去了。相同的詞兒,我可以替你說一大堆。全沒意義!”
他:“意義?”
茂根:“不是意義。是沒意義!”
他:“不是一個意思?”
茂根:“不是,不一樣。現實可以暫時說不出意義,但不能沒意義。”
他:“你也說說!”
茂根:“沒意義,是說你根本在反對現實。相反,我是肯定現實,順應現實,從現實得到好處,得到快樂,使存在滿足,說起來,它也有一個臨界……”
他:“它也有臨界?”
茂根:“對,它也有。它是一個正面的臨界……”
他:“你舉個例子?!?/p>
茂根:“很多……”
他:“你舉!”
茂根:“二頭干鮑在嘴里差不多融化,呷一口窖藏二百年的拿破侖干邑,把它送入喉嚨的那一刻……”
他:“你……再舉!”話音微顫。
茂根:“一路昏昏欲睡,下車,猛然望見黃昏霞光中的岡仁波齊雪峰……”
他沉默。
茂根:“別墅里以手點數百萬大鈔,數到最后的一張……”
根菜:“嘻嘻!”
茂根:“月下僻靜的湖邊,柳樹下,輕輕摟著可人兒的腰肢……你知道么?這是一連串臨界的開始,你知道么?這一連串的臨界從微至著,從溫柔到激烈……然后,你用手梳撫她滑如繭絲的秀發……”茂根像要給他做驗證,手隨之從他的胸前越過,摸著根菜的美發;根菜嬌嗔一笑,百媚即生,他則窒息如垂死?!澳愕拇捷p點她的絳唇,像蜻蜓戲水,待聞盡她唇齒間淡淡的馨香,才暗暗使力,讓兩個舌頭交纏在急速的喘息之中,在你尚未暈厥時又暫離片刻,因那近側,還有柔美如水的臉頰,耳垂,頸脖,頸脖與酥胸交接處的淺窩兒……都值得你浪費或者說享用一些小小的臨界……”
此刻,是這個場景;他確定,正是這個場景:月光普照,湖水瀲滟,柳條在微風中輕曼擺動,流螢飛飛,草蟲唧唧,那兩個人被釘在這水般溫柔而又鐵般堅硬的背景之中;他被允許觀看的孱薄的靈魂也被釘在這同一背景之中;這時,那個有點發福的中年男人在完成諸種前奏式的小臨界后,開始進入大的臨界;年輕的女子始而仿著草蟲的低吟,繼而學著夜鳥的輕哼,終而不由得發出歌劇女高音的顫栗的詠嘆……啪啪啪……啊啊啊……“來了,啊,它來了!”我沒忘記你的存在,你走近一些,且觀看這正面的臨界!就那一刻,那一刻,世界幾乎停止;啊,你真美啊,請停一停!停一停!
他:“你還有一個臨界!等一等,別射,你還有一個……”
茂根:“什么?你說什么?”
他:“那年六月,你遞交懺悔書,人家微笑著接過去的那一刻……”
這時,兩個游客從他的眸子中抽出了搖曳的投影,他才看定。那年輕女子可以是根菜,但那個男人長得像茂根,卻不是茂根。當然也可以是另一個茂根。
他們坐在亭子的圍欄上,女子拿出一臺愛瘋不停刮著,刮出一聲聲鳥叫;男人則東張西望,最后目光落在他身上;他們隔著灌木和浮動不安的空氣對視了片刻,稍頃男人起身,沿著白園的甬道慢慢遛了一圈,到了白橋,男人手扶著雕了夔龍紋的石欄,俯身望著下面溝渠彌漫著惡臭的黑水;這時亭里的女子捂著鼻子向男人走去,兩個身影一前一后飄然隱沒。
但是,黃昏的空氣仍然浮動不安,他仍然感到羞愧。那是他的話音落下的一刻突然襲來的羞愧。因為浮動不安的空氣。因為廣泛遍布的燃燒的綠樹。所以他的羞愧不同于面對那部紅色封面的書時的慚愧;羞愧,它是廣泛的、強力的,他知道茂根和他一樣無法擺脫,但茂根可以用后來更多的補償去做掩飾,而他,則只能借助于黃昏的暮色和漫長的黑夜。因為這是他所知道的一個秘密:茂根把這個秘密告訴了他;茂根期待、甚至以為他必定會把同樣形式的一個秘密說出來作為回報。他沉默,然而沉默不能阻止這羞愧追上他,把他綁定,以至有時使他強烈感覺到他才是茂根那封懺悔書的作者。
所以,那一聲叫喊同樣把他帶入了他個人的臨界。它是這樣的:它內部卷動著一種毀滅自身的力,向外迸發,使每一片綠葉著火,使大地上每一粒微塵著火……使他身上每一根毛孔都著火……使存在著火……
“黃昏的意思是:暮色把一切著火的輕輕摁滅,換以沉靜、聆聽和等待。黑夜,我現在終于明白了,它的意思并不像那天深夜一個人跪在教徒墳場的山下,當時有點像臨界,但結果是恐懼……你知道,由始至終毛骨悚然……”
“是的,因為你沒有資格戴那頂荊棘冠,所以,你不可能包攬一切,那也不是你應該去做的。你一定在想,不錯,我雖然沒有制造那些苦難,但它們與我有關,我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它們的制造者……我雖然沒有寫那份懺悔書,但我分攤寫作者的恐懼、欲望和掙扎,所以我也是它的寫作者。但你不是同時也在譴責它們嗎?關鍵是,這一切只是你的想象,不能得到你要的真實的臨界?!?/p>
“不是我想要臨界,是臨界要來光顧我,籠罩我,控制我!”
“有一個真實的臨界,是你可以要的。”
“真實的臨界?”
“是的。你還記得我家那間屋子……”
“記得,在墟市旁邊,和肉檔的棚瓦幾乎接在一起,黑沉沉的,屋子里大白天也點著油燈。后來我曾把它們形容為狀如黑五類的屋子。”
“是的,就是我們這類人住著。我們家也有一盞電燈,怕費電,舍不得開?!?/p>
“你們的屋子前面,貼著板墻,長著一棵小樹?!?/p>
“夜合樹!我父親從原來的屋子帶過來的。每年都開花。屋子我們帶不過來,但我們可以把樹帶過來,把花帶過來!花是白色的,很香!”
“對,白色的花,不過它的氣味總是被墟市的腐臭掩蓋了。”
“掩蓋不住的,只要你把臉靠近它?!?/p>
“但是……真實的臨界……”
“別著急,它是在最后出現的,總在最后……我不想說我們的苦難,我不想炫耀,我不想說我們比那些苦難和罪惡的制造者更高尚,更純潔……但我想,我還是必須把我的故事說給你聽,為了讓你知道什么是真實的臨界?!?/p>
“你家的事,我也知道一些?!?/p>
“哦,你知道哪些?”
“你父親一直生病,而你……被那些……”
“是的,我父親一直生病,從老屋搬過來后,就一直生病,生下我之后,他的病越來越重了,后來干脆下不了床,直到他死……”
“從門口直接看得見他躺在床上?!?/p>
“那個門也是我家唯一的窗戶,有時打開門,只是為了透點氣……”
“苦難……它太有力了,總是扯住你的目光,讓你知道是由它起的屋……”
“由它夯的地板,搭的屋梁,鋪的瓦;由它架的床,蓋的發黑的棉被;由它供養我父親那個垂死的肉身;由它點著油燈,讓我們更清楚看見它的豐功偉績……我真不愿說下去,但它是一個事實,是真實臨界的起點,我不得不說!”
“你說吧!”
“嗯。當然啦,我的意思不是說,老屋反過來便是由幸福一寸寸營造的。不是。我沒見過那幢祖上傳下來的屋子,聽說,它還帶個很大的果園。有一年,父親讓我過去看一看,母親激烈反對,所以……我的意思是,真實臨界之前的一切,都是苦難,它們只有程度上的區別。所以,它絕對不是一個用來譴責別人的理由?!?/p>
“也許,你反而要感謝它吧。”
“不,它只是一個事實!在這個事實之下,只有一種情感,那就是悲憫!”
“但當你受到傷害時,譴責,甚至咒罵是很自然的……”
“甚至反抗?!?/p>
“對呀!”
“但當我從真實的臨界回望時,只有一種深深的悲憫?!?/p>
“唔……”
“你知道,也就是讀初一那年,我停學了,在家幫著母親照料父親,另外,每天傍晚到墟市撿掉在地上的菜葉,洗干凈了,還能吃……他們都在撿,所有這些黑五類的孩子們,有時會為了一片菜葉大打出手……也就是那天傍晚!母親去了鄉下挖地瓜,沒回家,他們不單搶了我撿的菜葉,還把我摁在肉案上……有五個男孩,好像還有女孩……哦,你知道,我是要為父親送終的,他早已走在去往黃泉的路,有時,我要用一塊小鏡子放在他的鼻子底下看看他是否還有氣息,還活著……”
“哦,如果你不愿說下去,你可以停下來!”
“不!你剛才講到咒罵,反抗……我也這樣做了。但是,沒用!當時,有路過的人,他們好像都看不見。他們好像都知道我是什么人,知道那些孩子是什么人,他們好像把這看作我們這類人的自我懲罰……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停止了叫喊,我不知道自己的下身在不停地流血,我只知道一切都靜了下來,慢了下來。后來,我從肉案上起身,看見躺在上面的那具流完了血的身體,它在溫柔的晚色中顯得格外地白凈。這時,從我家門口晃出一個人,向我慢慢走來,我喊:‘阿爸!’不錯,是他!當時,他聽見了我的呼喚,他用盡力氣,想從床上起身,結果摔到了地上,然后,他留下了他早已厭棄的身體……但這時,我看見他漸漸靠近我,臉泛著笑容,上面有一層光,所以我知道我的臉一樣發光。他牽著我的手……真實的臨界正在降臨,它不是一個名稱,而是一種狀態,一種福澤……它出現了……我知道你們都會走進它的,但你們在它到來之前,都不曉得它,不信它。我必須讓你知道它,在你真正走進它之前,相信它!相對于它而言,你的其他一切所謂的臨界都是不真實的,無非是不認識真實臨界、又急于尋找真實臨界的焦灼……”
“那么,真實的臨界果然真實?”
“當然真實不虛。你只須看看我母親!”
“你母親?”
“我母親!她賣了幾十年地瓜,她還活著!”
“那么,你不是我的一個幻象?”
“不是!”
“我過去一直想象你的肌膚是由一朵朵夜合花瓣砌成的……我可以摸摸它嗎?雖然我的手同樣有著罪的印記?……”
秋風拐進園子,拂了拂他的面頰,輕輕擄走了他額上新生的幾粒細汗。他瞥了一眼茶幾上那部卷折著的《農事詩》,面上的一頁被風輕輕地掀起,在殘光中閃耀著近乎虛罔的白色,如同一只在嘆息聲中意欲起飛的翅膀。間歇的風當然無力托升這思樂國的沉重夢想,于是它在風定時靜凝了一會兒,終于慢慢落回它原來的位置。
他起身,走進廊里的辦公室,給局值班主任打電話?!鞍讏@值班點……是的是的,一切正?!鞭D身時,他怔住了;從幽暗的室內望出去,白園被回廊的欄桿和廊頂框在一個長方形的視域里……時間似乎突然在這里終止,園里原先的花木等物象變得一派模糊,其中心凸顯著刀鋒劈下的那個終點,那最后的萬分之一秒,如同一道裂縫,狠狠地把他的身體擠了出來,向前,兩手劃著黏稠如油的空氣,向前擠著,身邊全是瓶子、易拉罐、餐余、膠袋以及化學殘渣等等廢棄物所形成的一個個旋渦,向前,涌到橋邊,當然,還容他鎖上白園的鐵門,過橋。終點:另一柄刀預備劈下的另一個時空……
感到有些虛脫,因為這個觀注與他從真實臨界的回望如此驚人地相似,那可是他無法承受的哩。拍了拍腦袋,他快步走進廊里,摔坐在藤椅上;與此同時,黃昏伴隨著一聲靜默的巨響,掉落在白園以及外面那個仍舊喧嘩與騷動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