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3年1月,日本東京靜嘉堂文庫美術館為慶賀文庫創建一百二十周年和美術館開館二十周年,舉辦了一次為期兩個月的“茶道具名品展”。展室內,一只小小的黑瓷茶盞特別引人注目。碗的內壁,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白色斑紋。在射燈照耀下,隨著觀察角度的改變,竟然有深藍、群青、翠綠等環形輝光閃現,宛如浩瀚夜空點點繁星,令人嘖嘖稱奇。這就是名聞遐邇、有“碗中宇宙”之稱的曜變天目茶碗(圖1)。據考證,它出自十二到十三世紀中國南宋時期,是目前世界僅存的三只曜變天目中最漂亮的,其他兩只同樣也藏于日本。那么,這些“國寶”級藏品是如何產生,如何傳到日本,又如何在原產地絕跡的呢?那就得從源于唐、盛于宋的“斗茶”習俗說起。
“斗茶”也叫“斗茗”或“茗戰”,始于盛產貢茶的福建建州(今建甌)。它是在品茶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品茶也稱品茗,由主人邀請三五知己,將泡好的茶,注入小酒杯似的茶盅內,像飲酒那樣細細品嘗。斗茶既是古時有錢人的一種休閑“雅玩”,也是每年春季新茶制成后,茶農、茶人們比拼新茶質量的一項民俗活動。一場斗茶比賽,猶如一場球賽,其勝負為眾多茶農、茶人所關注(圖2)。
清明前后,新茶初出,是最適合斗茶的季節。斗茶的場所沒有具體規定,可以在比較有規模的茶葉店,亦或是在雅潔的住家庭院進行,也有三五好友興趣所致隨便找一處地方拉開場子說斗就斗的情況。
斗茶主要斗的是“茶品”。唐人喜好煎茶,而到了宋代則流行點茶,即先將茶葉做成茶餅,飲用前把茶餅碾成細末放入茶盞,再以初沸之水沖之,然后評判湯色和湯花的優劣。
湯色指沖泡出茶水的顏色,通常以白為上乘。蔡襄在《茶錄》中就有“茶色貴白”和“以青白勝黃白”的表述。湯色能反映茶的采制技藝:茶湯純白,表示茶葉肥嫩,制作恰到好處;色偏青,說明蒸茶火候不足;色泛灰,那是熏蒸過分;色泛黃,則為采制不及時;色泛紅,無疑是烘焙超時了。
湯花指注入沸水時湯面泛起的泡沫。講究的是湯花的顏色和持久度。與湯色一樣,湯花也以白為上,久聚不散者為佳。這個環節體現的是茶餅烘焙和碾研水平以及茶、湯的調制乃至沏泡技藝。如果處理得恰到好處,湯花就勻細,可以緊咬盞沿,反之則很快散開。
更為有趣的是,沏茶時有人能使茶湯湯花瞬間顯示瑰麗多變的景象,若山水云霧,似花鳥魚蟲,美不勝收。這種沖茶的絕技稱為“茶百戲”,是斗茶時具有表演和觀賞性的內容。
另外,與古人飲酒時必行酒令一樣,斗茶過程中還須行茶令。其時,一人作令官,以茶為題,令在座者或吟詩作詞,或談古論今,失誤者受罰。然處罰規則卻與酒令相反,僅贏家有資格飲茶,輸者只能干坐。南宋龍圖閣學士王十朋(1112—1171)曾說:“余歸,與諸子講茶令,每會茶,指一物為題,各舉故事,不通者罰。”茶令的介入可以說已經把“斗茶”延伸到“斗文”,考驗的是參斗人的人文品行,它比茶百戲更具文化意味。
由于斗茶盛行,適用的茶具當然迅速跟進。如上所述,茶湯以白為佳。如果仍用白瓷或青瓷茶具,則不利于顯色和觀察。宋代文學家祝穆(?—1255)在《方輿勝覽》中說:“茶色白,入黑盞,其痕易驗?!焙谟圆璞K與雪白的湯花相互映襯,不僅賞心悅目,更有利于區分茶品的優劣。
自五代十國之一的后漢(947—951)時起,黑色瓷在中國南北各地就有生產,只不過按照中國人的欣賞習慣,認為黑色單調沉悶,常與陰冷和死亡想聯系,屬于不吉祥的顏色,因此多有避諱。作為少量普通百姓的日常雜器,也僅由青瓷窯代燒,并無專用窯口。唐代以后,中國瓷器形成“南青北白”的一統局面,幾乎沒有黑瓷的生存空間。但是,由于宋代斗茶風行,閩中黑瓷則借此契機得以揚眉吐氣。北宋陶谷(903—970)著《清異錄·錦地甌》中就有“閩中造盞,花紋鷓鴣斑,點試茶家珍之”的記錄。北宋茶學家蔡襄(1012—1067)《茶錄·器論·茶盞》曰:“茶色白,宜黑盞,建安所造者紺黑,紋如兔毫,其坯微厚,最為要用。出他處者,或薄或色紫,皆不及也。其青白盞,斗試家自不用。”
所謂建安窯,即建窯,又稱烏泥窯,中心窯場在今福建省建陽市水吉鎮的蘆花坪、大路后門、牛皮侖一帶。福建南平建陽水吉窯、南平茶洋窯、武夷山遇林亭窯等也屬于該系列。
晚唐五代(907—979)時期,建窯僅是一個生產青釉器和醬釉器的普通窯場,宋代初期為迎合斗茶的需要而轉產黑瓷茶盞,從而蜚聲華夏。
建窯所產的黑釉盞,采用閩北地產富含鐵質的紅、黃壤作坯,掛氧化鐵結晶釉入窯燒制?;谟灾需F及微量氧化物含量差異,加上不同的燒成溫度和氣氛,最終使釉面形成各種奇特的斑紋和效果:有的狀如兔毫,有的像鷓鴣胸羽;有的呈白色圓點,飽滿似珍珠,細小如油滴;最為難得的是在不經意間,或許還能得到帶有炫彩的迷幻釉斑,有如夜空星辰,熠熠生輝(圖3、4、5、6)。精品建盞底足被銘上“供御”、“進盞”等字樣,成為朝廷專用的尊貴茶具。
然而,由于建盞的坯土鐵含量高,燒制時非常容易變形,加之釉面紋飾的形成極具隨機性,因而成品率非同一般的低,往往燒制幾萬件,才能偶然得到一兩件精品,成本高昂。因此,宋末元初之后,隨著斗茶之風降溫,因茶而盛極一時的建盞逐漸失寵,延至元中期則徹底絕燒甚至絕跡,留下的只是一段令人唏噓的記憶。
幸好,天不奪人之美。消失在中華大地的黑瓷建盞卻在一水之隔的東洋島國留下了難能可貴的印跡。
盛唐時代,中日經濟文化交流日益頻繁,大批的日本僧人、留學生來華學習禪宗佛理和先進文化,并將飲茶之風傳到日本。南宋(1127—1279)中后期,日本臨濟宗初祖榮西禪師(1141—1215)兩次入宋,1192年回國時將宋朝的點茶法和建盞帶到日本,雖是寺院的常用雜品,但被相關專家看作是中國建盞登陸東瀛的處女之行;其后,榮西法孫圓爾辨圓(謚號圣一國師,1202—1280)、崇福寺開山南浦昭明(謚號元通大應國師,1235—1308)分別于1235年和1259年入宋,在浙江天目山徑山寺從南宋佛教界泰斗無準師范(1179—1249)、著名禪僧虛堂智愚(1185—1269)學習禪法,回國時也把天目山的黑瓷茶盞捎到日本,至此扶桑方有“天目茶碗”之稱謂。
室町時代幕府將軍的文化侍從能阿彌(1397—1471)和孫子相阿彌(?—1525)所撰中國宋元美術史專著《君臺觀左右帳記》中對天目瓷中的極品有如下記載:“曜變,建盞之無上神品,乃世上罕見之物,其地黑,有小而薄之星斑,圍繞之玉白色暈,美如織錦,萬匹之物也?!保▓D7)這是日本第一次出現“曜變”這個詞匯。
“曜變”亦稱“耀變”,源自于中國的“窯變”,即瓷器在燒制過程中,由于窯內溫度改變導致其表面釉色和機理發生非人為控制的自然變化。窯變為泛指,而“曜變”則是專指窯變中帶有炫彩的品種。日本陶瓷和茶道研究家矢部良明(1943—)贊曰:“‘曜變’是天目瓷中的巔峰之作。”
靜嘉堂的這個藏品如何傳到日本現已無可考證,只知道最初為赫赫有名的德川家族所有。坊間傳說,重病在身的德川幕府第三代將軍德川家光(1604—1651)喝下乳母春日局(本名齋藤福,“春日局”為天皇賜號,1579-1643)用這個曜變天目茶碗進呈的湯藥后很快藥到病除。后春日局染病時,家光將這個茶碗賜給她使用,亦得以迅速康復。于是這個裝湯藥的神奇茶碗,便由春日局作為家珍傳給其后人山城國淀藩藩主稻葉家,故得“稻葉天目”之別稱。稻葉家歷代相傳的曜變天目盞不知何故在1918年以16.8萬日元(當時的1日元相當于今天的1萬日元,即16. 8億)的價格轉到了三井財閥小野哲郎手里。1934年小野哲郎將這個曜變天目盞送入拍賣行,最終被三菱財團創始人巖崎彌太郎(1835—1885)之侄、第四代三菱掌門人巖崎小彌太(1879—1945)拍得。為躲避空襲和戰火,巖崎小彌太將它藏于父親巖崎彌之助(號靜嘉堂 ,1851—1908)創建的以收藏和漢圖書和古美術品的靜嘉堂內,直至今日。
再說另兩只曜變天目茶碗,收藏者為大阪藤田美術館和京都大德寺塔頭龍光院。
大阪藤田美術館所藏的那只曜變天目原為德川家族另一分支“水戶德川家”所有,1918年被關西藤田財閥第二代掌門人藤田平太郎(1869—1940)以5.38萬日元(今5.38億日元)的價格購得,藏于藤田家在昭和二十年(1945)大阪空襲中毀于戰火的舊宅原址興建的藤田美術館內。
這件藏品的特點是內外都有結晶斑斕的釉彩。粗看樸實無華,但一經光照,便會顯現出與靜嘉堂稻葉天目茶碗不一樣的虹彩及條紋,非常好看。
大德寺創建于日本江戶年間(1319),位于今日本國京都市北區,是洛北(京都)地區最大的寺院,也是禪宗文化中心之一。藏于大德寺塔頭龍光院的這只曜變天目碗,據說是明嘉靖萬歷年間傳到日本的。最早歸龍光院的創建者江月宗玩所有,內里有大量黃色的散射斑,每一個斑點都由很多結晶組成,而周圍的釉散發深藍的光芒,只比靜嘉堂那只略微遜色(圖8)。
除了以上這三件國寶級藏品外,另有一件滋賀縣MIHO美術館所藏的天目茶碗(圖9),究竟是否屬于“曜變”一直存在爭議。由于相關專家認為它是比曜變稍差的油滴天目,最終被定為低一個級別的“重要文化財”,因此,準確地說,日本只有三件國寶級曜變天目茶碗。
2009年,杭州市上城區原杭州東南化工廠舊址的建筑工地驚現一只缺損四分之一的曜變天目盞,其曜變的美艷程度可與日本靜嘉堂“稻葉天目”比肩(圖10)。原東南化工廠位于杭州市內江城路與上倉橋路的交叉處,曾是南宋臨安都城都亭驛所在地。這件殘器極有可能是僅供皇室或國賓館使用的貴重物品。它的出現是否可以這么認為:日本業內把曜變天目茶碗存世極少的原因,歸結于宋人因燒制過程中發生窯變覺得“晦氣”而被大量廢棄的這一說法,是不切實際的猜想。日本現存的四件茶碗,只能是當年作為國禮或皇帝的賞賜品通過外交途徑流傳到日本的稀罕物,非留學僧等普通民眾所能及。這才是造成曜變天目如此“金貴”的根源。
對于這種世界陶瓷史上最奇特的曜變天目茶碗,日本人早于十四世紀就開始了國產化研究。然而由于制瓷技術落后,一直到十七世紀仍然只能生產普通的黑釉盞,雖然也稱作“天目”,但終歸沒有達到“曜變”的高度。然而當今,在諸如瀨戶的長江惣吉、京都的桶谷寧、歧阜的林恭助等眾多陶藝家的努力下,復原工作已經取得不菲的成績(圖11、12、13)。
2007年6月26日上午,林恭助先生把他復原的一件曜變作品捐贈給了北京故宮博物院,2013年,又在北京中國美術館舉辦了“曜變天目·林恭助展”。他在開幕式上動情地說,我很榮幸能把中日友好的歷史見證和橋梁——曜變天目以現代技術再現成功, 而我現在的夢想就是把她送回故鄉——中國。
作為天目瓷的原產地和娘家人,重樹建盞輝煌更是義不容辭的天職。孫建興、蔡炳龍、李達、鄒云源、黃美金、饒飛雄、黃祥元等一批陶藝家殫精竭慮投入到恢復建盞燒造技藝的行列中。蔡炳龍早在1981年就已經成功燒制出仿宋兔毫盞。此后油滴、銀兔毫相繼問世。其中最難的曜變天目也于1990年得以初步再現。孫建興復原的曜變天目于2003年入選中國唐山第二屆全國陶瓷藝術展并獲獎(圖14、15)。
古法已失傳,現代人使用現代科技再現傳統產品的風采,雖然與宋代的原件還有一定差距,但有了這個良好的開端,只要堅持不懈,燒成幾可亂真的神品必定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