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嚴耕望(1916—1996),本名德厚,字耕望,以字為行,號歸田,桐城羅嶺(今屬安慶市宜秀區)人,著名歷史學家。師從國學大師錢穆,1941年畢業于武漢大學歷史系。歷任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研究員、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高級研究員、新亞研究所研究員、美國哈佛大學訪問學人、耶魯大學客座教授等職,1970年當選“中央研究院”院士。著有《兩漢太守刺史表》、《唐代交通圖考》、《唐仆尚丞郎表》、《中國地方行政制度史》等。嚴耕望以治學方法嚴謹聞名,早年專注對漢唐政治制度史的研究,集傳統考證史學與現代社會科學之大成;晚年“淡泊自甘,寂寞自守”,傾心于歷史地理研究,立志以一己之力撰寫《唐代交通圖考》。被著名國學大師、同門師弟、同鄉余英時(安慶潛山人)稱為“中國史學界的樸實楷模”。
2016年1月28日是嚴耕望先生的百齡冥誕,筆者就此謹撰拙文,簡單回顧這位安慶先賢的人生歷程,以饗讀者。
年少聰穎 勤攻文史
1916年1月28日,嚴耕望出生于安慶城東北四十里的竹園村,嚴家世代為農,父親嚴裕榮雖然沒有讀過書,但是卻明白事理,為人正直,重視教育。在嚴耕望幼年時,他的父親曾用數石稻谷換得一部善本《李太白集》作為家中孩子的學習材料。
1924年,嚴耕望就讀于羅家嶺小學,年僅八歲的他已是同齡孩童中如天資般的佼佼者,數百字短文稍加背誦便熟記于心。影響嚴耕望一生的第一位小學老師馮溶生(懷寧人),是一位算術老師。時在1928至1929年。他后來回憶道:“先生擅于講書,使我對于算術發生濃厚興趣,不斷地看課外書,找習題做,尤喜四則難題。當時學校課本,每課練習題遠比現今為少,只有四五題,但難度大得多。我感到習題愈難,愈有興趣,因為難題才好轉彎抹角的思考,設法得到正確的答案,增加成就感。因為小學數學好,所以我在中學一直以數學見長。后來我棄理習文,但研究問題能深入,能精細,不敢一步虛浮。這種作風,大都得之于少年時代的數學訓練。這是溶生先生之賜!”這是嚴先生七十多歲時所寫的幼年教師。他終生的成就,是離不開當年小學老師的賜教。
1930年,嚴耕望來到省城內的安慶初級中學就讀,由于對數學特感興趣,導致偏科嚴重,文科學習成績很差。一天,無意間他聽到兩位同學在樓下聊天。其中一位是他的同鄉,對嚴耕望的數學成績連連稱贊,另外一位卻不以為然地說道:“嚴某連一封信都寫不好,數學再好又有什么用?”嚴聽后很受刺激,立志發奮學習文史。為了學習好文史知識,他首先從陳壽的《三國志》入手,雖然其中的生僻字極多,但是嚴耕望并沒有灰心,而是通過查閱字典硬著頭皮看下去。后來嚴耕望又陸續閱讀了多部名著,長此以往,他的閱讀能力大為長進。
第二位對嚴耕望產生影響的老師是時任安慶高級中學兼職教員的李則綱(安慶桐城人),李則綱是著名的歷史學家,安徽省博物館首任館長。嚴耕望于1934年就讀于該校普通科,在高中第一紀念周上,嚴耕望聽李則綱的講演“歷史演變的因素”,主要以唯物論的史學觀作解釋,使他非常有興趣,他開始慢慢投身到史學研究的行列中。嚴耕望后來回憶道:“當時同學好友童長慶,他也是受李先生影響,高中三年中,我由于李先生的引導與長慶的聯系,看了不少社會科學書籍,也略涉一點唯物史觀的理論。對于我后來的史學觀念,影響也極大!”即使是已經畢業后的他,仍和這李老師經常有書信往來。1937年初,嚴耕望撰寫了第一篇正式論文《儒家之禮的理論》,并發表在由安徽省立圖書館所編《學風》第七卷第一期。同時,這一年的夏天,嚴耕望順利畢業。與同學結伴赴武漢報考大學,并順利考取了武漢大學歷史系,從此他翻開人生中新的一頁。
初來武漢大學的嚴耕望,被這里美麗風景與宏偉輝煌的建筑深深吸引,他感到無比興奮,亦有“吾曹不努力,負此江山靈”之感。當了解到前任校長王世杰草創學校時期的艱難與不易時,這更增強了他對于學術追求的信念。在此期間嚴耕望相繼認識錢樹棠等新同學,但不久由于盧溝橋事變的爆發,繼而南京淪陷,遂武漢大學停課,嚴耕望只得返回安慶老家。小住數月后,得知武大將內遷四川,嚴耕望決定隨校入川(樂山)。
時任校長王星拱(字撫五,安慶懷寧人)是一位善于守成的老好人,人稱“王菩薩”。在校期間,嚴耕望等人時常要求學校聘請某人任職任教,校方也都盡可能照辦,以學生的意見為優先考慮。由于歷史系的學生較少,故而該系學生對任課老師的教課十分挑剔,尤其是錢樹棠,性情固執,系主任方壯猷曾生氣地講道:“諸公十年以后都將是大學教授,就知道也不容易。”
例如,他們覺得學校高階層不夠理想,一些老師倚老賣老,將來畢業證書由他們簽字,不光榮。所以希望請朱光潛(字孟實,安慶桐城人)出任教務長,遂請示校長,但校長王星拱說:“這是學校行政,你們管什么?你們要請某人擔任某職,人家就聽你們安排嗎?”雖然王校長嘴上這樣說,但是他不久還是請朱光潛擔任了教務長。在校期間,不僅有校長王星拱、教務長朱光潛,還有多位安慶籍的教授相繼任教于武漢大學,他們分別是講授“明清史”的汪詒蓀(安慶懷寧人)、“詩選”徐天閔(安慶懷寧人)以及講授“中國文學史”的蘇雪林(曾在國立安徽大學任教),皖垣名師們猶如群星璀璨般閃耀在武大校園中。
幸遇恩師 銘記教誨
真正影響嚴耕望一生的人,是他的恩師錢穆先生。1941年春,錢穆應王星拱之邀由成都齊魯國學研究所赴武漢大學講授“中國政治史導論”和“秦漢史”兩門課程。早在1930年代錢穆即以《劉向劉歆父子年譜》和《先秦諸子系年》等著蜚聲學界,素以名師至奉的歷史系同學們聽到這個消息后無不歡喜雀躍。錢穆的講堂原定在一間教室中,講演題目是“制度史導論”,但由于慕名而來的人太多,臨時改在大禮堂。錢穆講課時頗有政治家演講的風度,高瞻遠矚。開門見山地談到:“歷史有兩只腳,一只腳是歷史地理,一只腳就是制度。中國歷史內容豐富,講的人常可各憑才智,自由發揮;只有制度與地理兩門學問都很專門,而且具體,不能隨便講。但這兩門學問卻是歷史學的骨干,要通史學,首先要懂這兩門學問,然后才能有鞏固的基礎”。嚴耕望正對政治制度和歷史地理發生濃厚興趣,聽過錢穆的課后,增加了研究這兩門學問的信心。
由于錢穆計劃在武漢大學任教時間為四十多天,且臨近畢業季,在此期間嚴耕望與錢樹棠等人一有空就會去錢穆那里去請教問題,嚴耕望也抄錄一份他的畢業論文《秦漢地方行政制度》送呈錢穆審閱。錢穆評價其內容詳實,但仍有數本書尚未閱讀,建議他加深研究并補充。當錢穆問及他畢業以后作何打算時,嚴耕望回答說:“聞武大歷史系翌年將辦研究所,先想到中學教一年書,一年后再回校讀研究所”。錢穆則建議他讀書費時間,不如去齊魯研究所他那里做一名助理員,嚴耕望遂有從師研讀之意。
1941年夏,嚴耕望來到成都齊魯大學國學研究所報到,該校由哈佛燕京學社創辦,校長劉世傳兼任所長,顧頡剛任歷史系教授兼研究所主任,錢穆任歷史系教授兼研究員。錢穆對初到齊魯的嚴耕望關懷備至,衣食住行諸事皆安排到位,猶如家人般的關懷,令他感到無比溫暖。錢穆為他安排了工作是以兩漢史為中心協助錢穆編輯《兩漢學術通表》,也是當時教育部《秦漢史》撰作的一部分。
錢穆曾拿他的兩個學生相互做比較,即嚴耕望與錢樹棠。早在大學時代嚴、錢二人就以互補學習相互影響而聞名,嚴專門研究政治制度,而錢專門研究歷史地理。錢穆說:“錢生博覽多通,并能論斷。嚴生專精一兩途,遇所疑必商之錢生,得其一言而定。然錢生終不自知其性向所好,屢變其學,無所止。”由此可見,錢穆對嚴耕望不恥下問、專精學習的精神十分贊賞,也抱有很大期待。他曾告誡嚴,你將來必然要成名,只是時間問題;希望你成名后,要自己把持得住,不要失去重心;如能埋頭苦學,遲些成名最好!
嚴耕望后來的成功同樣也離不開其他一些大師們的深刻教導,例如顧頡剛、王星拱、王世杰、傅斯年、胡適等。正因為王星拱向傅斯年的大力推薦,嚴耕望得以進入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開展研究工作,為他日后扎實的學習功底,提供了良好的學習平臺,在他看來史語所是“做學問的最理想環境”,也是“天堂樂土”。而胡適更為特殊,他與嚴耕望既是安徽老鄉,又同在中研院工作,二人傾心相交,無話不談,嚴也時常與胡適討論問題直至天明,以至于胡適后來因過度勞累工作導致心臟病突發逝世時,嚴耕望悲痛欲絕陷入深深自責之中。
樸實恬淡 舍命報恩
嚴耕望終身以“工作隨時努力,生活隨遇而安”為座右銘,并認為“后六個字極不易做到”,做不到既不能成為一個“堅強純凈的學術人”,也不要想在學術上有較大的成就。他認為治史、修養與生活有六大原則,一則健體質健心智,二則珍惜光陰,三則淡泊名利,四則有毅力勿浮躁,五則開闊胸襟,六則慎戒執著。
在治學方面,嚴耕望曾出版了一本個人治史方法專著《治史三書》,書中以他自己多年的求學治史歷程,總結出原則性方法、規律、選擇、標準、引用和體式多種學習方法,樸實的話語,度人金針的懇切分享了畢生讀史閱世的經驗。值得一提的是這本書至今仍作為暢銷書籍,當做高校歷史系入門學習書籍之一。
嚴耕望曾論陳垣、陳寅恪、呂思勉、錢穆為“四大家”。余英時曾回憶他說:“規模弘大承自賓四師,辨析入微取諸陳寅恪,平實穩健尤似陳垣,有計劃而持之以恒接武呂思勉。他在史學上終能達到通博與專精相反相成的境界決不是幸致的。”
嚴耕望不僅是一名真正的“樸學”人,更是懂得“投桃報李”的好學生。他為了報答對錢穆的知遇之恩,不惜放棄在臺灣的“中研院”院士身份,屈身來到香港,協助恩師草創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并執教于此。在來港前,渡海赴臺多年的他已經相繼出版了《中國地方行政制度》和《唐仆尚丞郎表》等多部論文及著作。在嚴耕望的人生計劃中,《唐代交通圖考》是最大的夢想,但由于執教的原因,他不得暫時放棄對圖考的撰寫工作,然而他人生的這一次選擇竟成終身遺憾。晚年的嚴耕望不顧高血壓、腦血管阻塞等多種疾病的危險,不僅重新拾起輟筆多年的圖考,同時他為了撰寫恩師傅斯年百年紀念文稿,連續兩個多月工作直至凌晨,終因勞累過度突發腦溢血于1996年10月9日在臺北病逝,享年81歲。
“半生心血知何在,唐代交通斷稿中”,這副挽聯是由他生前好友、經濟學家邢慕寰所作,這或許是對嚴老終生遺憾的唏噓與悲嘆。我們不禁要反思,在當下又能有幾個像嚴老這樣真正的“樸學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