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親愛的

杰克是姥姥家的一只大蘇格蘭牧羊犬。

第一次和它見面是在青島，那時姥姥和我說：“看見別太害怕啊，是一只大狗。”我點點頭，想象著杰克有多大，是像電視機一樣大嗎？當姥姥打開房門，一團巨大的陰影撲了過來，是一只好大好大的狗啊！頭是深褐色的，耳朵乖乖地聳著，吐著粉紅的大舌頭，深黑、水亮的眼睛邊仿佛畫了條黑灰色的眼線。我好高興啊，它是那么的溫和可愛，我一點也不怕它。我好愛捏它軟軟的耳朵，好愛抱著它的脖子并摸它那一圈白毛啊。它也從來不咬我，只是用明亮好奇的眼睛看著我，心中大概想：這小家伙好好玩啊！

我應該是它見到的第一個小孩子，那時我大概三歲多吧。

后來我上一年級了，是個十足的搗蛋鬼，每當暑假時，我都要去姥姥家。按我的話來說就是“寄存”，我把我的小動物也放在姥姥這里，小雞、小鴨、兔子、倉鼠、鳥……杰克每只都聞一遍，但不咬。我最愛的就是杰克的溫柔。杰克對我也是這樣，每次進門我都給它一個大擁抱，抱得它喘不上氣來，拼命從我的懷抱里掙扎出去。我就再抱、再抱抱，直到它累倒在地上或姥姥打斷我的興致。杰克很聰明，會打滾，會握手，而且它還很安靜，從來不對著人叫，只有偶爾姥姥、姥爺出去時會叫幾聲。

有一次，它正睡覺，姥姥、姥爺和我都出去了，它發現時我們已經走遠。那次，是我唯一一次聽到一只狗的哀叫、驚嚎。它昂起頭發出了“嗷嗯——”的泣聲，我回頭看，杰克隔著玻璃哀號，我好可憐它，也好后悔啊！我記得最清楚的是一次我進門看見杰克，它高興極了，急速向我奔來，用爪子搭在我肩上，吐著舌頭，我也高興，把它抱得緊緊的。后來老媽發現我的眼下有杰克劃的一道血印，再往上一點，就是眼珠了，但杰克不是故意的，它愛我，我也愛它。還有一次，我問姥姥喜歡杰克嗎？姥姥說不喜歡，但姥姥說杰克跑起來很漂亮，很好看，毛發飛揚的樣子真是帥極了。我都可以想象出來，如果我是只狗，見了杰克就會一見鐘情！對了，杰克的女朋友是只小喜樂蒂，姥爺說的，杰克癡情得很！真好玩！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的學業變得繁忙，作業變多了，也不知什么時候，杰克不再跑著來接我，而是慢慢地走來看我，整齊的牙也變壞了，好像變了一個樣子，我還是那樣，緊緊地抱著它，它也是掙扎，但不能脫身。老爸有一次和我說：“別老玩杰克了。”我沒說話，我想：愛它才這樣。

在暑假，姥姥給我看《重返狼群》，一臉神秘地和我說：“有趾骨的就是狼的后裔！”我忙跑去看杰克的爪子，啊！果然有！我又仔細端詳起杰克來，在陽光下，它的毛發閃著金光，眼睛似一潭湖水，深不可測。重重的軀體倒在地板上，好像是一個英勇的狼武士，正在安度晚年。姥姥幽幽地說了一句：“杰克老了。”我想，姥姥不是老了嗎？姥爺不是也老了嗎？我沒把姥姥的話聽進去，當時我還不明白什么是死亡。

等我上了初中，杰克早已變了模樣，皮毛失去了光彩，肩上的毛拖到了肚子以下，頭總垂著，耳朵奄奄一息地倒在頭的上方，眼睛像一池快要干涸的渾水。近幾年我記得杰克生過幾場大病，又是結石、又是進食問題，我在關于狗狗的書上看到過狗的鼻子可以表示狀態，我強行扭過杰克的頭，它的鼻子像龜裂的田地，嚇得我放開杰克，它的身子像不倒翁一樣勉強晃了晃，站住了。我有種不好的預感，兩行冰冷的淚水滾了下來。如果需要，我會用我的淚水來灌溉杰克那干旱的生命之地。大家的表現告訴我，杰克的時日不多了，我的頭腦“嗡”地響了一聲，好像有一個重要的零件不可彌補地掉了下來，掉進了無底深淵。

我最后一次看到杰克是在中秋節，我找到它，緊緊地抱住它。死神好像已經光臨過它一次，它兩眼無神，生命之光仿佛早已熄滅，它被我這突如其來的一抱嚇到了，它接受了，沒有掙扎，它用眼神靜靜地告訴我：別擔心我了，我只不過是時間到了，不能再陪你了。它艱難地轉身回到床邊躺在地上。

我接受不了！寫到這里我早已潸然淚下，當時也是，我在墻角里哭，舅舅來安慰我，說杰克昨天很反常，下雨時跑了出去，說有靈性的動物為了不讓主人傷心，會在死前跑出去，姥爺他們在小區里找啊找，終于找到了。聽到這里，我再也忍不住大哭起來。姥爺當著我們的面展示了怎么喂杰克營養膏，因為杰克這幾天不肯吃東西，也不太喝水。我這次知道了什么是死亡。

許多老人臨死前要求把呼吸管拔掉，為了有尊嚴地死去，杰克不也一樣？它也要有尊嚴地死去！出走和拒食都是這樣啊！我在心中大喊：不要喂它營養膏了，它現在早點結束痛苦不是更好嗎！拒絕人為，讓它去吧！我愛它！就要給它自由！這軀肉體無法困住它的靈魂！讓它突破肉體的控制真正成為一匹狼的武士吧！姥姥不是說有小爪子的就是狼嗎？求求你們，讓它走吧，它想自由……難怪……人只有經歷失去才懂得珍惜。

我很悔恨沒能陪它到最后一刻，但我可以想象，它安靜地躺在地上，像一只睡著的狼武士，而它的靈魂毛發飛揚地踩著祥云，飛上天去，肯定很帥氣。

再見了，親愛的，有緣再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