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直奉戰前張作霖的“整軍經武”

1922年4月，第一次直奉戰爭爆發，占據軍餉足、軍械足、士兵足等多方優勢的奉軍，在僅僅6天的時間里即全線潰敗。當時，站在直系方面的民國海軍部部長薩鎮冰親率海容、?；I等軍艦，北上秦皇島，截擊奉軍歸路，并于海面炮擊山海關，幾乎擊中張作霖的專列。注1從此，張氏本人對海軍這一新軍種產生新的認識。在這場直勝奉敗的戰爭中，張作霖不僅認識到海軍的重要作用，更認識到現代化戰爭中應該具有新式軍隊和新的兵種，而不是他手下的那批“胡匪”出身的舊式綠林軍隊。注2面對慘痛失敗，張作霖吸取教訓，終于在奉軍內部開展起一次大規模的“整軍經武”。奉系軍閥的活動范圍——東北，在近代以來長期受日本勢力的影響，因而這場“整軍經武”也帶上了濃厚的日本色彩，張作霖與日本產生千絲萬縷的聯系，并因此而最終殞命。那么這場“整軍經武”與日本的關系是怎樣的呢？這要從新式軍官的培養說起。

一、奉軍新式軍官學校與日本

軍官是軍隊組織和戰斗的靈魂，而奉軍在第一次直奉戰爭中所表現的戰斗力卻極為糟糕，當時的奉軍不僅軍事素質差，缺乏正規訓練，而且老兵不諳戰陣，老將指揮無能。注3

面對這樣的狀況，張作霖為加強對奉軍的軍事教育，對東三省陸軍講武堂進行諸多方面的改革，這一切據說是聽從了兒子張學良的建議，注4而這場改革的核心是學習日本陸軍軍官教育模式和聘請日本陸軍教官教授課程。

東北陸軍講武堂最早創辦于1906年，1914年停辦，隨后1919年在張作霖就任東北三省巡閱使后得以恢復。注5第一次直奉戰后張作霖開始對陸軍講武堂進行改革。在管理體制方面，張氏更換了負責講武堂教學和日常管理的教育長。原來講武堂的教育長熙洽被調任東三省保安總司令部，并出任軍務處長，取而代之的是日本陸軍大學的畢業生蕭其煊，注6他被張作霖特聘為教育長。這就使得對東北陸軍講武堂的改革帶有明顯的日本陸軍教育色彩，而這表現在以下幾方面——

第一，采用日本式的分科教育，加強對講武堂學員的日常訓練。日本軍事教育體系中與中國關系最為密切的機構是日本陸軍士官學校。日本陸軍士官學校是日本陸軍培養初級軍官的高等院校。招生對象先后為初、高中畢業生。1920年分設預科和本科后，學制為3年10個月。設有步、騎、炮、工、后勤等專業，1937年分為預科和本科分校。1941年增設航空分校，校址遷離東京。1945年日本戰敗后被停止招生，共招生72期，培養軍官38000余人。

張作霖的這次改革主要仿照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的模式，對講武堂的軍事教官進行分工，分設教授部和訓練部，分別負責學科的教學和術科訓練，并在訓練部下分設步兵、騎兵、炮兵、工兵以及輜重五科訓練教官，這完全類似于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的分科模式。據后來陸軍講武堂北京分校的學生回憶，學員每日訓練完全按照日本軍校的模式進行，“每天早晨5時起床，點名后跑步，7時早飯后出操，上講堂；午后上課堂，出教練；6時晚飯，7時自習；9時點名就寢。每日三餐，大米、白面、高粱米兼而有之，但以高粱米為主。一天的刻板生活與部隊士兵一樣，沒有什么文娛活動。如果犯錯誤，或者罰立正，或者手向上舉，兩腿半分彎，如果改變了姿勢，排長看見，就加重處罰，也許要下跪，打手板子，毫不姑息寬容。這完全是取法于日本軍隊的法西斯式教育。”注7

第二，聘請有日本留學經歷的教官到講武堂講授相關課程，并吸納全國各地聚集到奉天的軍事人才，其中以日本軍事留學生居多，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的畢業生成為最受歡迎的人才之一。據當時的教官何柱國回憶，陸軍講武堂的課程“內容采取日本士官學校的教材，練兵方法也和日本士官一樣嚴格”，“我們十幾個從保定軍校來的日本士官畢業生，后來成為教官中的骨干力量”。注8何柱國這里提到的有日本留學經歷的教官，主要包括潘毅、李廣琳、徐裕德等人。注9關于軍官教授課程的內容，講武堂的學生也有回憶，“刺槍術完全是學日本的，單人刺、對刺都由總教官曹玉成、副總教官王德山親自指導，由助教們示范”，“曹、王二人都在袁世凱的‘模范團’和段祺瑞的‘邊防軍教導團’跟日本人學習過，后來他們技術猛進，與日本人對刺時，日本教官也甘拜下風，因此，有‘劈刺大王’的美稱”。注10

第三，聘請日本教官教授課程或者直接進入奉軍做中下級軍官，幫助奉軍訓練。早在清末民初，東北地區已經有了日本軍事顧問的身影，注11而在第一次直奉戰爭后，張作霖又開始向日本方面尋求軍事顧問的人選，日方也有記載，1922年7月24日，當時的關東軍參謀長福原佳哉少將向陸軍次官兒島惣次郎注12通告了當時東北陸軍講武堂（日本方面稱奉天陸軍大學）聘請日本軍事顧問的有關情況。具體聘任情況如下：工兵大（中）尉3名，包括鐵道顧問1名、通信顧問1名、筑城筑營爆破架橋顧問1名；航空大（中）尉1名。中國方面希望聘請河井田義匡中尉，雙方還商定了顧問薪酬的具體標準。標準為現役大尉400元，預備役大尉350元，現役中尉350元，預備役中尉300元。注13從薪酬的數量，可知陸軍講武堂對日本軍事顧問的重視程度。

對日本軍事顧問聘請的結果就是“在下級軍官里，還雇用了一些日本軍人擔任教官和帶隊軍官”，“在每四個排長里就有一個日本人，對士兵的訓練模仿日本軍隊的作風，因此十分嚴格，就連張學良每天早上六點鐘就得起來出操”。注14

二、奉系陸海空軍的發展與日本

為適應大規模戰爭的需要，張作霖在東北地區處心積慮地擴建兵工廠。1919年春，張作霖偕參謀長喬煥章、實業廳廳長談保隍實地踏勘廠址，決定奉天東塔以東800余畝歸航空處及飛機場占有；東塔以東約180余畝為兵工廠基址。在該處建立了東三省兵工廠。注1第一次直奉戰爭的戰敗直接促成張作霖擴建兵工廠計劃的開展。在兵工廠擴建過程中，日本顧問發揮了較大作用。

建廠初期，兵工廠十分缺乏技術人員，張作霖命令大膽聘請外籍技術專家，而這其中就包括不少的日本人，他們都得到了重用，擔任顧問、技師或技士等職。他們主要負責安裝各種機器、設計制造機器配件和工具模板，以及對技術人員的培訓指導等，起了很大作用。注16在直系軍閥搜集的奉系情報中，此點也有體現，“奉天兵工廠工人，現有二千余，內有俄人三百余，日人數十名，晝夜趕造槍炮彈藥”。注17

海軍方面，第一次直奉戰后不久，張作霖即在其總部八大處之外，特設一個航警處，作為籌辦東北海軍的領導機關。提到航警處，就不得不提沈鴻烈。

沈鴻烈（1882-1969），字成章，湖北天門人，18歲中秀才，入日本海軍兵學校學習。1911年回國，成為張作霖的心腹，是東北海軍的實際締造者。晚年有《讀史札記》、《歐戰與海權》、《東北邊防與航權》、《收回東北航權始末》、《青島市政》等著作。沈鴻烈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創建航警學校。經張作霖批準，沈鴻烈于1923年1月建成航警學校，并任命留日時的同學凌霄為校長。航警學校的教員和主要管理人員，大多是沈鴻烈的留日同學。在教學內容、教學方式以及學生管理上，完全仿照日本海軍學校模式。在思想上灌輸效忠意識；在學習上嚴苛要求，使之打下堅實的專業理論基礎。經過這樣的學校教育，學生畢業后便逐漸形成了一股勢力，隨著這股勢力的不斷壯大，在中國海軍中出現了一個新的派系，即東北系。注18

除了新成立海警學校學習日本外，在海軍裝備方面，東北海軍也大部依賴日本制造的海軍艦船。1924年春，沈鴻烈向大連政記輪船公司購買了2000噸的商船1艘，并將其改裝成軍艦，命名“威?！?。注19這艘軍艦最早為日本商船“佳代丸”號，其在商船時期的數據為排水量2063噸，垂線間長78.8米，寬11.6米，歸入奉系海軍后，裝備了2門120毫米口徑“阿姆斯特朗”艦炮以及4門75毫米口徑炮，成為東北海軍的起始。注20而把商船改裝成軍艦，必須在造船廠進行，可是當時東北沿海連一個港口都沒有，根本談不上有造船廠，只得到旅順的日本關東州海軍基地改裝。注21可見日本在奉系海軍起步階段的重要影響。

空軍方面，早在第一次直奉戰爭中，雙方就使用了飛機投入偵察和轟炸，但是直系空軍在空戰中占據很大優勢，所以在張作霖的“整軍經武”過程中，對空軍也進行了擴建。這次擴建主要求助于法國，但日本裝備和顧問在空軍的建設中也發揮了重要作用。

1923年第二次直奉戰前，張作霖秘密通過朝鮮邊境從日本輸入一批航空器材，用于空軍的建設，而這一行動也被詳細匯報給了當時的日本駐朝鮮總督。1925年，日本預備騎兵大尉喜10月1日來到奉天，和日本軍事顧問松井一起談論奉軍的航空工作，并對奉系的空軍建設做具體的指導。注22對于空軍的主戰武器——飛機，日本裝備的影響也很大，據統計在奉系空軍的103架飛機中，有日本進口的“九二式”飛機20架。注23

三、“整軍經武”與日本的直接軍事“援助”

自從直皖戰爭段祺瑞下臺后，日本重新在中國的軍閥中尋找可以利用的對象，而張作霖恰好在這時進入日本的視線。日本“對張作霖施懷柔之策，使其從中斡旋，給與段以相等之地位”，“為達上述之目的，對東三省采取威嚇，或就將保持張使地位方面予以威脅，及以金錢拉攏等手段并用，相信必見功效”，注24而日本對張作霖的政策也相應寫入日本政府的內閣議案中。注25為達到此政治目的，日本對張作霖展開了一系列直接軍事援助，而這些也大多與張作霖的“整軍經武”有密切關系。

早在民國初年日本就展開了對東北地區的軍事“援助”，這是由其所謂“滿蒙利益”決定的，例如1918年日本就向當時的吉林督軍孟恩遠出售一批軍火，又向當時的黑龍江兵器署提供了一批數量非常可觀的武器。注26至于對張作霖的“援助”，也可以追溯到很早，早在第一次直奉戰前，張作霖就從日本采購軍火。1920年，張作霖與日本關東軍商議購入12門迫擊炮和6000發炮彈，用來作為討伐東北馬賊的重武器。1922年4月22日，張作霖又從日本購入一批武器。注27據統計，日本軍事部門從1922年至1923年向張作霖方面提供了3批軍火，包括飛機、大炮、槍械及彈藥。注28

日本對奉系軍閥的明目張膽的“援助”，遭到了控制北京政權的直系軍閥的抗議，“目前外部曾直接向日本公使提出質問，據聞該公使已經答復，否認有此事實”，“一方面承允調查各商行，對張有無此項行為嚴為查禁”，“惟當軸調查奉張所收日本方面之軍火已有證據，故乃責成顧維鈞再向日本公使提出交涉，免生它虞云”。注29英美兩國政府隨后也向日本發出嚴重抗議。

除了給予武器“援助”外，日本顧問在張作霖的這次“整軍經武”過程中也發揮了很重要的作用。早在第一次直奉戰爭中，日本顧問就參加奉軍的后期作戰，例如張作霖著名的日本軍事顧問本莊繁和町野午馬就曾視察軍糧城到新安鎮的陣地，并為奉軍制定作戰計劃。在奉軍被打敗后，全線潰退，張作霖和町野武馬一起向潰退的奉軍發放現金，以激勵士氣。隨后張作霖又授權本莊繁負責指揮灤州保衛戰，使奉軍殘部得以退出山海關。注30

據統計，從1913年至1931年間，張作霖父子先后聘用日本顧問18人，其中軍事顧問13人，私人顧問3人，普通顧問及警察顧問1人。注31英國人加文·麥柯馬克在《張作霖在東北》一書說：“正如人們可能料想的那樣，與張作霖接觸最密切的那些人，即他的顧問們，極熱心地傾向于支持張作霖。在張的指揮所里，他們以私人身份活動著，實際上，他們是高級參謀官。而且，這些長期在奉天城的顧問，特別易于把他們自己職位上的提升與張作霖事業的發展看做是一回事，從而全神貫注地致力于張的事業。”注32

日本顧問的這種作用，在第二次直奉戰爭中體現得尤其明顯，戰爭還未開始，張作霖已經提議將日本顧問島村久兵衛及各支奉軍部隊中的日本顧問加入熱河后援隊中。注33而魏益三在他的回憶中提到的兩件事也再次印證了這點：一件是“在戰爭即將開始時，張作霖不放心前方的情況，特由奉天派來一個日本軍事顧問團，這個顧問團共十余人，為首的系一中將級日本高級軍官，而這支顧問團的作用是幫助奉軍制定作戰計劃，并與關東軍方面聯絡；另一件是直奉兩軍正在山海關附近大戰，奉軍出現了彈藥告急的情況，張學良緊急趕回奉天，并很快帶回了日本提供的步機槍彈4000萬發，炮彈10萬發，收到這些彈藥之后，郭松齡率領四個旅出擊，一舉而突破直軍陣地”。注34在打敗直軍后，奉軍第五軍軍長吳俊升以感激的口吻說：“此戰產生現在的結局，全靠日本人和日本政府的幫助。”他還補充說，是永重夫中佐的能力及其在戰場上的活動簡直令他“吃驚”。注35

當然，日本不會無代價支持張作霖。張作霖被迫接受日本的苛刻條件，將吉敦、洮昂、長大、開朝等用借款修筑的路權轉讓給日本，允許日本在東北擴大投資，并給予日本金融財團擴大發行紙幣和整理金融的特權。由于日本“大量的暗中支持”，“形勢發生了變化”注36，奉系的勢力大大增強，最終贏得了第二次直奉戰爭。

四、結語

1925年10月19日，直系軍閥內部發生分裂，馮玉祥率部趕回北京。23日，馮玉祥、胡景翼、孫岳等人，聯名發出了呼吁和平的漾電，發動“北京政變”，推翻了直系總統曹錕的統治，占領北京。隨后第二次直奉戰爭以奉系的最終獲勝而告終。注37起初直系軍閥對奉系的“整軍經武”并不特別重視，正如步軍統領衙門女稽查員劉漢超給王懷慶的報告中指出的那樣，“奉軍欲圖報復，絕不可能之事，其打仗作戰，一二年間，亦難實現”，注38而直系軍閥卻最終敗于這場不起眼的運動。

奉系軍閥通過“整軍經武”東山再起，獲得了渴望已久的北京統治權，而張作霖本人也如愿以償登上了北洋軍政府陸海軍大元帥的寶座，成為國家最高統治者，并組成北洋軍閥統治時期第32屆、也是最后一屆內閣，成為北洋軍閥政權的最后一個統治者。

然而“整軍經武”也讓張作霖與日本建立了千絲萬縷的聯系，而當后來張氏試圖通過一系列活動來擺脫這種聯系的時候，日本人最終選擇用一場震驚中外的暗殺結束了這位“不聽話”代理人的生命：1928年6月4日清晨5時許，當張作霖乘由北京返回奉天專列駛到皇姑屯附近的京奉、南滿兩鐵路交匯處橋洞時，日本關東軍河本大佐下令將預先埋好的炸彈引爆，張作霖身受重傷，當日身亡，享年53歲。注39

注釋：詳見本刊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