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揚,當代藝術家,1942年生于湖北。現為首都師范大學教授、中國油畫學會副主席。在他工作室中的一段交流,引出了有關文革時一件油畫作品的故事。
全世界印數最多的一幅油畫
郭宇寬:在文革中,我們都知道一幅畫非常出名,就是《毛主席去安源》注1,記得有一張這幅畫的郵票我還收藏過。這張畫當時在全國發行量特別大,應該是當時一個很年輕的人畫的。
尚揚:《毛主席去安源》累積印數是9億張,在世界美術史上大概都數得著。1969年中共九大,毛澤東說我們有8億人口,中國人手一張還多一億張。
1967年是文化大革命第二年,11月間,中國革命博物館和中國歷史博物館要舉辦毛澤東思想勝利萬歲的畫展,當時我們湖北人民美術出版社美術組向領導申請到北京參觀,被批準了。這是我第一次到北京。在歷史博物館,展覽分為幾個分館,主館叫“毛澤東思想的光輝照亮了安源工人運動”,把毛澤東樹立成中國工人運動最早的領袖,而不是劉少奇,推翻了“工人運動是劉少奇搞起來的”這個結論。文革之前中央美院侯一民注2老師畫了一張《劉少奇和安源礦工》,畫面是劉少奇帶領一群煤礦工人從礦道里沖出來。那張畫是這位藝術家最好的一件作品。但是后來為了打倒劉少奇,江青就在展覽里找出《毛主席去安源》這張畫大做文章。執筆者劉春華是中央工藝美院的一年級學生,大學一年級還沒學到多少東西,所以這張畫畫得很差。毛澤東拿著一把舊油布雨傘,整個畫面色彩油膩膩,像醬油缸的顏色,居然被當作典型來展覽。
由于反感湖北武漢地區的武斗,12月初我從北京回去后就決定不參加出版社的文革運動,自己聯系,到武漢農民運動講習所參加該所的復原工作。中國有兩個農民運動講習所,廣州農講所和武漢農講所,都是毛澤東在大革命時期舉辦的。武漢農講所正開始做復原工作,由武漢警備司令部領導,正好有同學在里面工作,我就去了那里,參加復原的繪畫。

到第二年春夏之交,《毛主席去安源》因為適應了文革打倒劉少奇的政治陰謀,這幅畫一下紅了起來,成為中國繪畫史上的一個事件。
不合時宜的發言
郭宇寬:這在當時算是經典吧?
尚揚:一個政治宣傳的經典。這張畫印刷的版型,就由中央文革小組從北京派專機運到各大軍區,到機場去迎接的是各大軍區的司令員和各省革委會的領導,上飛機把這個包著紅綢的版型捧著走下來。人們山呼萬歲,敲鑼打鼓,司令員把版型捧著上大卡車,滿街全是“熱烈歡迎《毛主席去安源》到我省印刷”的游行隊伍。送到印刷廠后立即開始印刷,要連夜印出來,分發到全省城鄉。所以這張畫成為當年中國的大事,《人民日報》發表社論,說這件作品每一筆都閃耀著無產階級藝術的光輝,是無產階級革命藝術的珍寶。7月初,武漢警備司令部宣傳部長、主持農講所復原工作的王××在農講所召集關于《毛主席去安源》偉大意義的討論會。
參與修復的美工、創作人員,還有搞宣傳的人,新華社一位女記者也來了。討論會開了一上午,很多人大談這幅畫的偉大意義。到后來實在忍不住了,我發言一開始就說這張畫沒有報紙上說得那么好,大家很驚訝。我說我去年看過這張畫,畫得像個舊油布雨傘油乎乎的,不是一般的差,我覺得這張畫并沒有表達出什么東西,一個人孤零零走在山路上面,看不出與主題有什么關系。
主持會議的王部長讓人趕緊將我的話記錄下來。我繼續按我的認識往下講,停不住了。會后,與會的人對我說,你這個發言太可怕了,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嗎?我說什么后果?我講了真話,就這么回事,看那個畫可以看得到的,你們能從那幅畫上看到什么東西?他說你沒有想過這個很危險?你這話可是要掉腦袋的。我說至于嗎?他說新華社記者在場,一個內參上去你不就完了?這時我才開始警醒。
吃完午飯我想,還是去找一下這個記者澄清我所講的話。當時在農講所一起從事復原油畫的有幾個老同學,其中兩位好朋友陪著我,乘輪渡過江到漢口,步行到洞庭街。當時新華社湖北分社就在洞庭街口,我們進去后就問,當天到武漢農講所參加討論會的記者,人家給我們指了她的房間。我們敲門后,這位記者往門外看了看,趕快把我們拉進房間,神情嚴肅地說:“你們離開這個房間以后我不承認你們來過,我在這里所講的每一句話我也不承認講過。”她讓我們坐下來,說你要知道你今天講的話是個非常嚴重的問題。我說我講的就是我真實的認識,不像報紙上說的每一筆都閃耀著無產階級藝術光輝,我不認同這個看法,怎么能有這么高的評價呢?她說我知道你講的是真話,但你要知道今天這件作品在中國受到的重視,你講的話是直接跟它對抗的,后果是非常嚴重的。我只能告訴你,我不會寫任何文章上去,你太年輕,任何話都不要再說了,快走吧。

出來后我想,該怎么避開這場禍呢?我就想到去警備司令部去反映宣傳部王部長的種種問題。于是我和陪我去的朋友到了萬松園路武漢警備司令部。我們跟站崗的士兵說要見警備司令部的領導,他打電話以后說讓我們進去。一位看上去相當有職位的領導接待我們說:“聽說你們是來反映警備司令部的同志在農講所的問題,現在司令部正在整風,小將們今天把意見送上門,我們非常歡迎,今天所反映的問題將會受到重視。”我們說了很多問題,他也問得很詳細,并且認真地做了筆錄。臨走,他說謝謝我們今天提出的問題,他們將會非常重視。出來以后我們高興地狂跳。
兩天以后這個老王就調走了。如果他還在,那么我針對《毛主席去安源》發言的事遲早還是會弄出來,那我的命運就是另外一個樣子了。我畢竟那時候年輕不知道后怕,文革期間很多人因此真的是喪了命,我沒出事真是老天爺照應。
郭宇寬:那您回憶當時,您最初看到這個人畫的《毛主席去安源》,是我們后來看到的那張畫嗎?
尚揚:構圖基本還是那樣子,但比起我1967年11月看到的那張,整個色調都改過了,完全不一樣,應該是請專家修改的,色彩修養和劉春華的原作完全不一樣,至少色彩看起來比原作要協調。
中國當代藝術標準錯亂
郭宇寬:有一個現象,比如說在德國的歷史上也曾經有過一些,我們叫納粹時期的創作,從繪畫語言上來說可能也很好,也表現當時德國的國家社會主義這種主題,但是好像這些藝術家后來沒有在今天的德國藝術界,比如說歐洲拍賣會上被人認可。反倒是當年被希特勒稱作“墮落藝術”的有些藝術家在今天被人認可。而在中國像《毛主席去安源》這樣的畫,拿到嘉德拍賣會或者什么會上,會賣出很高的價錢,中國人理解現實題材的創作語言和它的時代以及它的藝術價值方面,有沒有值得反思的地方?
尚揚:應該有。實際是這個社會,或者這個社會的主導部分的歷史觀、價值觀的問題,當然還有人民群眾的歷史觀、價值觀問題。比如說在一個經歷了同樣殘酷重大事件的歐洲,特別是兩次世界大戰后,歐洲這些人對戰爭的記憶是很清晰的,包括他們后代的反思,反思是基于人心的反思,這種東西在他們已經確定的價值觀里面,更增強了對藝術的價值觀認可的重要性。
但是在中國不是,社會的主體部分的價值觀不是很清晰。對大部分群眾來講,他們沒有確立很好的價值觀和歷史觀。所以當資本和藝術品發生聯系的時候,資本就是第一位的,資本的標準也是錯亂的。
當然在歐洲也有特例,希特勒有過當畫家的夢想,他的作品到今天也在拍賣,但人們對他的東西不是采取崇拜的態度,只是作為歷史文獻資料,不把它作為德意志民族思想傳播來接受。比如說他當年的一篇演講稿今天拿出來拍賣,不會作為歷史文獻來弘揚或者宣傳,只會作為一個資料。
但是今天我們講這個例子,作者本身還是受到重視,甚至還被很多人當作藝術經典來宣傳,但那根本就不是什么藝術,明明就是個拙劣的政治工具。這是一個遺憾。
注1《毛主席去安源》,江西省安源煤礦籌辦“毛澤東思想照亮了安源工人運動”展覽中的一幅油畫。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學生創作,署名“北京院校同學集體創作、劉春華等執筆”。1967年10月1日在中國革命博物館首度展出。執筆者劉春華后官至中共北京市委常委。
注2侯一民,油畫家、美術家、美術教育家,國家級有突出貢獻專家。中央美院原第一副院長,中國壁畫學會會長,中國美術家協會常務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