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去有很多跡象,酒桌上,在眾人同情的眼光里,捧著肚子做仰天觀星狀呼呼睡著;比賽時再沒人請我踢前腰或后腰,他們會主動給我留下一個邊前衛(wèi),讓邊后衛(wèi)幫我防守,前鋒跑回來給我做球,我所有要做的是原地一個長傳,我的兄弟們就會像狗一樣拼命去追,邊跑還回頭對我豎起大拇指。
其實那球還沒到目標就遠遠地呈拋物線墜落,像一個老年人滴滴答答再也尿不上墻。中場休息時兄弟們寬慰我,沒踢好是因為有傷。于是我就很配合地撩起球衣,展示被撞成五截還埋著鋼管的右鎖骨,抬起左腳講解七八年前被鏟傷長滿骨刺的腳踝,如果聽眾興趣蠻高,我還會按著倒數(shù)第五節(jié)脊椎聊一下我的椎間盤突出。于是他們頻頻點頭做恍然大悟狀。
賽后,我給他們講故事,從我的啟蒙教練開始,講我在當?shù)匦〕亲銐妮叿郑v我高中倒掛金鉤擊中門楣,講我的隊友拎著汽水瓶滿場狂追對手,講我大學四十米外打進的遠射,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喋喋不休,于是主動閉嘴,氣氛甚是尷尬。
十幾年前,兄弟們拍馬屁時會說我體力好得像頭驢,五年前他們說我技術(shù)類似埃芬博格,兩年前他們又贊美我靠意識踢球,現(xiàn)在他們說我是以德服人。這幫壞人,以德服人那是人干的事嗎?
十年前,我有兩大人生理想,一個是死在床上,一個是死在場上。現(xiàn)在才知道,提出這兩大理想已算一個杰出的空想家。隊友們呼吁我“健康生活,遠離球場”,他們勸老隊長改行做教練(作用基本相當于送水員),我理解他們的苦衷,我擋了青年人的路。我深藏屈辱就是不松口,老而不死是為賊,我認了。
南斯拉夫是我的精神祖國,潘采夫是貝爾格萊德紅星的三個火槍手之一,后來,潘采夫被評為意甲20世紀最差球員,哀悼其隕落速度之快,所以我就叫了潘采夫。
我老了,老到能目睹一個國家的煙消云散。在足球場上,壽則多辱是永恒真理。老就避免不了嘲笑與口水。
一群小孩子在空地上踢球,旁邊經(jīng)常有一衣冠楚楚的中年人流連不去,甚至苦苦央求加入踢一腳,被孩子們派去守門都樂意。這就是喜歡踢球的老男人的生活,上班時盼著周末,周末盼著上場,下場想著喝酒,一個個遍體鱗傷,像從戰(zhàn)場回來的老兵。他們很多人不看足球,有些人一輩子沒進球場看過甲A、中超,他們可以生活很不如意,可以感情很受傷,可以當待業(yè)中年,但雷打不動的是每周一場球。你進世界杯了,你小組賽淘汰了,你假球黑哨了,你主席下課了,對他們來說就如打醬油,關(guān)他們屁事,他們是來踢球的。
在北京城里,有成千上萬這樣的老男人,他們四處預定場地,到處打聽比賽,哭著鬧著上場,有的為了踢上十分鐘請全隊腐敗,踢爽了喝足了,回家過自己的庸常生活。因為有這一片草坪勾著,他們每周都會有一個夢想,把自己幻想成加肥版托雷斯,幻想成老年版梅西,然后在一個個周末讓夢破碎,再賊心不死地寄希望于下一周。
就我所知,幾乎所有人的媳婦都鬧過,威逼自己的老公健康生活遠離足球,在這件事上,再猥瑣的男人也決不讓步。生命已經(jīng)開始走向下坡,不敢打架了,不敢辭職了,不敢離婚了,不敢當面罵領(lǐng)導了,而能踢上一場球,是他們越來越無趣的人生里最后的底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