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年前,“雙百”方針曇花一現,斷然腰斬。要害在于,原本恩賜的“鳴與放”,一開始,要的、盼的就是“歌德式”的。壓根就沒想讓你有“理性的質疑”,讓你能“平權的爭論”。從科學的邏輯看,但凡沒有或不準有真質疑、真爭論的所謂“爭鳴”、“鳴放”,不是假戲,就是騙局。歷史實踐進程的定論,早已明鏡似地了然。我是學理工出身,一生也在理工圈內干事。故想從科學鑒別真偽出發,說說我心目中的“科學式”的爭鳴,說說促使人類近代文明大發展的“科學精神”、“科學理性”的實質內涵、價值、意義。
往事往例的啟示
20多年前,我當面聽到朱厚澤說:“科學、技術是民主、自由的陽光雨露澆灌出來的花朵、果實”。此言不虛,始終銘系于我腦際。因為在他著名的“三寬政策”中,我分明感受到那份春風雨露的滋潤,那份煦日陽光的暖暖溫馨。也更因為,當代種種客觀歷史事實一再證明,民主、自由發展的程度、水平,始終是衡量一個國家科學技術發展程度、水平的晴雨表。前者越高,后者亦高亦快,反之亦然。
無獨有偶,20多年后,我又當面聽到我國科學界三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在探討中國為何幾十年出不來科學、文化大師的“錢學森之問”,及其化解出路時,他們一人一句的回答。當時,84歲的北大教授陳耀松說:“要靠民主”。89歲的鄭哲敏院士(2012年國家最高科技獎得主)隨接說:“要有自由”。95歲的中國科技大學教授李佩又緊接著說:“要能爭論”。三位老人并列而坐,一人接一句,都是脫口而出,先后不過幾秒鐘。此真乃積幾十年心聲,一吐為快的肺腑之言。言簡意賅,字字鏗鏘,震撼人心。
朱厚澤與上述三位,領域不同,經歷不同,但在“科學與民主”、“科學與自由”、“科學與爭論”的關系上,不僅“英雄所見略同”,而且是遙相呼應,“驚人的一致”。
行文至此,又不由想起李政道的一句名言:“科學與藝術是一個錢幣的兩面”。我曾當面聽到國內兩位大學教授對此言的不解、不屑,乃至“大不以為然”地公然斥之。但我積我思,我析我見,卻從此言中,漸釋心惑,終有所悟,由衷嘆佩李政道的這番精妙“真言”。原來這個錢幣的隱喻,不就是“自由”這兩個金色大字嗎?因為,古今中外,一切在藝術上、科學上攀登的大師們,無不是在“自由的心靈,自由的意志,自由的思想,自由的探索,自由的表達”的環境下達至頂峰的。這“五大自由”是我設想歸納的,我想,與李政道心中的答案,不會相差太遠。這“五大自由”,大概正是朱厚澤所指的“民主與自由的雨露陽光”,也正是上述三位老學者內心呼喚的要義所在。
一個著名的爭鳴范例
在民主、自由精神的引領和保障下,“理性的質疑”、“平權的爭論”,終于成為現代科學探索前行,去偽存真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利器,也從而使科學技術達至今日之水平??茖W史上,充滿了這樣的事件、事例。比如,18世紀“定比定律”的重大發現,即是一例。
“定比定律”奠定了現代化學科學發展的基礎。然而,發現者法國科學家普魯斯特,在探索這個定律的過程中,卻遭遇了長達九年的面對面的、激烈的質疑和爭論,才最終被科學界正式確認。其中,普氏最大的“論敵”是著名科學家貝索勒。爭論中,貝氏的每次質疑、反對,在當時的科學認知水平上,都是“有理有據”,咄咄逼人,當仁不讓的。而九年之后,當普氏“定比定律”被理論和實驗證明完全正確,終于被科學界正式承認時,這位最終勝利者,卻極其真誠地對“論敵”貝索勒說,要不是你一次次的質疑、質難,我就不會這樣一步步深入研究下去,也就不會最終發現定比定律。他向社會公眾鄭重宣告,“定比定律”的發現,其中貝氏有一半的功勞??傊?,“質疑”、“爭論”在科學發展史上的重要意義,由此可見一斑。此亦彰顯出正直科學家真誠高尚的人格魅力和人文情懷,感人至深。從科學史、人文史看,這也是一個真正追求真理的“科學式”爭鳴范例。
與此相反,靠“歌德式”的吹捧強權,再靠強權去強立“真理”、強推“真理”的,到頭來,終究不免是一場場一廂情愿的黃粱美夢。當年,從雙百鳴放,到反右運動;從人民公社,到大煉鋼鐵,到全面大躍進;從糧食大放衛星,到農村“放開吃”大食堂,到全面大饑荒;從“5·16通知”,到紅衛兵運動,到造反奪權,到文化大革命、無產階級全面專政。都是歷史的實例。
“科學精神”、“科學理性”的六要素
完成社會公眾思想觀念和社會形態的現代化大轉型,是我國當下和未來必須經歷的歷史過程。傳播“科學精神”,實踐“科學理性”,不僅對促進自然科學的發展意義重大,對一切嚴肅的、科學的社會、文化精神領域的發展,同樣意義重大。
當下那種把“科學精神”庸俗化到時時處處當作時髦的空話、套話,當作什么都可以往里裝的空架子、“廢物簍子”的浮躁現象,必須從根本上扭轉。大家都“困坐愁城”的情況下,真正弘揚普及“科學精神”、“科學理性”的工作,比什么都重要。歷史證明,民主與科學不可分割,是相互激蕩,互為依存的。關鍵是要讓公眾掌握“科學精神”,“科學理性”的實質要素,成為人人手中的思想利器,使公眾從空話、套話、花架子的迷失中走出來。
“科學精神”、“科學理性”的實質要素是具體的,可見的,明晰的。是人人可懂得、可理解、可掌握、可應用的。這是我們當下現代化進程中最寶貴的精神財富,一定要讓廣大公眾掌握它,運用它。我從科學本征出發,歸納出了“科學精神”、“科學理性”的六大實質要素。
我以為,“科學”有兩大本征:一是人類一代代人,一個個人,總是在用自己內在的有限的主觀能力,去認識外在的無限的客觀存在。這個認識過程永無止境;二是后人總會發現前人在認知過程中的失誤、失漏、偏差,乃至錯誤,而予以勘誤,補正,糾正。一切科學的、求知的、進步的事業,正是在這兩大過程中逐步前行的。尤其在自然科學,正是在上述過程中,形成了一個嚴謹、嚴密的認識體系,形成了一個越來越完整,越系統的,且可相互佐證的知識體系。而“科學精神”、“科學理性”,恰恰是貫穿于上述兩大本征過程的主線。
從上述兩大本征出發,我歸納出“科學精神、科學理性”包含的六大要素:“客觀的依據”、“理性的懷疑”、“多元的思考”、“平權的爭論”、“實踐的檢驗”、“寬容的激勵”。這六條,對任何科學研究活動,對任何科學家的工作,都是缺一不可為、須臾不可離、少一難為繼的。若這六條,能成為有法律保障的,人人有權掌握,有權運用的思想權利,不僅可以成為廣大社會公眾識人識事真偽,明辨事理是非的思想利器,也可大大激發廣大公眾中蘊藏著的民智。讓中華大地上大面積地涌現出一代代認識到自己智慧潛能的后來者,從而煥發出無窮無盡的物質創造力和精神創造力。
試想當年改革開放,從經濟上解放民生,使廣大農民從土地束縛、“公社”束縛、城鄉二元束縛的人身限制中解放出來;使廣大城鎮居民從地域流動束縛、單一所有制束縛中解放出來,煥發出何等的社會活力,何等的財富創造力,從而造就了世界經濟史上的奇跡,二三十年間使中國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
如果上述六大要素為內核的“科學精神”、“科學理性”,能成為公眾的思想權利,思想利器,使億萬人民從種種思想禁錮、觀念束縛中解放出來,逐步實現民主的解放,那又將激發出何等規模,何等深度的精神生產力、科技創造力,創造出中華精神文明新奇跡?;蛟S到那時,中國才算邁上了現代化大轉型的人間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