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73年8月中共十大召開前后,批林批孔在幕后悄悄醞釀。7月毛澤東在跟王洪文、張春橋的一次談話中說,林彪同國民黨一樣,都是尊孔反法的。在這之前,遲群、謝靜宜向毛澤東匯報說林彪也有孔孟之道的言論,毛馬上敏感地問,林彪有哪些孔孟的言論或者類似的語言?他當即讓遲群、謝靜宜搞一個材料送來一看,并說:“噢,凡是反動的階級,主張歷史倒退的,都是尊孔反法的,都是反秦始皇的?!保ㄒ姟督?、姚文元、遲群、謝靜宜1974年1月25日在中央直屬機關和國家機關批林批孔動員大會上的講話》)毛開始籌劃一場全新的思想政治運動的格局,精心尋覓每一步戰機,但多數地方黨組織卻因不知內情而緩慢地、被動地相跟著。
直到1973年10月在北京市委召開的區、縣、局負責人座談會上,市委書記丁國鈺談及第四季度工作安排時還表示,“重點還是學習十大文件,批林是主要的,這點不能含糊?!钡餐嘎墩f,批孔問題,在今年5月中央工作會議上有指示,清華、北大做了大量工作,全市是剛開始,準備通過批孔,深入批判林彪的反動思想體系。他只是含混地說,批孔主要是在大學,中小學主要是老師,“不懂得什么是儒家、法家,搞不清,那也不行”。(見1973年10月20日《關于1973年第四季度工作安排的意見》)在這里,主管文教的丁國鈺言語中有點輕待之意,把“批孔”單純地看作是一場“正面教育”活動,明顯低估了即將到來的這場運動的呼嘯效應。
1974年1月18日,經毛澤東批準,《林彪與孔孟之道》(材料之一)作為該年中央一號文件下發,謀劃已久的批林批孔運動由此正式拉開大幕。此后北京市任何一級黨組織的公文統一帶上該運動的行頭,照例扣緊運動的主題,在各自的工作領域加以闡述和發揮。文革期間不少專項運動只開展了一年或半年,后腳跟著前腳,大量機關文件都可隨風向而定調子,依據最新中央文件、兩報一刊社論和重點文章,巧妙地更換了運動主體的詞語系統。有時這種文件內容轉換極為壯觀,數夜之間黨政機關來往公文全部變更面貌,切換得絲絲入扣。
譬如1974年2月5日,按慣例發出當年度紀念三八節的通知,市婦聯一改1973年度“批林批陳整風”的政治言辭,完全演變成了一套全新的時興話語系統:
今年紀念“三八”節的各種活動,必須緊緊圍繞批林批孔這件頭等大事,發動廣大婦女積極投入這場重大的政治斗爭中去,對孔孟之道、尊孔反法思想發起新的進攻,充分利用林彪這個地地道道的孔老二信徒的反動嘴臉,對廣大婦女進行階級斗爭和路線斗爭教育。
要大造革命輿論,使廣大婦女認清,批判孔孟之道,絕不是什么學術問題,不僅僅是文化學術部門的事。批孔是批林的重要組成部分,批林必須批孔,不批孔就不能深入批林。斬草要除根,批孔就是挖林彪修正主義路線的根子,因此,抓好批林批孔,就是抓大事。
狠批林彪、孔老二男尊女卑的反動思想,樹立婦女的革命志氣和抱負;批判和抵制反映在婚姻家庭方面的早婚早戀、包辦買賣、大要彩禮、大擺酒席、封建迷信等舊習慣勢力,與舊的傳統觀念決裂。幾千年來婦女深受孔孟之道的害,她們對孔孟之道最恨,對孔孟思想的反動實質看得最透,只要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廣大婦女一定會在批林批孔這場斗爭中充分發揮作用,批出新的水平,做出新的成績。(見市婦聯《關于紀念“三八”國際勞動婦女節的意見》)
團市委也依每年紀念活動的慣例,在4月5日向市委呈上紀念“五四”運動的請示報告,開頭就強調:“今年的紀念活動,要以批林批孔為中心內容。教育廣大青年發揚‘五四’運動‘打倒孔家店’的革命精神,進一步掀起批林批孔新高潮?!眻蟾嬷旭R上切合到當時的運動主題:“當前,各級團組織要在黨的統一領導下,按照《人民日報》3月15日社論《再批‘克己復禮’》的精神,發動廣大青年深入揭露和批判林彪陰謀篡黨奪權,‘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的罪行,堅決同否定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反對社會主義新生事物的復辟勢力和修正主義回潮作斗爭。”(見《關于紀念“五四”運動55周年活動的請示報告》)


據市委辦事組的統計,從1974年3月下旬到7月底市委向中央呈送的報告24件,市革委會給國務院的報告4件,共計28件。從報告的內容看,有關批林批孔的報告比較多,共12件,占上報總數的百分之四十三。(見1974年8月11日市委辦事組《今年第二季度市委、市革委給中央、國務院寫報告的情況》)細翻篇目,大都是報送北京市幾個重點單位開展批林批孔的情況,其中有推廣價值的是首鋼煉鐵廠、海淀區中關村一小等。文件上下運作之中,總會推動運動細微的走向,找到一些發酵的事件點,并適宜于一些人幕后策劃,后來果然發生中關村一小的黃帥反潮流事件,一度造成全國性的影響。
二
大興縣紅星公社一向是北京市開展政治運動的熱鬧單位,此次還是以規模大、活動多、成績顯著而領先。市委1974年10月15日向中央上報紅星公社黨委撰寫的材料《普及、深入、持久地批林批孔,用社會主義占領農村的思想文化陣地》,作為北京地區的先進典型加以推介。
紅星公社共有8萬社員,公社黨委從中挑選組織“五大員”(理論輔導員、廣播通訊員、圖書管理員、革命故事員、文藝宣傳員)近4000人,讓“五大員”登臺講課、辦墻報、編演節目。材料中稱,全公社有固定的學習時間,一般每周有半天加兩三個晚上(或下午出工前)。同時,地頭休息時說段批林批孔的快板。晚上收工以后,利用廣播說新書、講故事,使群眾隨時隨地都能受到教育。有的貧下中農高興地說:“咱們的批林批孔可真帶勁,十八般武藝都用上了。”有位貧農老大娘,外出串親威,剛住兩天就呆不住了,堅持要回家。她說:“我們隊天天說新書,一天不聽就覺得少點啥?!彪p橋北隊自編《婦女贊》,大部分社員都會背誦。一個男社員過去受“男尊女卑”的影響,總覺得男人搞家務就低人一等,學了《婦女贊》以后提高了覺悟,主動幫助愛人承擔家務。
最能顯示戰績的是,76個大隊搞了儒法斗爭史展覽,90個大隊對宣揚孔孟之道的壞書《論語》、《三字經》、《名賢集》、《弟子規》等進行了批注,有的隊還注釋了《商君書》、《孫子兵法》等法家著作。廡殿二大隊理論小組組長卞慧儉記了30多萬字的讀書筆記,同北大哲學系教師一起注釋法家著作《荀子》,這本書后來列入全國出版規劃。
材料中特別提到的一筆是,運動大大推動生產,該年公社夏糧取得了歷史上最好的收成,總產增加近三成,其中小麥增產42%,單產達到了524斤,一季度超額完成全年糧食征購任務。
另一個上報中央的先進典型是密云縣穆家峪公社,特點是“打了一場批判‘男尊女卑’的人民戰爭”。當地流傳較廣的《婦女家訓》被當成斗爭靶子,狠批林彪、孔老二鼓吹的“婦女無用”、“男治外女治內”等謬論,過去被視作“禁區”的活茬如撒種、扶耠子等,都被女社員“闖入”?,F有21個大隊黨支部,有女干部40名,其中黨支部書記1人,副書記10人。評工時,群眾一致認為女飼養員比男飼養員喂豬喂得好,給女的評了七分八,給男的評七分六。(見1974年12月1日市委致中央《密云縣穆家峪公社批判“男尊女卑”,發展大好形勢》)
在回顧1974年總體經濟形勢時,市委向中央匯報稱,全市工業戰線普及、深入、持久地開展了批林批孔運動。廣大工人、干部深入批判了林彪效法孔老二“克己復禮”的反動綱領和反革命的修正主義路線,從各個角落掃除孔孟之道和剝削階級的思想流毒。報告中強調,革命推動了生產,批林批孔的深入發展,從根本上提高了廣大職工的政治覺悟,調動了社會主義積極性。全市工業總產值完成136.7億元,比1973年增長8.9%。161種主要品種中,有124種提前超額完成了國家計劃,占77%。(見1975年1月25日市委、市革委會致中央、國務院《1974年工業生產情況報告》)
市委炫耀的一點是,批林批孔運動中,全市培養了擁有6萬多人的工人理論隊伍,評注法家著作,研究儒法斗爭和整個階級斗爭的歷史,批判壞書。報告中引用首鋼煉鋼廠職工的詩作:“悠悠兩千年,小丑當圣賢,歷史要重寫,工農譜新篇。”該廠向上匯報說,他們批判了《三字經》,編寫了《鋼鐵工人三字經》;批判了《名賢集》,編寫了《群言集》;批判了《女兒經》,編寫了《鋼鐵女工贊》;批判了《神童詩》,編寫了《青年詩》。
“批林批孔步步深入,生產逐月上升?!笔形趫蟾嬷幸灰涣信e說,木城澗煤礦連續86個月,月月超額完成了國家原煤生產計劃。針織總廠出現了講路線、講黨性的生動活潑的政治局面,提前58天完成了全年生產任務。二七機車車輛廠黨委堅持抓大事、抓路線,提前一個月勝利地完成工業總產值計劃和機車修理任務。在批林批孔運動的推動下,一些后進企業也逐步改變了面貌。北京發電設備修造廠領導干部長期不團結,成為一個老大難單位。批林批孔中,黨委“一班人”從路線上提高了認識,結果各項工作大有起色,提前20天全面完成了國家生產計劃。
展現了全新的成就之后,市委對此定調是,“廣大職工堅持業余鬧革命,以革命和生產的新成績,痛擊林彪、孔老二?!?/p>
三
批林批孔運動啟動之后,沒料想遇到清明節掃墓的難題。本來根據多年來沿襲的習慣,每年清明節前后官方都要組織各單位的職工和學生到八寶山革命公墓進行掃墓活動,其本意是對青年職工和學生進行革命傳統教育,而且大都在已故領導人任弼時墓前舉行簡單儀式。但是適逢開展批林批孔,北京有些群眾向市委提出,當前正在批判孔孟之道,再搞清明掃墓是不相宜的。
從當時高漲的運動形勢來看,批判“孝悌”的文章已經大量見報,大有橫掃封建舊風俗之勢,清明掃墓無形中已成了一個全社會關注的焦點,對高層的壓力反而倍增,市委對此頗費思量。在上報中央的報告中,市委提及停止或廢除掃墓的四大原因:
一、按舊習慣,“清明”節是“鬼節”,清明掃墓是祭鬼,添墳是舊風俗習慣,也是孔老二宣揚“孝悌”、“葬之以禮、祭之以禮”、“致孝乎鬼神”,主張復禮的一個內容。因此“清明”掃墓應予廢除。
二、往年“清明”節掃墓從3月25日就開始了,一直搞到4月中旬。去八寶山掃墓的多達幾十萬人,最高年份達到52萬人,最多一天有四五萬人。由于人多擁擠,實際上達不到進行階級教育和革命傳統教育的目的,有的甚至形成春游活動。
三、當前全市正在深入開展批林批孔運動,幾十萬人集中在幾天內到八寶山搞掃墓活動,會影響各單位的批林批孔運動,影響抓革命、促生產。同時,為維持秩序和安全保衛工作,公安及有關方面要投入很大力量,必然會影響這些單位批林批孔運動的正常進行。
四、現在八寶山沒有開放,幾十萬人從市區至八寶山,必然給公共汽車運輸增加壓力,造成交通擁擠,影響西郊工廠、企業職工上下班的運輸。(見1974年3月24日市革命委員會《關于“清明”節前后八寶山革命公墓掃墓活動問題的請示》)
在該報告的草稿中,首先談及孔孟之道“孝悌”思想的危害性,竭力強調幾十萬市民參與掃墓、幾萬安保人員投入現場,必然會影響這些單位“批林批孔運動的正常進行”。市委書記吳德對報告草稿再三修改,刪除一些過分的話語,盡力讓報告行文簡略。譬如在第一節原因中,論及孔子宣揚“孝悌”之處,他用鉛筆刪去“是維護反動階級利益的”這一句話,多少顧及了掃墓的悠久民間風俗傳統,淡化其間嚴厲的政治色彩。在第三節原因中,有意刪去“除民政局抽調很多干部參加工作外,還需要公安部門、商業部門、工人民兵以及石景山中學師生(參與)”這樣安保的具體細節。
市委提出一個強硬的意見:我們欲從今年開始停止“清明”節掃墓活動。同時,報告中還附加一個軟性過渡辦法,以應付高級干部家屬的掃墓需求,“為了照顧已故革命干部家屬的思想情感,‘清明’節前后仍允許家屬到骨灰堂瞻仰骨灰”。
本來掃墓問題歸屬民政類,按常理應該上報國務院系統,市委辦事組工作人員也覺得擬上報國務院,但“仔細考慮”此事同批林批孔運動有關,似乎上報黨中央系統更為妥當。吳德已批示“報告(中共)中央辦公廳”,辦事人員又覺得“改向國務院請示不妥”。(見1974年3月24日市委辦事組賈汀致吳德手寫信原稿)最終吳德指示:“可以報國務院。”這樣這份報告同時送達中辦、國辦,第二天(3月25日)即送至國務院副總理華國鋒的手上。
從檔案原件中可以看到,這份報告有中辦秘書處印章,標號為“中央傳閱文件第1500號”,國務院印章收文為“國817號”。報告上方有手寫“洪(74)2072”,印章上寫著:“請國鋒同志批示”。這表明,身為副主席的王洪文當年主持中央日常工作,依例將文件轉給負責公安、民政事務的華國鋒處理。
華國鋒處理此類公務,行事一向謹慎。收到北京市委“立即停止八寶山掃墓”的報告后,他感覺到該決定有偏激之處,擔心群眾不能平和接受。他與吳德取得聯系,表示自己對此問題有所擔憂。他在報告原件上,用鉛筆寫下如下意見:“請總理、洪文、春橋、江青、文元、先念、登奎、東興同志批示。和吳德同志商量,不采取下通知停止的辦法,而采用通過各級進行宣傳教育的辦法,使群眾自覺地不再搞清明節掃墓活動。華國鋒3月25日?!?/p>
在檔案原件中,提及的八位領導人名字均畫圈,以示已傳閱并同意?;贾夭〉闹芏鱽懋嬋?,用鉛筆引出一條細線,寫下“同意國鋒吳德兩同志商量的意見”這句話,表明周對華國鋒處理辦法的認同。
華國鋒“通過宣傳教育而使群眾自覺不再搞掃墓活動”的委婉之舉,避免實施市委原本強硬、上綱上線的“停辦”舉措,預案化解可能發生在八寶山的群體事件。像批林批孔這樣最高領袖發動的政治運動,可以引領民眾所向披靡,但是一旦涉及傳承已久的民間習俗,難免會引發較大的爭執和不滿。華國鋒的意見是務實、可取的,因為加大宣傳力度,在各單位事先做了大量的思想工作,因而總算使當年的清明節掃墓活動低調、平穩地運行過去。
四
1974年全國掀起一股工農兵注解法家著作熱潮,各省市都使出高招,眼花繚亂。北京市急于在工廠中“培育”出一兩個典型,搶先向中央上報,最早挑中的是人民機器廠動力科工人理論小組。這個理論小組有兩名老工人、八名青年工人、一名技術員,嘗試編出《法家詩選注》、《農民起義軍反孔批儒詩歌選注》,一時聲名鵲起,市委于1974年11、12月連續將他們選注的書稿上送中央。
這兩部書稿實際上是簡易的小冊子,選注的篇目與別的工廠理論小組的篇目大同小異,法家方面不出劉邦、柳宗元、劉禹錫、王安石、李贄等范圍,評價用詞夸飾,程式化嚴重,陷入儒法斗爭的虛擬籠子,不具備學理基礎。如對劉邦《大風歌》,評注是“以磅礴的氣勢、豪邁的語言,抒發他渴求得到更多的猛士守衛國土、以鞏固勝利成果的心情,反映地主階級在上升時期堅持前進、朝氣蓬勃的革命精神?!绷谠度较酚小帮L波一跌逝萬里,壯心瓦解空縲囚”的詩句,注解是:“柳宗元參加王叔文革新派活動失敗后,被保守勢力迫害,剝奪了他在中央參與國家大事的權力。這首詩抒發他堅持戰斗不屈不撓的決心和信心,在貶官流放當中,仍然自強不息,積極準備戰斗?!崩钯R《楊生青花紫石硯歌》有一句“孔硯寬頑何足云”,直接被說成“不僅僅是貶斥孔老二的硯臺,而是對孔孟之道的大膽挑戰,充分反映了李賀這個青年詩人敢于反潮流的精神。”
《農民起義軍反孔批儒詩歌選注》則集中選了黃巢、洪秀全、義和團無名氏等“造反領袖”詩作,內容直白,殺氣沖天。黃巢的“我花開后百花殺”一句,說成是顯示“作者革命造反的必勝信念和壓倒一切的革命氣魄”;義和團所傳的《扛起扎槍拿起刀》有“寧可犯下造反罪,先讓洋人祭了刀”兩句,注解為“義和團的革命戰士對儒家的投降之道、賣國之道的有力批判”。
到了1974年夏季,圍繞“三字經”專題,北京市精心謀劃后推出最拿手的大項目:一方面是組織狠批《三字經》,另一方面重新編排撰寫《三字篇(歌)》,從中選優,直送中央。有記載說,政治局開會時曾過目地方選送的這些“新三字經”,多有贊賞之語。
最早呈報中央的,是市儀表工業局理論小組編寫的《批判“三字經”的講解材料》,從檔案原件來看已具備紅頭文件的模樣。材料一開始就直奔主題:“《三字經》是販賣孔孟之道的騙人經,維護反動統治的衛道經,是地主資產階級用來開歷史倒車的復辟經?!庇址Q大捧《三字經》的劉少奇、林彪為“孔孟的忠實信徒”,“開歷史倒車”。文章中說,《三字經》所列舉的17個“苦讀成名”例子,就是“鼓吹反動的天才論”,“總結了地主階級的反動經驗,好世世代代壓迫、剝削人民”。
8月13日市委報送中央的“新三字篇”共有4篇,目錄上順序為北京市機械施工公司第五施工處工人張海田、曹治英的《新三字篇》、順義縣天竺公社理論小組的《勞動人民反孔斗爭三字歌》、《勞動婦女反孔斗爭三字歌》,東城區北新橋街道居民的《街道婦女新歌》。這些新“三字篇”正式列入紅頭文件中,三字一句,分行排列,整齊劃一,在中共黨內幾十年形成的文件系統里絕無僅有。
順義天竺地區多產農民詩人,他們寫詩總是能得風氣之先,適逢中央號召,寫“新三字經”更是得心應手?!秳趧尤嗣穹纯锥窢幦指琛穫髡b一時,在套用批孔敘事框架之中字詞通達:“孔老二,編邪說,要克己,為復禮,搞復辟,開倒車。說三綱,道五常,販中庸,搞調和,天命論,講唯心,散謬論,為剝削。要革命,必反孔。”
《新三字篇》作者張海田、曹治英是市機械施工公司工人。從初稿中可以看出,他們對所宣傳的儒法斗爭史料掌握熟練,鋪排尺度符合上級的口徑,譬如:“孔老二,造歪理,《論語》中,有所記??浊鹚?,孟柯繼,說‘性善’,天賦予。觀其蹤,查其跡,唯心論,作依據。人之性,分階級,剝削者,假仁義,榨血汗,用其極,心殘忍,行暴戾?!庇绕湎瘛叭祟悾b心里,要解放,苦兄弟,貢獻出,畢生力”之類句子,多是當年人們熟悉不過的“豪言壯語”,基本押韻,又接近革命化的口語。
在檔案原件中,可以明顯地看到幾位高校教師、市委秀才班子成員在初稿中修改添加的痕跡,加大所謂“時代吶喊聲”的分量,譬如“誰創造?是奴隸。有記載,多歪曲,三字經,是其一。工農兵,齊奮起,把歷史,重評議。”“無產者,新階級,干革命,最徹底。紅十月,炮聲激,送馬列,傳真理。紅太陽,韶山起?!边@都是有意地拔高主題,比工人作者更具有強烈的迎合上層意圖的意識。
五
1974年初中共中央一號文件下達后,為適應批林批孔運動的需要,《北京日報》發行份數激增。3月19日北京日報社黨委緊急給市委負責人吳德、丁國鈺寫報告,內中稱:“截至3月1日已發行到41.3萬份(市內33萬,外埠8.3萬),兩周增長近6萬份。繼續增長的趨勢仍很明顯?!钡?,因沒有充足的紙張供應,報社不得不采取應急措施,只能停止擴大發行。市委曾經指示市一輕局為《北京日報》生產代用新聞紙500噸救急,但也無濟于事。
國家分配給《北京日報》的新聞紙是2750噸,發行報紙的底線為35萬份。迅猛的批林批孔運動展開以后,許多工廠班組、郊區生產隊、學校班級、街道工廠及新建擴建單位因開會學習需要,迫切希望訂到《北京日報》,但郵局以“紙張困難”為由拒絕訂閱,招致基層單位的嚴重不滿。
無奈之下,市革委會出面,3月27日向國家計委寫報告求援,理由為:“為發揮《北京日報》在批林批孔運動中的作用,滿足本市基層組織和群眾訂閱《北京日報》的需要”,“至少需增發10萬份,需用新聞紙1000噸”。(見市革委會致國家計委《關于申請增撥《北京日報》新聞紙的報告》)但是,面臨的是全國性的學習熱潮,各地普遍報告紙張困難,國家計委依舊是束手無策。
1974年初,北京全市路名整頓方案已經市領導審核通過,4000多塊胡同標牌陸續開始燒制,并預計3月底完成。此時批林批孔運動蓬勃興起,有一些敏感的群眾向市委反映,建議城區內一些“明顯反映孔孟之道”的路名,是否改一下為好?而且有報告稱,如按“忠恕里”路名燒制,負責燒制的工人也會有意見。副市長萬里接報后,用鉛筆批道:“我看這些意見很好,請找有關人研究一下,給市委寫一報告。目前這些有問題的街名暫停燒制?!保ㄒ?974年3月11日《市城市規劃管理局致賈一平并報萬里、劉傳新、周榮國同志》)
市規劃局派人調查統計,居然查出有孔孟之嫌的胡同名有百余條,譬如《論語中》有“里仁篇”,有“里仁為美”之說,胡同名稱中就直接有“里仁街”,其它類似的還如居仁里、仁壽路、仁民路、同仁夾道、崇善里、孝友胡同、福祿巷、恭儉胡同、弘善胡同等,百條涉嫌胡同名單附在報告之后,請市領導閱示,是否需要更改?規劃局的一些干部還熱心建議,能否按諧音修改名稱,譬如“里仁街”是否改為“里人街”、“育仁胡同”改“育人胡同”、“忠恕里”改“眾書里”、“儒福里”改“如福里”、“賢孝里”改“賢效里”,“孝順胡同”干脆改回文革初期的名稱“眾紅胡同”。
1971、1972年北京市剛剛費勁地把文革初期破四舊廢除的胡同名稱恢復,哪想到不久又逢新的政治變故,市領導集體研討后頗感棘手,改與不改都有難度,如果燒制不妥,也會引發各種批評。就是按新改名的胡同燒制,市領導也無法一時做出決斷。最后只能悄悄決定,燒制任務完成之后暫不安裝標牌,原公安、市政、房管、規劃四個局組成的聯合辦公室辦理交接手續后,即可結束辦公。
1974年夏秋之際,北京市考古部門在豐臺區黃土崗公社發現一座漢代大型土坑木槨墓,根據史載和實物資料,初步推斷可能是西漢昭帝時期的法家燕王劉旦或他的兒子廣陽頃王劉建。此時挖到一個著名漢代法家人物的墓地,正逢其時,市委馬上斷定可以“為研究漢代儒法斗爭史增加了新的內容”,挖掘工作可以“配合當前批林批孔運動”,相信“在廣大工農兵群眾中會產生較大影響”。
為此,市委、市革委會不嫌麻煩,組織市區各單位的群眾輪流到郊區的挖掘現場參觀,短短兩三個月內竟有15000人次,長26.7米、寬22.6米的墓壙周圍天天擠滿了人流,是中外考古挖掘史上罕見的景象。1975年2月14日,市委、市革委會致中央、國務院《關于大葆臺漢墓發掘工作的報告》,一再強調此舉“豐富了人民群眾對自己的歷史和創造力量的認識”,并特意引用一位觀眾的感受作為報告的結語:“兩千年前,我們勞動人民就創造出這樣宏大、規模這樣復雜的地下宮殿,反映了我國勞動人民的高度智慧和藝術才能,這是對林彪、孔老二宣揚的‘上智下愚’謬論最有力的揭露和駁斥?!?/p>
1973年在平整土地的過程中,在房山縣琉璃河公社劉李店、黃土坡一帶,發現一處東西長7華里、南北寬2華里的商周時代遺址。1974年正值批林批孔火熱之際,市委宣布其遺址中最有價值的是六座西周早期的奴隸殉葬墓,在給中央的報告中這樣描述道:“奴隸們有的被橫埋在奴隸主腳下,有的被擺在槨上,甚至被塞在棺槨之間的夾縫里。這種奴隸被活活殺殉的慘狀,無情地揭露了孔老二瘋狂鼓吹‘克己復禮’的血腥罪行……戳穿了孔老二‘仁者愛人’的虛偽和欺騙?!保ㄒ?975年2月14日市委、市革委會致中央、國務院《關于房山縣琉璃河商周遺址發掘情況的報告》)
市委當即決定,這些西周奴隸主殘殺奴隸的血腥遺跡,作為階級斗爭的生動教材,將在原地按原狀保留下來。市委下發通知稱,這批墓葬應該“成為廣大工農兵群眾批林批孔的戰場”。據統計,1974年到發掘工地參觀和舉行批林批孔現場會的工農兵群眾近4萬人次,考古工地每日車流不息,人聲鼎沸。
市委報告形容說,面對殉葬奴隸的累累白骨,到場的群眾無不憤怒聲討,更加激起對林彪、孔老二鼓吹“克己復禮”罪行的仇恨,一致表示“我們決不許歷史重演”。但是,1974年底,隨著中央又號召“學習無產階級專政理論”,批林批孔運動很快轉向低落,漸無聲息,這些熱鬧一時的奴隸殉葬墓的遺址又變得冷清空蕩,終日喧囂的景象難于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