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心在《我的激情燃燒的青春歲月》一文中
寫道:1940年底……我們赴延安的一大隊人馬(包括八路軍前方總部一部分人、一一五師、一二九師團以上軍政干部、一隊日本俘虜等)由野戰軍掩護。隊伍臨時指揮部政委是陸定一,司令員是尹先炳(一二九師旅長)。后面又寫道:一次我們正準備進一個村子,敵機忽然轟炸了那個村子,接著敵人步兵就搶占了該村,尹先炳司令員機智地指揮我們繞過村莊上山脫險,山上刺骨的朔風鉆進我們的氈軍帽,像針扎一樣,但我們又一次避開了敵人。
這使我眼睛一亮,尹先炳的形象一下子浮現在我的面前……
轉眼間40年過去了!那是1975年,我還在昆明軍區文工團創作組,為迎接建軍50周年,軍區根據李達副總參謀長的建議,決定創作以劉鄧大軍挺進大別山為背景的話劇《挺進中原》,我有幸參加。為了采訪二野的一些老同志,我們來到北京。
我們先后采訪了吳效閔、陳斐琴、周希漢、楊國宇、陳賡的夫人付涯、劉友光、潘炎、唐平鑄、柯崗和曾克夫婦、沈伯英、魯之沫等幾十位老將軍老同志。當我父親王林聽說我在采訪二野的戰史時說:你應該采訪一下尹先炳,他可是二野的戰將。
這是我第一次聽說尹先炳。接著父親簡單介紹了他和尹先炳的關系。他說是在西安事變時認識的尹先炳,具體怎么認識的沒談。后來抗戰時在太行山又見面,尹成了司令員,挎著盒子槍,挺神氣,還自吹槍法很準。父親不信,他當即拔出盒子槍,一甩手,將一棵大樹上的烏鴉打了下來,父親一下子就服了。當時就談了這么兩句,直到父親去世多年后在整理他的日記和遺稿時,才看到一些文字的東西。
父親王林1936年被黃敬派到東北軍學兵隊做地下工作,正趕上西安事變。文革中,在1968年6月1日的一份交代材料中寫道:
……“雙十二事變”的當天,我參加了釋放偽“俘虜收容所”的政治犯的工作,我記得政治犯們集合起來之后,我們第一句話就是說:“我們把蔣介石那老兔崽子捉起來了,你們知道不知道?”政治犯們激動得都站立不穩了,紛紛說:“半夜里聽見槍響個不停,知道有事啦!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天亮以后聽說所里的頭頭們都嚇跑啦,就估計是有好事啦?!碑敃r我還不知道有個尹先炳,所以也不知道他當時的表現。
我只記得我們把被俘的人們集合起來,講了講捉蔣以后的國內形勢、西安形勢,抽象地安慰他們一番,并且號召他們參加革命隊伍以后就又急急忙忙地干別的去了。
“雙十二事變”后兩三天,張學良決定以衛隊二營學兵隊的底子(大部分都到前線各軍、師做政治工作去了)和偽“俘虜收容所”的老紅軍同志們為基礎成立了“學生抗日先鋒軍”,地址就在偽“俘虜收容所”。我最初曾被分配到這個“學生抗日先鋒軍”的政治部工作,因而認識了尹先炳和魏貴銀。當時只從口頭上聽說他倆是在甘肅被俘的紅軍,尹是連長,魏是指導員。我并沒有看他們在偽“俘虜收容所”的檔案,也不知道偽“俘虜收容所”的檔案,在正式接收時如何處理的。
我在“學生抗日先鋒軍”政治部工作不多幾天,就又被調到西安軍警督察處第三科第二股工作去了。
在1967年5月30日的交代中又談道:
蔣迫不得已,罷免張蔭梧后,立刻派朱懷冰為河北省民政廳長。朱是蔣的嫡系,手中有中央牌正規軍一個軍的兵力。蔣這部署是以退為進的辦法和我方磨擦。這時鹿鐘麟省政府已怕日寇而躲在太行山深山里。朱懷冰的軍隊也在太行山中,南依黃河天險和國民黨第一戰區衛立煌部,西依閻錫山。東邊平原有石友三等部國民黨軍隊。蔣介石用朱懷冰掀起了“第二次反共高潮”。打朱懷冰前,冀中區黨委叫我以冀中行署的代表的名義,到鹿鐘麟政府要求賑濟(是年冀中有大水災),借此調查鹿、朱的動態。行到贊皇山區,發現一伙隊伍,裝備整齊、精良,行色匆匆向北突進,十分可疑。我當時報告當地駐軍。駐軍負責人尹先炳當即大吃一驚。因為剛接到八路軍總部密報:趙同從重慶接受了蔣介石的密令,并帶著一批受過特種訓練的特務人員向晉察冀邊區挺進,企圖與其舊部會合。趙的舊部是由平西游擊隊(“七七”事變后由我黨北平市委派人拉起的,趙同當時受我黨領導,拉起隊伍后被蔣收買過去了)擴大起來的。如趙回到平西舊部,對我黨危害殊大。八路軍總部有密令就地殲滅。尹聽我匯報后,一方面叫機要人員來給八路軍總部報告趙同的行跡,一方面派部隊跟跡追擊。后在趙同率部過正太鐵路后全部殲滅。
后來到晉東南參加了打朱懷冰的戰役。1940年隨聶榮臻部隊(他們也去晉東南打朱懷冰)回晉察冀邊區。不久,又回冀中平原。
另外在整理父親抗戰時期的日記中又發現了兩篇記載,一篇是1939年11月15日:
在西安事變中釋放出來的紅軍干部尹先炳同志任冀游副司令。他看完了《家賊難防》,甚為感到興趣。
另一篇是1940年1月17日,在對比了知識分子和工農分子走上革命的不同緣由后,就拿尹先炳作了例子:
回來睡覺時更做了些無聊的胡思亂想:新的人群與舊的人群相差者幾希!知識分子常常被他的某種幻想、向往、沖動、對現社會罪惡的不滿、和對理想世界的憧憬而走上革命。也可以說是自覺地走上光明斗爭之路!所謂工農分子完全是由于現實生活的壓擠,由于追逐現實生活的物的滿足而走入革命。這也就是唯物的發展過程。沖動和夢想也是有的,例如尹先炳同志說的:小的時候給人家放牛,總受氣,叫人瞧不起,他便用各種淘氣的方法和這個打架,報復那個,或者領著一大群小孩和外村人打架,他看見當兵挺橫挺神氣,可以欺負人,于是也想神氣威風一下子。當了排連長之后,還不知道什么是革命,就知道打土豪,不被人消滅,找快活,拼命,動搖是可恥,該死。
父親的分析正確與否且不論,只是證實這個期間他們是在一起的,而且關系非常密切。也正是由于這種關系,在1975年那個“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年代,他和我無話不談,“毫無戒備”。
1975年5月18日,我第一次來到尹先炳叔叔家,我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上午去尹先炳叔叔家,他原是楊蘇縱隊的副司令,后為十六軍軍長……正好請他介紹躍進大別山的情況。約好以后每天上午來,可談兩個小時,慢慢談。中午在他家吃的甲魚。第二天,他就跟我談了挺進大別山的情況:
過黃河,我在二旅,三百里橫渡。戰略上意義知道一些,但不全知道。
之前,最大的問題,安陽沒打下來,費了很大勁。劉講,啞鈴。部隊沒打下安陽,心情是不平靜的。我們打東關,上面不讓打,指揮員心情很沉重。過黃河之前不平靜。短暫訓練,部隊家屬從后方到前方,估計要有行動,也猜到過黃河。
我們縱隊打鄆城。一縱是平原部隊。我們二旅攻城較快。兵力不超過敵人一倍。敵防守堅固。這是二野戰史中第一次。
打下鄆城,敵部署亂了。敵70、72師來,我們二旅從敵中間插進去打六營集(32師),準備第二天打,有利點。六營集不如鄆城,打鄆城我有得到補充??蓴钞斕煲粐?,在野地里基本上被消滅。我們消滅了六個旅。
打羊山,二縱沒打下來,三縱去打,一縱也參加。羊頭、羊尾巴很費勁。這時敵要決口淹我們。旅以上已傳達。
我們趕到隴海,敵也要過鐵路,我們路西,掩護野直。二縱打了。這時中央有電報:一是打魯西南,打亂敵部署。二是不顧一切直插大別山。
旅有足足一個山炮營,縱隊是野炮。開頭幾個河沒什么,在雨季中走,對下面沒具體講去大別山。
敵10師在淮河以南阻擊我們,大別山一條公路被敵控制,其它都是小路。把炮埋了,火力減弱了。到大別山雖有減員,但一縱斗志還很高。

一開始一個旅二門炮,后來一縱才兩門。
桂系部隊爬山行,我們是平原部隊,不習慣爬山。
本想消滅敵85師,結果二縱沒趕到,跑了。劉、鄧為此開了一個會,劉沒好意思點陳再道,點了五旅的名。這時還在山北,沒進山南。
劉、鄧提出打土豪,一是為了生活,糧、菜都困難。大別山特點:水圍子,一家兩家,大的千戶以上。二是為了發動群眾。
稻草灰染布,開始還好,一下雨,變成一條條的。
高山鋪下面是個清水河,一縱第一次繳獲化學迫擊炮。開始牽制了敵二十多個旅,以后越來越多。
在大別山我們牽著敵人的鼻子走,鄧政委帶部隊進山一晃。
我帶二十旅掩護劉司令進淮河,這時白崇禧帶三十幾個旅來了。敵11師堵我們,火力強。這時鄧政委虛晃一槍也過來了。
11師五大主力之一,一直跟著我們,在淮海時將其消滅。
主動權,開始不明顯,后來越來越明顯在我們手里。
劉、鄧執行主席命令從不打折扣。
進大別山我們艱苦,敵人更苦。意義當時不那么清楚,后來才更清楚了。南下消滅建制的十三個旅,直打到武穴,封鎖長江口。武穴要鎮,通航重地。政治意義比軍事意義還大。
遠離后方,只有我們的軍隊能這樣,這在軍事上史無前例。48年3月有人講二話,躍進一千,后退六百。鄧講:這是近視眼。
發射筒,從三野迫擊炮平射受啟發,發現這個。前面用洋鐵桶放100公斤炸藥,后面用35公斤發射藥,能送出去700米。在淮海使用,打馬莊,放了十幾個。敵人震聾了,震暈了,失去戰斗力,以為什么新式武器。俘虜出來,一個個臉上黑黑的。楊、黃、我去看,臉黑耳聾。
為什么李副總長讓寫這段,古今中外少見的。
下午剛到,擺開了要休整,一般俘虜那么多,至少要半個月時間,可第二天早上接到命令出發,右路軍。
沒制空權打仗很傷腦筋,多半用夜間行軍。
陳賡平時吊兒郎當,打仗可不含糊,命令親筆寫,一筆一畫,特別是時間地點,清清楚楚。
二野里挺多笑話,師長命令到山麓,團長當地名找,結果找不到。
打淮海,局部就要犧牲。四團為了消耗遲滯敵人,剩下三個連,還不滿員。二十旅一個旅剩六個連。消滅18軍(即11師),俘虜的全是11師的,一憶苦,明白為誰打仗。最能打了,軍事上有一套。結果又變了,補入比傷亡還多,有的班只兩三個老戰士,全是解放兵。
以后又談了多次,在這里我就不多記述了。后來我們的話題還談到紅軍時期的“改組派”:
那時說我是改組派,把我捆了一個星期。我是副班長,班長和我好,捆的時候表面上很用勁,實際上挺松的。后遇到賀龍,問:“捆他干什么?”
“改組派。”
“什么改組派?他是放牛的,我知道?!?/p>
本來就想放我,可又不敢放,有他這么一句話,才把我放了。
當時改組派專成立了一個連,打仗時,沖鋒在前,撤退在后,繳了好槍還被別人拿走,每人只有十發子彈。
現新提的王副總長,當時就因為人少,差點沒給砍了。
在中甸,我在盧冬生那個師當連長,被賀龍罵了兩個多小時,原因是筏子沒給另一個連。其實我給了,我知道賀龍的脾氣,也不敢說。盧冬生也知道罵錯了,也不好講,就打岔,說開飯了,讓人端上飯來,賀這才不罵了。當時把我罵哭了。賀在吃飯,見我站在旁邊還在流淚,說:“怎么批評不得了?還不坐下吃飯?”賀批評完就完,我們心里都沒什么。賀走后,盧講賀批評錯了,我也沒法插嘴,我一講又得罵我。我說:“那就光罵我呀!”
他還和我談到1950年1月進藏的事:當時決定18軍進藏,軍長張國華覺得還沒準備好,又是冬天,而且部隊從廣東一直打到西南,都沒來得及休整等等,講了一大堆困難。鄧小平聽到后,只說了一句:“看來是換不換統帥的問題?!眲⒉幸沧寳钣陆o尹先炳打了招呼,讓16軍做好進藏準備。張國華聽說后急了,他不敢去找鄧小平,而是去找素有“菩薩心”的劉伯承,說不是那個意思,還流了淚。劉伯承去見鄧小平,替張國華說情。鄧沒吭聲。劉伯承出來,對張國華說:“還不趕快準備!”張國華急忙帶著部隊星夜啟程進藏。這件事說明了鄧小平進藏的決心,準備好了要進,沒準備好也要進,不惜一切代價,而且刻不容緩。尹先炳給我講這段故事,主要是介紹鄧小平的性格,為將來人物的塑造提供依據。
其實,那時我們談論得更多的是國內的政治形勢。那時小道消息滿天飛,特別是對鄧小平和江青的,那時還沒有“四人幫”這個詞,但大家都明白,形勢是非常緊張的。尹先炳對我什么都講,我不敢詳細記錄,日記中只用很簡單的話隱晦地表示出來。即使這樣,也能感受到當時的形勢。
1975年6月21日
上午去尹先炳叔叔家,談了一些題外的事。大家都在為中國的事擔憂。
6月25日
上午去尹叔叔家,見到孟冰叔叔,約好明天下午去孟家。聽他們又講到一些情況,特別是鄧小平的一個講話,很好。今天軍委擴大會議開始,總的形勢是往好的方面發展。
“山雨欲來風滿樓”,上面的路線斗爭我們不大清楚,但已感到有點“風滿樓”矣!上次給小孔寫信就談到應有“應變”的思想。但要看清方向,分辨風向。
6月26日
下午去孟冰家,尹也在。看了楊、梁傳達的鄧小平的講話,很精彩。主要講的落實政策的問題。
7月18日
上午去尹叔叔家。軍委會又延期,在干部問題上有爭論。
7月底我返回昆明,之后發生的事情,正如他們所擔心的那樣,鄧小平被批判了,開始了反擊右傾翻案風??梢哉f,在后來的粉碎四人幫的斗爭中,這些老干部在輿論方面是起了很大作用的。
我也不為尊者諱,當時我父親就告訴我,尹叔叔因生活問題犯過錯誤,具體情況未講。我前兩天上網一查,才知是他帶16軍赴朝作戰時的事。1955年授銜時本應授中將,改授大校,所以在非正式場合他從來不穿軍裝。1983年1月,軍委準備讓其出任北京軍區副司令員,他答復一個月后報到。1月6日,楊勇和徐立清在同一天去世,致使尹先炳悲傷過度,當晚腦溢血發作住院,2月10日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