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符號虛實出入及其修辭指向

【摘要】：對現實身份的否定，與對戲臺身份的執著，虛實身份符號游移不定下的自我定位失敗，造成了筱艷秋的人生悲劇。本文將從廣義修辭學的角度切入，通過文本細讀與整體觀照的方式分析《青衣》。揭示“認同——丟失——歸來鞏固——徹底幻滅”的身份符號轉換，闡釋臺上臺下出入轉變的修辭符號如何參與人物精神建構，左右人物活法，并在宏觀角度探討這一修辭轉化的合理性與必要性。

【關鍵詞】： 身份符號出入;修辭指向;廣義修辭學

理想與現實是否能夠握手言和，如何在生存困厄的混沌中突出重圍，實現詩意棲居？畢飛宇在《青衣》中，逃離狹義修辭學的圍城，在廣義修辭學的領域里安身立命，將主人公身份符號的修辭轉化立為文本敘事框架，將自己對人生終極意義這一叩問娓娓道來。

‘自我”是一系列社會“身份”的集結體。“身份”是臨時、變化、非本質的，而“自我”是永恒、確定、本色的，是形形色色的身份面具下的真實容顏。一般而論，“身份”是白日奔走于大千世界里的偽裝笑顏，而“自我”才是夜深人靜時獨處一室的返璞歸真。著眼于情感傾向，與人類心靈契合度而言，“自我”無疑比“身份”更具惺惺相惜式的認同感。

然而作者反其道而行，匠心獨運地選擇“戲子”這一特殊身份作為主人公潛意識里的最佳生命定位，“嫦娥”身份比“自我”更能產生靈魂共鳴。畢飛宇顛覆“自我”與“身份”的優先排位，在看似不合理的邏輯錯位下展開合理敘述。現實身份與嫦娥身份的游移不定，使筱艷秋陷入戲我不分的修辭幻象，現實身份在自我否定下退席，而理想符號又在現實沖擊下化為烏有。畢飛宇透過修辭符號的虛實出入，關照主人公的命運轉變，游刃有余地掌控筱艷秋的生命路線。

一.身份認同

“筱燕秋”這一身份符號的所有權收歸于筱燕秋本人，但身份符號與筱燕秋之間的定格過程卻是由外在力量掌控的。筱燕秋生來便接受來自父母與社會的角色定位，現實身份的確定是不由分說的，不容許揭竿而起的革命反抗。既然貼上人類社會成員的光榮標簽，就不存在任何鬼力亂神的變身，成仙成魔均為天方夜譚。但身份符號確定的背后，實則并不扼殺身份認同與否的自由選擇，甚至存在自我生發的后樂園，潛藏第二身份的修辭幻象。作為戲子，“嫦娥”也是外在客觀世界賦予筱燕秋的角色定位，是《奔月》這出戲劇落在筱艷秋肩上的職責責任。但不同于“筱燕秋”這一命名符號的隨意組合與被動接受，“嫦娥”是筱燕秋在外來賦予下的主動接受與積極響應，她憑借獨一無二的自身條件進行本色出演，完成對嫦娥角色的到位演繹。

然而，筱燕秋對“嫦娥身份”的認同絕非狹隘等同于對職業道德的操守，對“嫦娥身份”情有獨鐘的背后，蘊藏著的是心有靈犀的共鳴與理想自我的定位。而這共鳴與定位不是煢煢孑立的孤芳自賞，而是充分調動自身的生命經驗，與“嫦娥”展開面對面的靈魂對話。這一相遇，開啟了第二身份符號的奠基儀式，其地基比現實身份更牢固深入，甚至擠壓現實身份的生存空間，扮演起喧賓奪主的噱頭。但是，我們也不僅疑問，作為人的筱艷秋把作為仙的嫦娥作為覆蓋現實身份的本真身份，這一修辭幻象是否具有合理性？機靈如畢飛宇，早就未雨綢繆，設置好了由此及彼的幻象通道。

通道一：嫦娥本色的外貌性格。

她的運眼、行腔、吐字、歸音和甩動的水袖彌漫著一股天生的悲劇性，對著上下五千年怨天尤人，除了青山隱隱，就是此恨悠悠。

燕秋的外在特征和內在氣質，與嫦娥形象間的相似性達到以假亂真的地步，這便已經在視覺層面與意識判斷上建構了一錘定音的象征性現實，這一修辭幻象為筱燕秋自我搭建嫦娥身份提供了充分的合理性。實則，筱燕秋遠遠無需像筆者這般刨絲剝繭式的理性分析，精神氣韻的契合，足以讓筱燕秋在瞬間完成嫦娥身份的初步認同。

通道二：他者的話語重構

老團長遠遠地打量著筱燕秋……“這孩子，黃連投進了苦膽胎，命中就有兩根青衣的水袖。”

炳璋說：“你真的是嫦娥。”

譚學純認為，“人對外部世界的感知、人的價值觀的建立、評價系統的產生，在很大程度上是通過語言獲取思想資源的，而語言提供的，是修辭化的世界”，而“修辭作為言語形式，賦予語言的世界以審美化的構形，讓語言描述的現實以非現實的幻象形式投射與主體的意識中”。 [1]在自我認同基礎上的他者肯定，更是對筱燕秋“嫦娥身份”的認定注入一陣定心劑，更牢固了修辭幻象的建構。

至此，筱燕秋的第二身份已經實現認同。

二.符號的被挑戰與被剝離

“嫦娥意識”的日益加深，甚至發展到了“嫦娥”為我獨有的逼仄心態，在筱燕秋的潛意識里，自我與“嫦娥”之間已然不存在體認與否的命題，嫦娥早已與自身相互交融。我即嫦娥，嫦娥即我，只有我才能飾演嫦娥，A檔嫦娥非我莫屬。甚至，在筱燕秋看來，B檔嫦娥的演員候補簡直是畫蛇添足，即使這B檔人選是自己的師傅——當紅青衣李雪芬，也同樣沒有與自己共享“嫦娥”的權利。

對于這場身份爭奪大戰，戲班里大伙兒的洞察正誤參半，確實是“心氣實在太旺了，有吃獨食的意思” ，但絕非是“名利心開始膨脹了”。筱燕秋對師傅李雪芬的排斥，實則是對嫦娥形象的堅守。只有“我”真正懂嫦娥，他者對嫦娥的演繹，都是對嫦娥的褻瀆，誤導觀眾倒還在其次，最致命的是，李雪芬無與倫比的詮釋，模糊了在筱燕秋意識里初步建立的嫦娥形象。他者嫦娥同樣被叫好，那我的嫦娥處于怎樣的定位，是否是確定的唯一的本質的？正如安東尼·吉登斯所言：“由于與客體世界的建構性的特征相關的自我知覺變得模糊不清，正在發展的焦慮會威脅自我認同的知覺”。 [2]筱燕秋并非嫉妒李雪芬，而是對自我建構的嫦娥身份有近乎決絕的認同，當李雪芬熱情洋溢地期待與筱燕秋共同探討演出細節時，“你看，這樣，這才是舊社會的勞動婦女。我們這樣處理，是不是好多了” 的發問在筱燕秋眼里身為可笑，嫦娥與勞動婦女八竿子打不著，她戲謔李雪芬“你今天忘了兩洋行頭”“一雙草鞋，一把手槍”。 這份胸有成竹消解了自我質疑的瞬間存在，由此展現出來的便是對他者威脅的防微杜漸與冷眼嘲諷。

但正是這種冷嘲熱諷最后惡化演變為嫦娥身份的失落。修辭幻象由修辭話語而立，也由修辭話語而受到威脅。李雪芬被暴跳如雷“你呢？你演的嫦娥算什么？喪門星，狐貍精，整個一花癡！關在月亮里賣不出去的貨！”，這句話無疑是對筱燕秋身份認同的毀滅性打擊。自我嫦娥形象的建構被威脅已經備受堪憂，而此嫦娥身份擁有的唯一性與合法性也受到了質疑。根基尚立的嫦娥身份是筱燕秋人生價值的最大支撐點，但此刻個體面臨失去自我身份符號的危機，淪落為無名之人是筱燕秋萬萬不可想象的，極度焦慮與憤怒下，她將盛著熱開水的“搪瓷杯”，“呼一下澆在了李雪芬的臉上”。

危機正式宣告成立，從意識層面走向現實層面。兩代青衣的相互擠壓，抽盡《奔月》的戲劇生命，一個在躺在醫院出不來，一個無言以對被迫調職。筱燕秋轉換現實身份為嫦娥身份，但此時嫦娥身份的穩定性已經被破壞得體無完膚，理想身份的連續性被迫中斷的情況下，筱燕秋被打回原形，在嫦娥身份被剝離的情況下回歸現實身份。

三.角色回歸與鞏固

然而，嫦娥身份只是在顯性層面上被外力剝離，筱燕秋仍可以在隱性層面上韜光養晦，

進行臥薪嘗膽式的身份堅守。嫦娥身份丟失的20年里，筱燕秋痛苦無比，身份失落的她在柴米油鹽瑣碎重復的日子里，一步步陷入生存困境，卻始終對嫦娥念念不忘。在30歲生日當天“握著剪刀把廚房里的圍裙剪成了兩塊。把兩塊白布捏在手上，權當了水袖” ，她并非心血來潮對嫦娥角色進行溫習，而是寄希望于嫦娥來撫慰內心。“揮舞著油跡斑斑的圍裙，跌跌撞撞，油鹽醬醋的罐子倒了一廚房” ，她只能在夜深人靜之時以獨行者的姿態悲苦回味，痛喊“親-娘-啊啊啊啊” 。因此，當“《奔月》遇見菩薩” ，大老板出于懷舊點名讓筱燕秋重演嫦娥時，筱燕秋的重生渴望無以復加地沖破宇宙之圍，達到頂峰。

面臨人生重要契機，筱艷秋迅速完成嫦娥身份的歸位。這身份回歸并非現實身份退居后的上位，而是20多年來始終隱藏在現實身份之下的同行符號的登臺。萬事俱備之下，“重演”東風到來，嫦娥身份毫不猶豫地再一次壓倒現實身份，結束越王勾踐式的隱忍。因此，當炳璋驚訝20年的光陰絲毫無損筱燕秋的嫦娥本色，驚嘆她“嗓音還是那樣根深葉茂” 時，炳璋在內心自我答疑“答案只有一個，她一直沒有丟” ，而這猜想也獲得筱燕秋的認同“我沒有堅持，我就是嫦娥”。

嫦娥身份的卷土重來，筱燕秋表現出失而復得后的極端珍視。嫦娥身份的回歸成為她生活的重中之重，但另一方面，對嫦娥身份復活的期待驅使她走向另一個極端，筱燕秋將嫦娥身份的鞏固建立在一系列現實身份符號的消解之上。

消解一：正常人理性身份的缺失

現在正是午后，筱燕秋的影子很短，胖胖的，像一個侏儒。筱燕秋注視著自己的身影，夸張變形的身影臃腫得不成樣子，仿佛潑在地上的一灘水。

筱燕秋說：“你不要做，我要減肥。”面瓜站在臥室的門口，不解地說：“肥什么？我什么時候說你胖了。”筱燕秋說：“你不嫌我肥，觀眾可不承認嫦娥是個胖婆娘”。

湯、糖、躺、燙是體重的四大忌。

筱燕秋按圖索驥，對嫦娥形象的設定奉命唯謹，她不允許自己的形象與嫦娥有一丁點出入。她一向認為自己與嫦娥是毫無二致的靈魂復制，所以，當她發現臃腫不堪的自己無法對應嫦娥身份符號的建構時，二者相互仇視的矛盾體使筱艷秋踏入對嫦娥形象的瘋狂追逐，對自己的身體進行地毯式轟炸。但嫦娥意識上位的同時，筱艷秋將自己幻化成仙，在無意識的情況下喪失作為人的理性判斷。午后陽光下所呈現的影子，是扭曲程度最大的幻象。但嫦娥非人，怎么會有對最基礎的現實現象有科學判斷？面對面瓜這一“人”的俗物，又如何會言聽計從？嫦娥身份回歸，首先建立在正常人身份的犧牲之上。

消解二：女性生物身份的瓦解

筱燕秋只是有點弄不明白，床上就那么一點事，每次也就是那么幾個動作，又有什么意思？

筱燕秋想起了四十二天之前她和面瓜的那個瘋狂之夜……她像一個最粗魯的女人用一句最下作的話給自己做了最后總結：“操你媽的，夾不住大腿根的賤貨！

戲臺上的青衣不是一個又一個的女性角色，甚至不是性別，而是一種抽象的意味，一種有意味的形式，一種立意，一種方法，一種生命里的上上根器。

性意識是一種生物本能，是客觀存在于人身上的動物性存在。而在筱燕秋這里，性意識已經被瓦解得灰飛煙滅。在她眼里，性愛是疑問，是手段，是無趣之事，而非本質存在，非情調。嫦娥身份主位下，筱燕秋抹滅了女性生物身份的合理性，她只需要青衣，而“青衣并非性別”。 32當女性身份與嫦娥身份不產生利害關系時，筱燕秋對女性身份存在與否的問題不痛不癢，然而，一旦女性身份威脅到嫦娥身份的存在，女性身份必須退居二位，甚至一網打盡。因此，當性行為導致的懷孕造成演出障礙時，筱燕秋將自己身上的女性生物身份批判得體無完。嫦娥身份若想欲舉上位，女性生物身份的瓦解并不足惜。

消解三：人母身份的抹滅

筱燕秋的肚子里頭這刻兒含著的是一粒珵亮的珍珠，正在緩緩的成長，筱燕秋要做的事情就是把它停下來。

中午時分那粒珍珠從筱燕秋的體內滑落了下來……她躺在床上，仔細詳盡地體會著這份陶醉，這份輕松，這份疲憊。

嫦娥身份的鞏固，必須要以胎兒流產作為代價。筱燕秋非殺人兇手，也非道德淪落，在她意識里，我是嫦娥，而非筱燕秋，而非人。嫦娥尚且無子，胎兒對演出的妨礙更是罪大惡極，如此思量下，人母身份的退位成為大勢所趨。她是純粹的藝術家，只知道對嫦娥身份的戀人般虔誠與堅守，現實世界的一切倫理綱常，在她眼里是茫然的。青衣身份是“女人的極致境界” ，而非“婚姻、剩余、哺乳的生理階段”。

消解四：人妻身份的退位

筱燕秋終于和老板睡過了……筱燕秋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這件事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從古至今反正都是這樣的。

筱艷秋為了嫦娥身份的永久定位，最終也下落凡塵，跟隨塵俗，交付出最后的殺手锏。值得注意的是，筱燕秋的人妻身份的淪落，并非老板好色貪淫下的威逼利誘，老板也沒有做出任何斯文手段下旁敲側擊的暗示，而是筱燕秋出于身份鞏固目的下的慷慨就義。在此處，筱燕秋暫時性恢復女性的現實身份，她意識到了女性身份的功用，但現實身份的回歸是為了嫦娥身份的永存。筱燕秋對嫦娥身份忠心耿耿，甚至甘愿落地于為自己所不情愿的現實符號。

綜上所看，筱燕秋對嫦娥身份的堅守近乎于執拗，這種執拗體現在，為了嫦娥身份的實現或鞏固，現實身份全線讓位，甚至玉石俱焚。人類本位身份、女性生物身份、人母身份與人妻身份全局崩盤，筱燕秋付出一切代價完成自我認知的身份建構。

四.幻象危機與破滅

身份符號的建立需要精神層面的體認，但也需要現實層面的支撐。上文已論證，嫦娥身份的自我認同是建立在一系列實在物質基礎上的修辭幻象，因此，當構成修辭幻象的地基崩塌，嫦娥身份也將一步步瓦解。

筱燕秋對嫦娥身份危機的意識，始于自身符號對嫦娥身份符號的脫離。減肥后的筱艷秋“皮膚意外多了起來”“整個人都是形式大于內容的”“多出來的皮膚使筱艷秋的臉龐活脫脫地變成了一張寡婦臉”。 往日自詡的嫦娥神韻衰弱，現實世界里中年婦女的符號標志逐漸占上風頭。更為致命的是，作為一個靠嗓子吃飯的人，“給春來示范一段唱腔的時候居然“刺花兒”了”，這無疑是在權威立場上對筱燕秋所判定的嫦娥身份失效的預兆。而炳璋意圖為筱燕秋解圍，欲用話語重構修辭幻象，“筱燕秋老師感冒了，今天就在這兒” 卻反向而行起到欲蓋彌彰的效果，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對嫦娥身份的所有權進行無聲的質疑。筱燕秋不再高高在上，她“親目睹著名的的嫦娥一天一天的死去” ，她第一次認真審視自己，在嫦娥身份與現實身份中游離。

此刻的筱艷秋對嫦娥身份有異乎尋常的焦切與寬容。在自我消解的境地下，筱燕秋對身份符號的焦慮已經遠遠超乎對自我認同的考量，而是將目光放遠到嫦娥事業的香火延續。春來——成為筱燕秋身份符號繼承的對象，“唱腔簡直就是另一個筱燕秋” ，她的存在是“嫦娥能夠活在這個世上最充分的理由” ，是“老天爺對筱燕秋的最后一點補貼與安慰”。 32筱燕秋對嫦娥身份的認同遠遠置于自我現實身份的接納之上，因此，自我身份的生死已經無關痛癢，嫦娥身……份的存亡才是急需運籌帷幄的命題。讓位A檔寶座，屈身B檔坐席，成為筱燕秋留住春來的無奈之舉。筱燕秋毫無保留地傳授錦囊妙計，為復制另一個身份符號鞠躬盡瘁。但即使她讓出了嫦娥身份的A檔，卻仍對嫦娥身份流連忘返。當她出神地望著絕美的春來時，對春來身體的撫摸，實則是對嫦娥形象具體物化后的沉迷，是對春來修辭幻象為自我的垂憐。而這種修辭幻象，恰恰是筱燕秋自我身份上的欠缺，弗洛伊德曾將這種自戀性的自我理想定位為“某人希望自己成為的那種人”。

但筱燕秋的舉動卻引來春來的忌憚，筱燕秋明白，“這不是母親與女兒之間才有的心照不宣，是女人與女人之間的那種，致命的那種，難以啟齒的那種” 。此刻的筱艷秋對春來甚至滋生出之前對李雪芬所沒有的嫉恨，她體悟，自己無法與春來產生完全意義上的身份認同。穩固的身份認知與清晰的定位確認，需要自我動手，將現實身份再次往嫦娥身份上靠攏、貼合、重疊。她用“女人所做的誓言頂多只是一個屁” 作為嫦娥身份再次回歸的響亮誓言，連占四場演出的A檔，試圖完成嫦娥身份的穩定建構。當嫦娥身份在自我身上坐實，筱燕秋“漂亮得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來。但筱燕秋相信，那個女人才是筱燕秋，才是她自己……是另一個世界里的另一個女人，是嫦娥” 。戲里人生才是真實人生，才是本質人生，“她開始了抒發，開始了傾訴，她徹底忘記了自己……她在世界面前袒露出了她自己”“她的身體連同她的心竅，一起全都打開了，舒張了，延展了，潤滑了，柔軟了……”。臺上的筱燕秋，終于實現了自我定位的肯定，她在虛擬身份中突出理想與現實相互矛盾的圍城，在精神上詩意棲居。

嫦娥身份的界定，也同樣賦予了嫦娥身份符號背后的悲劇指向。當筱燕秋想向世人宣告嫦娥身份的專權——“我才是嫦娥，只有我才是嫦娥！”，第五場演出的遲到，宣告了筱燕秋嫦娥幻象的徹底破滅。面對上妝后美若天仙的春來，筱燕秋最終領悟到——“這個世上沒有嫦娥，化妝師給誰上妝誰才是嫦娥” 。筱燕秋一向堅持的嫦娥身份的唯一性，到這里已經從非我莫屬的神位下架，身份的指向向四面八方擴散，嫦娥身份變為伸手可觸的符號修辭，“筱燕秋知道她的嫦娥這一回真的死了……死因不詳，終年四萬八千歲” 。嫦娥身份寄托的是筱燕秋的生命終極意義，是自我得以在世間安身立命的符號認同與生存動力。嫦娥身份的幻滅，破壞能量已經遠遠超出身份本身的瓦解，它同樣宣告筱燕秋的身份死亡，無論是現實身份，還是理想身份。

五.修辭指向的不可逆性

從整體觀照主人公的身份符號，呈現出“得——失——得——失”的修辭變化。但是，身份符號的得失交錯，絕非是修辭指向的無效重復。在現實身份與虛擬身份的出入中，每一個符號都切實參與主人公精神世界的建構，起到影響活法的關鍵性作用，并在文本中和諧分布，共同完成文本敘述，具有不可替代性，即不可逆性。不可逆性體現在以下兩點：

第一，現實身份與虛擬身份的起起落落，分別對應的是主人公不同節點的生存狀態，在映射主人公精神世界上，具有里程碑式的標志性意義。

第二，各個生存狀態的點式分布，是以縱深姿態呈現，非平行擺放，也非復制再現，所進行的，是意義深化后的足夠容量揭示。第四段所論證的身份幻滅，相比第一次身份丟失，蘊含著更深的絕望與不可挽回性。第一次的身份剝離只是外在環境的符號掠奪，主人公仍可以在自我范圍里進行修辭幻象。但第二次的剝離是建立在主人公對嫦娥身份所有權的徹底認知基礎上，外力因素的干預只是九牛一毛，嫦娥身份的自我否定，才是導致理想身份全力瓦解的本質原因。

身份符號在文本中的虛實出入，以及修辭指向的的不可逆性，是小說《青衣》的一大特色。不可否認，小說中也存在相當份額的狹義修辭運用，部分比喻、排比等修辭技法確實達到如火純青的地步，產生新穎生動的修辭效果。但文本解讀若局限在狹義修辭學的領域，對字詞句進行技法分析，那難免抹殺文本更深層次的生命含義。唯有在廣義修辭學的視角下，方能體察作為修辭元素的身份符號如何參與文本建構，并在本質上揭示人物的生存狀態。而對人類生存困境的叩問與對詩意棲居的思索，是始終縈繞在文學頂空的不朽命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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