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魯迅的《影的告別》一向被諸多名家爭相解讀,它仿佛是寶藏暗藏許多魯迅欲言又止的說辭。魯迅從未停止相信光明,但黑暗也常淹沒他己身 ,他的向往與抗爭正如影的踟躕與告別。本文主要談談魯迅在灰色模糊時代的自傲與自棄。
【關鍵詞】:魯迅;自傲;自棄
但影不愿彷徨于無地,卻選擇沉沒在黑暗里,而非消失在光明里。“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間,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沒”這一方面可以說明了光明是渺然無望的,但一方面又暗含著這樣的訊息:帶著黑暗的污濁的影并不想以那副姿態進入光明新世界。它選擇一人獨自面對黑暗,拒絕形和其他同伴。“我獨自遠行,不但沒有你,并且再沒有別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沒,那世界全屬于我自己。”
片山智行將影的選擇看做是“魯迅‘進化論’的富于自我犧牲的反抗精神”。“作好了自我消滅準備的‘影’,希望‘自己背著因襲的重任,肩住了黑暗的閘門’,甘愿以此的。‘影’不求青年們同行。‘影’的此種心境和《墓碣文》里死者說的‘待我成塵時,你將見我的微笑!’幾乎是同樣的意思。”[1]
魯迅的這種獨自沉淪里有一種對青年朋友的保護。他在寫給李秉中的信里寫道,“我自己總覺得我的靈魂里有毒氣和鬼氣,我極憎惡他,想除去他,而不能。我雖然竭力遮蔽著,總還恐怕傳染給別人,我之所以對于和我往來較多的人有時不免覺得悲哀者以此。”[2]他內心“愛人者”與“憎人者”的爭斗注定他不是如暖陽般的純粹進化論者和理想主義。誠如《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所言,魯迅著實愿以己身換盛世,讓子孫可以“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但這種自我犧牲的精神與其說是前進的反抗,更像是一種放逐的消弭。
“總而言之,我為自己和為別人的設想,是兩樣的。所以者何,就因為我的思想太黑暗,但究竟是否真確,又不得而知,所以只能在自身實驗,不敢邀請別人。[3]”
這種不愿使他人犧牲的心情,無私,又近乎于自傲。這個喜歡寂寞又憎惡寂寞的人,應該也是期待同行者又害怕有跟隨之人吧。稱自己的思想黑暗,不愿他人來當小白鼠,其實就像對青年人的態度,望其親近又怕其墮毀,“這人如果以我為是,我便發生一種悲哀,怕他要陷入我一類的命運;倘若一見之后,覺得我非其族類,不復再來,我便知道他較我更有希望,十分放心了。[4]”這更近似于一種自傲又自卑的說辭。承認自己身上有不容于世界的乖僻屬性,但也自得于自己孓孓獨立的姿態,至于那些“大有希望之人”,卻是被他眼尾掃過放棄之人,大概可歸于“教授”之流吧。
魯迅對于人與人之間的了解是決計不報希望的。“別人我不得而知,在我自己,總仿佛覺得我們人人之間各有一道高墻,將各個分離,使大家的心無從相印。……造化生人,已經非常巧妙,使一個人不會感到別人的肉體上的痛苦了,我們的圣人和圣人之徒卻又補了造化之缺,并且使人們不再會感到別人的精神上的痛苦。”[5]這些無法觸及對方真心的隔膜怕也讓魯迅不得不堅持獨行。解釋與溝通之于魯迅似乎是對文字和語言的一種浪費。所以他的黑暗實驗更近乎于反語,這是獨屬于他個人的先鋒操作。別人領會了恐怕也不見得接受,不如讓他們沉醉于另一套看似有光明前途的體系。讓他“獨自遠行”,而意義自存于行走這個過程中。“只有我被黑暗沉沒,那世界全屬于我自己。”這句話除了以一己之力對抗黑暗的大無畏精神外,也有一種黑暗的霸道。他這種無私的“自我犧牲”里有一種拒絕他者的堅決的自我主張。
這種自傲里同時雜糅了濃郁的自棄和自我毀滅傾向。
“你還想我的贈品。我能獻你甚么呢?”影已將自己當成了黑暗的祭品,它作為唯一的獻祭是無私而榮耀的。但這份祭品實不知能給明暗之地的諸形帶來什么裨益,它給這個世界留下的就是什么都沒留下。“無已,則仍是黑暗和虛空而以。但是,我愿意只是黑暗,或者會消失于你的白天;我愿意只是虛空,絕不占你的心底。”孫玉石稱這份“無所贈與”是“寧愿獨自嚼味著黑暗與虛無的痛苦”和“也絕不做一個茍且于明暗世界之間的偷生者”。其實影子對于自己的消弭并未抱有多偉大的目的和想望。它絕不同于那個“我要反抗,試他一試[6]”的反抗者魯迅,它是有點小驕傲的游戲者,順了外界惡意人士的意,也順了自己“不愿意”的本心,它選擇去“那世界全屬于我自己”的黑暗,看來像是放逐自我,又何嘗不是對懷有惡意的其他人的一種挑釁呢。
“我很憎惡我自己,因為有若干人,或則愿我有錢,有名,有勢,或則愿我隕滅,死亡,而我偏偏無錢無名無勢,又不滅不亡,對于各方面,都無以報答盛意,年紀已經如此,恐將遂以如此終。我也常常想到自殺,也常想殺人,然而都不實行,我大約不是一個勇士。[7]”
魯迅對自己的憎惡不僅僅基于他是穿行于過渡期的尷尬的灰色的人,也有若干人對于他的所謂好意或惡意的期待。他身上自有的毒氣和鬼氣,是他從過去走來不得不沾染上的遺毒。同時他又背負了外界人強加于他的負面能量。魯迅曾用工人綏惠略夫暗比自己,他曾說:“綏惠略夫臨末的思想卻太可怕。他先是為社會做事,社會倒迫害他,甚至于要殺害他,他于是一變而為向社會復仇了,一切是仇恨,一切都破壞[8]”。魯迅倒還未成為轉而向群眾復仇的激憤的“個人的無政府主義者”,個人的仁善壓抑住了嗜血的沖動。但比起赤裸直白的對黑暗的掃蕩,這種深陷無物之陣的無處可伸拳腳卻處處被束縛的感覺卻更可怖。這些若干人是親人、是民眾、是并行于明暗之地的其他“形”,這些盛意往往攜帶著無感無知的好意與惡意,一股腦地傾瀉于這個寂寞人身上。而魯迅只能講殺人的想法通過與參軍的李秉中的通信中自我消解,而自戕的心思卻似乎從未斷過。但這種自戕的心理行為不僅僅是為解脫自己,而是向無物之陣報復的另一種行為。通過自我毀滅去報復這個不合理的社會。魯迅一向是不懼怕死亡的,他在寫給許廣平的信里說道,“我是詛咒人間苦而不嫌惡死的。因為苦可以設法減輕而死是必然的事。雖曰盡頭,也不足悲哀。[9]”這有點海德格爾的“向死而生”的意味,在我們人生的行進過程中,死亡一直是在場的。它不是在遠方等待的未知物,生和死不是對立的外在關系。人始終以向死而生的方式存在著。因為“世界絕不和我同死”,希望或是在將來。然而也與這個沉淪于黑暗的影無關了。它在黑暗中也不需要明暗之間或是未來黃金時代的人記住它。它的自我毀滅最終落得一派純粹、逍遙。
注釋:
[1]片山智行.魯迅lt;野草gt;全釋. 吉林大學出版社. 1993.7.第24頁,第25頁
[2]魯迅.致李秉中1924.9.24,魯迅全集.第十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
[3]魯迅.兩地書(二四)[A],魯迅全集.第十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
[4]魯迅.致李秉中1924.9.24,魯迅全集.第十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
[5]魯迅.俄文譯本lt;阿Q正傳gt;序及著者自敘傳略,魯迅全集.第七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第83頁
[6]魯迅.兩地書(二二)[A],魯迅全集.第十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
[7]魯迅.致李秉中1924.9.24,魯迅全集.第十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
[8]魯迅.華蓋集續編·記談話,魯迅全集.第十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
[9]魯迅.兩地書(二四)[A],魯迅全集.第十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