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早晨的天空都被小雨充斥,昨天夜里伴著雷聲襲卷而來的疼痛感還在和她的痛覺神經糾纏。明枝小心翼翼地挪動著身體,試圖換個能讓她被左腿壓了整夜的右腿舒服一點的姿勢。
望著纏滿白色繃帶的左膝蓋,她的腦海里漸漸浮現出一些片段:原本清亮的天空被深黑的幕布割據,路燈下斑駁的人影越來越稀疏。她的雙手相互交叉放在胸前,深秋的涼風讓人越來越清醒。
(一)
她才16歲,花季雨季的年華正該是淡淡的天空與純潔的云相交織的色彩,周圍的氣體也彌漫著朦朧的情愫的味道,像棉花糖絲絲入扣的清甜。
系好自己手打的圍巾,明枝習慣性地拉了拉右邊肩膀上的書包帶,緊接著松開左手攥著的一大把烏黑長發,她做好了最后的準備工作。
是時候該出門上學了。
春天的木棉花總是格外地有朝氣,新鮮得能滴下水來。樹枝伴著清風翩翩起舞,幾朵淘氣的花就這樣朝走在街上的明枝迎面飄來。她輕輕地伸手,接住了柔軟的朵兒,然后把手舉過頭頂,微笑著轉了個圈。
期末考試的消息很快就在同學之間傳開了,大家紛紛抱怨今年的時間提前了這么多,還沒從期中的黑影里走出來,便又要走入期末的陰霾。
明枝走進教室,一如既往地公布了語文作業的上交時間。同學們不敢違抗班主任和課代表的安排,抱怨幾句后又提筆修改起頭天的作文。
培優班的學習氛圍正是它每次考試都能獨占鰲頭的重要原因,教室里大多數時間是安靜的。經常堅持寫作業到深夜的人需要抓緊下課時間閉目養神,或者小憩一會兒。因此陰雨天營造出的自然氛圍是大晴天里的朗照乾坤所不能比擬的,而明枝卻偏愛明媚的陽光帶給她的感覺,就像花兒總在陽光下開放:光熱,這是充滿生機的。
(二)
關于青春,關于畢業,我們總有無數的回憶,想要傾訴,偏又被一杯濁酒塞住了喉嚨。
明枝也是如此,以致于她站在秋風中的時候,任秋葉肆意地滑落下來,像極了她畢業那天止不住的眼淚。
培優班的多數老師會在新生入校時向他們強調青春的朦朧與苦澀,這既是在委婉地提醒他們不要早戀,又是在強烈地暗示這后果有多嚴重。而后這三年,上了年紀的古板的老師又要拿這件事來反復地念叨。一旦有學生被證實觸犯了天條,就要接受老師和家長五雷轟頂的責罵,以及被當成反面教材,被某些八卦的人拿去在不相干的人面前滔滔不絕地廣播。
比起那些人心頭對八卦的熱情,失足少年的自尊心算不了什么,好在培優班從來也沒開過類似的先河。
對于這一點,明枝不感興趣,而她在高中三年也確實按老師的意愿做到了。相安無事的青春長河靜靜淌著,明枝可以冷靜地站在岸上,確保冰涼的河水浸不到她的腳踝,卻始終無法以旁觀者的姿態冷漠地看著,看著站在河水及腰深的地方,向她嘶吼著告白的人。
那件事發生后,即使知情的人很少,但是連她最好的朋友也說,明枝是真的淪陷了。
穹頂上幕布的顏色越來越深,明枝單薄的衣物開始在與涼風的斗爭之中處于劣勢。她用雙手摩擦胳膊,以這種最原始的方式取暖,獨在異鄉的孤寂與落寞斷斷續續地涌上心頭。路上的行人越來越少,橘黃色的路燈光在皎月的映襯下把明枝面前的高樓照得很亮,她看見墻上密密麻麻的爬山虎,她就讀的中學也有這種植物。
爬山虎的觸角很結實,沾上了可以附著的東西就不容易掉下來。然后它棕青色的藤會迅速生長,再生出新的觸角,往更高更遠的地方爬。“你想做爬山虎那樣的人嗎?”——旬陽的聲音在明枝的耳邊響起,他熟悉的語氣曾是明枝揮之不去的噩夢。
她確實很想像爬山虎那樣堅強,暴風雨硬生生地把爬山虎的觸角從墻上扒下來,它又只二話不說地繼續攀上去。她曾在很多人面前戲稱自己及腰的長發是爬山虎的觸角,大家也笑著認為,這么長的觸角一定蘊藏很強的生命力。
然而現在,她飄飄灑灑的長發被剪得很短,上個月過生日的時候還在朋友的慫恿下,破天荒地把一頭齊耳短發染成了偏白的黃。
有長發遮住耳朵和臉兩側的冬天,即使在哈爾濱這樣的東北城市,好像也并不太冷。夏天再扎上一個高高的馬尾,干凈利落。明枝剪短發時也感嘆過,這是中學生特有的蓬勃朝氣,她已經過了那樣美好的年齡,又何必留著過去的頭發天天提醒自己。頭發會長長,就像細胞會死亡,會更新,每隔七年就可以是一個全新的自己,人不能總是一成不變地留在原地。
此刻她卻又在追思自己的長發。
(三)
當明枝頂著一頭短發出現在高三畢業考試之后的同學聚會上時,同學們都被她大膽的舉動震驚了。
那確實是多少女生夢寐以求的風景線,在清風中飄逸,在暖陽里燦爛。
但是對于一個在大多數人眼里已經淪陷的高中生來說,哀莫大于心死,她的神色里反而多了股從容與堅決。
旬陽是喜歡她的,甚至還趁著教室沒其他人的時候當面和她表白過。明枝最好的朋友也沒看見,以至于當兩人理還亂的關系被八卦廣播公之于眾時,她還在眾人的慫恿下手足無措地來勸慰明枝,回頭是岸。大家都以為,明枝的暗戀在期末考試前不幸被人揭穿,而她今后與旬陽的任何接觸都會很容易變成大家關注的焦點和課后閑暇的談資。
花季雨季的青春過于浪漫,綿綿的細雨不知從何時起便夾雜狂風。突如其來的暴風雨使陷在黑暗里的人難以自拔,而在別人看來,那不過只是青春期的無知與情竇初開的言不由衷。
她很想把旬陽表白的事情告訴別人,可是有誰會相信。市級三好學生竟然會在大好年華壓不住自己偷嘗禁果的欲望,在所謂的荷爾蒙的驅使下,向一個如此不起眼的普通女生表達愛慕。在別人眼中,明枝何德何能,何況她自己看來,遭受自己曾經想要維護的人的最徹底的背叛,是對她本就不夠堅強的心靈最諷刺的打擊。
有什么辦法呢?她是明枝,不是明智。
在那次的同學聚會上,明枝沒有看見旬陽。聽說他高考一結束,就跟隨姑姑一起出國了。
有同學說起,旬陽父母早逝,不清楚是疾病還是交通意外,但旬陽從小就跟著姑姑一家人一起生活,姑姑沒有孩子,把他視如己出。
明枝也在感嘆,受過這樣教育的人,無論如何也該是個乖寶寶吧。難怪,他寧可讓人誤會是明枝一廂情愿的苦戀,也沒膽量說出真相。
多年后,站在爬山虎墻面前的明枝,回憶起這段青蔥歲月時,不禁啞然失笑。她好像不討厭旬陽了吧,盡管明枝從沒記恨過他。
昏暗的路燈閃了一閃,連它也已經不是多年前的年輕力壯大小伙了。人在成熟,身邊承載過去時光的東西卻在逐漸衰竭。明枝從沉思中回過神來,一步一個腳印,往家的方向走去。
昨晚旬陽打來電話,說有東西還要交代,讓明枝一定在這里等他。明枝記得,這是他過去放學回家的必由之路。
這么晚了,他大概是不會來了。
(四)
拐過一個又一個路口,明枝拖著疲憊的步伐往家的方向走去,那是只屬于她一個人的溫馨的小窩。
好事壞事,終究已成往事。或許有一天,明枝能夠遇到那個真正欣賞她短發的人,而不是像大多數故人那樣,委婉地提議,你留長發可能更好。
她還在等,等一個交代。而在這個事實來臨之前,她也曾做過無數次假想,雖然她咬緊牙關再等的最后一次也沒等來什么價值,或許都是我們太年輕了,承擔不起那樣的責任,等到長大,又覺得那些所謂的責任與己無關。
他可以看輕感情,一次又一次地缺席,給明枝的路留下很多小坑,讓她在某個高跟鞋鞋跟踩入的不經意時,狼狽地跌倒。她會再奮力地爬起,之后越來越堅強。
可惜明枝不能。那晚她家門口的路燈無緣無故地熄滅,似乎早有預謀地讓她摔傷,此刻,明枝只能在輕微骨裂之后靜躺在醫院蒼白的病房里,追憶自己的一頭長發,也追悔自己夢想中的大好年華。
她在追絲,也是追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