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主義譯論視角下張愛玲《等》自譯研究

【摘要】：本文立足女性主義譯論視角并基于漢英語料，從“加寫注釋”、“補償”、“劫持”策略對《等》的自譯作進行分析。文章認為，自譯作自由灑脫，譯者主觀介入明顯，譯者女性主義意識貫穿始終，并通過自譯重建女性身份，重塑女性形象。

【關鍵詞】：女性主義譯論;《等》;自譯

1.引言

自譯（self-translation或 authorized translation）是一種具有特殊意義的翻譯形態，通常指文學作品的自譯（黎昌抱，2011）。長期以來，自譯研究一直處于邊緣化地位，譯界對此關注較少?！爸钡?0世紀六七十年代，自譯還只是作為一種翻譯現象在理論研究中使用”（陳吉榮，2009：186）。

張愛玲（1920-1995）是二十世紀出類拔萃、蜚聲文壇的作家，同時也是卓爾不群的女性翻譯家。眾所周知，張愛玲創作和翻譯的文學作品可謂汗牛充棟、浩如煙海，特別是她為數眾多的自譯作品，無不傳達其獨特的翻譯風格。本世紀五十年代至今，雖然對于張氏文學作品，國內外學者可謂是眾說紛紜，見仁見智，但對其自譯研究關注相對較少，起步也相對較晚。陳吉榮（2009）將張愛玲自譯個案置于翻譯現象學背景，采取實證研究與理論描述相結合的研究方式，對自譯語料進行分時段研究、內部對比研究和外部比較研究，并梳理了中西方翻譯理論研究關于自譯研究的論述，對自譯理論進行分層次闡釋和構建。鄭貞和錢佳靜（2010）基于張愛玲自譯作品《五四遺事》，從飛散視角對張氏在創作中采取的翻譯策略進行研究，指出在后殖民和全球化語境下，弱勢文化如何在強勢語境中得以生存？文化之間的壓迫與被壓迫關系才是應該關注的焦點。張敏（2015）從德里達解構主義翻譯視角分析張愛玲自譯小說，指出張愛玲采取的自譯策略是對原文本的重新解讀，并賦予文本以新的生命。這些研究從不同角度深入剖析了張愛玲的自譯活動，也不乏真知灼見。盡管眾多研究長期以來都聚焦于張愛玲的文學創作，但是隨著日漸增多的學者把張愛玲當作一位有才華更有才情的自譯者加以研究，張愛玲自譯研究逐漸成為翻譯界一道獨特而靚麗的風景線。遺憾的是，學界對張愛玲《等》的關注甚少，而且未見對《等》的自譯研究。本文擬立足女性主義視角，通過對張愛玲短篇小說《等》的自譯研究，探析張愛玲在作者兼譯者雙重身份下如何運用女性主義干預策略對譯作進行雕琢修飾，使譯作閃現女性主義光芒。

2.《等》及其英文自譯

張愛玲以其獨特的藝術稟賦和女性特有的細膩感情創作了大量膾炙人口的文學作品。她的創作秉承一貫描寫生活繁紛蕪雜的作風，透過普通人瑣碎的日常生活來還原人性的復雜。這一點，她在《自己的文章里》作了最好的解讀：“（我）描寫人類在一切時代之中生活下來的記憶。而以此給周圍的現實一個啟示?！彼€指出：“文學史上素樸地歌詠人生的安穩的作品很少，倒是強調人生的飛揚的作品多，但好的作品，還是在于它是以人生的安穩做底子來描寫人生的飛揚的。沒有這底子，飛揚只能是浮沫，許多強有力的作品只予人以興奮，不能予人以啟示”（張愛玲，2012：91）。在戰火紛飛的1940年代，張愛玲試圖用“不張揚”的作品給“周圍的現實一個啟示”。于是，短篇小說《等》于1944年出現于公眾視野當中，但鮮有人問津。雖然相比張愛玲早期的文學巨著，《等》似乎有些生不逢時，少了幾許寂寞，少了些許光芒，人們對其評論和研究愈是寥寥無幾。然而，《等》絲毫不遜色于張愛玲的其他作品。《等》描繪了抗戰時期淪陷區人們的生存狀態，生動刻畫了戰亂時期一幅婦女失去精神寄托、在無盡的等待中悲哀過活的畫面，真實而又殘忍地反映了社會地位卑微的婦女長期以來處于被排斥、受壓抑，喪失了物質和精神的獨立的處境，深刻表達了作者的女性關懷。

張愛玲于1955年移居美國，留美期間，她試圖以英語寫作躋身英語主流作家的行列，便開始了漢英自譯活動。1957年她將《等》自譯為Little Finger Up，發表在Schenkman 和Lal編輯并由印度加爾各答Nabajiban Press出版的The Orient Review and Literary Digest上。張愛玲自譯小說Little Finger Up包含著豐富的女性主義意識。張愛玲在翻譯過程中，一直強調譯者的女性意識，以女性尊嚴與平等作為翻譯出發點，嘗試向世人展現出女性獨有的翻譯風格與翻譯策略。和原作相比，英譯作出現了一些刪除、增補以及改寫等不符合翻譯常規的現象，帶有濃郁的女性主義色彩。

3.女性主義譯論述介

女性主義譯者往往立足女性獨有的視角，把源文本視為“父權”的象征，以其特有的方式試圖讓女性找回自己的話語，“使女性在語言中顯現，從而讓世人看見和聽見女人”（Simon，1996）。女性主義翻譯策略主要表現為三種：一是加寫前言和腳注（prefacing and footnoting），即譯者介入譯本，解釋翻譯的意圖并向讀者交待翻譯過程中采用的女性主義翻譯策略，以凸顯女性譯者主體性。二是補償（supplementing），即平衡源語和譯入語的差異，在翻譯具有性別意識的詞語時，譯者通過增補來填補原文性別表達上的欠缺，從而在譯文中強化譯者的性別立場。三是劫持（hijacking），指譯者對原文的創造性改寫，使不具備女性主義色彩的文本融入強烈的女性主義意識。

4.《等》自譯作的女性主義闡釋

4.1加寫注釋：對譯本“侵越重建”

加寫注釋是女性主義譯者常規的翻譯策略，用以解釋或補充說明原文的背景、意旨以及自己的翻譯策略和翻譯過程。西蒙認為這些解釋和說明無疑“凸顯了譯者讓人關注她們的女人身份一一或者更明確地說，女性主義者身份一一的方式，為的是解釋她們在翻譯工作中感到的親和力或挫敗。也是用于闡明那些為了想像的目的或政治的目的而利用語法性別資源的文本”（Simon，1996：7）。張愛玲在自譯過程中，采用加寫注釋的方式對原文富含文化內涵的文字加以補充闡述，甚至添加段落來實現解釋原文的目的，從而在結構上體現了對譯本的“侵越重建”。例如：

例（1）原文：“……從前我要管他的呀，他怕得我血滴子相似，難后來不怕了，堂子里走走，女人一個一個弄回家來。難現在愈加惡了——放松得太早的緣故呀！”她嘆息。（《等》）

自譯文： “...Before that I used to keep him in check， and he was as terrified at the sight of me as if I were a Hsueh Ti Tze， Drop of Blood.” The Hsuen Ti Tze were a band of trained assassins credited with superhuman powers， with whose aid the Emperor Yung Chung had eliminated all his rivals to the throne. Mrs. Ho was familiar with their exploits as she had seen the serialized Peking opera “Hsueh Ti Tze” which had been running for years. “Then afterwards he’s not scared any more. Made his rounds in the singsong houses and took them home， one woman after another. And getting nastier than ever now-all because I let him loose too early！” she concluded regretfully.（Litter Finger Up）

該例描述了童太太抱怨不幸婚姻的場景：童太太為婆家操勞了大半輩子，歷經艱辛地把丈夫從牢房里保釋出來卻沒有撈得一句好話，還被丈夫視為敵人、眼中釘?！把巫印笔翘N含中國傳統文化色彩的藝術形象。據民間傳說，“血滴子”位列滿清十大殺人武器之首，同時還是秘密殺手的代名詞。文人作家把雍正刻畫成老謀深算的陰謀家，他訓練了一批身懷絕技的特務，操持一種名叫“血滴子”的殺人利器，這是一種專門將人頭與身體分離的武器，它雖沒有取敵人首級于千里之外的能力，但那種莫名的恐懼是任何一個人一輩子都不愿意去嘗試的，恐怖程度可見一斑。這段關于血滴子的歷史傳說，對英文閱讀者來說是空白的，他們無法理解血滴子傳達的引申意義。但是，張愛玲仍然在譯文中保留了“血滴子”這一異質成分，將其音譯為“Hsueh Ti Tze”，并加寫注釋“Drop of Blood”來闡釋文化意象。值得一提的是，其后附加了一整段文字介紹“血滴子”的文化背景以及向作者交待童太太了解“血滴子”的文化背景是因為她看過名為“血滴子”的京劇。該加寫注釋策略一方面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譯入語相對于源語的文化缺口，并在結構上實現對譯本的“侵越重建”，另一方面則表達了譯者對弱小者深切的同情和關愛。

4.2補償：對身份“叛逆重塑”

補償（supplementing）表現了譯者主動介入文本的行為（耿強，2004）。張愛玲的女性主義翻譯并非是西方女性主義所提倡的“短兵相接”、“兵戎相見”的激進主義，更多的則是通過對男性形象的貶低、女性遭遇的敘述來客觀地描述她們“卑卑不足道”的身份以及絕望的生活境地，揭露父權社會對女性身份的輕蔑，從而表達自己的女性主義傾向。在女性主義者眼里，語言的創造和使用一直以來都掌握在男性的手中，語言造成了男女的不平等，使女性丟失了文化身份。毋庸置疑，語言里女性身份的缺失現象無處不在，因此，在自譯作中，張愛玲試圖傳達甚至突顯原文中具有鮮明的女性主義色彩的文字，而淡化甚至消除具有顯著的男性主義傾向的內容，從而實現對女性身份的“叛逆重塑”。呂俊，侯向群（2012：53）在《翻譯學導論》一書中指出：“我們可以把原文文本看做是一個客體化了的主體，是與讀者或譯者對話的對象，是一個聯結著作者和譯者的實際紐帶，作者與譯者通過它發生對話。譯文不是原文文本的復制和再現，而是對話后生成的新的東西，是一種再創造的產物。”譯者張愛玲在用另一種語言進行再創作的過程中，積極與作者進行“對話”和商榷，主動介入文本，采用了各種方式對原作進行了補償。這些方式包括增譯、隱含意義明朗化等來平衡源語和譯入語的差異。例如：

例（2）原文：奚太太也笑，但是龐太太只當沒看見她，龐太太兩盞光明嬉笑的大眼睛像人家樓上的燈，與路人完全不相干。（《等》）

自譯文：As she was almost bending over Mrs. Yu， the latter looked up smiling， half expecting that she would say something. But Mrs. P'ong ignored her completely. Apparently she had been classified among the poorer patients. （Little Finger Up）

這段話描寫的場景是，龐太太把漱口水吐到奚太太腳邊痰盂，奚太太期望得到龐太太的致歉。在自譯文中，張愛玲在描寫奚太太抬頭微笑時，增添了“half expecting that she would say something”來告知西方讀者奚太太當時的心情。同時，張愛玲還增譯“Apparently she had been classified among the poorer patients”來表現龐太太那種瞧不起窮人的傲慢姿態，從而把父權社會下女性之間的矛盾刻畫得入木三分。正如袁三英和張維能（2010）在闡釋張愛玲作品的“女性相煎”關系時提及：“女性的活動范圍越小，身份與地位的不同帶來的差別越大，女性之間的競爭就越激烈，其矛盾沖突也就表現得越明顯?！鞭商萃冃牡恼煞蛴幸惶炷軌蚧匦霓D意，渴望改變婚姻現狀的同時卻又消極地接受傳統的“三綱五常”和“三從四德”。可見，自譯者通過補償策略把原文隱含的情感明朗化：一方面，揭示了女性悲慘命運的宿因：身為悲劇人物，卻在麻木中嘲笑對方的悲劇。對自我意識覺醒前的女性主體來說，已經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思想使她們視自己的處境為當然，失去了反抗的動力。另一方面，清晰地投射出張愛玲對女性走出男權的圍困之城的艱難與無奈的感同身受和憐憫，表現了對女性解放之路的擔憂。張愛玲渴望女性能夠體察到自己生存境遇的坎坷，并能充分意識到思想覺醒的重要性：一旦失去自我，便失去了話語權。由于在傳統男權社會中，女性被視為男性的附屬品，她們的活動范圍被局限在家庭中。她們在沒有愛情的婚姻里，遭受丈夫的背叛，飽受男權社會的束縛，依附男人而失去自我。因此譯者有意補償，意將傳統奚太太的奴性形象生動地呈現在讀者面前，鼓勵深受父權社會壓迫的女性從奚太太的故事中得到啟示，改變自己在男權社會中從屬的次等身份，實現女性身份“叛逆重塑”。

4.3 劫持：對原文“曲意不忠”

所謂“劫持”，一言以蔽之，就是操縱原文中那些不符合女性主義要求的詞句并在譯文中改寫它們（蔣曉華，2004：10）。女性主義者認為，女性有權利拿起筆桿改寫歷史對女性貶抑的形象構建，“就像男人給女人寫故事一樣，女性自己也可以寫故事” （Robinson， 1995： 160）。在翻譯過程中，女性譯者常常從女性主義視角去質疑和否定原文，當原文偏離這一視角時，她們就采取積極的干預策略，對原文做一些改變（Flotow， 2004）。她們通過劫持源語文本來彰顯女性的性別意識，有目的地去改寫或刪除原文中某些忽略女性或貶低女性的內容，以此刻畫女性特征、反映女性心理、描述女性遭遇，從而實現顛覆人們傳統意識中固化的女性形象之目的。從結構上看，原文共有101段，而譯文共65段，總共刪去了36段，譯文表現出對原文的“曲意不忠”。張愛玲作為原作者兼譯者，在創作上表現出鮮明的女性主義敘述策略，并在自譯作中采用劫持策略改寫原文，使她的譯作中充滿了女性主義色彩，力爭讓世人清楚地“看見”女性的身影并“聽見”女性的聲音。例如：

例（3）原文：王太太被推拿，敞開衣領，頭向前伸，五十來歲的人，圓白臉還帶著點孩子氣，嘴上有定定的微笑，小弄堂的和平。龐先生向來相信他和哪一等人都談得來，一走就走進人家的空氣里。他問：“你還住在那條弄堂里么？”……龐先生不再問下去了。隨著他的手勢，王太太的頭向前一探一探，她臉上又恢復了那定定的小小的笑，小弄堂的陰暗的和平。（《等》）這段描寫以戰時上海為歷史背景，“小弄堂的和平”生動地反映了戰時上海戰訊封閉，淪陷區的人們得以享受片刻安寧，而不知弄堂外面戰亂紛飛的情形。此時的王太太卻因茍且偷安的生活而洋溢著“定定的微笑”，戰爭殘酷無情，她卻貪戀小弄堂的平靜。張愛玲從女性主義視角出發，為了維護女性正面的形象，在英譯文中有意識地改寫原文，整個刪掉了王太太與龐先生的這段對話描寫，放棄了對她挖苦的文字，避免把王太太茍且偷生而得意洋洋的負面形象曝露在讀者面前，從而淡化讀者對女性消極面的印象，這種對原文“曲意不忠”是對原文的“劫持”。

5. 結語

本文在基于英漢語料對張愛玲短篇小說《等》及其自譯文本比較分析后發現，自譯作自由灑脫，譯者女性主義翻譯策略介入較為明顯。個中原因，我們認為在自譯活動中，女性譯者女性主義意識貫穿始終，而且集創作主體和翻譯主體于一身的自譯者在自譯過程中時有超出文本以外的思想活動，并在自譯動因驅使下，為抒發女性主義情懷，在譯作中以多種手段標志自己的女性主義干涉，“譯中有作，作中有譯，亦譯亦作”（黎昌抱，2015：63），不乏創作特質，從而完成一種帶有強烈使命感的女性翻譯。

參考文獻：

[1]Chang， Eileen. Little Finger Up[J]. In Alfred Schenkman amp; P. Lal （ed.）. The Orient Review and Literary Digest， Calcutta： Nabajiban Press， 1957（1）：42-50.

[2]Flowtow， Luise Von. Tanslation and Gender -- Translating in the ‘Era of Feminism’[M]. Shanghai：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Press， 2004.

[3]Robinson， Douglas. Theorizing Translation in a Woman’s Voice： Subverting the Rhetoric of Patronage， Courtly Love and Morality[ J] .The Translator， 1995（2）：153 -175 .

[4]Simon， S. Gender in Translation： Culture Identity and the Politics of Transmission[M]. London： Routledge， 1996.

[5]陳吉榮.基于自譯語料的翻譯理論研究——以張愛玲自譯為個案[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

[6]耿 "強.西方女性主義翻譯理論述評[J].西南科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3）：8-24.

[7]蔣曉華.女性主義對翻譯理論的影響[J].中國翻譯，2004（4）：10-15.

[8]黎昌抱.文學自譯研究：回顧與展望[J].外國語，2011（3）：89-96.

[9]黎昌抱.基于語料庫的自譯與他譯比較研究[J].外國語，2015（2）：57-64.

[10]呂 "俊，侯向群.翻譯學導論[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12.

[11]袁三英，張維能.主體意識覺醒前的女牲關系及其人類學反恩——兼論張愛玲作品的“女性相煎”關系[J].樂山師范學院學報，2010（4）：37-44.

[12]張愛玲.自己的文章[A]，張愛玲文集（第四卷）[C].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172-173.

[13]張愛玲.自己的文章[A]，流言[C].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91-97.

[14]張 "敏.張愛玲自譯小說與文本的“生命存續”——從德里達的解構主義翻譯新視角 [J].語文學刊，2015（7）：14-16.

[15]鄭 "貞，錢佳靜.文化的鄉愁：從飛散視角看張愛玲自譯Stale Mates [J].外國語言文學研究，2010（2）：70-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