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3日,藝術家梁紹基個展《絲夢》在上海愛馬仕之家拉開帷幕。本次展覽囊括了梁紹基先生的十件作品,也凝聚了他二十余年以蠶和蠶絲為媒介的創作—將自然生命的全過程融入作品,形成人與自然、藝術與生命的對話。

寫梁紹基先生的作品不太容易。一個老者和你談及生命的時候,好像形式并不那么重要了。
這多少是梁紹基作品的一個副作用悖論。以蠶和蠶絲為創作的最主要媒介,通過養蠶,讓蠶在特定的物件或裝置上吐絲,讓自然生物的整個生命過程參與到作品的創作之中。所以梁紹基先生的作品是飽含生死的,“春蠶到死絲方盡”是其創作的根本,還有什么不是生死可以凌駕的?何況藝術。
我想這也是為什么對于梁紹基先生作品的討論大多停留在形而上的精神層面。當然這種對精神性的探討本身并無可責難,梁先生亦是通過創作而尋找關于生命的許多問題的解答。如果說作品是梁先生人生的隧道,與其說這條隧道引領我們到什么地方,我更關心這條隧道長什么樣子,因為隧道里往往是黑暗的,而我們太執著于遠處的那個光點,好像那里真的有什么。
本次愛馬仕之家舉辦的梁紹基個展《絲夢》囊括了藝術家創作的十件作品,從雕塑、裝置到影像,跨越了多重媒介。作品的主要創作材料依舊是梁先生標志性的蠶絲——隱居天臺山的他日日與蠶同作息,讓蠶在某種程度上代替了藝術家的雙手進行自然的創作。而與早些年濃重而陰郁的對于后工業時代人類生存狀態不免悲嘆的基調相比,此次《絲夢》展覽在形式上更為抽象和純粹(如果“唯美”這個詞用于梁先生的作品則會略顯小清新),同時也呈現出了一種重新審視工藝與材質本身的回歸。
如果我們要找到一條線索進入這位天臺山隱士的作品,我想是材質與形態的對立和對抗。蠶絲輕渺、細膩、脆弱而錯綜復雜,而這樣一種“虛”的存在往往與“實”的物體相結合。例如,作品《天衣》中,一具由蠶絲構建的人形靜置于墻壁之上,旁邊一架縫紉機被蠶絲緊緊包裹,抽象而縹緲的“衣”在制衣工具的映襯下獲得具體的實相,而具象的機器又被自然的包裹所消化、消解。同樣,作品《夢》呈現了一具瓷質馬頭,造型粗獷、剔除細節、未經施釉,呈現瓷泥最本質的物質性和重量感,其上附以古窯碎瓷片,又強調瓷之易碎性。與此同時,這個凝重而真實存在的內核又被極薄的絲織物覆蓋,使整個作品呈現出內化的具體和延展的虛空。而這種材質的對立幾乎貫穿梁紹基先生的所有作品之中,使其富有了強大的視覺張力。

如果說作品內部的沖突使其具有了一種內外交織的生命力,展覽本身的布局亦沿用了同樣的邏輯,進而營造了一個完整的能量場。影像裝置作品《蠶潺潺》記錄了蠶在不同時間和生命階段吐絲的過程,由天而降的絲幕在墻壁上的畫面前形成第二熒幕,使畫面虛實相對;而空間的另一頭,《天衣》和以臺繡工藝為基本形式的作品《越》以絲織品的意象呼應了影像中蠶的生命歷程,使整個空間達成了時間的跨越和統一。同樣,作品《平面隧道》以極薄的蠶絲構成同心圓,光影的投射使其具有了隱約的立體感,作品呈現出極度抽象而發散的虛空之感;與之相對則是《夢》之馬首,凝練而沉重,如是《平面隧道》所散發能量的接收者。兩者之間,《人轉星移》由數塊鏡面構成,蠶在鏡面之上吐出如云的絲膜。由于蠶吐絲的“8”字路徑使絲膜產生了無數的同心圓,隨著觀者腳步的移動呈現持續的旋轉動態,而鏡面又將光斑駁地反射至屋頂,天地之間仿佛充滿了能量的交互。三部作品構建了一個能量的十字架,虛實對立之間達成完整的統一。
梁紹基先生通過對立而尋求統一的創作方法源自其對人的生存狀態的體悟,作品《窗》即為最好的例證。在橫縱交錯的老木窗中養蠶,蠶自然吐出蠶繭,最終的大小充滿花窗所規定的空間。創作的靈感源自養蠶業過程,蠶農將蠶至于大小統一的格子內以保證蠶繭大小的一致,這讓梁紹基聯想到人在社會框架中,原始而本真的生命意志與社會所賦予的準則之間的矛盾與對話。作品《窗》中,蠶本已作繭自縛,而在木窗的封鎖之下蠶絲又溢出藩籬,令窗格本身富有了自然的詩意——用人為的方式去約束自然,又讓自然的理想去詩化體制。作繭自縛的人生荒謬最終被自然消化,而生命的過程也在于和生命本身的和解。

和解的路往往是一條回歸的路,《絲夢》展覽通過更為抽象而純粹的作品展現了梁紹基先生在創作精神上的回歸,形式的簡化暗含著不必多說的基調,旨在讓觀者沉浸在自然的生命所創造的景觀和維度里。與此同時,幾件為本次展覽創作的新作則體現了藝術家對材質和工藝本身的回歸。絲作為人類最早使用的織物之一,與紡織工藝和紡織文化有著不可分的關系。作品《越》的創作基于臺州的臺繡工藝,絲帛之上切割出平面幾何紋樣,用刺繡強化邊緣、構建點線面的平面構成,此構成與另一側的立體刺繡相連,天然的蠶繭和仿若珊瑚般的織物構建出一簇具有生物感的立體畫面,與抽象的平面構成形成了有自然的無序到幾何的有序的對話與過渡。而刺繡中所用的絲線又延伸到下垂至地面的蠶繭,仿若絲之原始形態變化為人之工藝的歷程。作品以刺繡為切入點,探討手工藝所內涵的人與自然的互動和轉化。
對工藝的重新思考是此次與愛馬仕的合作對梁紹基先生的啟發,愛馬仕精湛的手工傳統、每一個完美的針腳都讓梁先生回想起曾經在浙江臺州從事紡織和手工業的經歷。“每一個針腳都是有溫度的,讓你想要去觸摸。” 對于隱居天臺山的梁紹基而言,與愛馬仕的合作可謂初次涉水,卻發現“本元”確是兩者共通的核心——無論是梁先生回到以自然的生命體和原始的材料進行創作,還是愛馬仕堅守追溯的家族歷史,其實在最開始的時候,就已經有了一切,而一切的分化與變化,最終也不會偏離初始的狀態。
我想對于梁紹基先生而言,生命隧道出口的那個光點,就是他進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