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電影:海面上的冰山與冰山下的悲喜交纏
“燎沉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檐語。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故鄉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 盛夏蟬鳴聲里,黑色銀幕上緩緩映出北宋周邦彥這闕《蘇幕遮·燎沉香》,然后整個銀幕漸漸亮起來,是一大片含苞待放的荷花,在拂曉天光里隨風輕搖,果然是“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
這便是電影《別浦》(英文版片名為“Home”)的開頭。
《別浦》是青年導演文曄的第二部短片作品,也是她的第一部參展作品,到今天為止,這部片子已經為她在不同的電影節斬獲了三項榮譽。在英國最大最重要的獨立電影節Raindance上,《別浦》斬獲最佳國際短片,在Savannah電影節上則獲得由HBO特別設立的最佳學生短片獎,同時還在HollyShorts電影節為文曄贏回了最佳女導演獎。
文曄,北京姑娘,“90后”,從北京四中畢業后進入宋美齡和希拉里的母校韋爾斯利女子學院(Wellesley College)讀本科,學電影與心理,之后被美國電影學院(American Film Institute,以下簡稱AFI)導演系錄取。在經歷了兩年高強度的電影訓練之后,文曄于2015年夏天從AFI畢業,開始走出象牙塔,正式以職業青年電影人的身份踏入這個造夢江湖。
我第一次見到文曄的時候,就被她身上的書卷氣、沉穩、成熟與真誠所驚艷到。她身上有著超越她本身年齡的沉著氣質,有非常自成體系的審美格局,對電影、電影行業和生活本身,都有著深刻而周致的見解。
《別浦》是文曄導演的第二部短片作品。她的第一部短片作品是她在AFI第一年時執導的,名叫《在水一方》(英文片名為“Spring Song”),由三獲金馬獎的老戲骨盧燕主演,講述一個美國養老院里的華裔老年婦女的生活悲欣。《別浦》則是展現一個農民工在離京回鄉的前夕,這一天從早到晚的生活狀態。《別浦》之后,便是文曄的畢業作品《逝》(英文版片名為“Fata Morgana”),講的是一個非常令人難過的故事,一對中國的老夫婦,第一次來美國,不為觀光,卻是為了領回唯一女兒的骨灰。送女兒赴美留學時,大概怎么也不會想到再次相見是這樣一個情形。
這三部短片,在審美風格與情懷上有其相似之處,在敘事手法上卻各有各的不同。若是問哪一部更能代表文曄的個人風格,答案大約是都不太能,但又都或多或少折射出她的心靈世界。文曄很坦誠地表示,在剛剛開始拍電影的階段,她更多思考的是如何全面地積累各方面的經驗,進行更為多樣的嘗試,訓練自己駕馭不同的敘事風格,鍛煉自己和不同的團隊演員打交道,而不是一上來就追求要完整清晰地在作品中展示與建構自己。譬如《在水一方》,雖然故事的內容絕不是主流的好萊塢電影會關注的主題,電影語言也非常的克制、自矜、哀而不傷,像李商隱的詩、汪曾祺的小說、鄧麗君的歌,但是其實如果談到敘事本身,則是非常規整的戲劇結構,來源于傳統而主流的電影敘事傳統。與之相反的是《別浦》,完全是反情節敘事的,只是展現生活的狀態,描摹生活本身的質感,而不是拋出一個觀點或者講出一個故事。因為《在水一方》是學生作業,而AFI作為一個嚴格且高度體系化的電影院校,是非常重視傳統的敘事結構的。作為一個青年導演,如果一開始就非常明確自己的風格,并且一直在這條路上走,其實是雙刃劍。一方面,會越來越嫻熟,也會建構起特定風格和他個人品牌之間的聯系。但另一方面,也可能會失去一些探索的樂趣,曲徑通幽處,可能別有一番洞天,既是對眼界與格局的開闊,也是對自己既有審美體系的一種挑戰與思考。因此,像文曄這樣,雖有自己相對成熟與穩定的審美趣味,但仍然愿意多去探索與嘗試,不失為一個有膽有識的選擇。
因此,當文曄拍攝畢業短片《逝》的時候,便在努力做出一種融合上的嘗試,使影片既有清晰的戲劇沖突,又能傳達出幽微的人生謎語。海明威提出過一個“冰山理論”,是講一部小說的文本呈現出來的,應該只是海底冰山露出海面的那八分之一,文本中隱藏的信息與情緒,才真正是海底冰山本身。那么文曄所追求的電影美學其實也有相似之處。電影所直接呈現的,其實只是真實完整故事的冰山一角,那些點到即止的話,那些一閃而過的眼神,那些沒有被展開故事的配角,都是留給有心的觀眾按圖索驥的線索,期待他們在八分之一的冰山之外,能看懂那八分之七的悲喜交纏。

然后這種融合,恰如東西方文化的融合一樣,聽上去好像很亮眼,但倘若但凡多一點追求,不滿足于只是元素的拼貼,而是希望展現更深刻的連接,在實踐上便會有諸多細節和具體的困難。就像《逝》這部電影最后的成果一樣,因為想表達的東西太豐富,而不得不采取以點概面的手法,展示生活的一個橫截面,而觀眾對于人物更多的好奇心,便只能靠已有的影像來進行推斷了。
關于拍攝:戴著鐐銬起舞導演這個位置,需要有非常良好的溝通能力。很多電影行業以外的人,會不太知道導演具體是干嗎的,他不寫、不攝像、不演、不做后期,他是不是只負責領導別人?導演本人自然要有過硬的電影素養與審美品位,這會決定整部電影的格調與格局。而除了形而上層次的要求之外,導演具體做的事就是與各路人馬溝通。用文曄的話說就是,從開工說到收工,嘴皮子就停不下來。一部電影在未出成品之前,其實是極抽象的存在,有非常豐富的可能走向,而導演需要通過溝通,準確地傳達出這部電影的每個細節在自己的腦海中的樣子,推動著電影朝著唯一可能的路去發展。
文曄所拍攝的這三部短片,拍攝團隊的人員雖有重合之處,但也涵蓋了非常不同的來歷。比如拍《在水一方》時,雖然里面都是華裔演員,但大家都有一定程度上的美國背景,而主演盧燕女士則是經歷非常豐富、資歷很深的名演員。可是拍《別浦》時,就是相對比較中國的團隊,里面的演員則大多是素人演員,并沒有受過專業的表演訓練。而到了《逝》,團隊則既有美國的華裔演員,也有非常著名的中國演員劉佩琦;既有專業的演員,也有沒受過表演訓練的新人。
指導素人拍攝與指導名演員拍攝,原則非常不同,也帶給文曄很不一樣的體驗。拍攝《別浦》時,男主角曹麥順,是一位龍套演員,有片場經歷,但是沒有受過任何演藝方面的訓練,在成為龍套演員之前,他一直在農村做農民。他的語言與形態,就是本色出演。當文曄指導這些素人演員拍攝時,她不會提前告訴他們劇本讓他們去背臺詞,這會讓他們緊張、不自然,從而完全浪費了素人演員的天然優勢。與之相反,她會告訴他們一個情境,給他們發揮的空間,讓他們用自己本能的語言、表情與動作來進行反應,不斷地進行現場調整,目的就是讓他們在輕松與自然的環境下本色出演。
看最后的拍攝成果,會發現,曹麥順的眼神與皺紋,自然而然便呈現出生活的辛酸與復雜。這種豐富的層次感,固是演員本人的自然流露,亦是鏡頭巧妙的捕捉、與鏡頭后導演不斷地激發與推動所營造出來的。電影所呈現的生活質地與人的氣質,來源于真實,但本質上仍然是一種導演選擇的敘事。拍攝素人演員,就像人像攝影,人的內心與情感極為復雜、幽微、流動又多變,而生活的真實與藝術的真實,從來是交錯又平行,當深深懂得這一點后,會更明白何謂瞬間即是永恒,呈現便是唯一的真實,鏡頭捕捉你隱藏的情感與氣質,也剪輯它們。文曄的三部短片,從模擬手持相機的攝影風格到沉穩的剪輯,再到演員們平淡漸近自然的演技,都或多或少地營造出一種紀錄片式的感覺,便是在試圖營造這一份藝術與情感的真實。電影的最高目的是制造、生產情緒,當觀眾感到感情上的真實,被觸動到,那便是成功了。
而與著名的實力派演員的合作拍攝,則又不一樣。 《在水一方》里近電影結尾的一幕,是老太太經歷了生活里種種令人難過但講出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挫折之后,回到家,給老年癡呆的老伴兒帶了紅燒肉,然后平靜地祝他新年快樂。因為拍攝時的不連續性,盧燕第一次拍這一幕的時候,并沒有非常準確地傳達出劇本所要表達的情緒,而是非常自然甚至有些愉悅地講出了“新年快樂”。文曄只對盧燕講了一句話,那就是“盧老師您還記得去山坡走路那場戲嗎?咱們的戲緊接著那一場”。 山坡走路那場戲,是要從山底走到山頂,走一個很陡的坡,走完后整個人都會非常累。盧燕聽了她這句話,迅速領悟了她的意思,接下來一條便過,非常精準地傳達了那句“新年快樂”中悲涼、惘然又平靜的意味。
“他們都是非常非常有經驗的職業演員。”文曄講起盧燕與劉佩琦兩位老師,“與他們合作,其實要少說話,在每個take之間講一兩句關鍵的話,要精確,會有點頭醒尾的效果。”
顯然,在高強度的拍攝作業中, 無論是具體拍攝中的困難克服、與工作人員的相處,還是電影本身的制作,文曄都為自己積累了扎扎實實的導演經驗。作為在校學生,尤其是要求非常嚴格且具體的AFI的學生,拍電影的限制是很多的。然而這些限制亦可以成為一種激發。正如絕對的自由令人無處落腳,限制帶來邊界,帶來有限的空間,便會令創作者認真思索在這有限中,如何最大化自我的風格。知道邊界在哪兒,反而能放心探索,恰如戴著鐐銬起舞。就像命題作文一樣,這種限制,是一種有意識的、有方向性的訓練,目的是讓你成為更為全面的創作者。若用武俠小說里的話來比喻,那就是從手中有劍到心中有劍,最終飛花摘葉皆可傷人,可要想達到無招勝有招,必得先好好磨刀。文曄正在做的,便是這打磨自己的過程。
關于未來:明天會更好

關于未來的規劃,文曄表示出于文化上的考慮,她長期的計劃還是回國拍片。她生在北京,長在北京,小時候讀唐詩宋詞與武俠小說長大,還有很多個人文化背景與情懷上的東西,需要在特定的土壤上才能準確地被呈現。所謂“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淮北則為枳”,文曄也承認,對北京,她有非常深摯的眷戀之情。目前她已經在醞釀一個長片的劇本,是關于北京一個普通家庭里三個女人的故事,這個故事會以一種嚴肅而寫實的方式去描述不同年齡段都市女性的生活處境與狀態。在文曄看來,現在雖然看上去有很多描寫都市女性的電影(比如現在流行的“小妞電影”),但這些電影對于都市女性的真實狀況其實是浪漫化、喜劇化了的,并沒有直面女性的生活處境,也沒有更多去探討,在今天,在一個國際化的大都市里,身為女性,究竟意味著什么,需要面對怎樣的喜與憂。張艾嘉的電影《20 30 40》是一個很好的典范,但是2000年年初的臺灣與今日的北京,終究具有不同的背景與風貌,女性所面對的選擇和妥協,也不盡相同。文曄認為,每過一段時間,女性的故事還是需要被重新講述。
文曄目前在中國與美國都有相應長期合作的拍攝團隊,也馬上要成立自己的電影工作室。希望她能夠堅持自己的探索,不疾不徐地建立起她的審美格局與電影風格,而我們,則有幸可以見證一位出色的青年電影人的成長與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