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樓夢》中的各種描寫都帶有迷人的特質,包括美食、服飾這樣的細節。小說中每每提到人物的穿扮,但或虛或實,需要讀者根據文獻資料的參考,自行加以分辨。
曹公筆下,一些穿扮屬于建立在現實基礎上的藝術化處理,典型如寶玉外出時“頭上戴著束發嵌寶冠”,便是采用了前朝——明代的王侯服制,但說這寶冠上還樹立著“一顆核桃大的絳絨簪纓”—— 一只紅絨球,就正如鄧云鄉先生所言,是搬入了戲曲服裝的因素了。但是,也有完全依照當時現實表現的情況,其中尤以鳳姐為突出,小說中,她的首飾、服裝,均呈現了明末清初江南地區富貴女性的典型時尚。
也因此,小說中鳳姐形象的每一個細節都值得留意。例如劉姥姥一入榮國府時,她眼中見到的王熙鳳,頭上“家常戴著紫貂昭君套”。昭君套的名稱聽來很有趣,其實,在明清時代,這是一種非常流行的帽飾,有地位的女性冬季在室內時,普遍習慣戴著它護頭御寒。傳統女性本來就體質弱,寒冬時節,靠炭盆、火炕取暖,一室之內的溫度往往并不均衡,所以,即使在家居狀態,也要用皮帽罩在頭部免受寒侵。不過,她們或者梳有造型奇巧的高髻,或者在發髻上罩有金、銀等材質的寶冠,并且無論高髻還是寶冠上都插滿簪、釵等貴重首飾以及真花或綾絹假花,為了不破壞這一派精心設計與打造的華麗風光,昭君套便被發明出來。它是一個皮毛制成的環形帽套,縫制得與女主人的頭額大小正相合適,將其套在額頭,這樣,環繞著頭部便有一圈皮毛保護,但發髻、寶冠則從皮環的當中聳立出來,不會遭受壓損,精致的造型也就不會受到影響,同時,各樣珠寶、花飾也顯露在帽套之上,炫耀著昭君套主人的尊貴與俏麗。

大約因為一圈絨絨皮毛橫臥在女性頭部,有點像個可愛小兔伏臥的形象,所以在明代,這種特型護頭無頂帽還有個更可愛的名稱“臥兔”。《金瓶梅》中便把昭君套一律叫作“臥兔兒”,如西門慶的正室吳月娘頭戴金梁冠、海獺臥兔兒,側室孟玉樓與潘金蓮戴著銀絲編的假髻、海獺臥兔兒,妓女鄭愛月則是梳了個發髻,插滿金釵、金梳與翠梅花鈿,同樣套了個海獺臥兔兒。
有意思的是,在往昔生活中,類似昭君套的皮帽圈,并非僅限于女性,男性也會用到。原因在于,清代以前,男性也一樣梳髻,在公開場合,則需戴各式冠、巾(其實也是絹羅制的軟冠)、帽,將發髻罩在其內。依照傳統觀點,男子如果當眾把發髻露出來,屬于非常不自尊的行為,對他人也是極其不敬,所以,一年四季,都要戴著冠帽。待到冬天,便也喜歡把個皮頭套罩在冠帽之外,由此,既達到保暖的目的,同時不至于頭頂上的分量過重。
據《酌中志》記載,明代皇帝以及重臣在冬天會罩戴“披肩”,這種披肩與我們今天所說的披肩完全是兩回事,它是一個高六七寸的皮圓圈,但在兩側對應耳朵的位置各縫綴一條皮毛的長片。裁制時,要注意讓皮圈的寬徑與具體使用者的官帽——冠、烏紗帽等的大小正相吻合,并在腦后部位縫綴一對套環。這樣,皇帝也好,官員也好,還有權高位重的大太監,在冬日,先戴好冠、巾或者烏紗帽,然后將皮圓圈直接套在冠帽的外側,再把一對套環套到冠帽在腦后部位豎起的飾件“山子”之上,由此將其掛住。這樣,皮圈護著腦部,兩側的長片則將耳朵掩住,但帽冠的主題造型卻仍然得以呈現。尤其是在戴烏紗帽的時候,一對橫向展開的帽翅絲毫不受拘束,照常神氣地凌翹在半空。因為這種帽套在兩側有一對護耳的皮毛長條披垂到肩頭,所以叫作“披肩”。
此外,還有級別更低一級的“暖耳”,其實與披肩形制完全相同,只是皮帽圈的寬度要小得多,僅有二寸高。《金瓶梅》里的主人公西門慶便因官階不夠高,冬天不能戴披肩,只能戴暖耳,小說中便一再寫及他在寒冬的帽飾是頭戴忠靖冠或忠靖巾,配以貂鼠暖耳。不過,到了清代,男子改為剔去前額的頭發,然后將腦后的長發編成長辮子,垂在身后。既然不梳髻,不戴明式冠巾與烏紗帽,明式披肩與暖耳也就失去了意義,不再流行。到了冬天,皇帝與官員們戴清式暖帽,庶民則直接戴皮帽。但是,漢族女性仍然梳高髻或戴假髻,所以,在清代,她們依舊保留著冬季戴臥兔的習慣,只是將這種皮帽套改呼為“貂覆額”或“昭君套”。

為什么稱為“昭君套”呢?大概是因為當年王昭君去匈奴和親,塞外乃苦寒之地,一到冬季必然得穿皮衣、戴皮帽以抵御冰雪冷風的侵襲,所以人們就把女性御冬的專用皮帽套歸在她的名下了。有趣的是,中國國家博物館現藏有一卷明代佚名畫家所繪的《千秋絕艷》圖卷,按照明人的想象描繪歷代著名美女,其中,王昭君就是用烏紗將發髻包裹住,然后再套一頂臥兔。至于歷史上真正的王昭君本人是否曾經戴過臥兔,則目前還沒有線索可供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