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不同朋友的描述里知道這個人,我們遇見是2015年。
五年前第一次去景德鎮,在三寶國際陶藝村的餐廳里,喝苦瓜丸子湯,吃三寶豚。餐廳有一個常設展廳,里面賣些陶藝家的作品。我看到一些盤子,它們算不得精美,像孩子隨意拿泥土捏成,用普通的大缸泥,施透明釉,幾筆鈷藍畫出小鴨子或者小花,憨憨的。那種勁頭在景德鎮并不多見,它們有一種原生態的自然,飛滿塵土的陽光下開出的花的自然,無人問津的一個小小渡口,鴨子打盹的自然。
做陶的人是誰?
有兩位設計師好友幾年前移居景德鎮,冉祥飛和辛瑤遙,他倆常會談及這人,“黃再云啊,你一定要認識她!”

天熱的時候再去瓷都,見到一些彩色的陶笛,憨憨的知了形狀,冉祥飛有一枚掛在脖子里,他吹給我聽,在起了寒意的傍晚,笛聲短促,“也是再云做的”。在北京一位叫一丹的友人店里再見小知了,它們放在一個小筐里。做這樣的東西能不能賺錢呢?看起來不會,它們不屬于工藝品,也不是設計師這條路數出來的。一丹喜歡,拿了些在店里賣,走民間手藝人路數,賣不出價錢。
我有些擔心。也知道那個叫黃再云的姑娘是景德鎮陶瓷學院出來的正規軍。知道安田猛這樣的陶藝家也喜歡她。在紅房子陶瓷工作室,提起她,安田猛拿出一個大碗:“你看,這就是她做的,她拿過來給我看,我就買了,她需要大家的鼓勵、支持。”

依然沒有機會見到,每次我來,她總是剛走,不巧得很。一拖就是五年。這期間我們通過郵件、在微信上聊過,我見過她剛從學校畢業后創作的一些作品照,有一組天鵝造型的瓷雕,處理手法是女性化、精致路線的,還有些線紋裝飾水杯,都是現代風格的創作。之后幾年的圖片風格陡轉,開始走向土里土氣,盤子、碗、罐子,題材不拘,更偏重有功能性的日常物件。我曾計劃一個群展,她原準備了兩個大陶罐,一個表面繪出熱烈的跳舞人形,另一個是小女孩充滿表情的臉,最后罐子毀在燒窯這步,沒有展成。因為沒有錢買窯,她一直在公共窯搭燒,很多作品的燒成率以及完成品相受到影響。在微信上有時看見她也抱怨,為什么做陶賺錢那么辛苦。
真的見到,兩兩反而無言。坐在她的工作室里,這個大眼睛、厚嘴唇的姑娘見人寒暄,比我更手足無措。工作室的泥地上有一大排陶瓶,還沒有素燒,堆在地上,摞在板車上;架子上都是高足盤,這些直徑30cm左右的盤子是準備秋天在南京和光陶社做展覽用的,它們用泥條盤鑄的方法做成,手工刻出粗糙的棱形線條。素坯曬干在架子上,不經意看像是灰突突的木器,那些線條支撐出結構,像木匠師傅用刀砍鑿出的紋路,簡單,但視覺效果強烈。

高足盤的存在好像是“無用”的,以實用主義的角度,它們的重量感讓人有幾分畏懼。這個問題讓我困惑,也一直問再云。她說:“我不知道陶瓷是不是一定要那么薄或者輕,或者自我的表達需要一定的厚度或者薄度我覺得都可以。”
關于困惑我的重量感,和光陶社的顧力先生說了一句話。他說,你就忘了重量,忘了它。“因為黃再云做了這么多重的東西,她抱在手里刻,一板好多個拿去燒。你想,她可以搞動。每個人都是以自己的身體和精神去做衡量標準的。如果是設計產品,那么,必須取一個合理的值。如果是作品,就忘了它。”
在他打出那段文字之后,我瞬間“通”了,并且我也明白了他在和光陶社為黃再云辦展的理由——讓陶藝家按照自己的想法來實現,讓她的大氣、她的粗糙原原本本地釋放出來,讓一個有限空間的氣息是對的、是真實的。
屬于陶藝的世界里,最難得的是那份質樸、本真,還有當這條路一直很難走,是否依然能延續那份質樸、本真。前者是天性流露,不易;后者是心性定力,更難。
高足盤有兩種處理手法,這個從非洲木雕得到些許靈感的造型,有的直接表面上氧化鐵,有的在盤子里畫滿了植物紋樣,盤子里熱鬧地纏滿了藤蔓。這些天真爛漫、熱烈的表達很接近再云的天性,她說生長的植物圖案里也有一點點故事,她用素描和圖案的方法來講述故事,比如森林里的殺人游戲,蝴蝶被絞殺了——蝴蝶很美而且不驕傲,它被殺了。這故事充滿隱喻色彩。
工作室里面還有一個小空間,臨窗擺著一組架子鼓,我在的那個下午,實在沒有可說的話,黃再云便打鼓給我聽。不干活、要跟陌生人聊天的時候,她并不自在。她也不愿意多談作品,強調自己一直還在學習摸索的階段,說時間很重要,一年才十二個月,一個禮拜很快就過去了,做陶瓷的周期又太長,總是不夠。夕陽西下,凌亂用力的鼓點,一聲聲砸進空氣里。
有一點是明確的,她盡量要避免作品看起來是可愛的或俏皮的,能跟小清新扯上關系的風格一概避開。她要的是力量、是自然,哪怕它們看起來沒有技法,是憨憨的。哪怕它們換不來很多錢,即便這樣,對于底線她不妥協。而在我看來,這個叫黃再云的姑娘之所以特別,因為她做陶藝,謀生好像只是一個伴隨陶藝而來的副產品,從來處來,陶藝的存在是為了釋放一種體內的熱情。她對泥土,有一種謙卑,有一種執拗,有一種不隨年歲增長、不被困窘消磨的斑斕熱情。

木心提到過一句話,用在創作論里很是貼切,元氣就是孩子氣。這滿滿的憨勁兒,其實是認真的勁頭。黃再云的作品很難串起一個完整的故事,她在做的依然近乎實驗。她的創作方向多樣,在生活器皿、雕塑、小首飾擺件這些紛雜的類目背后,走向陶瓷本身,是一個創作者探索自己與泥之間關系的對話,暫時還無法用體系去概括(哪怕她來自傳統學院教育體系),呈現一種野生的狀態。
她老是說抱歉,因為我要花時間寫她。因為現在的東西還不夠。展覽馬上要開幕了,作品還在窯里,有一種成敗在天的無奈。這次的展覽是關于陶瓷造型的線條和結構關系的,名字也還沒有最后確定。展覽也是一次練習,她說,陶瓷材料有自己的性格,自己希望更多地去感受和理解地去做今后的作品或者即使是普通的用品,而不是一味地發揮愚蠢的“創造力”做一個新奇或者奇怪的東西。中國有很長的陶瓷史都是關于用而后關于美。這件事很讓人感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