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罷《炎黃春秋》2015年第12期何方先生的《我看日本與中日關系》,感慨頗多。
我很認同該文對日本對外侵略是“民族犯罪”的觀點。眾所周知,早在中國明末,日本統治集團就開始向國民灌輸“日本國土狹小、資源貧乏、必須開拓生存空間”的觀念。至清末甲午戰爭之際,這種觀念已成為日本國民的主流意識。1931年占領我國東三省后,中國國土占領之容易與中國礦產資源掠奪之輕易,使“盡快征服全中國”的理念成了全日本國民的決心,并冠以“大東亞共榮”和“大東亞圣戰”之美稱。至1937年盧溝橋事變日本大舉進攻中國腹地時,日本全體國民侵略擴張的情緒上升至空前狂熱的程度:父母送子妻送夫去當兵、財團捐資購買軍需、知識階層奮力鼓噪“圣戰偉業”、青年女子包括一些在校讀書的學生看到男子能上戰場“為國立功”,而深為己是女身不能為“圣戰”盡綿薄而慚愧、遺憾,于是主動申請作隨軍“軍妓”。正是在這種全民高漲的熱情支持、鼓舞、激勵下,戰場上的日本兵作戰更加“勇敢”“頑強”。于是,中國軍隊節節敗退:華北失守、南京淪陷、武漢告急……一份份戰場“捷報”或如實、或放大反饋回日本,又極大地刺激了日本國民多生產、多貢獻,全力支援前線“圣戰”的積極性:東京等日本大城市幾乎家家戶戶是生產軍需用品的工廠、作坊。1944年美國轟炸東京,主要目的就是摧毀那些大大小小的兵工廠以削弱日軍的后方兵器補給,但收效甚微:白天炸完,各家各戶夜間又開工。后來,美國才決定使用原子彈。由此可見,日本的對外侵略戰爭不是一場全國動員、全民參與、萬眾一心的、不折不扣的“民族犯罪”是什么?既然如此,戰后半個多世紀來,日本為何未能如德國那樣有著深深的民族負罪感呢?原因固然很多,比如遠東特別軍事法庭對日本軍國主義的思想、罪行未能像紐倫堡特別軍事法庭對德國納粹法西斯主義的思想、罪行清算得那樣徹底,美國出于對抗“共產主義陣營”欲讓日本做馬前卒的戰略考量,而對日本有意袒護等,但犯罪國所處的周邊環境不同,也是重要原因。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
一是對犯罪主體的認定。歐美人將“希特勒等法西斯頭子”與支持德國對外侵略的德國人民視為一個整體,認為德國法西斯的胡作非為,既是希特勒等法西斯頭子的罪行,也是整個德國民族的犯罪。故二戰結束后,德國周邊國家對德國是一片“民族犯罪”的指責聲(其實,在德國對外侵略戰爭的中、后期,德國國內有不少反戰團體多次組織刺殺希特勒,比如著名的馮·施道芬堡),盡管如此,愛因斯坦還是憤怒地說:德意志民族作為一個整體,一個都不可原諒。而日本周邊國家——不去說朝鮮、韓國與東南亞等國,只說對日本影響最大、受日本侵害最深的我們中國,卻把“以東條英機為首的軍國主義分子”與支持日本對外侵略的日本人民作涇渭分明的切割、剝離:1972年中日著手邦交正常化時,就有“作惡的只是以東條英機為首的一小撮軍國主義分子,整個日本人民其實也是軍國主義的受害者”的說法。
二是對戰爭賠款的認識。歐美人認為:戰爭賠款,天經地義。因而他們對德國的戰爭賠款一分不饒,即使后來與德國建交而成為友好國之后。而中國卻截然相反:還是在1972年中日著手邦交正?;瘯r,中國政府基于“整個日本人民其實也是軍國主義的受害者”邏輯,說“如果我們堅持日本賠償戰爭損失,那么這筆負擔也會轉嫁到日本人民頭上”,于是鄭重宣布:徹底放棄、一分不要。
幾乎是常識:對于罪犯,只有讓其知罪,才能讓其認罪。只有讓罪犯得到其所應得的懲罰,使其在所得懲罰的精神、心靈乃至肉體的各種痛苦中,其才會反省自己的罪行,才會捫心思罪、低頭謝罪。俗語“千夫所指,不病也死”,可見輿論對人之心靈的壓力之大。正因此,德國整個民族在外部強大輿論的壓力下,加之在巨額戰爭賠款的陣痛中,不斷加深對侵略戰爭罪行的認識,從而不斷向被害國賠禮道歉,直至德國總理勃蘭特代表德國民族在波蘭猶太人紀念碑前下跪謝罪。而日本,由于主要受害國中國的憐憫慈悲、寬容大度,就沒了那個條件:耳邊沒有強音譴責;(其他亞洲國家未像中國,無疑,中國若發聲,最強)身上沒有割肉劇痛。戰后審判日本戰犯時,國際社會對日本戰爭罪行給被害國所造成的生命財產損失規定了賠償份額,由于中國在所有受害國中受害時間最長、受害范圍最廣、受害程度最深而被裁定獲得的賠償份額最多,盡管如此,也沒有真正反映出中國遭受損失的實際情況。于是他們也就如“沒事一樣”,脖子越挺越硬、頭越昂越高:一任又一任總理、政要參拜靖國神社;一次又一次在聯合國里跟隨美國對中國人權橫加指責。
更為嚴重的問題還在于:日本民族負罪感的缺失,為日本軍國主義的思想、觀念保留了豐腴的土壤。多年來,日本政要參拜靖國神社,亞洲各國不斷施加壓力,但還是有那么多的后來者前往拜鬼。不少人奇怪:那些政要怎么對軍國主義戰犯那么有感情呢?數年前,日本原總理大臣橋本龍太郎訪華時,中央電視臺做“高端訪談”節目,當記者問及這個問題時,對方回答:中國人民應了解、理解日本的政治生態。在日本,誰對靖國神社表示敬意,誰就能得民意、得選票。記得好像還流露出相當比例的日本人認為那些戰犯是“為國捐軀的英雄”的意思。從政客的政治實用心態——一切為著“票箱”推斷,對方的話至少相當部分是真實的。在日本的這種政治生態下,他們能對戰犯產生正確的認識嗎?
由此可見,何方先生看得很準:以“村山談話”為標志,日本統治集團和廣大國民的主流意識已經畫上了句號。2016年的“安倍談話”表明,要讓日本再往前進已無可能。
由此還可看出:村山、河野兩位總理能對侵華戰爭認識到那般程度,能對中國人民低頭道歉——盡管極其有限,卻根本無法與德國總理勃蘭特相比。要取得中國和世界人民的信任,不僅需要正義、良知,更需要膽識、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