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重寫文學史”一說并非憑空躍出。隨著新文學的發生發展,各式文學史也隨之出現,它們有著各自的獨特之處,然而偏頗也難免存在。十一屆三中全會提出“解放思想,實事求是”,整個的經濟與思想環境也便給了陳思和與王曉明二位學者一個契機提出“重寫文學史”。“重寫文學史”涉及對過去文學史的一個總結,我們也當站在今天的時空角度對這一曾經的文學熱題進行反思。
【關鍵詞】:“重寫文學史”; 源流;新文學;反思
1988年《上海文論》開辟專欄,提出“重寫文學史”一說,并由陳思和、王曉明二位學者主持進行。這一口號之所以被提出,除了受時代因素的刺激,更是離不開之前各類文學史的積累,當然其中也包括學者的個人才情因素。這里“重寫文學史”是對過去文學史的總結與審視,并含著書寫適應今日之時代要求的文學史的希冀。
胡適的《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朱自清的《中國新文學研究綱要》以及周作人的《中國新文學的源流》可謂是新文學史初期探微的杰出代表。胡適引用大量材料、史料論證,線索清晰,力求客觀公正,并具有整齊劃一的文學史傾向,從而試圖發現文學發展的規律。他強調“一時代有一時代的文學”,持歷史的文學觀、文化激進主義,注重進化論,甚至通過否定舊文學論證歷史選擇新文學的必然,而不是分析新文學本身內部的因素,去挖掘其本質性。因此,胡適是既有歷史的客觀,也有其主觀,有選擇性地建構文學史。因為“人們對于同時代的文學現象本容易有比較偏激、偏執的眼光,而當時站在新文學一面的發難者與助陣者對于偏激情緒和偏執態度尤為厚愛”[1]。在胡適這里,新舊是對立關系,而朱自清對“舊”保有一種同情,他突出了舊派文人對新文學的影響。且其態度客觀公正,大多是通過援引他人的說法來表明自己,謹小慎微。朱自清注重藝術的評論與鑒賞,采用內容、形式的二分法,他的文學史整體給人一種細膩新穎的感覺。周作人采用“言志”與“載道”的二元論述模式來敘述歷史。他反對胡適的直線進化的文學觀,認為中國的文學一向并沒有一定的目標和方向,持歷史回旋論。另外,周作人讓文學拒絕承擔社會責任,倡導“文學無用論”。
后期出現葉榮鐘的《中國新文學概觀》與王哲甫的《中國新文學運動史》。《中國新文學概觀》的體例清晰,使讀者對新文學整體風貌容易有一個概觀認識。而且關于“內容”和“形式”的關系的辯證論述在當時也是具有進步意義的。其中,他認為新文學運動只是表面很成功,實則名實不符,“徒是蔚然的大觀,實際上杰作太多位置不牢靠” [2],他將原因歸結于“古文已經有了很久的歷史,而新文學卻沒有一個準備的時間可以訓練作家的思想和技術”[3]。這一點論述表明了新文學在很大程度上被催熟,是早熟的,因此無法產生偉大的作品,“作家們左顧右盼不能抱定堅確的信仰去從事創作”[4],“舊文學余毒未盡脫,無形中受古文的束縛”[5] 。另外他談到,“所謂桐城派的古文,已成強弩之末,毫無生氣,久為國人所厭棄”[6]。這與周作人的觀點相異,周作人將之視為新文學的源流之一,我認為這種過渡性的因素恰恰是灰暗的存在,深度挖掘定能發現它的價值。王哲甫的《中國新文學運動史》是帶有新文學意義的文學史,或可稱之為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本文學史。這本文學史體例清晰明了,內容詳實。他從新文學的空間、橫縱、外形、選材、體裁等方面論述文學本無新舊之分,指出二者之間并未隔著鴻溝,無法界限分明地加以區分,言明白話≠新文學、文言文≠舊文學。另外他將新文學運動發生的原因歸結為4個遠因和6個近因。這些遠因分析都很透徹到位,但是忽略了文學的獨立性,沒有考慮到文學自身發展的規律及特點。
李何林的《近二十年中國文藝思潮論》可以說是一部具有完整體系和文學史性質的研究著作。中國現代文學發生及發展的特殊背景和具體過程說明它與中國社會、思想和政治革命密切相關,因此新文學與政治的關系無法割斷。而李何林本人有直接參加革命的經驗,且以馬克思主義的唯物論和階級論為指導,因此整本文學史中政治革命的味道就比較濃重。這本文學史從文學論爭的角度,以唯物論觀點為支撐,更像是文藝思想斗爭史,有人指出這本文學史忽視了文本創作,以理論形態的文學思想表現文學思潮,這可能的確是一種缺點,卻也是這本文學史的獨到之處。
賀凱的《中國文學史綱要》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文學史,但他這本文學史時間跨度相當大,他甚至把文學史一砍兩斷,在漫長的歷史河流中展現文學發展的規律。這本文學史帶有強烈的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因此他的階級分析常常表現為價值的二元對立。在對作家進行評論時通常先對他的階級進行定性,然后結合階級本性在他身上的表現,最后得出結論。這樣就在很大程度上忽視了作家作為一個人的特性。周揚的《新文學運動史講義提綱》受《新民主主義論》影響十分嚴重。從他對新文學運動的歷史發展的分期劃分乃至對先驅們的評價,都可觀察出這種影響。
最早在“史”的層面描述新文學的當算胡適的《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后期一批批各式各樣的新文學史著作如雨后春筍般出現。然而真正完成中國現代文學學科的確立當算王瑤的《中國新文學史稿》。這本文學史成為了后代文學史創作的基本模式。這本文學史體系十分完整,內容詳實,規模宏大,引證第一手資料不妄下論斷,更為客觀嚴謹。這本文學史體例類似朱自清的《中國新文學研究綱要》,如把一個作家的創作被劃分到不同的文體中記述,難以對某一個作家進行整體把握。其次,統領這本文學史的觀點也是政治化的。因為新文學的發生發展離不開它與政治的緊密關系,文學歷來從屬于政治,為政治服務。新文學這一學科更是受政治意識形態的支配。王瑤深知這一事實,雖然盡量撇開政治談文學,但也難免不出現政治壓迫學術,擠占文學空間的情況。唐弢的《中國現代文學史》同樣也受政治意識的制約,無法消除政治色彩。這些文學史都有各自無法被忽視的獨到之處和明顯的缺陷,但今天的我們在讀這些文學史時,應當盡力透過這些文字回到那段歷史的河流,拼湊起歷史的碎片,透過現象回到歷史,而非止步于現象,對這些文學史求全責備,過于苛刻。用一種對待歷史的溫和與寬容重新審視這些文學史,或許會獲得更多。
近幾十年較為流行的幾本文學史著作主要有:陳思和的《中國當代文學教程》、洪子誠的《中國當代文學史》,嚴家炎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陳思和的這本文學史當屬最具個性,對傳統文學史的結構及觀念最具破壞力。他改變以往文學史以時間或者文學體裁分類的做法,而已作品為主要線索,并將以往邊緣化的文學類型納入文學史。這是一部注重文學審美性以及潛在寫作的文學史。而洪子誠的這本文學史是對“重點”加以評述,他選擇的是重要的作家作品、文學運動及文學現象進行論述。他更傾向于抓重點,以傳統的詩歌、小說、散文以及戲劇為主,整本文學史的整體性較強。相對于陳思和的文學史,這本文學史更正統,理論性及概括性也更高。嚴家炎的文學史規模宏大,歷史跨度也比較大,并且涵蓋了很多備受爭議的內容,比如晚清文學、臺港地區文學、通俗文學等,以及之前并沒有被充分重視的作家作品。可以很明顯地感受到這本文學史盡力消減文學研究的過度政治化,尊重文學研究的自主性和文學自身的規律。嚴家炎的文學史觀更為開放也更為寬容,他提出的“多元共生”的“文學生態”問題對于重審文學史具有重大意義。
“知識分子既不是調節者,也不是建立共識者,而是這樣一個人:他或她全身投注于批評意識,不愿接受簡單的處方、現成的陳腔濫調、或迎合討好、與人方便地肯定權勢者或傳統者的說法或做法。”[7] 誠然,前輩們在現代文學這個學科領域有著自己獨特的成就成果,但站在時空過后的今天來審視這些文學史,必然要懷有理性的批判與溫情的寬容才能達到一個良好的效果。而陳思和與王曉明這兩位現當代學科的學者便勇于承擔起知識分子的責任,對過去有一個清醒的認識,并進行總結與反思。他們提出“重寫文學史”,這個“重寫”并非一味推翻前人,開篇就指出“‘重寫文學史’是一個重新研究、評估中國新文學重要作家、作品和文學思潮、現象的專欄”。目的是“沖擊那些似乎已成定論的文學史結論”,“探討文學史研究多元化的可能性”。他們也明確指出“文學史的重寫就像其他歷史一樣,是一種必然的過程”。這樣似乎就人為地給了“重寫文學史”一種合法性、合理性存在的緣由。這場文學史之重寫的爭鳴主要圍繞三個方面展開:從審美標準的層次闡發作品,不再是以往文學為政治服務,受政治支配的被動現狀;深入批評家的主體性,這一點表明二位學者強調個人在歷史處境中的地位,強調人的個性與獨立性;表現歷史當代性,從而更加接近歷史的真實。力圖通過詳實材料、細密分析;用歷史的審美的標準以及新視角進行分析。他們渴望通過激情而又有力的反思“給進行中的當代文學發展以一種強有力的刺激”。這不僅僅是他們作為這個學科領域知識分子的一種自覺,也表現了他們對當下學科現狀的一種焦慮心態。
此時國外各種文學理論涌入中國,且趕遇上一個思想大解放的機會,“重寫文學史”難免就有一種撥亂反正的味道。宋炳輝在《“柳青現象”的啟示》一文中分析了《創業史》的局限性。《創業史》歷來被評論者們譽為“反映我國農村社會主義革命的史詩性著作”。而本篇文章作者認為:“《創業史》以狹隘的階級分析理論配置各式人物。是因為它是以簡單、機械的經濟決定論為前提的。而政治理論的局限引進到文學的創作中,就更使這種局限性趨于嚴重。”他還表示了另一種擔心,即“以社會政治運動的全過程作為小說的描寫對象,是否會使小說敘述陷于對事件的追逐,而不得不放棄對人物性格的應有重視?”他又分析到:“柳青并沒有把階級成分完全作為人物的標簽,絕對決定人物在這場運動中的活動方式,而是寫出了各階級、階層人物政治面貌的多樣性、差別性”,“對農村各階層的人物類型的概括是全面的,這也符合作者以史詩的規模來創作的終極愿望。”可見,作者對柳青《創業史》這一角度的局限性進行批判雖然說不無道理,但也顯得有些苛責之處。因為柳青在他所處的時代里已經盡力協調作品的思想主體、人物性格及藝術特征。柳青在固定的階級理論下塑造出梁生寶這樣一個明朗、朝氣蓬勃又胸有成竹的新農民形象,并且把農民的狹隘與落后的細節特征集中在梁三老漢身上,人物形象對比鮮明。這些都表達了柳青對歷史發展的積極樂觀心態,這樣看來,他是有值得肯定的一面的。
另外,宋炳輝認為在《創業史》當中有內在的深刻矛盾,“一方面,單一的政治視角把作品中的人物和行動全部納入階級、階層的矛盾和斗爭框架中,使人感到作品的所有敘述都趨歸于一個結論,而這個結論是‘先驗’地在作品之上高掛著的,這是柳青忠于政治的表現;另一方面,在人物的行為方式、情感方式和言語方式上,又使人感到撲面而來的真切的生活氣息,這是柳青忠于生活,常年落戶農村的感受的收獲”,他進一步指出:“一方面是依據狹窄單一的尺度對現實生活的取舍存留,另一方面是在尺度允許的情況下竭力表現生活的原生狀態的獨有美感”,他認為這是“一種矛盾的混合現象”。但我認為,重點未必要停留在矛盾上,柳青能讓二者共存于一部作品中已實屬用心良苦,這也形成了他獨特的融合特色。他為這種審美而做的努力實在應予以肯定而非苛責。柳青長期深入農村生活,對農民的心理和行為上的細節刻畫真切而生動,這并不是任何一個作家在那個特殊時期都能做到的。
至于說《創業史》的整個創作和修改過程貫穿了柳青比附現實政治的傾向以及他的文學功利觀念。這樣的評論在藍棣之《一份高級形式的社會文件》中重評《子夜》也出現,他指出:“這類作品在文學功利主義觀念的指引下,把文學看成工具,作品的主題很明確,但非生活所暗示,而是作家的抽象理念。”而且認為茅盾在寫作中比附“潛在讀者”。總而言之,藍棣之認為《子夜》是一部功利性過于強烈的作品,并指出作品中的描寫服從于作家的先驗主題,指向性很強。
然而,我認為作家處在當時的歷史語境下寫作,產生這種比附政治從而具有功利色彩的作品,我們重新審視這種作品時應盡可能回到當時的歷史語境,站在作家的角度去思考,保有歷史的同情與溫度,而非一味求全責備。
另外,藍棣之否認了《子夜》的現實主義性質,原因是他認為其文學水準表現在“構思巧妙、辛辣又幽默的諷刺藝術上”,因為作者引用的很多情節都并非真實故事。但我認為用這種諷刺手法表現一種現實主義,那么它在根本上就應該還是現實主義的,而非與情節的真實性與虛構性直接掛鉤。最后藍棣之對《子夜》評價如下:“《子夜》這部作品,淺顯通俗,一覽無余,作品經不起任何回味,用不著任何闡釋,因而是一部‘有底’的作品。”“《子夜》缺乏主體性體驗,過重客觀觀察與描寫,自然主義創作的方法有跡可尋”,“《子夜》缺乏時空的超越意識,過于急功近利,是一部缺乏魅力與恒久啟示的政治小說,缺乏深厚的哲理內涵,缺乏對人性、生命和宇宙意識的透視。”最后將之定義為“一次不足為訓的文學嘗試”。《子夜》在傳統文學史中占有重要位置,而作者在響應“重寫文學史”的口號以后對其重新做了一個翻天覆地的評價。《子夜》固然有其作品本身、主體創作以及時代之局限,但真的價值變化的差異就可以有如此之大嗎?這是值得慎重斟酌的。
最后,《關于“重寫文學史”專欄的對話》是有很大價值的。因為可以使讀者不必被一些文章誤導,也可以再三慎重地重新審視“重寫文學史”這個口號。我們不能對前人的成果唯唯諾諾從而止步不前,隨著思想與時代的發展,我們對文學有了新的認識,這就出現了“重寫”的必要。
中國現代文學在很大程度上是屬于歷史的,而且常常和黨捆綁在一起,使中國現代文學史變成中國革命史的一部分。也就是文學常常不能擺脫政治的干擾乃至壓迫,這在前面所提到的文學史寫作中也是極為明顯的。陳、王二人認為文學史具有雙重性質,即教科書的性質和學術性。他們也明確;“文學史研究必須有歷史的視角……誤以為我們是在提倡什么‘純而又純的美’,而排斥文學史上的非文學因素,特別是政治、社會的因素”,同時“對文學作品的審美分析,不但本身必然包含著對政治因素的把握,而且這種對文學作品的深層政治意義的把握,往往有時還比那種光只盯著政治觀念的政治性分析,在政治學的意義上更深刻一些。”關于這些文學史著作以及“重寫文學史”口號下的啟示,我們應明確,文學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脫離政治而存在,中國現當代文學這個學科自產生到發展,乃至于備受關注而迅速成長起來,都無法排除政治的因素。但政治性話語不能壓迫學術話語,究竟在政治性標準與審美性標準之間如何把握一個清爽而不油膩的“度”,作家和文學批評家都需慎重思考。
以上筆者簡約羅列了一些文學史寫作的線條,并簡略分析了這些文學史的得失之處,這些都為“重寫文學史”口號的提出積累經驗并提供素材。“重寫文學史”是對過去文學史成就的重新審視,并進行總結與反思,這種反思的精神必須伴隨于時時的學術研究道路上。今天的我們也應對當時的“重寫文學史”進行反思。我認為這種大膽突破、精神敢于質疑的精神是值得被肯定的,但通過專欄選取的一些文章也能看出來,文學史的“重評”有時也未免矯枉過正了。為了達到“重寫”的目的而過于偏激,那么久有嘩眾取寵的嫌疑了。“重寫文學史”反思了過去文學史的不足也對即將出現的新的文學史表達了期望,而且它本身就是一個文學熱題,它的轟動影響力使之足以入史。只是能吻合“重寫文學史”訴求的文學史實在難以達成,期望在不久的將來能看到有所成就的相關文學史著作!
注釋:
[1] 劉納:《嬗變—辛亥革命時期至五四時期的中國文學》,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86頁。
[2] 葉榮鐘:《中國新文學概觀》,第5頁。
[3] 葉榮鐘:《中國新文學概觀》,第6頁。
[4][5] 葉榮鐘:《中國新文學概觀》,第10頁。
[6] 葉榮鐘:《中國新文學概觀》,第1頁。
[7]【美】愛德華·薩義德:《知識分子論》,單德興(譯),三聯書店2013年,第25頁。
參考文獻:
[1]胡適:《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
[2]朱自清:《中國新文學研究綱要》
[3]周作人:《中國新文學的源流》
[4]王哲甫:《中國新文學運動史》
[5]葉榮鐘:《中國新文學概觀》
[6]李何林:《近二十年中國文藝思潮論》
[7]賀凱:《中國文學史綱要》
[8]周揚:《新文學運動史講義提綱》
[9]王瑤:《中國新文學史稿》
[10]唐弢:《中國現代文學》
[11]陳思和:《中國當代文學教程》
[12]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
[13]嚴家炎:《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
[14]王曉明、陳思和:《重寫文學史》
[15]劉納:《嬗變—辛亥革命時期至五四時期的中國文學》
[16]【美】愛德華·薩義德:《知識分子論》,單德興(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