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張愛玲作品中的三“悲”

張愛玲，以其獨特的文風(fēng)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有著自己的一方天空。中外研究她的人不勝枚舉，無論是文壇大家還是平民百姓，都能從張愛玲作品的字里行間中悟出些許世間情。張愛玲不寫大事，總是從世俗的小事體現(xiàn)愛情中的萬語千言。張愛玲及其作品，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現(xiàn)今學(xué)術(shù)界對張愛玲小說的研究集中在她對人性的深刻挖掘、對意象的獨特描寫以及家族世情書寫、女性悲劇書寫等等方面，這些不同角度的研究使得人們對張愛玲的風(fēng)格基調(diào)達成共識，那就是冷峻的筆法、蒼涼的基調(diào)。然而我想從“卑”怯、慈悲、悲涼這三“悲”，來闡述，在我眼中的張愛玲，與萬千女子一樣，卻又不同于萬千女子的別樣的美。

張愛玲小說的基調(diào)是：悲涼。不同于魯迅、卡夫卡那種帶有預(yù)言色彩的先知式思想家的悲涼，而略同與《紅樓夢》那種帶有日常色彩的作家體驗產(chǎn)物的悲涼。張愛玲小說代表作品有《半生緣》、《金鎖記》、《紅玫瑰與白玫瑰》等張愛玲的散文，相較她的小說來講生活的氣息更顯濃郁，因而也更受到讀者的追捧。她靈動的文字，一字一句都鑲在讀者的心理，受到關(guān)注與追捧也是在情理之中的。出名趁了早的張愛玲，在那時的人們看來一定是披著華美的袍，然而，即便張愛玲確是享受著高品質(zhì)的物質(zhì)生活，然而受到關(guān)注的她，也不得不忍受，那一襲美麗袍子下的蚤。

一、 三“悲”之“卑”怯

“卑”怯[1]我之所以加了引號，是因為字典本無這個詞匯。而我的本意實為 “卑微”與“膽怯”。愛與傷痛總是相伴而行的，當(dāng)傷口汩汩的冒著鮮紅的血時，你是否能大搖大擺瀟灑依然？卑微源自在乎，在乎就不會那么隨心所欲，行事難免畏首畏尾，總是怯怯的生怕惹人厭。

在我看來，《紅玫瑰與白玫瑰》是體現(xiàn)女人“悲”怯的一部典型作品。它以一個男主人公——振寶為中心，講述了他與周邊幾個女人的故事，而不是一個女人與多個男人，當(dāng)幾個女人“分”取一個男人的愛時，其中的誰又能比誰重要多少？！這構(gòu)思本身，就體現(xiàn)了作為女人，在愛中的卑微。

無論是振寶在圣誕夜遇到的那個時不時在擔(dān)心自己體味被別人聞到而令他生厭的妓女，還是振寶的初戀——那個在離別時“緊緊吊在他頸項上，老是覺得不對勁，換一個姿勢，又換一個姿勢，不知道怎樣貼得更緊一點才好，恨不得生在他身上，嵌在他身上。”[2]的玫瑰，還是愿意為他離婚的被男人寵壞了的嬌蕊，他們都在振寶身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這不是卑微是什么？

女人總是在意，在意自己夠不夠美，在意擁抱夠不夠緊，在意和愛人能不能永遠在一起，殊不知，當(dāng)你愛上了，靠近了，卻到了男人離開的時刻。卑微就卑微在，愛或不愛，做主的好像始終不是女人。不愛時，那人總漂在眼前，惹得你不禁多看兩眼，愛上了，那人又拔腿就跑，即便你追了去，冷漠的眼神和言語，使得自己只像個外人……

遇見愛的人自己便低入了塵埃，然而那內(nèi)心有愛的喜悅卻開了美麗的花，散發(fā)陣陣幽香。不知是巧合，還是事間存在因果，《紅玫瑰與白玫瑰》連載那年，張愛玲與胡蘭成完婚。沒有浮華的結(jié)婚典禮，只有一紙婚約，“胡蘭成張愛玲簽訂終身，結(jié)為夫婦。愿使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3]胡蘭成說前兩句是張愛玲寫的，后面是他續(xù)的。文采是后面好，意思是前面深。張愛玲圖的是終身，歲月是否靜好，現(xiàn)世是否安穩(wěn)并不是決定因素，而胡蘭成重的則是安穩(wěn)。

如張愛玲自己所說的一樣，是愛讓人心生卑微。都說《小團圓》是張愛玲的自傳。張愛玲在《小團圓》里讓我們看到她一生面對很多選擇，而且都關(guān)乎于忠誠和背叛這樣的重要問題。她在小說里要求書里的主人公這個多情的種子去選擇康小姐還是自己時，卻只聽到如都是好便不用選擇，選擇了就代表不好這樣的言論。仿佛映射她和胡蘭成，在那一霎那，她覺得在胡蘭成面前，她變得很低很低……

也許在世人眼中，那段愛情是灰色的，是傷痛的，然而，張愛玲，她定嗅到過卑微之中開出的花朵的芬芳。

二、三“悲”之“慈悲”

“她從來不悲天憫人，不同情誰，慈悲布施她全無，她的世界里是沒有一個夸張的，亦沒有一個委屈的。她非常自私，臨事心狠手辣。她的自私是一個人在佳節(jié)良辰上了大場面，自己的存在分外分明。她的心狠手辣是因她一點委屈受不得。她卻又非常順從，順從在她是心甘情愿的喜悅。且她對世人有不勝其多的抱歉，時時覺得做錯了似的，后悔不迭，她的悔是如同對著大地春陽，燕子的軟語商量不定。”[4]這是張愛玲第一任丈夫胡蘭成對她的評價。

雖然對于胡蘭成的這番言論我不敢茍同。但是在這里我所指的慈悲并不是胡蘭成所說的對世間萬物因同情而布施，我是指對特別的人因為愛而寬容。

男人，無需愛他，只需懂他。很少有男人因為一個女人多愛他而感激不已，許下終身，只有女人才會這樣。過多過重的愛只會壓得男人喘不過氣來，愈束縛，他愈渴望自由，愈要他專一，他的眼神愈飄忽不定，渴望被愛的，是女人。渴望理解的，才是男人。我們總是搞錯了。

張愛玲明白懂得與慈悲，卻沒能留住愛情。

張愛玲的作品的題材，有很多顛倒的人物，她的冷眼看到了弱者的愛和生命的掙扎。比如《傾城之戀》里的范柳原看似沒有誠意，卻總不自覺地顯露出他被自己抑制的誠意，愛與煩惱。張愛玲1951年創(chuàng)作了《小艾》，書中描寫了小艾所經(jīng)歷的非人遭遇以及掙扎與反抗的故事。張愛玲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同情著下層社會的人們。

張愛玲筆下有著別樣的女性哲學(xué)，那就是一個女人其實遇見的是愛情而不是一個男人，“這天晚上在月下去買蟹殼黃，穿著件緊窄的紫花布短旗袍，直柳柳的身子，半卷的長發(fā)，燒餅攤上的山東人不免多看了兩眼，摸不清是什么路數(shù)，歸途明月當(dāng)頭，她不禁一陣空虛。二十二歲了，寫愛情故事，但是從來沒有戀愛過，給人知道不好。”[5]《小團圓》里的盛九莉在一天晚上去街上買東西吃從異性的眼光中看到了自己無愛的悲哀，于是開始渴望愛情，當(dāng)她真正遇到了，便可以為愛不顧一切了，她可以萬分寬容，“她的愛是沒有條件的。雖然明知（一）這男人是漢奸；（二）另外他有好幾個女人；（三）會為社會輿論和親有所輕視。”[6]可又怎樣，愈是艱難的尋愛之旅，這愛便愈顯得神圣，這書中的描寫，多像張愛玲自己，多像在愛中的千萬少女……這份寬容和慈悲便也來的順理成章了。

張愛玲所渴望的愛深沉而不顯得輕佻媚俗，真摯而不喧嘩自揚，兩個人溶入對方的生命中，因為彼此了解，所以寬容相待，因為懂得對方，所以慈悲為懷。這種慈悲，不但比單純的寬容多了理解，更多的是一種深切的愛。

人生匆匆，遇到各色各樣的人，然而就像張愛玲在《愛》中所說的一樣，“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里嗎？’[7]”之后，便用一顆慈悲的心去包容那份只有兩個人才明白的懂得……

三、三“悲”之悲涼

悲涼——一直是張愛玲作品的基調(diào)，大善與大悲總是相伴而行，只有清澈的心才能感知人世間最脆弱的魂，只有最深的愛才會引得傷痛不能提及。善，所以悲。悲到極致，不再痛，而是難以消受的涼……

我們都懂的，愛的對立面不是恨，是忽視，是冷漠。當(dāng)你恨一個人的時候，痛苦已被膨脹的血液擠得剩不下多大地方。只有當(dāng)你被人忽視，被人不屑一顧，只有當(dāng)你手捧著真心，要別人在真誠以待還是背叛中做一個選擇，卻換來一絲嘲笑，或者輕蔑的目光時，時間仿佛靜止了，痛才會蔓延全身，一口氣梗在喉，吸不進亦呼不出……

原來悲涼，已與愛恨無關(guān)。

悲涼在張愛玲作品中體現(xiàn)最為生動的，則是意象，而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月亮，張愛玲自己也說，她是和月亮共進退的人。張愛玲把《金鎖記》里的愛情故事講完之后，在小說的結(jié)尾處略帶遺憾地說：”三十年前月亮早已落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8]是啊，張愛玲的月光一從三十年前開始，就印進了她的筆底。盡管三十年前的人已逝，時光亦匆匆忙忙不可逆轉(zhuǎn)，可那輪明月卻依稀映在她的文字中，感染著她整個心靈，光暈永不消逝。到達此等境界不難看出，月亮在張愛玲筆下想必是超渡過了的，是不諳塵世的，因為月亮并不僅僅是一只彎彎的小船，承載著她回憶過去。月亮在她眼里好像是前生的事物，她早從那里走過了千年，現(xiàn)在是不能回去了，只是淡定的一個意象，在她心底滴下一圈圈溫暈，凄慘得無與倫比。

月亮和張愛玲，不知在什么時候都灑了一層淡淡的虛輝，二者很難分得清你我，更不知她們在哪個凄迷的故事里結(jié)下了緣，悠悠相對，隔窗親潤。更不知是月亮借了她一縷幽魂，還是她與月亮有著不為人知的默契。她筆下的月亮，是世上最懷舊也是最經(jīng)典的。月亮也特別愛光顧她的夜晚，在無數(shù)個夜深人靜之時，悄然來到她的窗口，綿綿地糾纏她，空靈地引領(lǐng)她，清高地提升她，讓她從人世紛繁來到天上，偶爾交給她一個蒼涼的手勢，然后心靜如水。

張愛玲作品中的月亮總是難得圓滿的，然而在她離世之時，卻正逢中秋節(jié)，一輪圓圓的明月懸于天際。

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傳奇吧。

不知道是張愛玲人生的遭遇，使她產(chǎn)生了悲涼的情愫，還是骨子里的悲涼，在書寫著她的人生，總之，張愛玲的生命和作品一樣，給人揮不去悲涼之感。

張愛玲有顯赫的家世，但是到她這一代已經(jīng)是最后的絕響了，張愛玲的童年是不快樂的父母離婚，父親一度又揚言要殺死她，而她逃出父親的家去母親那里，母親不久就又去了英國，她本來考上了倫敦大學(xué)，卻因為趕上了太平洋戰(zhàn)爭，只得去讀香港大學(xué)，要畢業(yè)了，香港又淪陷，只得回到上海來。她與胡蘭成的婚姻也是一個大的不幸。本來在文壇成名是件好事，可是這在解放后居然成了罪狀，最后只得遠走它鄉(xiāng)！

張愛玲的人與她的心一起漂泊著，凄凄切切。

張愛玲的文學(xué)作品是中國文壇的寶石，熠熠生輝，即使已經(jīng)有眾多學(xué)者對張愛玲本身或者張愛玲的某部小說進行過各種各樣的研究，但是張迷們的數(shù)量并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變少，文壇對張愛玲作品的關(guān)注也沒有減弱。對于張愛玲作品的在文壇的定位還沒有明確的答案，因此研究勢必還將進行下去。

毋庸置疑，悲涼已然是張愛玲作品的基調(diào)，“悲”源于她對生命歷程的關(guān)注，“悲”由于敏感的她對愛的感悟，“悲”，因為她是女子，平凡又別樣。正是因為愛的人在心中太完美，才會覺得自己低到了塵埃里；正是害怕愛情就那么消逝，才會不忍責(zé)備，讓自己變得寬容；正是愛情本身連疼痛也是美好，然而，時過境遷，當(dāng)回憶里的人早已屹立在世界的另一個角落，身邊空空如也，才會止不住的悲涼。

張愛玲把女人在愛情中的感受描繪的那么恰切而生動，作品中人物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牽動著讀者的心，使讀者感同身受。文字中那一朵花、一輪月、一個小小的裝飾都與愛情有關(guān)，讓讀過此文的人，讓懂得愛情的人都心領(lǐng)神會。

總之，讀罷張愛玲的作品，竟驚覺原來印在心里的愛，并非一定是形式上的朝夕相伴，亦并非一定要溫暖，原不能忘的，竟是那份悲涼和孤單，可又怎樣，也許這份情在心中，早已修的圓圓滿滿。

注釋：

[1]卑怯：意為卑微、膽怯，為作者自造詞匯.

[2] 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M]，《張愛玲全集》，.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北京出版社出版集團.2009年版，第56頁.

[3] 劉峰杰.《小團圓的前世今生》[M]，.安徽文藝出版社2009年9月版，第一章，《亂世姻緣——張愛玲與胡蘭成》第11頁.

[4]胡蘭成，《論張愛玲》[Z]，《中國文學(xué)史話》[M]上海社科學(xué)院出版，2004年.

[5]張愛玲.《小團圓》，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141頁.

[6]張愛玲.《小團圓》，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9頁

[7]張愛玲.《愛》[M]，《流言》，.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北京出版社出版集團.2006年版，第67頁.

[8]張愛玲.《金鎖記》[M]，《傾城之戀》，.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北京出版社出版集團.2009年版，第26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