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倩女離魂》是元雜劇四大愛情劇之一,因其以“離魂”的奇異情節區別于其他三部作品,歷來受到讀者的追捧。《倩女離魂》取材于唐傳奇《離魂記》,但從傳奇到雜劇的轉變中,無論是內容、思想,還是人物塑造、情節結構都不拘泥于《離魂記》,作者深度把握文學體裁的差異性,使《倩女離魂》煥發出迥異的光彩。
【關鍵詞】:《離魂記》;《倩女離魂》;體裁差異性
鄭光祖將唐傳奇《離魂記》的故事繼承發展為元雜劇《倩女離魂》,借“離魂”故事情節表現才子佳人的愛情主題。“離魂”故事早已有之,陳玄祐《離魂記》是一部承先啟后之作,早在魏晉六朝時期就有靈肉分離的奇異故事。李劍國謂:“離魂之說,濫觴于劉義慶《幽冥錄》之《龐阿》。”[1]《龐阿》與《離魂記》都是女子靈魂出竅,追求所愛之人,最終成就美好姻緣。除此之外,晉干寶《搜神記》中《無名夫婦》一文,亦具離魂情節,只是此故事是男子目睹其靈魂與肉體分離,“被中人高枕安眠,真是其形”,后“夫忽得疾,性理乖誤,終身不愈”。既然“離魂”之事先于《離魂記》有之,為什么鄭光祖選了《離魂記》的故事為底本,卻不選擇其它故事?從《離魂記》到《倩女離魂》,從唐傳奇到元雜劇,這其中又經歷怎樣的轉換?
《離魂記》與《倩女離魂》二者是不同的體裁,前者為傳奇,后者為雜劇,唐傳奇傳錄奇聞異事,源于中國古代神話,近承魏晉南北朝志人、志怪小說。小說在魏晉南北朝時期處于萌芽階段,像《世說新語》、《搜神記》等只是單純的對人物事跡、鬼怪靈異之事做簡單描寫,不注重辭藻的修飾。唐傳奇則大不相同,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談到:“小說亦如詩,至唐代而一變,雖尚不離于搜奇記逸,然敘述婉轉,文辭華艷,與六朝之粗陳梗概者較,演進之跡甚明,而尤顯者乃在是時則始有意為小說。”[2]可見唐傳奇是有意識的文學創作,虛構情節、注重辭藻,取得一定的文學成就。鄭光祖的《倩女離魂》是一部雜劇,雜劇是要搬到舞臺上的文學文本,是一種表演藝術,所選的故事必須是具備戲劇因素的。《幽冥錄》之《龐阿》,《搜神記》之《無名夫婦》都是魏晉六朝之作,本就是以記述為主,像《無名夫婦》:
有匹夫匹婦,忘其姓名。居一旦,婦先起,其夫訓亦出外。某謂夫尚寢,還內,見其夫猶在被中。既而家童自外來云:“即令我取鏡。”婦以奴詐,指床上以示奴,奴云:“適從郎處來也。”乃馳告其夫,夫大愕。徑入示之,遂與婦共觀,被中人高枕安眠,真是其形,了無一異。慮是其魂神,不敢驚動,乃徐徐撫床,遂冉冉入席而滅,夫婦惋怖不已。經少時,夫忽得疾,性理乖誤,終身不愈。[3]
只是的簡單的記錄了一個丈夫因靈魂出竅而身患不愈之癥的奇異之事,此故事中只是靈魂與肉體分離,二者似乎無精神的溝通,肉體依然臥榻,僅此而已。無曲折的情節,構不成任何矛盾,雜劇作為表演之用,必須以故事矛盾沖突來吸引觀眾,如若平淡無波瀾,必不能為演出之用。
再如《龐阿》:
鋸鹿有龐阿者,美容儀。同郡石氏有女,曾內睹阿,心悅之。未幾,阿見此女來詣阿。阿妻極妒,聞之。使婢縛之,遂還石家。中路,遂化為煙氣而滅。婢乃直詣石家,說此事,石氏之父大驚曰:“我女都不出門,豈可毀謗如此。”阿婦自是常加意伺察之,居一夜,方值女在齋中,乃自拘執,以詣石氏。石氏父見之,愕貽曰:“我適從內來,見女與母共作,何得在此?”即令婢仆,于內喚女出,向所縛者,奄然滅焉。父疑有異,故遣其母詰之,女曰:“昔年龐阿來廳中,曾竊視之,自爾仿佛即夢詣阿。乃入戶,即為妻所縛。”石曰:“天下遂有如此奇事。”夫精神所感,靈神為之冥著,滅者蓋其魂神也。既而女誓心不嫁。經年,阿妻忽得邪病,醫藥無徵,阿乃授幣石氏女為妻。[4]
這個故事相對《無名夫婦》比較完整,石氏女因一面之緣而對龐阿心生愛慕,于是在夢境中靈魂竊視龐阿,雖然故事是團圓的結局,也具有一定的曲折情節,但是似乎此則故事為石氏女暗戀龐阿,并非“才子佳人”互相傾慕之愛情,如若搬到舞臺上,相信只是一句“誓心不嫁”并不能打動觀眾。而《離魂記》中的男女主人公王宙與張倩娘從小青梅竹馬,王宙“幼聰悟,美容笵”,倩娘“端妍絕倫”,典型的才子佳人,故事中倩娘為了真愛,靈魂出竅追隨愛人,王宙也毫不猶豫帶走倩娘,這種不顧一切的愛情搬到舞臺上觀眾的接受度可以說很強。另外故事中的很多細節也可以為雜劇所用,比如《倩女離魂》將《離魂記》中張鎰將女兒許配他人變為夫人以“我家三代不招白衣秀士”,“以兄相稱”暫時的拒絕,這種暫時的拒絕就會給下文買下伏筆。將這些細節之處發展成強烈的矛盾沖突,來吸引觀眾的眼球。《離魂記》中王宙與倩娘育有兩個兒子,后“二男并孝廉擢第”,《倩女離魂》中省去了這一情節,結局是二人愛情的圓滿,戲劇舞臺上的表演時間與空間是受限制的,因為舞臺是有限的,所以戲劇集中于表現故事中最突出的情節矛盾,最終解決矛盾,《離魂記》中“二男”的存在與否對王文舉與張倩女的愛情這一主題并無影響,而且在舞臺上演出也會顯得拖沓。作者從《離魂記》中選取創作《倩女離魂》所需要的戲劇因素,不僅讓王生與張倩女的愛情得以流傳,還將“離魂”主題更加深化。
唐傳奇與元雜劇雖然都屬于俗文學,但是元雜劇卻具有“雅”的成分。元雜劇從語言上可分為本色派與文采派,鄭光祖是元雜劇發展后期的作家,他的作品開始追求文采,表現出明顯的文人傾向。唐傳奇《離魂記》中雖然加入了一些藝術描寫,但是仍然是講故事的形式,文中的人物外貌、性格都是由敘述者一一道來,表現倩娘追隨王宙也只是簡單從敘述者的口中知其“跣足而至”,“亡命來奔”而已。而《倩女離魂》是一部劇本,作為表演的腳本,劇作者首先要考慮的是如何讓觀眾接受,如何才能更好的吸引觀眾,讓觀眾的情感隨著主人公的情感流轉,而不是簡單的將故事講給觀眾聽。在舞臺上,觀眾要了解人物形象,只能通過人物的言行、舉止來判斷,所以人物語言的個性化是雜劇的重要特征,如《倩女離魂》中正旦和正末的語言:
(正旦唱)竹窗外響翠梢,苔砌下深綠草,書舍頓蕭條,故園悄悄無人到。恨怎消,此激最難熬!
(魂旦唱)他若是趕上咱,待怎么?常言道:做著不怕!
(魂旦云)你若不中呵,妾身荊釵裙布,愿同甘苦。
(正旦云)我每日眼界只見王生,那曾見母親來?
(正末云)黃卷青燈一腐儒,三槐九棘位中居。世人只說文章貴,何事男兒不讀書。
(正末云)小姐,我若為了官呵,你就是夫人縣君也。
(正末做怒科,云)古人云:聘則為妻,奔則為妾。老夫人許了親事,待小生得官,回來諧兩姓之好,卻不名正言順。你今私自趕來,有玷風化,是何道理?[5]
從二人的語言中看到倩女對待愛情的堅決態度,并且敢于反抗,為了愛情奮不顧身。王文舉是一個深受禮教束縛的書生,熱衷于仕途,從劇情一開始就要上京趕考,在倩女要跟隨他時,他猶猶豫豫,最后是被倩女的堅定與真誠打動才攜倩女同行。另外,劇中人物要追憶往事,表達情感,需要大段的反復唱念,如此去展現人物的內心世界,使劇中的人物鮮活靈動起來。比如當張倩女誤會王文舉又娶妻時的一段唱詞:
【哨遍】將往事從頭思憶,百年情,只落得一口長吁氣。為甚么把婚聘禮不曾題?恐少年墮落了春闈。想當日在竹邊書舍,柳外離亭,有多少徘徊意。爭奈匆匆去急,再不見音容瀟灑,空留下這詞翰清奇。把巫山錯認做望夫石,將小簡帖聯做斷腸集。恰微雨初陰,早皓月穿窗,使行云易飛。
【耍孩兒】俺娘把冰綃剪破鴛鴦只,不忍別,遠送出陽關數里。此時有意送征帆,無計住雕鞍,奈離愁與心事相隨。愁縈遍、垂楊古驛絲千縷,淚添滿、落日長亭酒一杯。從此去,孤辰限,凄涼日,憶鄉關愁云阻隔,著床枕鬼病禁持。
【四煞】都做了一春魚雁無消息;不甫能一紙音書盼得,我則道春心滿紙墨淋漓,原來比休書多了個封皮。氣的我痛如淚血流難盡,爭些魂逐東風吹不回。秀才每心腸黑,一個個貧兒乍富,一個個飽病難醫。
【三煞】這秀才,則好謁僧堂三頓齋,則好撥寒爐一夜灰,則好教偷燈光鑿透鄰家壁,則好教一場雨淹了中庭麥,則好教半夜雷轟了薦福碑。不是我閑淘氣,便死呵死而無怨;待悔呵,悔之何及!
【二煞】倩女呵,病纏身,則愿的天可憐。梅香呵,我心事則除是你盡知。望他來,表白我真誠意,半年甘分耽疾病,鎮日無心掃黛眉。不甫能捱得到今日,頭直上打一輪皂蓋,馬頭前列兩行朱衣。
【尾煞】并不聞琴邊續斷弦,倒做了山間滾磨旗。刬地接絲鞭,別娶了新妻室。這是我棄死忘生落來的![6]
者一大段唱詞,倩女回憶了往日長亭送別時不忍離去之情,又唱出了自己如何思念王生,“從此去,孤辰限,凄涼日,憶鄉關愁云阻隔,著床枕鬼病禁持”相思成病,卻換來心上人的拋棄,心里的感受全由這段唱詞表現出來,劇中無論是病體中真實的倩女,還是靈魂出竅的倩女,都是那樣的不顧一切去愛王文舉。作者用優美又富有個性化的語言來塑造人物形象,目的是讓讀者與觀眾可以深刻的體會人物的內心世界,理解人物并為其真摯的感情所打動。
很多雜劇中都有一個或兩個配角,他們有的穿針引線,為男女主人公牽線搭橋,有的插科打諢,為劇本帶來諧謔感,他們在劇中雖然是附屬地位,但是不可或缺的。《倩女離魂》中的張千就是這樣一個配角,劇本只有四折一楔子,而第三折整體是通過張千來貫穿的,劇中凈扮演張千,他是王文舉做官后的一個下人,王文舉做官后給岳母修家書一封,差張千送去,就在這中間,張倩女夢到王生得了官來看她,醒來后張千就送信來了,王生讓他將信送到老夫人手中,他不明誰是老夫人,被梅香引到小姐處,倩女看信后得知王文舉娶了夫人立刻氣倒,這時張千被梅香責打,最后張千還是不明就里,以為是“平安家信,原來是一封休書”。可以說張千是造成倩女誤會王文舉的一個線索,是誤會的傳信人,劇中的這一誤會將劇情推到了高潮,讓本就因相思成疾的倩女身體與感情雪上加霜。這一人物形象在《離魂記》中是不存在的,可見作者從《離魂記》中拿來了所需的戲劇元素,也增加了傳奇中沒有的情節,《離魂記》中如若存在張千這一人物,對故事的奇異性是不會有任何影響的,而在《倩女離魂》中多了這一情節,多了這樣一個送信人,就多了一個制造矛盾沖突的點,增進讀者、觀眾與主人公的感情,讓其與劇中人同歡樂共悲傷。
鄭德輝以《離魂記》為本事,創作元雜劇《倩女離魂》,深化了“離魂”主題,歌頌真摯愛情,運用嫻熟的劇作技巧,讓王生與張倩女活現于文本,并被搬至舞臺,使二人的愛情故事大放異彩!
注釋:
[1]李劍國著,唐五代志怪傳奇敘錄,南開大學出版社,1993:264
[2]魯迅撰,中國小說史略,世紀出版集團,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41
[3][4]李昉等編,太平廣記,中華書局,1961:2831,2830
[5]顧學頡選注,元人雜劇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
[6]顧學頡選注,元人雜劇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3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