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詩經·秦風》《豳風》的詩歌有獨特的風格,詩風的形成與秦地的的文化有十分密切的關系。本文從文學地理學的角度,論述了秦地地理位置、文化淵源,提煉出秦地尚武遵禮的文化特征。并從秦文化的視角下闡釋《秦風》與《豳風》,與有相似文化淵源的《齊風》作對比,試探討區域文化的復雜性與多樣性,及區域文化與文學作品的相互關系。
【關鍵詞】:文學地理學;區域文化;《詩經》
文學地理學是20世紀80年代興起的,到現在仍方興未艾的一門學科。文學地理學的任務,簡言之是考察不同的自然地理環境和人文地理環境,對文學家和文學作品的影響。而文學地域意識早在公元前6世紀,《詩經》編定的年代就已經有所體現。《詩經》中的十五《國風》就是不同地方的樂曲。《左傳·襄公二十九年》記載吳公子季札觀樂:
吳公子札來聘,……請觀于周樂,使工為之歌《周南》《召南》,曰:“美哉,始基之矣,猶未也,然勤而不怨矣。”為之歌《邶》《墉》《衛》,曰:“美哉,淵乎,憂而不困者也。吾聞衛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其《衛風》乎。”為之歌《王》,曰:“美哉思而不懼,其周之東乎。”為之歌《鄭》,曰:“美哉,其細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為之歌《齊》,曰:“美哉,泱泱乎,大風也哉,表東海者,其大公乎,國未可量也。”為之歌《豳》,曰:“美哉,蕩乎,樂而不淫,其周公之東乎。”為之歌《秦》,曰:“此之謂夏聲,夫能夏,則大,大之至乎其周之舊也。”為之歌《魏》,曰:“美哉,渢楓乎,大而婉,險而易,行以德輔,此則明主也。”為之歌《唐》,曰:“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遺民乎,不然,何憂之遠也,非令德之后,誰能若是。”為之歌《陳》,曰:“國無主,其能久乎。”自《鄶》以下,無譏焉。
季札聽到不同地方的詩樂,能知道這是什么地方的詩樂,還作出了精確恰當的評價,說明詩歌的地域性是存在的,不同地域的自然與人文環境影響著人們的性情和文學作品,同樣文學作品也反映著當地的文化。《漢書·地理志》言:“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剛柔緩急,音聲不同,系水土之風氣,故謂之風;好惡取舍,動靜亡常,隨君上之情欲,故謂之俗。”班固于此所言“水土風氣”即指自然地理環境,“俗”即是指人文地理環境,而人民的性情與風俗有關。東漢大儒鄭玄著有《詩譜》,排列了《詩經》各篇的譜系,還比較詳細的介紹了十五《國風》及《雅》、《頌》所處的地域的歷史沿革。司馬遷的《史記·貨殖列傳》和班固的《漢書·地理志》都在介紹地理沿革時與《詩經》相聯系,指出各地的資源物產、歷史傳統和民俗風尚。明代屠隆的《鴻苞集》、清人朱右曾的《詩地理征》,也已初步指出各地山川形勝和風俗民情對文學創作的影響。可見,古代學者對《詩經》的地域特征及詩歌和地域文化的關系已經有所關注。
本文試以《秦風》《豳風》與秦地文化為研究對象,以文學地理學的角度,從《秦風》《豳風》與秦地文化兩者之間的相互關系出發,并與其他《國風》詩歌作比較,來解讀秦地詩歌的內涵,探討地域文化的多樣性和復雜性,從而更加準確地把握的地域文化特質,以及地域文化對文學家、文學作品、作家流派的影響。
一、秦地文化綜述
據《漢書·地理志》記載:“秦地,于天官東井、輿鬼之分壄也。其界自弘農故關以西,京兆、扶風、馮翊、北地、上郡、西河、安定、天水、隴西,南有巴、蜀、廣漢、犍為、武都,西有金城、武威、張掖、酒泉、敦煌,又西南有牂柯、越雟、益州,皆宜屬焉。”“秦地于禹貢時跨雍、梁二州,詩風兼秦、豳兩國。” "周代秦地即在今陜西中部和西北部地區,及甘肅東南端。
據《漢書·地理志》記載,秦人的祖先是柏益,在顓頊一族。在周孝王時,秦人住在“犬丘”(今甘肅天水地區),“好馬及畜,善養息之”,他們的首領是非子。非子善于養馬,周孝王令其在“汧渭之間”(今陜西扶風和眉縣一帶),專門為周王室養馬。后來周孝王以其養馬有功,遂曰:“昔伯翳為舜主畜,畜多息,故有土,賜姓嬴。今其后世亦為眹息馬,眹其分土為附庸。”且“邑之秦,使復續嬴氏祀,號曰秦嬴。”
西周末年,周王朝統治者昏庸無能,以農業立國的周王朝遭受到沉重的打擊。政治日益腐敗,王室衰微,四夷部族趁機侵擾中原,連年的爭戰戎狄蠻夷,終于耗掉了周王朝的大部分精力,到周平王時,不得不被迫“遷都”,以避犬戎之難。而此前的秦族無論是在抵抗西戎,還是“以兵送周平王”東遷過程中,都表現出了對周王朝的擁護。因此,周平王封秦襄公為“諸侯”,這樣秦就由“附庸”上升為“諸侯”國的地位。據《史記·秦本紀》記載:“平王封襄公為諸侯,賜之岐以西之地。曰:‘戎無道,侵奪我岐、豐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與誓,封爵之。襄公于是始國,與諸侯通使聘享之禮。”秦人戰事頻繁,擅長養馬,射獵相尚的風俗特點,于秦人的歷史發展中可見一斑。《漢書·地理志》亦記載:“天水、隴西,山多林木,民以板為室屋。及安定、北地、上郡、西河,皆迫近戎狄,修習戰備,高上氣力,以射獵為先。故《秦詩》曰:‘在其板屋’;又曰‘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及《車轔》、《駟驖》、《小戎》之篇,皆言車馬田狩之事。”故秦文化有受戎狄文化影響的一面,呈現出尚氣概,先勇力,忘生輕死的特點。
周代秦所在的地域也是周王朝的發祥地,“昔后稷封斄,公劉處豳,大王徙岐,文王作酆,武王治鎬,其民有先王遺風,好稼穡,務本業,故《豳詩》言農桑衣食之本甚備。” 秦文公十六年,秦占領岐地,受到周文化的影響。秦穆公時代,秦國國君就以深通“詩書禮樂”自居。《史記·秦本紀》曾記載,有一次,秦穆公對西戎派來的使節由余說:我們以“詩書禮樂法度為政”,你們戎狄沒有這些東西,“何以為治?”《國語·晉語》及《左傳·僖公二十三年》都記載了這樣一件事:秦穆公宴請逃亡到秦國的晉公子重耳,深識詩樂的趙衰陪同赴宴。會上,秦穆公以國君之禮招待重耳,席間,穆公賦詩《采菽》,趙衰教公子賦《黍苗》,穆公賦《鳩飛》,公子重耳賦《河水》,穆公又賦《六月》。通過賦詩雙方交流了想法:重耳希望穆公幫助他取得晉國國君之位,秦穆公則慨然允諾。從上述關于秦穆公的記載來看,秦國的貴族統治階級確實已經精通“詩書禮樂”。收入《秦風》十篇中的《車鄰》、《渭陽》、《權與》等都是秦國貴族階級的詩歌,展現了秦貴族階級的生活面貌與精神風貌,充滿了禮樂文化的氣息,使《秦風》不但仍保有秦人剛勁、勇武的氣派而且又顯示著雅正的風貌。
二、秦文化視角下的《秦風》《豳風》
《秦風》與《豳風》是秦地的詩歌,凡17篇,分別是《車鄰》《駟驖》《小戎》《蒹葭》《終南》《黃鳥》《晨風》《無衣》《渭陽》《權輿》《七月》《鴟鸮》《東山》《破斧》《伐柯》《九罭》《狼跋》。其中描寫戰爭狩獵的有5篇,婚戀詩也有6篇,除5篇戰爭詩外,還有4篇與政治有關的詩:《黃鳥》惋惜“三良”殉葬;《渭陽》寫秦康公送晉文公到渭陽;《權輿》怨刺對賢臣待遇越來越差;《九罭》寫挽留高級官員宴飲。《秦風》與《豳風》一共只有17篇,但這些詩歌體現秦地的地域文化。就像宗白華先生所說:“《詩經》中的詩雖只有三百零五首,且多半是短篇,但內容卻異常豐富,藝術也極高超。它們不但是中國文化遺產里的寶貝,而且也是周代社會政治生活,人民的思想情感全面的、極生動的具體的反映。”
1.秦地戰爭詩研究
戰爭詩反映了秦地的尚武精神與慷慨悲涼的情感基調。秦人本為游牧民族,擅長養馬,又迫近戎狄,為生存,頻繁與戎狄爭戰。《后漢書·西羌傳》記載:“戎狄寇掠,乃入犬丘,殺秦仲之族。”當初周平王封襄公為諸侯,賜予岐之西地,但是要打敗戎狄才能有岐、豐之地。秦人經過兩代人的努力,到秦文公時期,才徹底打敗戎狄,占領岐地。綜觀秦的歷史就是一部秦民族與戎狄的斗爭史,秦能由一個居西陲的落后部族,迅速發展壯大,主要是靠武力與戰爭獲取的。
《無衣》是一首表現秦人同仇敵愾,共赴國難,斗志昂揚的詩篇。《毛詩序》言:“《無衣》,刺用兵也。秦人刺其君好攻戰,亟用兵而不與民同欲焉。”就詩內容而論,并沒有刺好戰的意思。《毛詩正義》與《詩譜》都認為《無衣》詩康公時期的作品。何楷的《詩經世本古義》認為是周宣王以兵七千命秦莊公伐戎,周從征之士賦此《無衣》。據《左傳》定公四年記載,吳國占領楚國國都,申包胥到秦國求援,哀公為之賦《無衣》。筆者認為《無衣》可能并不是某一時期的詩歌,而是一首傳統戰歌,出征前鼓舞士氣。詩的前兩句“豈曰無衣,與子同袍。”一問一答,滿腔熱血,直欲噴薄而出,表現了戰士團結御侮,共赴國難的決心。后三句“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歌唱士兵同仇敵愾、擐甲執兵的英雄氣概,那跳蕩的激情,高亢的音符,使人熱血沸騰,給人以巨大的鼓舞與力量。鐘惺評此詩“有吞六國氣象”,陳繼揆評此詩“筆峰凌厲,亦正如岳將軍直搗黃龍。”可見戰士出征前嚴陣以待,氣勢磅薄,高亢響亮的誓言響徹云霄。
《小戎》則寫妻子懷念征夫,并從側面反映了軍容之盛。《小戎》三章,每章前六句狀兵車之精良與戰馬之威,夸贊戰車輕巧堅固美觀“小戎俴收,五楘梁辀”;戰馬雄壯有力“四牡孔阜”“俴駟孔群”,對戰馬的種類分也很詳細,有騏、馵、騮、騧、驪,可見秦人擅長養馬;兵器精良“龍盾之合,鋈以觼軜”“厹矛鋈錞”“蒙伐有苑,虎韔鏤膺。交韔二弓,竹閉緄縢。” 連弓箭的花紋、弓囊都進行了細致的描寫。《小戎》從妻子的角度描寫軍容,不僅反映了秦國的軍事實力與國民對保衛戰爭的堅強地支持,還反映了妻子愛屋及烏,與丈夫有關的事物都是光輝的,也是堅信這樣的裝備、氣勢一定能取得戰爭的勝利,自己的情郎也能早日平安歸來。詩的每章后四句,寫妻子思念丈夫,雖然“亂我心曲”“胡然我念之”,但妻子并沒有肝腸寸斷的抱怨。詩中寫“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厭厭良人,秩秩德音”,可見秦人受周文化影響,并不是野蠻無禮的。朱熹《詩集傳》:“西戎者,秦之臣子所與不共戴天之仇也。襄公上承天子之命,率其國人往而征之,故其從役者之家人先夸車甲之盛如此,而后及其私情。蓋以義興師,則雖婦人亦知勇于赴敵而無所怨矣。”
雖然有些戰爭是義無反顧的,但是征戰畢竟是殺伐,都會使人感到慷慨悲涼。《東山》就是寫征戰歸來的詩歌,刻畫了征人在歸鄉途中復雜的心情與對家鄉的懷念及對妻子的思念。詩每一章皆以“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四句起興,濛濛細雨與綿綿情思相融合,為詩人歸來的心境營造了一個凄苦而悲愴的氛圍,也為詩人的抒情奠定了濃郁的感傷基調。王照圓《詩說》言:“《東山》詩,何故四章俱云‘零雨其濛’,蓋行者思家, 惟雨雪之際,最難為懷。”《破斧》雖是戰勝歸來的贊歌,但是“既破我斧,又缺我斨”也體現了戰爭的艱辛與殘酷。
2.秦地婚戀詩研究
鄭振鐸曾說:“在全部《詩經》中,戀歌可說是最晶瑩的圓珠圭璧。他們的光輝竟照得全部的《詩經》金碧輝煌,光彩眩目起來。”秦地的婚戀詩并不像齊地、衛國那樣自由奔放,倒有些二南溫柔敦厚的氣質,這是受到了周文化的影響。《秦風》《豳風》的婚戀詩共有6篇,為《車鄰》《蒹葭》《終南》《晨風》《伐柯》《小戎》。
《小戎》是一首戰爭兼婚戀詩,表達了妻子對遠征西戎的丈夫的深切思念,深摯而又隱蔽,熱烈而又自持,讀來感人至深。《蒹葭》是一首朦朧蒼涼彌渺的戀歌,“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 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在天高氣爽,秋水如練,白露為霜的時節,詩中主人公在蘆葦叢生的江邊張望,他所追慕的伊人宛然在目,他不畏路途艱難險峻,迂回曲折,一會兒逆流而上,一會兒順流而下,追尋不舍,而伊人卻一會兒在水中央,一會兒在水灘,一會兒在水邊,終不可得。《蒹葭》一詩顯得與秦人尚武的風氣完全不符,可理解為鐵漢柔情。秦人雖逼近戎狄有尚武風氣,但也受到周文化的影響,有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詩風。秦地詩歌都稱愛人為“君子”,并沒有稱為“狡童”、“仲子”。如《車鄰》“既見君子,并坐鼓瑟”,《小戎》“言念君子,溫其如玉”,《終南》“君子至止,錦衣狐裘”,《晨風》“未見君子,憂心欽欽”,可見秦地婚戀尚雅正。《伐柯》更是言“娶妻如何,匪媒不得”,周代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婚要經過納彩、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迎娶等程序,才算合禮婚姻。《伐柯》的主人公與某個女孩子有情意,但要遵守禮法,請媒人,經程序舉行婚禮。
秦地戀歌表示對愛人的愛慕與思念也是溫和的。《終南》“終南何有,有紀有堂。君子至止,黻衣繡裳。佩玉將將,壽考不亡”,女主人公贊美君子紅潤容貌、華美的服飾、象征德行的佩玉,又言“壽考不亡”,即想與其白頭偕老之意,女子訴說著對君子的愛慕,并沒有說“榖則異室,死則同穴”這樣的誓言。《晨風》寫女子思念情郎,“未見君子,憂心欽欽。如何如何,忘我實多。”女主人公在談戀愛,可能是約了男主人公見面,情郎還沒有來的時候,女孩子胡思亂想,你是不是把我忘了呀。而《鄭風·褰裳》的女主人公在這樣的情況下則說:“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你這狂徒,你不來就沒有別人來了嗎?可見秦地戀歌,受周文化的影響,有禮有節,溫婉纏綿。
結 "論
“凡居民材,必因天地寒暖燥濕,廣谷大川異制,民生其間者異俗”。(《禮記·王制》)中國地理環境的復雜性決定了中國文化面貌的多樣性。雖然一個地區的各個時期的具體政治、經濟情況不同,詩歌描寫的內容也豐富多樣,但整體反映出的該地區主要的文化特征是可以提煉出來的。文學是文化的載體,對文學與地域文化的關系的研究,可以幫助解釋文學現象、理解文學作品。本文論述了秦地的地理位置,秦文化形成的歷史淵源,提煉出秦文化的兩個特點,一為尚武,一為遵禮。并在秦文化視角下解讀《秦風》與《豳風》中的戰爭詩與婚戀詩,來探討地域文化的復雜性,及地域文化對文學作品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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