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威尼斯商人》的故事背景在意大利的威尼斯,劇中的夏洛克形象在人們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本文試圖從城市研究的視角出發,探討夏洛克形象和威尼斯城市縱橫交錯的關系。經研究發現,夏洛克的復雜性格正是十六世界威尼斯城律法不公正的產物,而威尼斯城也因著夏洛克們的存在促使律法進一步走向了公平正義。
【關鍵詞】:邊緣人;卑賤者;異教徒;律法;契約
莎士比亞劇作中有一個現象值得關注,即莎劇中有不少故事的背景不是在本土英國而是意大利,這是有特定意味的。本文將以《威尼斯商人》為例,來探討夏洛克形象和威尼斯城市千絲萬縷的關系。
一、夏洛克性格的雙重性
1、貪婪吝嗇的殘害者
劇中第三幕第一場在威尼斯的街道上,夏洛克聽說了安東尼奧貨船的倒霉事。他幸災樂禍地說道:“他平常到市場上來,穿著得多么齊整,現在可變成一個叫化子。讓他留心他的借約吧;他老是罵我盤剝取利;讓他留心他的借約吧;他是本著基督教的精神,放債從來不取利息的;讓他留心他的借約吧。”這里夏洛克一連說了三次“讓他留心他的借約吧”,語氣都是惡狠狠的。
當薩拉里諾說道:“我相信要是他不能按約償還借款,你一定不會要他的肉的;那有什么用處呢?”夏洛克卻回答說:“拿來釣魚也好;即使他的肉不中吃,至少也可以出出我這一口氣。”夏洛克竟然為了出口氣而拿人的生命開玩笑,狠毒之相可見一斑。
尤其是在法庭上,夏洛克一直在鞋口上磨刀,還早預備好了稱肉的天平,準備工作做得如此充分,這不禁又令人感嘆其兇狠毒辣了。
2、弱小卑微的被壓迫者
但是兇殘吝嗇、得理不饒人的夏洛克,同時還是個備受欺凌的猶太人。在安東尼奧為了給好朋友籌錢而向夏洛克借錢時,夏洛克提到“安東尼奧先生,好多次您在交易所里罵我,說我盤剝取利,我總是忍氣吞聲,聳聳肩膀,沒有跟您爭辯,因為忍受迫害本來是我們民族的特色。您罵我異教徒,殺人的狗,把唾沫吐在我的猶太長袍上,只因為我用給我自己的錢博取幾個利息。”一句 “好多次”就把夏洛克所遭受的迫害表達出來。安東尼奧不僅在共和場合下謾罵夏洛克做放高利貸的生意,而且還加之以身體和人格上攻擊,說他是“異教徒”“殺人的狗”。然而安東尼奧卻反駁道:“我恨不得再這樣罵你、唾你、踢你。”一個乞求債主的借債人竟然對債主說出如此大不敬的話來,不禁讓人啞然。特別是在法庭上,不論公爵、安東尼奧、葛萊西安諾還是鮑西亞都稱夏洛克為“猶太人”,甚至還叫他“萬惡不赦的狗”,可見在威尼斯城中猶太人的身份成了他的標簽,這些人不把他當人看,他被看作像牲畜一般。
在得知安東尼奧的貨船在海上遭到了損失,薩拉里諾為安東尼奧求情時,夏洛克再一次表達了他對所遭受的侮辱的控訴:“他(安東尼奧)曾經羞辱過我,奪去我幾十萬塊錢的生意,譏笑著我的虧蝕,挖苦著我的盈余,污蔑我的民族,破壞我的買賣,離間我的朋友,煽動我的仇敵;他的理由是什么?只因為我是一個猶太人。”“要是一個猶太人欺侮了一個基督徒,那基督徒怎樣表現他的謙和呢?報仇。要是一個基督徒欺侮了一個猶太人,那么照著基督徒的榜樣,那猶太人應該怎樣表現他的寬容?報仇。你們已經把殘虐的手段教給我,我一定會照著你們的教訓實行,而且還要加倍奉敬哩。”
夏洛克賺錢,安東尼奧就辱罵他“辛辛苦苦賺下來的錢”都是“盤剝得來的腌臜錢”;夏洛克賠錢,安東尼奧就譏笑他的虧損,但他的虧損正是由于安東尼奧“借錢不給人取利錢”,使得“在威尼斯城里干放債這一行的利息都壓低了”。也因此夏洛克的一筆幾十萬塊的生意被安東尼奧奪走了。除了生意上的針鋒相對,安東尼奧還污蔑夏洛克的民族和宗教信仰。壓迫者不僅是安東尼奧,而是無數個威尼斯城中的基督徒們;受壓迫者也不單是夏洛克,而是千萬個威尼斯城中的猶太教徒們。
夏洛克堅持要從安東尼奧胸口割下一磅肉,絕不仁慈,絕不妥協,不只是為了自己出一口而已,更多的是為了他的猶太民族,為了有朝一日猶太民族能夠翻身做主人。
二、威尼斯城中的夏洛克
夏洛克出現在威尼斯城絕對不是偶然的,這樣扭曲的雙性格與這個城市息息相關。正如理查德·保羅·羅所說的那樣“只要在威尼斯住上一天,拿著劇本到處走走,想重訪安東尼奧、夏洛克或鮑西亞足跡的有心人,就很有可能為一兩個場景找到真實的地名”[2]。即夏洛克們就生活在十六世紀的威尼斯城中。
1、政治的邊緣人
十六世紀的威尼斯城是個城邦國,“具有國際性和多元文化,是海上貿易達成的典范”[2]。 莎士比亞時代的人對威尼斯的向往堪比現代人對紐約的向往,但即使是這樣開放的威尼斯卻仍舊是一個“等級社會”。傳統的社會三等級的劃分在威尼斯仍很受重視,而這里的“猶太人都不被算作威尼斯的公民”“他們的身份,是經威尼斯參議院默許而居住在城內的外國人”[3]。在地位與權力緊密相連的威尼斯,政治地位低下的猶太人在威尼斯城的各項重大事務中根本沒有發言權,更不要提律法的公平了。文中有關夏洛克住所的描述“到下一個拐角右轉,再下一個拐角往左轉;再下一個轉角,哪兒都不用轉,只要彎彎曲曲地走下去就到了猶太人的家”,而葛萊西安諾他們在“屋檐下”(有的翻譯為“棚屋”)等待的那個地方就是夏洛克的家。據考察,那個時候猶太人社區聚居的地方成為“蓋托”,“人們最早在托馬斯·科里亞特的《旅行雜談》中見到它”。十六世紀的威尼斯,統治階層把猶太人的住所與當地的市民的住所都隔離開,這足以見得他們在威尼斯的地位。
2、經濟的卑微者
夏洛克十分在意安東尼奧奪走了自己的生意,尤其是怨恨他因為借錢不收利息,把威尼斯城放高利貸的利息都壓低了,而且在法庭上失敗后呼喊道“你們奪去了我的養家活命的根本,就是活活要了我的命”。可見,他非常看重自己的生意,甚至把它看得同生命一樣重要,“養家活命的根本”這句話于夏洛克而言并非刻意地夸大。他注重自己的生意不僅與威尼斯是個商業貿易發達的城市有關,更是由于做這種生意是他們在威尼斯維持生活的唯一手段。其實,從十五世紀晚期開始,威尼斯的大部分行業猶太人都無法涉足,僅僅只剩下銀行業。“他們幾乎沒有可將資本投入運作的地方,于是放債收取利息成了他們謀生的手段”[4]。經濟權利受到排擠的猶太人想要在威尼斯生存下去的唯一職業就是放高利貸,盡管被世人所唾棄,所不齒,他們卻也無可奈何。
3、宗教的異教徒
市民中的大部分都是基督徒,而信仰猶太教的猶太人無疑就成為了基督徒攻擊的對象。基督教和猶太教在歷史上本來就宿怨很深,再加上安東尼奧們對夏洛克們在經濟地位上的不斷侮辱,宗教信仰上的時常抨擊,雙方的積怨就更深了。所有這一切加起來就釀成了夏洛克要割安東尼奧一磅肉的結果。
三、夏洛克的反抗和失敗
作為政治上的邊緣人,經濟上的卑賤者,宗教上的異教徒的夏洛克選擇了他獨特的反抗方式,即按照律法的理性精神來反抗,在劇中即表現為契約精神。在威尼斯城中,像夏洛克一樣的猶太人最希望能夠得到律法的支持,同時他們最欠缺的也是律法制度的保障,他們想依此爭取自己的地位。安東尼奧曾說過“公爵不能變更法律的規定,
因為威尼斯的繁榮,完全倚賴著各國人民的來往通商,要是剝奪了異邦人應享的權利,一定會使人對威尼斯的法治精神發生重大的懷疑。”在法庭上,夏洛克說道“要是殿下不準許我的請求,那就是蔑視憲章,我要到京城里去上告,要求撤銷貴邦的特權。”鮑西婭也說道“在威尼斯誰也沒有權利變更既成的法律”。從三個人的表述中,我們可以看出法律對威尼斯的重要性,整個威尼斯就靠著法律的公正在文藝復興時期走向繁盛的。而夏洛克正想依此實現他對安東尼奧的報復。不僅如此,夏洛克還在法庭上不斷地強調“我在這兒要求法律的裁判” “我只要求法律允許我照約執行處罰” “我現在但等著執行原約”等等。深重的怨恨并沒有使得夏洛克走向不理性的瘋狂,相反,他顯得很理性,一切都按照法律,按照契約來進行就可以了。他以強化律法的形式來報復,而法律就是他唯一的屏障和保護傘。
然而,這一切在代表權力和地位的鮑西婭那里發生了大逆轉。鮑西婭以律法的精確性打敗了夏洛克,并且把夏洛克深深地踩在了腳底下。鮑西婭以“這約上并沒有允許你取他的一滴血” “不準留一滴血,也不準割得超過或是不足一磅的重量”為由給了夏洛克“絕對的公道”。血肉是不可分離的,鮑西婭口中的“絕對的公道”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而她卻利用契約的文字游戲給了夏洛克重重一擊。當夏洛克妥協,意欲拿回本錢離開法庭時,鮑西婭卻說“只能給他公道,讓他履行原約”。并且還根據威尼斯的法律規定“凡是一個異邦人企圖用直接或間接手段,謀害任何公民,查明確有實據者,他的財產的半數應當歸受害的一方所有,其余半數沒入公庫,犯罪者的生命悉聽公爵處置,他人不得過問”。要求律法公正的夏洛克,視契約為保護傘的夏洛克最終還是敗在了法律上。因為法律本身就是那些統治階層制定的,而保障的也更多的是他們的權力,這可以從對異邦人法律制裁的規定中看出來。最后,在安東尼奧們的仁慈之下,夏洛克不但錢沒了,還要改信基督教。夏洛克大聲疾呼“我不要你們的寬恕”,這哪里是寬恕呢?生存下去的方式沒有了,連精神上的信仰也被剝奪了,這分明是要了他的命。至此,夏洛克在對律法的爭奪上徹底敗了,律法的主人實際上就是安東尼奧們。律法對夏洛克們本就是不公正的,所謂捍衛了法律的公平正義只是捍衛了權力的法定擁有者們。
威尼斯城律法的不公正造就了夏洛克這樣復雜性格的人。同時,這些猶太人們遵守律法并主動爭取律法的權力的做法,又促進著威尼斯律法的進一步公平和正義。威尼斯城不斷產生著這樣的人,這樣的人也不斷影響著威尼斯城。
注釋:
[1]理查德·保羅·羅(著),韋春曉(譯):尋找莎士比亞 探訪莎劇中的意大利.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年,第132頁
[2]尼爾·麥葛瑞格(著):莎士比亞變動的世界.網絡輿書出版,2014年,第218頁
[3]理查德·保羅·羅(著),韋春曉(譯):尋找莎士比亞 探訪莎劇中的意大利.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年,第133頁
[4]理查德·保羅·羅(著),韋春曉(譯):尋找莎士比亞 探訪莎劇中的意大利.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年,第133頁
參考文獻:
[1]雅各布·布克哈特(著),何新(譯):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商務印書館,2004年
[2]莎士比亞(著),朱生豪(譯):威尼斯商人.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
[3]理查德·保羅·羅(著),韋春曉(譯):尋找莎士比亞 探訪莎劇中的意大利.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年
[4]尼爾·麥葛瑞格(著):莎士比亞變動的世界.網絡輿書出版,2014年
[5]彼得·克拉克(著),宋一然等(譯):歐洲城鎮史(400—2000年).商務印書館,2015年
[6]伯高·帕特里奇(著),劉心勇等(譯):狂歡史 從古希臘到二十世紀.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
[7]菲利普·丁·阿德勒,蘭德爾·L`波韋爾斯(著),林驤華(譯):世界文明史.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2年
[8]彼得·伯克(著),劉君(譯):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與社會,東方出版社,2007年
[9]彼得·伯克(著),劉君(譯):威尼斯與阿姆斯特丹 十七世紀城市精英研究.商務印書館,2014年